动物园的一切都如同教士在马厩里设计的那样。入口是一个漂亮的中国式砖砌拱门,上头悬挂着一个木制的月桂花冠,以及一颗灰白色的孤星——孤星的来历很有意思,柯罗威教士在攀登红山时无意中捡到一块扁扁的怪石,形状是个不规则的五角星。教士认为这也是启示的一部分,就委托石匠把它雕成一颗孤星,高悬在门口,指引着来自东方的贤者们。
进入大门之后,迎面是一个用松木和青砖砌成的平檐大屋,被分成前后两部分。前面一半是个简易的布道堂,目前只挂了个十字架在门口,里面可以容纳大约二十人;后面一半则是教士的休息室与仓库。
在大屋后头,是一个挖得很深的圆形水池,水池的半径有四米,四周用白色鹅卵石围边。水池的正中央是一座残缺不全的告喜天使雕像,它原本属于圣心会,在叛乱中被人推倒,附近的居民把它抬回去垒成围墙。当动物园快落成时,它又被捐献出来,重新打磨后竖在了水池里。虽然教士是新教徒,可他觉得这点儿变化无伤大雅。
一条蜿蜒的水渠从英金河引过来,渠内水流潺潺,不停地充实着水池,然后从另外一处巧妙排掉。几十簇移植来的沙棘、松树和围栏巧妙地掩饰了水渠的走向。水渠与游览道路相接的地方,又建了几座散发着清香的松木桥,让园内的景致更显活泼。
以这个水池为中心,五条石子路向四周辐射出去,分别通向象舍、狮山、狒狒山、虎纹马栏和蛇馆。每一处馆舍都经过精心设计,力求让动物们感觉最舒服。它们的屋子都特别厚,提前预留了暖炉的位置,以应付塞外严苛的冬天。
随着动物园的落成,动物们陆陆续续进驻进来。它们早已不耐烦待在狭窄的马厩,现在搬进新家,个个都显得很兴奋。尤其是万福,她居住的象舍是整个动物园最大的房子,是平常屋子的两倍高、三倍宽,里面铺着厚厚的稻草,满是草香。在象舍的外面还有一个宽敞的院子,从中央水池里单独引了一道水进来,方便万福冲洗身体。
万福从来没住过这么豪华的地方,她像个天真的小姑娘一样,晃着尾巴前后转了好几圈,还用鼻子吸饱了水,喷向临近的狮山,让虎贲不停地抖动鬃毛,水珠四溅。
橄榄狒狒们唧唧地在假山上跳来跳去,这里面有几棵枯萎的胡杨树交错搭在一起,高度恰到好处,可以让它们玩个痛快,但刚好够不着围栏的上缘。至于那条粗大的蟒蛇,它居住在一间封闭的阴暗矮屋里,中间被镶嵌着透明玻璃的墙壁拦住。它很满意这个环境,直接游到一截半腐烂的树干后面,盘成一圈,吐了吐信子,继续沉沉睡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头叫如意的虎纹马还没找回来,因此畜栏里暂时只搁了吉祥在那,让整个畜栏略显空旷。
当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以后,柯罗威教士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他居然一直忽略的重要问题。
动物园还没有起名字。
这是一种重要的活化仪式,一个事物固然可以独立存在,但如果它想与世间万物建立联系,那么势必要赋予它一个名字。上帝创造万物之后,让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为其命名。同样,这个草原上的动物园,需要由它的创造者起一个名字。
教士最初想以自己的母亲“玛格丽特”来命名。她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曾在无数个夜里把小柯罗威抱在膝盖上,给他讲《圣经》的故事。不过仔细斟酌之后,教士决定把这个动物园命名为“诺亚”。在这一片如海洋般浩瀚宽广的草原上,诺亚动物园将成为拯救之光,这岂不是最恰如其分的名字吗?
名字一经赋予,万物的联系即成。
诺亚动物园落成的当天,迎来了它的第一位客人。
客人的名字叫作萨仁乌云。她特意从喀喇沁王府赶来赤峰州祝贺,这次什么随从也没带,孤身一人骑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在正午时分抵达了动物园的门口。
柯罗威教士看到萨仁乌云的样貌,和上次又有不同。这次她穿了一身素白的镶蓝边蒙古长袍,头发完全披散下来,只在额前绑了一条镶绿松石的丝质抹额,看起来自然随意。不知为何,柯罗威教士感觉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股神秘的高贵气质,那璀璨的双眸似乎隐藏着更多深意,每一次眼波流转都让他觉得魂魄被摄取。
教士连忙收敛心神,弯下腰去亲吻她的手背。萨仁乌云坦然接受了这个西式礼节,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即又害羞地把手臂收了回去。
萨仁乌云是诺亚动物园的第一个正式游客,她饶有兴趣地沿着游览碎石路一间间参观下去,教士在旁边一一讲解。其实她之前在草原已经见过这些动物,可当它们以某种严整的次序摆放在各自的位置上时,秩序的意味顿生,从背景割裂开来,让参观者更加专注于动物本身。
萨仁乌云走过一个又一个馆舍,从蟒蛇看到狮子,最终停在象舍前。她走得微微出了汗,鼻尖有一点点晶莹,却顾不得擦掉。她径直走到栏杆边缘,好奇地把身子压向前方,伸出右手臂。正在象舍里吃草的万福像是受到什么感召似的,松开稻草,抬起鼻子,不疾不徐地走到院子里来。
在午后金黄色的阳光照耀下,这头白象长鼻轻用,扇耳微动,以庄严肃穆的姿态行走在沙地上。肥厚的脚掌与沙砾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眼神始终注视着萨仁乌云。当万福抵达围栏边缘时,她伸出长长的鼻子,用鼻吻与萨仁乌云伸进来的指尖相触。那一瞬间,教士觉得阳光突然炽烈了几分,光芒几乎要把萨仁和万福淹没。他不禁握住十字架,低声赞颂起主的名字来。
这个神圣的瞬间持续了一秒或一百万年,萨仁乌云收回胳膊,猛然扯下头上的抹额,转头对教士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哎,我想要跳个舞。”
教士一下子想到了两人在敖包前的那个黄昏。他本来略有犹豫,可一看到萨仁乌云双眼里跃动的光彩,便情不自禁地答应了。
此时动物园还未正式开放,偌大的园区内除了动物们,就只有他们两个。萨仁乌云走到宽阔的象舍前方,马靴踩在沙地上。她背对着教士,抬起右臂,头向左边垂下,突然旋了一个圈子,那乳白色的蒙古袍转成了一道月色般的影子。
伴随着舞姿,悠扬苍凉的蒙古长调从她的喉咙里飞出,回荡在动物园内,回荡在沙地上,一直传到远处的红山之间。那浓郁的调子已在草原上回荡了千百年,从未停歇,只要有风的地方,就能听见。
这次她的舞蹈和上次敖包前的慢舞不同,更不同于教士所见过的任何蒙古舞。萨仁乌云的四肢极其舒展,十个修长的指头不停地变换着手势,像是一连串复杂艰涩的符文。与其说是舞蹈,毋宁说是在用身体诉说着什么——就像是在祈祷,教士的心中忽然想到——她在跳跃,她在耸动着双肩,她在旋转之间怀抱自己,她垂下头去聆听泥土的声音,突然又抬起下巴,向远方眺望,修长的双腿来回踢踏,如同骏马疾驰,手中的抹额挥舞,似一只云雀翱翔。
她的舞姿健美而自信,每一个动作都柔畅而坚决。举手投足之间,摄人心魄的魅惑气息缭绕而起。跳至高潮之时,她整个人像是融入了这一片天地,旁观者已看不见实在的形体,只留下强烈的魂魄意念围绕在四周,变幻莫测。那幻影如伸展向天空的枯萎胡杨,如公羊骸骨眼窝中长出的青草,如雨后摇曳的彩虹,如撕咬土拨鼠的年轻健壮的狼崽子——那两条蓝边白袍的长袖飘忽不定,把一切意象都包容在蓝天白云之下。
站在一旁的教士屏住呼吸,情不自禁地被舞姿吸引住了。这与不同文化圈的审美无关,更不是什么性欲的原始勃发。他感受到的,是一种磅礴的生命力在闪耀,跃动时光芒四射,休憩时内敛恬静,整个草原的自然循环都从这舞动中传达出来,带着一点儿肃穆的神性。
似乎有另外一重世界的大门,在舞蹈中悄然开启,神秘而空灵的气息流泻而出。那个世界与现实本来就叠加在一起,此时自虚空显现出来,让整个诺亚动物园散发出庄严的光芒。
这一场神秘的舞蹈一直跳到夕阳西下才停下来。这时教士才注意到,动物园里的动物们,无论是万福、虎贲、吉祥还是那些狒狒,都不约而同地探出脑袋,一直凝视着这边。白萨满用这舞来沟通万物,只要是有灵之物,皆可体会,并不是只有人类可以欣赏。
萨仁乌云晃晃悠悠地走到教士身边,脸色红扑扑的,浑身散发着强烈的香汗味道。她的眼神迷离,似乎还没从恍惚的状态中完全苏醒过来。教士赶紧捧来一杯清水,萨仁乌云却把它推开,从马匹上的挂囊里拿出一个镶着银边的马头酒壶。
她拔开塞子,咕咚咕咚喝了一通,然后递给教士。教士犹豫地接过去,喝了一口。没想到那烈酒像火龙吐息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把他呛得直咳嗽,喷出来的酒水沾满了嘴边的大胡子。
萨仁乌云哈哈大笑,用手帕替他擦了擦胡须。待到教士缓过来一点儿,她开口道:“你知道吗?我跳的这一段舞,叫作查干额利叶。”
听了她的解释,教士这才知道,这种舞蹈不同于喇嘛们的“査玛”(一种以演述宗教经传故事为内容的面具舞),乃是来自于古老的白色萨满,也叫白海青舞。白萨满是草原的见证者和奥秘的守护人,他们可以与万物沟通,由长生天最初呼出的气息铸就。只有体内流淌着白萨满血液的女祭祀才能跳出真正的査干额利叶,求得神灵庇护、浇灌福气,打开通向真正草原的大门。
在这个时代,萨满几乎消亡殆尽,而萨仁乌云的血统,正是最后一代白萨满。难怪那些牧民对她顶礼膜拜,言听计从,原来她的身份居然如此高贵。她跳起这一段已无人知晓的查干额利叶,为这个草原上的动物园献上来自远古的祝福。
“想不到,你居然是一个……呃,女巫。”教士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有些尴尬,毕竟在他们的词汇里,女巫不是什么好词,可他又想不到其他更适合的词。
萨仁乌云没生气,她还挺喜欢这个描述的:“准确地说,我是这片草原的守护者,我会带回迷途的羔羊,找到云开之后的新月,指引有缘人看到真正草原的模样,或者说他们心目中的神。”
“你是说长生天吗?”
“不,不,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草原。我只是个领路的人,能看到什么样的神祇和景象,取决于自己的信心。长生天也罢,佛祖也罢,上帝也罢,每个人都不同。”
教士沉默起来,半天才开口道:“可我看到的,还是这座动物园。”
萨仁乌云笑了:“是啊,你可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我认识的传教士里,只有你不务正业,不去建教堂,居然先建起了一个动物园。”
教士狼狈地擦去胡须上的酒渍:“与其把教堂建在沙地上,不如建在人心里。”
萨仁乌云支起下巴,仰望天空:“你知道吗?自从那天在草原上遇见你和那些动物以后,我回去就做了一个梦,里面有大象、狮子,还有你说的虎纹马与狒狒。哦,对了,还有那条蟒蛇,它可真吓人。我从前根本不会梦到这些。”
教士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萨仁乌云的侧影,在落日下被映得极美。
“我的妈妈是东蒙最后一位白萨满,她跟我说过,梦是灵魂安居的帐篷,你心里祈愿的是什么,灵魂在梦里就是什么样……”她拿起酒壶,又啜了一口,把满头乱发撩到肩膀后头。“你把它们带到草原上来了,也带进了我的梦里。我想其他人来到这动物园以后,应该也会做同样的梦。赤峰州这个地方,本来就汇聚了人类各种各样的梦。我从前经常用妈妈教的法子,潜入他们的梦境去看。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梦反会被你影响,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教士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可以窥视别人的梦。他忍不住问道:“那你看到过我的梦吗?”
“你的梦?”萨仁乌云不由得轻声笑起来,她长袖一摆,把前方的景色画了个圈,“你的梦不就已经在这里了吗?”
此时黄昏已过,整个动物园被夜幕笼罩,彤云厚积,今夜看不到星月,动物们都回到自己的屋里。园内安静如雨后的花园,火烛还未及点燃,深沉的黑暗一口一口地吞噬掉每一座馆舍与院落。教士只能看清布道堂的一圈晦暗轮廓,和拱门上的那一颗孤星。
“可惜我的力量在城市里是无法施展的,那是和草原截然不同的存在。你选的这片沙地很好,既在城市边缘,也在草原边缘,就像是黄昏一样。否则我也没法跳起査干额利叶。”
“所以出事那天,你才会请来沙格德尔帮忙?”
“是啊,我的力量来自于自然,他却可以操控人心。”说到这里,萨仁乌云忽然转过头,看向灯火通明的赤峰城内:“你似乎也有自己的朋友?”
教士愣了一下,知道她指的是马王庙的和尚们,迟疑地点了点头。萨仁乌云笑道:“他们啊,可是一群好玩的家伙。你看,赤峰这个地方,总能汇聚起一群有趣的人,包括你在内。”
经过萨仁乌云提醒,教士才隐隐发现,赤峰州似乎并不是个普通城镇,这里有最后一位可以窥梦的白萨满巫女,有来历不明的马王庙和尚,还有一位疯疯癫癫的野喇嘛。传奇和想象渗入它的肌理,同生共长,真实和虚幻纠葛一处,让整个城市看起来更像是一则寓言。
“哎?”
萨仁乌云突然发出惊喜的叫声,她仰起头看向夜幕,猛然抓住教士的手,往自己的面上摸来。教士不明白她的意思,有点儿畏缩,萨仁乌云却毫不放松,很快教士的手指碰触到了她高挺的鼻尖。
指尖传来一阵凉意,教士定睛一看,发现在两人之间多了一朵晶莹的白花。白花是六角形状,在体温的笼罩下倏然消融。但很快有更多的白花落下,纷纷扬扬,在两人之间挂上一圈薄幕。
初雪翩然而落,让整个动物园更加静谧和纯洁。
赤峰的冬季来了。
萨仁乌云翻身上马,拍落肩上的雪花,对教士道:“有了这个动物园,从此以后,每一个赤峰人都会梦到不一样的东西吧?谢谢你。”
缰绳一抖,骏马嘶鸣,她就这样在雪夜纵马离开,素白色的身影几乎要和初雪融为一体。教士靠在象舍旁,和万福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直到虎贲用不耐烦的吼声把他们唤醒。
雪落在孤星上,歌声吹起了风。
事就这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