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笔立在石碑上,沉默不语。笔冢主人说七侯毕至,一定有他的道理。天人笔原本猜测,把遗笔放上来,青莲真笔自会现身。可如今看起来,真笔迟迟不至,似乎其中还有未能参透的玄机。
就在天人笔陷入沉思之时,意外发生了。
原本奄奄一息的韦势然,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搭着彼得和尚的肩膀,喊出一句话来:“天者仁乎?理乎?”
周围诸人听到这一段莫名其妙的问话,都不知就里。可这一句话一喊出来,天人紫阳笔的笔形居然微微动摇了一下,似乎被一下子点了什么穴道。它从笔又化脱为人形,双手抱住脑袋,极其痛苦地弯下腰,口中念叨不已,嗓音一阵洪亮,一阵低沉,似乎如二人争论一般。
要知道,天人紫阳笔本是董仲舒和朱熹二人合并而成。两者虽然同为儒家,观点仍然相异。董仲舒认为“天者,仁也”。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而朱熹则认为“动而生阳,亦只是理;静而生阴,亦只是理”。董说重仁,乃是吸收百家而成;朱说格理,兼采道、释两家之学。
双方本来不处于同一时代,纵有歧见亦无大害。如今两人才情并于一笔,偏偏又都是性情坚毅、岿然不动之辈,于自己之说所持甚定,又岂能容忍,别说动摇道心?试想董仲舒时,连太极图形都还未出现,如何能接受朱熹太极之理?朱熹信奉格物穷理,人人皆可借理而天人合一,让“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的董仲舒又怎么想?
是以韦势然问出这一句直指道心的疑问,天人紫阳笔登时陷入分裂。天人也罢、紫阳也罢,都必须先把这个关系到自身存亡的争议捋平才行。
罗中夏没料到,韦势然一句话,居然让天人紫阳笔陷入停滞。他喜出望外之际,本以为这只老狐狸还有什么后手来反击。没想到韦势然晃晃悠悠站起来,走到了自己身旁,伸出手来。
罗中夏大疑,自己已经身无笔灵,他还要做什么?韦势然的面容已经枯槁到不成样子,仿佛随时可能化成飞灰。他说不出话来,只是推着罗中夏的肩膀,似乎要带着罗中夏去什么地方。
远处天人笔看到这一幕,面容一凛,不顾自己还在分裂状态,冷哼一声,远远飙出一只触手,正好抽中韦势然。韦势然不闪不避,拼出最后一丝力气猛然一推,然后身躯剧震,化为飞灰。
与此同时,罗中夏被韦势然这么一推,整个人一下子撞进原本无法进入的心霾之中。
罗中夏先是一阵迷惑,随即感觉自己像是跌进一个装满了果冻的游泳池,黏滞柔软的心霾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身体飘浮于雾蒙蒙的虚空之中,不分上下左右。眼前是一片灰白,什么都看不清楚,可隐约能感觉到一条条霾气扭结在一起,不得舒展。
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雾气似乎稀薄了些,同时重力也在慢慢恢复。当罗中夏的双脚再度踏上坚实的土地时,四周的心霾都散为淡淡雾霭,恍惚间看到前方有一个雅致竹亭,亭中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
罗中夏信步向前,快到亭子时,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他面色清瘦,青衿方冠,在一条黑漆案几前正襟危坐,右手轻持一支毛笔,似是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忽然又侧过头去,饶有兴致地伸出左手二指缓缓捻着笔毫,意态入神,似乎浑然不觉有人靠近。
罗中夏一见到他,不禁脱口而出:“是你!”
眼前这人,正是他第一次被青莲笔上身时梦见的人物,后来又在韦势然家中收藏的画像上见过,他就是笔灵种种的起源——笔冢主人。
笔冢主人看到他,悬着手腕,淡然笑道:“暌违多年,不意又见到你们罗氏之人了。”他的笑容就像是博山炉飘出的香霭,缥缈不定。
罗中夏僵在原地,脑子里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就是传说中的笔冢主人啊?也就是说,我是在笔冢内喽?
笔冢主人似乎看破了他的心事,摇了摇头:“你如今仍在在下心霾之中,所见之形,不过是心霾郁结的一个幻影罢了,真正的笔冢可还没开呢!”说完又悠然自得地拿起笔,在纸上写起字来。
“天人紫阳笔就在外头,随时等着打开笔冢,七侯只差青莲笔就归位了!您……您得快拿个主意!”罗中夏急匆匆地用最简短的句子说出情况,希望能给笔冢主人带来警告。可笔冢主人却慢悠悠地写了好长一幅墨汁淋漓的书法,这才轻轻搁笔,转过头来:“你先没想过,为何你能进入这心霾?”
罗中夏被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这是件怪事。对啊,心霾不是会拒斥所有人吗?别说他,就连天人笔以最强的状态靠近,都会被弹出来。怎么这一下子,他又能进来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显然韦势然刚刚领悟到,所以才会把他往里推,只可惜韦势然已身死成灰,来不及询问。
笔冢主人见他依然不解,叹笑了一声:“痴儿。”他站起身来,负手站在亭边,眺望迷迷茫茫的外面:“陆放翁先生应该告诉过你了吧,当年桃花源被天人笔与朱熹入侵,以致笔冢封闭。”
“是的,可是这事不着急……”罗中夏急躁地催促道。可笔冢主人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
“陆放翁先生所知,并非全貌。其实当年笔冢封闭,外因是朱熹所迫,可真正的内因,却是我自己欲封。”
罗中夏仿佛受了当头棒喝:“什么,您自己想封冢?为什么啊?”
“因为在下有一事萦绕于怀,久未能释。”笔冢主人伸手在雾上一拂,气息登时凝成一支支笔影,密密麻麻地悬浮在竹亭四周,可他倏然叹了一声,意兴阑珊,又是一拂,那些笔影又随风散去。
“在下最初起意炼笔,是为了保存天下才情,不教其随主人身死而消。可我在当涂炼制李太白那一支时,那青莲笔却不肯顺服,踏空而去。这是之前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这让在下突然意识到,炼笔之举,究竟是爱惜才情,还是禁锢才情?若说是禁锢,忍见那许多惊才绝艳的才华就此消失,在世间没了痕迹,实在可惜;若说是爱惜,那么多天纵奇才,被拘束于笔具之内。我等视如珍宝,束之高阁,偶尔摩玩一二,可笔灵万世不得解脱,岂不成了玩物?——青莲笔的遁走,将在下点醒,并非所有笔灵,都甘心化笔。在下一介书生,何德何能,凭什么去决断这些天才的去留?”
笔冢主人说到这里,面露痛苦之色,身体里开始有丝丝缕缕的暗灰色心霾散逸出来。
“是炼是纵,是去是留,这个问题困扰在下良久,从唐至宋几百年时光,仍未通透,以致郁结于心,壅塞不畅。那些块垒无从化解,反而越发沉积,后来竟化为丝丝缕缕心霾,时刻向身外散逸,缭绕至笔冢外围。到了朱熹造访之时,在下的身躯几乎已全部散为霾灰,就算他不来,不出几十年,笔冢也要自封。与他最后一战,也是在叩问在下本心——天人笔欲吞噬诸笔,化万为一,固然不对,可在下所作所为,就妥当吗?”
罗中夏听完这长长的自述,久久不能言语。他本来觉得笔冢主人炼才成笔,实在是威风极了,保存天下才情也是极好的立意,没想到这其中还藏着如此深沉的痛苦,以致连笔冢都因此关闭。
“现在你该知道,为何独有你能走进这心霾了吧?霾之心结,正在笔灵本身,所以唯有无笔之人,才不为排斥。”
罗中夏这才恍然大悟,明白韦势然之前那些古怪举动的用意。
小榕被天人笔吞噬之后,韦势然便成了无笔之身,因此先觉察到了心霾的秘密(彼得虽然无笔,但他讨去了怀素禅心,亦不能入)。可惜他已油尽灯枯,无法靠近,只好故意出言提醒,让罗中夏答应天人笔的一切要求。表面看,是天人笔步步紧迫,拿走他的点睛和青莲笔,其实正好让罗中夏成了无笔的普通人,趁机入霾。
天人笔机关算尽,唯独没想到,笔冢四周缭绕的心霾,却是要一个无笔之身才能进入。
“那您有办法打败外头的天人笔吗?”罗中夏问了个煞风景的问题。
笔冢主人摇头:“在下不是说过吗?只是心霾所化的一段幻影,岂是天人紫阳笔的对手。笔冢之内,才有你要寻求的答案。”
“可是青莲笔找不到啊,怎么才能去?”
笔冢主人拿起手里的那支笔,递到罗中夏的手里:“人凭本心,笔亦如是,你找到正确的道路,心霾自解。自己选吧!”
笔冢主人留下这一句暧昧不清的话,整个身躯终于彻底消散,又化回心霾。罗中夏觉得眼前一晃,又回到了心霾外头。他环顾四周,那六座石碑依旧光彩夺目,而韦势然被天人笔抽碎的飞灰,刚刚徐徐落地。
看来外界的时间,恐怕只过去了一瞬。
罗中夏一低头,发现手里握着一支其貌不扬的小毛笔,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他重新拥有了一支笔灵,所以被心霾排斥出来了。
天人笔高高在上,威严地喝道:“罗中夏,你刚才到底干了什么?”它对笔灵十分敏锐,刚才虽只一瞬,还是引起了它的疑心。
此时天人笔已压制住了董朱之争,不再陷入分裂,煊赫一如从前。
罗中夏没有理睬它,垂着头,反复咀嚼着那一句话:“人凭本心,笔亦如是。人凭本心,笔亦如是……手辞万众洒然去,青莲拥蜕秋蝉轻?”没来由地,他想到了小榕留给自己那首集句诗。原本他觉得其中深意,是暗喻退笔,可现在再仔细一想,这两句意义又不同了。
若只为退笔,何必手辞万众?又哪里用得着洒然而去?青莲拥蜕,秋蝉身轻,暗喻人为秋蝉,蝉壳为笔灵,退笔是得大解脱——但若以笔观之,才情方是秋蝉,为笔灵躯壳所禁锢,不得舒展,只待青莲拥蜕,方能脱壳而走。这正是“人凭本心,笔亦如是”的最佳注脚。
这么一解,罗中夏隐然发觉,这两句诗似是隐着什么法门。
天人笔见罗中夏久久不答,心中气恼,又将触手伸了出来。左右这小子已是个无笔的普通人,打杀了也无妨。可它转眼瞥到青莲遗笔,心想正笔还没出现,这时候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它突然发现罗中夏手里多了一支笔,触手微微改了个角度,把笔夺了过去。
天人笔把那笔拿到眼前端详了一下,看不出什么端倪,可它想再深入探查一下,却突然如触电一般,整个人——或者说整支笔——都僵住了。
不只是它,连其他五侯,也纷纷停止共鸣,仿佛都被其所克制。
“这是什么笔?”天人笔愤怒地喊道。
“这你认不出吗?这是笔冢主人用自己炼成的笔冢伏笔啊!”罗中夏缓缓抬起头来,开口说道。
笔冢主人在封冢之前,自知将散,遂把自己也炼成最后一支笔灵,化于心霾之中。天下诸笔、管城七侯皆是笔冢主人所炼,所以见到这一支笔冢伏笔,虽不至俯首称臣,但多少会被炼主压制。
天人笔知道笔冢主人暗伏了对付自己的手段,却没料到会藏得如此巧妙。试想,欲开笔冢之人,谁不是极力搜集笔灵,壮大己身?笔冢主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唯有无笔之人,方才有获得这伏笔的机会。刚才天人笔一番苦心策划,自以为得计,却完全落进了笔冢主人的算计里。
所幸笔冢主人与董仲舒理念不同,不至于有吞噬笔灵、戕灭才灵之能,最多只是慑服而已。那支笔冢伏笔飞回罗中夏手中,附近的诸多笔灵仍不能动。
罗中夏心中明白,现在只要他愿意,可以将其他六侯皆收入囊中,乃至天人笔吞掉的那百余支笔灵,亦可以收归己有。不必考虑什么渡笔体质,亦不用在意一人一笔的限制,因为这一支笔冢伏笔的能力,就是代主人统御诸笔,任多少都可以。
换句话说,他心念一动,便可成为有笔冢以来,拥有最多笔灵的至强之人。
天人笔亦觉察到了这一点,沉声道:“罗小友,你本有退笔之心,又何必再度涉入此局。你若就此退开,我保你与你的伙伴一世平安。”
罗中夏摇摇头,若有所思。
“你真以为拿了这笔,便能压服我吗?”天人笔惊怒交加。它虽被笔冢伏笔压制,可终究不是收服。它拼命催动其他五侯,只要再度形成共鸣,便可挣脱束缚。
要知道,持笔的罗中夏毕竟只是个寻常人类,纵有伏笔加身,短时间内也难以驾驭如此庞大的力量。而这,正是天人笔可乘之机。
问心碑顶,嗡嗡作响,光华时亮时灭,看似平静的局势下,两股力量在纠缠运转,扭结角力。眼看六侯共鸣将成,天人笔觉得身躯上的压制减轻了不少,心中大喜,正欲鼓劲冲破,却看到罗中夏抬起头,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天人笔看到这笑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何必拿这支笔来压服你,笔灵本是才情所化,只用来压服斗战,实在是焚琴煮鹤啊!”罗中夏朗声吟道,“手辞万众洒然去,青莲拥蜕秋蝉轻。我终于明白其真意了。”
他转向天人笔:“这伏笔除了统御诸笔之外,尚有一个神通,你可知是什么?”
天人笔不知这又隐藏着什么杀招,不由得全神戒备起来。罗中夏叹道:“笔冢主人一直心存疑惑,笔灵究竟是炼是散,他难以抉择,便把这困惑交给了我。我只是个普通傻大学生,才学浅薄,可有一点却得鞠老师教诲:不违本心,好自为之。我刚才就在想,人遵本心,笔亦应如是,那些天才性灵,生性自由乃是它们的本心,又岂该让笔灵受拘牵?”
“你……你难道想……”
罗中夏点了一下头。他的眼神,自介入笔冢世界以来,第一次变得如此坚定而自信:“伏笔的另外一个神通,就是散去万灵。”
他把笔冢伏笔往空中一抛,那笔瞬间粉碎成无数光点,四散而开,一时间桃花源顶如千星陨落,绚烂至极。天人笔顿时觉得神魂一阵骚动不稳,其他诸笔也是如此,就连一直在旁的颜政、秦宜、二柱子等人,心中都是一跳。
天人笔亦是笔冢主人所炼,立刻认出这乃是笔冢主人炼笔用的乍现灵光。所谓“灵光乍现,下笔如神”,笔冢主人就是以此为火,把才情锤炼成笔灵。它既然能炼灵成笔,自然也可以融笔回灵。如今那伏笔粉碎,散成万点灵光,正是打算把所有的笔灵都重新回归才情本身。
“你疯了吗?明明可以选择那可压倒一切的力量,统御一切,你竟然要散掉这些笔灵?”天人笔的声音嘶哑起来。
“你只是想奴役和控制每一个天才。但我却愿每一个天才的魂魄,都能重归自由!”罗中夏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不是笔冢主人、陆游、韦势然或是其他任何人引导的结果,而是完完全全凭借本心做出的选择。
随着他的回答,那一片片乍现灵光轻柔而坚定地朝着现场每一支笔灵而去。颜政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看到一点灵光落到指尖,顿时将画眉笔融成一片光华。颜政感觉与那笔灵失去了联系,一阵失落。可他咧开嘴,笑着挥了挥手:“好家伙,走你的吧!”那光华汇成画眉笔的形体,朝他略摆了摆,随后消散。
不光是画眉,秦宜的麟角、二柱子的从戎都碰到同样的境况。
天人笔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可你想过没有,以你的力量,就算把伏笔粉碎,也不可能化掉万千笔灵——反而毁掉了唯一能克制我的武器,我看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说完它的体形一瞬间增长了数倍,如同万仞孤峰,睥睨着这小小的虫蚁。
罗中夏微微一笑:“我的力量,自然是无法化解那些笔灵,可总有人能做到——手辞万众洒然去,我已经做到,这么说的话,青莲也该来了吧?”
话音刚落,整个桃花源,一下子陷入奇妙的寂静。过不多时,穹顶微微颤动,似乎有一丝青光闪亮,那光芒越变越大,起初只是萤光大小,很快就变成一颗狭长的青色流星,直奔笔冢而来。所到之处,气息无不活跃,风起云涌,却又偏偏不滞于一物,洒脱至极。
等到更靠近些,众人能看得清楚,那正是一支笔,与青莲遗笔形貌差不多,但更为壮美飘逸。笔顶青莲,更是剔透自然,蕴有无穷灵感。它穿过笔冢伏笔所化的灵光碎片,似乎更加兴奋,宛如披上一层星光披风。
“那是……青莲真笔?”颜政瞪圆了眼睛,吃惊地望着穹顶的流星轨迹。旁边彼得和尚感叹道:“只能是它了,这支自炼成之日便遁去无踪的青莲笔,如今终于现形了。”他看向站立在问心碑前的罗中夏,喃喃道:“也只有这家伙,这笔,才能做出这样的抉择吧……”
青莲真笔是谪仙所化,天生不耐束缚,不肯归服笔冢。它如今现身于世,是因为笔冢诸笔即将散灵,回归自由。只有真正能理解笔灵的本心,才能做出这样的抉择。只有做出这样的抉择,才能将真正的青莲笔唤出。
“终于见到你了,太白先生。”罗中夏唇边露出欣慰的笑意,仿佛见到一位老友。
青莲真笔鸣叫一声,飞至最后一座无字问心碑上。青光绽放,碑文显露。其他六侯纷纷共鸣以应和,鼓荡踊跃,那千年凝结的诸多才情喷涌而出,化作万道霓虹,又似万里长风,整个桃花源都为之震颤不已。
至此七侯毕至,那缭绕在笔冢的心霾,便在这共鸣震荡中悄然消退,最终彻底散去,露出那一座神秘巍峨的坟丘。
罗中夏望着那巨大的坟丘,心中暗道:“心霾既散,心结已开,笔冢主人您应该早就预料到今日这结局了吧?”仿佛要应和他心中所想,坟丘忽然在中间裂开一条大缝,洞天石坟,訇然中开,内里耀眼夺目,似有磅礴之力要涌现。
天人笔见势不妙,这家伙进了一次心霾,已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灾难,若让他再进入笔冢,谁知道还会有多大麻烦。此时已没有笔冢伏笔的压制,它立刻伸展触手,唤起所有被吞噬的笔灵,迫使它们全部现身,以理气牵引,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天人笔旁,俨然如一艘装满了炮台的狰狞战列舰。
天人所向,笔尖同归。天人笔驱动着这百余支笔,整个化为一道沛然莫御的紫金锐光,抢先罗中夏一步狠狠地刺入笔冢。
就在它进入坟丘的一瞬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矗立在眼前。天人笔认出那是笔冢主人,冲劲丝毫不停,要把当年一役未竟之事做完。可奇怪的是,笔尖刚刚触到笔冢主人,那身影便消散了,化为和刚才伏笔一样的破碎灵光。
可天人笔很快就觉出不对劲了。那灵光缥缥缈缈,如蛾似尘,飞散在冢内无处不在。只要笔灵一沾上一点,就好似雪见日头一般,立刻会被消融成一团清杳灵光。
先是一支,然后是两支、四支……灵光越飞越多,被消融的笔灵也越来越多。别说冢内,就连冢外问心碑上的其他诸侯也都在灵光消融的范围之内。
天人笔能感应到,那些笔灵并非消失,而是失去了躯壳,变回到炼笔之前的才情。这时它想要退出,已然来不及了。那些灵光并非与之对抗,而是将其解放,纵然天人笔学究天人、震古烁今,面对这种手段也是无济于事。
天人笔万万没想到,它没有败给罗中夏的才学,更没有败给罗中夏的力量,却偏偏败在了那个小家伙的抉择之上。
他代笔冢主人做了抉择,因此心霾自解,笔冢里隐藏的最后力量,也随之转化成了融笔的灵光。
此时做什么都已晚了。先是诸多笔灵,然后连管城七侯也随之消融。天台白云、灵崇、太史、慈恩、点睛,一支一支相继在灵光中获得解脱,最终青莲笔奋力一跃,也投身到这一场奇异的战争中来。它如长鲸入海,掀起滔天灵波,朝着天人笔的本体席卷而来。
天人笔怒不可遏:“愚蠢!你可知道把所有的笔灵都散掉,会是什么后果?这么多人,这么多想法,若同处一世,无有拘束,会闹出多大的混乱?人心浇漓,世风日下,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罗中夏耸耸肩:“那又如何?百花齐放,总好过万马齐喑。你所恐惧的,正是我的希望所在。”
天人笔并没读过龚自珍,但也听出这句里的嘲讽之意。它自知无幸,嘶声喊道:“既然你要解放我等的灵魂,就该知道,只要人心不死,我便不死,迟早我会凝神归来。”话未说完,它便被巨浪淹没,“腾”的一声消散成一团灵光。
此时笔冢内外,再不存半支笔灵,几千年的天才精魄,尽皆散作无数灵光飞舞在半空,宛若一道璀璨银河,星光熠熠。罗中夏分明看到,其中有一团星光幻化成少女的样子,向自己点头致意,他认出那是咏絮笔的残影,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感伤,举起手来挥动。那少女也学着他的样子略一挥手。随即一重一重人影相继出现,向着罗中夏挥手致意,然后冉冉升空,消散在那一片银河之中。
最终大河倒卷而起,反将坟丘裹住,万千笔灵在半空汇成笔冢主人的形体,肩上还多了一朵淡雅青莲。他向罗中夏深深施了一揖,摘下那朵青莲,袖手向上一弹。只见那青莲腾空而起,带着汇聚无数天才的魂魄之河,朝着桃花源的穹顶飘然飞去。
“手辞万众洒然去,青莲拥蜕秋蝉轻。”罗中夏喃喃念着那两句诗,带着笑意,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