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夏体内已有青莲遗笔和点睛,如今又先后有葛洪灵崇、朱熹紫阳以及王羲之的天台白云入阵。自有笔冢以来,还从未有这么多天才性情集于一人。一时间,有通天气势从罗中夏身上喷薄而出,如风似烟,霎时蔓延到桃花源的每一处角落。笔冢前缭绕的心霾,都为之一震,隐然有消散之势。
罗中夏缓缓抬起手来,感觉与背后那座笔阵已融为一体,随心意随时有无穷的力量涌现。这么大的力量,若换作从前,只怕罗中夏精神已崩溃,全靠有怀素禅心,方能潜心驾驭。一股强烈的自信自心中生起,他觉得能与任何强者对敌。
这时陆游的声音在罗中夏耳边响起:“函丈已近,笔阵已成,接下来就靠罗小友你了。莫忘了,击败天人之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啊……”声音渐消,意识彻底消融于笔阵之中。
罗中夏没有出言,而是仰起头来,看向穹顶。他能感觉到,另外一股可怕的力量,在急速接近,与笔阵相比并不逊色。
说来讽刺,这搜集中华才情、汇聚众多文灵的笔冢决战,却要交托给他这么一个不学无术的大学生。
过不多时,穹顶忽然开裂,一束光芒射入灰败的桃花源内。那不是阳光,而是比阳光更加耀眼、更加危险的存在。罗中夏眼神微眯,见到一个身着黑色儒袍、头戴峨冠的长须男子飘然而落,身旁还跟随着同样装束的殉笔童,面无表情。那些殉笔童铺天盖地,比之前在韦庄时更多,这次恐怕是倾巢出动了。
这应该就是函丈的真身了。
函丈的面目不清,只有一双淡漠至极的双眼俯瞰着下方,无喜无怒,似已入天道,万物皆视若刍狗。可他身上那种强烈的压迫感,却清晰无比,把罗中夏的滔天气焰硬是压了回来。看来他已经彻底消化了慈恩和太史二笔,实力又上了一层。
罗中夏夷然不惧,挺直了身体,抬手轻轻吐出两句诗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李白的诗作里,要论慷慨犀利、豪快肃杀,莫过于《侠客行》。其气势太过丰沛,罗中夏原来根本使不出其中意境,直到如今笔阵初成,方才有足够的灵力驾驭此诗。
诗出象具,只见一道灵光汇聚成一柄巨大的偃月吴钩,钩刃冰霜。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那吴钩化为一道轨迹,直向天空刺去。罗中夏舌绽春雷,猛然喝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随着这两句送出去,吴钩猛然一挑,钩穿了函丈的身体,将其削成了两截。这一击里,不光有青莲化钩的意象,还含有从戎笔的锋锐之气,函丈根本无从抵挡,立刻爆成一团清气,消失在半空。
这就是笔阵的威力,诸笔合一,诸般能力彼此配合,战法百变。
不过罗中夏并未因此放松警惕,而是让那吴钩悬在半空,蓄势待发。过不多时,那一大群殉笔童中的一个缓缓睁开双眼,露出函丈的面目。
罗中夏早知道函丈有一门秘术,身体可以在不同殉笔童之间切换,根本无从捉摸到其真身。刚才那一击,不过是确认罢了。罗中夏驱动吴钩,又朝那名殉笔童钩去。函丈眼神一动,闪身要走,那吴钩却突然化为漫天清火,笼罩而来,霎时把函丈这个身体烧为飞灰。
这自然是灵崇笔的葛洪丹火与青莲的组合之威。
函丈三度现身,终于意识到如此下去,根本不足以打破笔阵。他用木偶般的干涩声音说道:“明知是徒劳,尔等为何还要负隅顽抗,对抗天道。”声音皇皇。
罗中夏根本不答话,驱动诸笔,再一次攻了过去。这一次,他喊出的,是《梦游天姥吟留别》里的四句:“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扇,訇然中开。”
天空登时一片灰暗,有万千霹雳自阴云中劈来。此系破阵之句,威力绝大,一出即有动摇天地之势。更可怕的是,这霹雳中还有控制心神的麟角之能,每响一声,都令人心旌动摇。更有画眉笔自笔阵中,不停令罗中夏恢复至全盛状态,让霹雳源源不断。一时之间,桃花源内充塞雷电,无处不是银闪光绽。
函丈没料到这小家伙居然如此嚣张,眼看自己和所有的殉笔童都要被霹雳淹没,双手一举,天人笔霍然亮出,把所有童仆都罩在一座佛光宝塔中,任凭霹雳如何侵袭,岿然不动。
罗中夏一见终于逼出了天人笔,立刻攻势一变,又召唤出紫阳笔来。紫阳笔炼自朱熹,可以形成一个自己的领域,领域内自成道理,以驭主为最高。
一圈紫黄色光芒从罗中夏四周辐射而起,罗中夏为其设置的大道是“雷者天刑”,霹雳是上天施以的刑罚,既然以天为尊,那么霹雳刑罚便如父亲责子,天经地义,躲即不孝。
诸多霹雳得其加持,立刻汇聚到佛塔顶端,开始狂轰滥炸,炸得慈恩塔摇摇欲坠。罗中夏深知对方是极强的怪物,一旦失去先手,再扳回这一局就悬了,于是顺势又召唤出了天台白云笔。
这还是天台白云笔自出世以来,第一次出手。王右军号为书圣,比起其他人来说,他与毛笔之间的本质最为相合。他的书法,不可一字一字分开揣摩,须通篇连看,方能感受到有气韵一以贯之。只有顺着他的意念挥笔,找对气韵,方有所得——所谓不学其形,而得其意。
只见一支大笔凌空而起,于虚空之中蘸灵为墨,龙飞凤舞,现出一连串墨字来。只要它开始写字,天地之间,必须顺着天台白云笔的笔意而动才能顺畅,欲竖则起,写横而卧,遇捺顿挫,逢撇走锋,否则就要受到极大阻碍。最麻烦的是,只有驭主能知道天台白云写什么字,让笔势变得更加难以揣测,对手光是要跟上它的节奏就要消耗极大心神,更别说对战了。
慈恩塔本来就要承受无边霹雳的攻击,如今还得跟着天台白云的节奏随时变换走势,更显得狼狈。塔中的函丈目光一闪,毫不犹豫地祭出太史笔来。
太史笔古朴短小,须毫极稀,几成秃笔。这笔炼自太史公司马迁,他遭逢蚕室之祸而不悔,呕心沥血,克成名篇《史记》。
只见太史笔笔头一震,一片“太史公曰”的竹简冲上云霄,紧紧贴在天台白云的笔杆之上。
《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司马迁首创纪传体,以人物为纲,从三皇五帝至刺客游侠,以本纪、世家、列传等体例一一分类,开千古先河。这支太史笔秉承《史记》之精,能够强行将任何一人归为《史记》中的一传,并赋予其传主之属性。入滑稽列传,则出口诙谐;入刺客列传,则悍不畏死;入项羽本纪,则豪气干云;入留侯世家,则睿智洞见。等于是把史记人物特性暂时附身于目标身上。
这个能力既可辅助己方,也可扰乱敌方。太史笔赋予天台白云笔的属性,乃是酷吏列传,传主皆是出身寒族、汲汲于狱讼俗务的酷吏。而王羲之出身东晋王氏大族,世代簪缨,以清谈为尚,最为鄙薄俗务。这等人物,突然被写进酷吏列传里,从性灵上互相抵牾。于是被太史笔这么一搅,天台白云的笔灵走势登时一滞,带不动天地大势,那搅乱乾坤的干扰终于徐徐减退。
于是在桃花源里,出现了这么一番僵持局面。慈恩、天人与青莲、紫阳对峙,太史与天台白云相抗衡。还从来没有这么多七侯毕至于此,相互对峙。
罗中夏见迟迟不能建功,有些焦虑。他侧眼看去,看到殉笔童们蠢蠢欲动,想利用数量优势趁机发起突袭。罗中夏见状,急忙将紫阳笔向前推了推,让领域更加扩大,好方便对这些分散开来的童仆进行压制。
他收束心神,通过笔阵调度。可就在紫阳笔向前飞跃的一瞬间,远处的天人笔突然精芒大作,百十道笔须化成的触手,直直卷向孤军在外的紫阳笔。
原来函丈一直没用全力,他一直在耐心周旋,等候笔阵露出破绽。
可罗中夏非但不惊,反而笑了起来。
和函丈一样,他也早就等着这一刻。
紫阳笔本是朱熹的笔灵,他老人家虽然以极大毅力舍心换笔,但外笔毕竟不如自炼的笔圆融无隙。是以天人笔只有吞噬掉紫阳笔,彻底融合董仲舒、朱熹两大宗师之力,才能真正成为七侯之一。
所以说,这支笔对天人笔的诱惑,几乎是无可抵挡的。
就在天人笔的触手伸展的同时,罗中夏凝神闭目,鬓边悄然多了几丝白发,一支圭笔在手心里飞速旋转起来。
这是点睛笔。它可以消耗驭主寿命来指点命运,却没有斗战的能耐,刚才一番剧战,诸侯齐出,它却一直隐在后方。罗中夏拼命付出了一段寿数,向它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函丈的本体,究竟在哪里?
天人笔太过强大,几乎不可能击败,唯一可以取胜的关键,就在于函丈。只要把驭主杀死,笔灵无处归依,也就好对付了。不过函丈也明白这个弱点,不知修习了什么秘术,藏身于无数殉笔童里,让敌人根本无法捉摸。
能看透这一点的,只有点睛笔。
点睛在掌心急速盘转数十圈,然后指向桃花源中某一个方向。那个方向几乎没有殉笔童,可在一处枯槁的桃树背后,隐着半个身形。
眼见触手袭来,罗中夏毫不迟疑,立刻暗念两句“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只听“呛啷”一声,青莲化出一把锋锐无比的湛湛长剑,似一道流光飞出剑匣,刺向那株枯槁桃树。
剑尖一触函丈的真身,罗中夏立刻就感应到,这次绝对没错。目标灵力雄厚、情感丰沛,绝非那些行尸走肉的殉童仆可比。
机不可失,他呼唤从戎、麟角、咏絮等笔力一起聚齐,奋力一刺,力求毕其功于一役。霎时间,桃树四周寒霜阵阵,悲戚扰扰,长剑如白龙出水,一道锋锐将立在树下的函丈连同桃树劈成两段。
在函丈被劈开的一瞬间,所有殉笔童的动作都为之一顿。罗中夏等候了数秒,见并无新的童仆站出来变成函丈,心中一喜,看来是得手了?他抬头看去,半空中的天人笔依然光芒夺目,那些触手冲向紫阳笔的去势不减,不由得眉头一皱。
点睛笔是绝对不会出错的,他劈入函丈身体里的手感,也是清清楚楚。可为何天人笔依然神采奕奕,全无半点影响?
这时身在阵中的韦势然,在罗中夏心中呼喊了一句:“天人笔就是函丈!函丈就是天人笔!”
“啊?”
罗中夏一下子醒悟过来。
从来就没有函丈这么个人,也不存在天人笔的驭主!函丈组织心心念念的殉笔之法,正是为了让天人笔可以夺舍人类肉身。所谓“函丈”,不过是天人笔以人类形象出现的化身,一具躯壳罢了。陆游和罗中夏苦心孤诣定下的这个战术,是以“函丈是驾驭天人笔的笔冢吏”为前提,从方向上就全错了。
半空之中的天人笔发出一阵木然冷峻的笑声,似乎在嘲弄这些可悲的蚍蜉。它的无数触手已经触及紫阳笔的边缘,这一下对方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就在触手环抱紫阳笔收紧之时,一个硕大的“永”字从天而降,挡在紫阳身前。
相传王羲之练书之时,花费数载勤练一个“永”字。因为此字囊括了几乎所有基本笔势,称为楷书八法,乃是书法入门必修。天台白云笔在太史笔的牵制下,仍旧能写出这个“永”字来,侧锋峻落,横勒直努,带动所有触手都在虚空摆动。
这时灵崇也跃至阵前,附于天台白云之尾。二笔合一,挥毫写出九个通玄正楷:“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这是葛洪在《抱朴子》里写下的九字真言,号称“凡密祝之无所不辟”。如今被王羲之的笔法写出来,威力更巨。
这九字一出,触手们纷纷僵在原地,再也无法靠近了,只能任凭丹鼎清火烧灼,纷纷化灰坠落。
看到此情此景,罗中夏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陆游深通兵法,未虑胜,先虑败,先把紫阳笔周围的遮护准备好,才去攻击函丈。就算刺杀落空,这边也不至于损折了最重要的一支笔灵。
这一来一回,等于双方都没占到便宜。
罗中夏站在原地,觉得一阵恍惚,刚才虽只是一次极短时间的交手,但心神消耗实在是太大了。这种等级的较量,本来并不是他这样的小家伙能参与的,勉强上阵,打成这样已是奇迹。
可还没等罗中夏思考接下来的策略,他的脑海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孩子的尖叫。
是小榕!
罗中夏急忙回头去看笔冢。《录鬼簿》层层叠叠的竹简之上,不知何时被钻开了一个洞。小榕被一只漏网的触手拦腰卷起,正在急速朝天人笔缩去。
这触手一定早就埋伏在笔冢附近,刚才那一连番剧战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它就在这里悄无声息地用浩然正气腐蚀竹简。
罗中夏大惊,为何天人笔要冲着小榕去?咏絮笔又不是管城七侯,怎么会比紫阳笔还重要?他还没想明白这些事,韦势然的声音在耳边吼道:“快去阻止它,天人笔是想要小榕身上的殉笔秘法!”
“殉笔秘法?”罗中夏先是一怔,随即才明白过来。韦势然当年从秦宜母亲那里换来殉笔法门,以此为基础演化出了另外一种秘术,把孙女和咏絮笔合炼在一处,笔入人心,人却不失灵智。
与其相比,殉笔童们一个个宛如行尸走肉,就连天人笔化身而成的函丈,夺舍之后也是生硬无比,无法出现在人前,更没法在世间布道。天人笔一直想要化身成真正的人类,自然对韦小榕这唯一的特例垂涎已久。
没想到,没想到,前面的一切筹谋都是幌子。天人笔从一开始就不是去争夺紫阳笔,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真正的目标却早就锁定了韦小榕。
罗中夏一下子傻了。陆游化身笔阵之时,为他如何运用诸笔做了详尽规划,他只要依法施展就可以。可这个变故,连陆游都没预料到,自然也没有相应策略。罗中夏情急之下,只能驱动手边所有的笔灵,一股脑扑过去拦阻。
笔灵之间,搭配颇有门道,而驾驭笔灵,也需要阵主心中沉稳澄澈。罗中夏这么干,固然是诸笔齐出,声势浩大,可破绽也露出极多。天人笔的触手轻轻松松就躲过追击,把小榕拽到自己身边。
“住手!”罗中夏惊得魂飞魄散,厉声喝道。可天人笔守御森严,又有诸多殉笔童牵制,他根本攻不进去。只见光芒一闪,紫云翻涌,小榕不及发出一声叫喊,身影便消失了。罗中夏的脑海立刻感应到,阵中的韦势然突然呕出一大口血,气息急速衰弱下去。
毕竟他才是咏絮笔真正的驭主,如此反应,说明小榕的情况堪忧。等到天人笔把咏絮笔彻底吞噬,就能洞悉真正的殉笔秘法,届时就能化为真正人类了。
“怎么办?怎么办?”罗中夏几乎乱了方寸,连怀素禅心都几乎要压制不住了。颜政、秦宜和二柱子感受到他的心绪纷乱,也纷纷受到影响,整个笔阵一时飘摇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