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主人摇摇头,又望了望远处的朱熹,语气里却无一丝遗憾:“就算你没邀请,我也会请他过来。晦庵先生惊才绝艳,正是我所钦敬的天才。只是没想到他的性情坚毅到了这地步,人算不如天算,最终却促成了他与天人笔的结合——可见这一切皆是定数,非人力所能扭转。”
陆游忍不住急道:“那又如何?难道笔冢之内万千笔灵,敌不过那区区一支天人笔吗?”笔冢主人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当年和天人笔曾经交过手,勉强救下百家才情。如今儒门已传承千年,积泽深厚,又承历朝正统气运,我早已不是对手。今天它既然借朱熹之身进入桃花源,也是天数昭然。”
“谁说的,咱们打不过,难道还跑不了吗?”
“如今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具分身。我元神已在桃花源深处的笔冢之内,避无可避。封冢之日,就在今朝。”
“可恶……那以后谁还能制得了他?”陆游一拳捶在地上,砸出几道裂痕。
笔冢主人把怀里的小童抱到陆游面前:“莫急,莫急,这正是我要你做的事情。”陆游一愣,伸手把小童接过来,忍不住仔细端详:“是你的私生子?”
笔冢主人爱怜地摸摸那童子的脑袋,说道:“这孩子,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这是我去北方为徽宗炼笔的时候,在半路无意中发现的,是个战乱孤儿,只知道姓罗。这孩子体质十分特异,就连我也从来没见过。他居然可以在身体里任意承载笔灵,最多时可装七支之多。”
“什么,七支?”陆游皱起眉头。一笔一人,这是笔灵的铁律,就算是朱熹,严格来说也并没违背这个规矩——他有两心,所以才有两支笔。可眼前这小孩子,一装就装七支,可着实有些骇人听闻。
“我把这体质叫作渡笔人,罕有至极。”笔冢主人道,脸上浮起怜惜慈爱之色,“以后他就托付给你了,不可让别人欺辱,多让他喝水,多喂他吃糖,好好过完此生。”
陆游听他的口气有些不对头,连忙截口道:“怎么听起来,你好像是在托孤一样。”
笔冢主人笑道:“这一世,笔冢自封已成定局。可天道无恒。今日儒门如日中天,却未必万古不变。只要身秉不移之志,心怀希才之冀,笔冢总有重开之日。”他说到这里,指了指怀里小童:“这孩子,就是笔冢的希冀所在了。”
陆游眉头拧成一团,伸手把孩子接了过去。孩子有点怕生,身子不断扭动。笔冢主人道:“他是罕有的渡笔之才,如今我把管城七侯里的五支都存在他的体内。”
陆游一听,惊得差点没抱住孩子。
“管城七侯?你都定下来了?”
陆游知道笔冢之中,有七支笔灵地位最高,号称“管城七侯”。一直以来,笔冢主人只选定了六支,尚有最后一支悬而未决。
“不错,如今都齐了。这孩子体内,有天台白云、灵崇、点睛、慈恩、太史,还有一支青莲遗笔,一共六支。”笔冢主人略一颔首,指了一下远处的朱熹,“最后一支,不正是它吗?”
“它?你说的是朱熹还是天人笔?”
“都是。”
陆游眉头一皱,不由得开口道:“老朱何德何能,能与那几位先贤同列?”笔冢主人微微苦笑:“晦庵先生如今摒弃紫阳笔,选择本心与天人笔合而为一。我有种预感,接下来的几百年来,他的成就之大,影响之深,简直不可想象。于情于理,都该位列七侯之内。”
“那这寒梅鱼书筒里的紫阳笔算什么?”
笔冢主人叹道:“如今这紫阳笔被主人舍弃,也成了遗笔。换言之,天人笔和紫阳笔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七侯之一。”他说到这里,敛起笑意:“且不说晦庵先生,天人笔对笔冢志在斩尽杀绝,打算把所有笔灵一并吞噬。倘若让它得逞,那笔冢才是彻底毁弃,再无半点希冀留存。”
两人对话之时,朱熹的领域已经扩展到整个天空,墨色的云彩从四面八方悄然麇集,遮天蔽日。厚重云层绵延长达几十里,宛若一条怒气勃发的黑龙悬浮在半空,冷冷地注视着桃花源。在云层之中,力量正在悄然蓄积着、翻腾着,不时有一道金光撕裂云层,露出一瞬间的峥嵘,紧接着一连串低沉的隆隆声滚过天际,如同一辆马车的巨大车轮碾在御道之上。
他知道眼前的笔冢主人只不过是化身,真正的本尊还隐藏在桃花源中的某一处,便不急于与之一战,而是索性把整个桃花源世界都封掉。只要笔冢一闭,就可以吞噬掉所有笔灵,成为华夏人心中唯一的存在。
“所以你要我把这个装着七侯的孩子带出去,为下一个千年的笔冢保存元气?”陆游并不笨,立刻猜到了笔冢主人的意图。
主人微微点头,递给他一枚竹简:“出去以后,这里有七侯的封印之法。你依简而行,以待天时。时机一到,自有人会集齐七侯,重开笔冢。我的本尊元神和一切真相,都留在了那里。”
“别跟老夫打哑谜,什么时候才是时机?”
笔冢主人看向那小童:“那就要着落在这支青莲遗笔上了。”
陆游知道,当年笔冢主人去炼李太白的青莲笔,结果笔灵逃遁,只留下一支遗笔。此后笔冢主人一直孜孜以求,却从未寻见,时常嗟叹不已,特意在七侯里给它留了一个位子。
笔冢主人道:“天人笔之志为灭人欲,锢性灵,乃是笔灵天敌。纵然其他五侯齐出,也未必是它对手。唯一能破开天人封固的,非得是不羁于世的青莲笔不可。可惜它神游天外,今世已不可得,所以我才不得已而封冢——你记住,青莲重现之日,即是笔冢重开之时。”
陆游面色一凛,没再多问什么,仔细地把竹简揣好,把小童抱得紧紧。这小孩子如今可是尊贵得不得了,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做完这些事,这孩子应该也就没用了。你也不必跟他说什么,好生抚养,让他如普通人一样,过完这一生吧!”
他说完以后,伸开双臂,轻轻抱了抱童子。童子似乎知道笔冢主人心思,乖巧地缩在陆游怀里,泪光盈盈。过了半晌,笔冢主人终于松开了童子,右手轻轻一拂,陆游发现身上又多了数枚灵器,有笔挂、笔洗、笔海,都是收笔之用的器物。
“这里装的是凌云、麒角、从戎、常侍。留在我这里已经没用了,你也把它们带出去,交给诸葛家和韦家吧。”笔冢主人就像是一位临死的伟大君王在向他最忠心的臣子托付江山,严厉而又细致,希望在自己身后,这一片大好江山不至于拱手让人。
其实这笔冢,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江山呢?
朱熹的声音忽然从远处隆隆传来:“陆兄,你快快离开,这桃花源很快就要被彻底封闭,再无开启之日。”朱熹知道陆游不是笔冢吏,只是笔通之才,他唯一的一支从戎也已还给笔冢主人,身无笔灵,因此不妨放他一马。
陆游仰天挥动拳头,吼道:“老朱,你小子不仗义,现在还来卖什么人情!”
朱熹在天上叹息一声,不再相劝,专注于操控天人笔吞噬掉整个桃花源。陆游一手抱着童子,另外一只大拳紧紧捏着,恨恨道:“这个腐儒,气死老夫了!”
“就是这样了。”笔冢主人的口气终于出现了一丝落寞与疲惫。托孤结束了。他的本尊元神早已经被封闭在笔冢之内,这里的分身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我暂时还能抵挡得住天人笔的吞噬,你就趁这机会离开吧。”
陆游“嗯”了一声,面色严峻,他感觉自己的肩膀无比沉重。他如今负载的,可不只是沉积千年的才情,还有未来千年的希望所在。整整两个千年,过去与未来,都交汇在了这一个没有笔灵的人身上,陆游忽然觉得有一种超级荒谬的奇异感受。
分身交代完这一切,转身离去。只见他慢悠悠地踱出一步,两步,三步,身体冉冉升起,朝着桃花源深处飞去。半空中传来最后的朗笑:“虽然天数不可违,但我相信,天下才情,又岂是他区区儒门所能磨灭!冢有重开之日,才有再现之时。去吧!”
一瞬间,笔冢主人那种睥睨天下、纵观千年的气魄毫无保留地展现,甚至连朱熹的浩然正气都一下子被压制。暗红色的天空出现了几抹碧蓝。朱熹睁开眼睛,呼吸有些急促,道心一时间竟有些紊乱。他头顶的天人笔,也鸣啾不已。
借着天人笔的记忆,朱熹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当年的场景:笔冢主人一人护在百家之前,凭风而立,也是这一番言辞,也是这一番神情。
锋芒毕露,群儒束手。
纵然只是笔冢主人的一个分身,也拥有着极强的实力,朱熹半点侥幸之心都不敢存。
陆游抱着那小童,望着笔冢主人飘然而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一片湿润。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朱熹的背叛,还是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竟是与笔冢主人的永别。
“冢有重开之日,笔有再现之时。”
笔冢主人最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无比温和。随即陆游和小童的身体逐渐变淡,他最后瞥了一眼远方,在暗红与碧蓝交织的天空之下,两个人影正在半空直面相对,要将那场千年之前的恩怨做一了结……
陆游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小童躺在一片桃林之中,旁边的小河边拴着一只乌篷船,三支笔童斜靠在船边,如同忠诚的船工在等待着主人归来。
“我们走吧。”陆游抱起小童,慈祥而又和蔼,他标志性的锋芒与锐气似乎都留在了桃花源内。现在出现在武陵的,只是一个普通和善的老头子罢了。
小童转动着两只大眼睛:“我们去哪里?”
“回家。”陆游回答,他没有再回过头。
淳熙四年,失踪近一年的理学大师朱熹东山再起,在庐山建立白鹿洞书院,开经讲学,天下无不景从;淳熙七年,朱熹在武夷山设武夷精舍,刊定四书,为儒门万世之法;绍熙四年,朱熹重建岳麓书院,讲授理学,一时声势极盛。没有人知道,这位沉寂了许久的大师,为何会突然爆发,展现令人咋舌的才学与推行理学的执着。
庆元六年,朱熹在建阳与世长辞,临终前尚在修订《大学》,享年七十一岁。
十年之后,在山阴城中,一位老人亦溘然去世。他临终之前,慢慢吟出“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然后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一个陌生少年的手不放,直到生命力从他身上彻底流失。周围的家人都很惊讶,因为这个少年并不是他们家的一员。少年并没有说出来历,他冲老人的遗体磕了七个头,大哭七声,然后转身离去,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他们两人死后,朱子理学终于成为天下主流,之后历朝无不奉为圭臬,定为官学。八股取士,皆以四书五经以及《朱子语类》为准绳,不敢逾越半步。儒学之盛,远胜前世,直至近世,方呈式微之象。 而后一个甲子,儒门日渐衰落,星流云散,几至不存,又是半个甲子过去,方有复燃之兆。
屈指一算,时间已这么过去了八百多个春秋,已近千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