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他的脑海,那些接触过画眉笔光芒的案例一个个闪现出来,最终构成了一个近乎荒谬的猜测。
难道说,画眉笔的功效不是治疗,而是时光倒流?
所以在三院那场大战里,罗中夏和自己不是被画眉笔治愈,而是被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而五色笔吏碰到画眉笔后血流满面,只是因为他之前就已经被揍得头破血流——至于那个刚做完手术的不幸的病人,显然是被画眉笔把他的伤口恢复到了手术时的状态。
换句话说,竹笔筒被莫名其妙打开,是因为画眉笔把点睛笔恢复到了被收之前的自由。
诸葛长卿怒极,飞起一脚,把颜政一脚踹开十几步远,又狠狠跺住罗中夏胸膛,抓住笔筒要再收一次。罗中夏被这一跺,身躯痛苦地弓起来,恰好让他与刚才那位死者四目相对。
一霎时,恐惧、愤恨、惊惶、悲哀诸般情绪一拥而至,罗中夏突然大吼一声,把诸葛长卿拦腰抱住。诸葛长卿只顾要去收点睛笔,猝不及防,倒被他弄了个狼狈不堪。他正在气头上,顺手喷出一片罡风,吹得罗中夏一阵窒息。
那点睛笔本来想走,怎奈此地阴郁之气太重,飞不远,只得悠悠浮在半空,茫然无措。此时平地里忽起了一股大风,把它吹得东倒西歪,被气流推着乱走。
只听“噗”的一声。
笔透入胸。
入了罗中夏的胸。
又入。
四周霎时安静下来,就连诸葛长卿也怔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情此景,他再熟悉不过,前几日就是在长椿旧货店内,这个小子也是被凌云笔的气势推动,被青莲笔打入胸中。如今历史重演,他当真是哭笑不得。
整场陷入了微妙的安静,一时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似乎都在等待当事人的动静。过不多时,躺倒在地的罗中夏双手动了一动,然后悠悠从地上站起来。他原本惊惶的表情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态,神秘莫测。
诸葛长卿本来天不怕地不怕,但他看到罗中夏这副样子,心里却突了一下。当日罗中夏被青莲入体后失去了神志,反被青莲笔控制,陷入了一种疯狂状态,威力无俦,自己几乎不能抵挡。
而现在又多了一管点睛笔。
二笔入一人,这在笔冢历史上没有先例,究竟效果如何,诸葛长卿根本毫无概念。恐慌生于未知,面对着这种状态的罗中夏,凶悍如他也滋生出一丝恐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罗中夏双臂高举过头,只见左臂青光如莲,右臂金光如鳞。鳞若龙鳞。诸葛长卿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他强压住心头恐惧,大叫道:
“只要杀了你,两管笔都是我的!”
话虽如此,可他头顶的凌云笔身形稍稍缩小了一圈,气势大减。笔灵随心,凌云笔讲究的是气势宏大,主人此时露了怯,笔灵自然也就无从施展。
罗中夏恍如没有听见,双臂光芒越来越强烈,似是两股力量在剧烈碰撞激战,整个人竟微微有些摇摆。此时他的身体变得近乎透明,体内可以隐隐看到两个光团,变化无方,如同一个小型的核熔炉。
“青莲笔、点睛笔……这怎么能合二为一……只怕,只怕……”勉强清醒过来的彼得和尚喃喃道。笔灵是极骄傲的灵魂,大多眼高于顶,不肯分巢,何况这两支位列管城七侯,如今居于一人之身,难保不会出现笔灵互噬、两下交攻的惨事。到时候只怕罗中夏的肉体承受不住这样的剧斗。
空气此时微微一震,随即归为无比寂静。四周的风声、沙声、草声一时尽敛,罗中夏身上的一切奇光骤然收回,缩入体内,只留下他衣衫褴褛的暗淡肉身。
诸葛长卿定了定神,现在的罗中夏没那么唬人了,他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他一舞头顶凌云笔,想过去掐死这个屡次坏事的臭小子。
可他只朝前走了一步,就停住了。
因为罗中夏动了。
他伸直了那条右臂,手掌张开对准诸葛长卿,口中不知念动什么。
只见已经褪色的手臂重新又涌起一片金色,金鳞复现。
几秒钟后,一条云龙自他的掌心长啸飞出,一身金鳞耀眼无比,潜龙腾渊,鳞爪飞扬。初时不大,遇风而长,最后竟有二三十丈长。
这龙张牙舞爪,尤以双目炯炯有神,仿佛刚被丹青名手点出玉睛,破壁方出。
云从龙,风从虎。
点睛之龙,恰恰就是凌云笔的命中克星。
诸葛长卿脸色更难看了,又朝后退了一步。
“让我来送你一程吧!”罗中夏邪邪一笑,声音与往常大不相同。云龙张牙舞爪,作势要扑,四下里的风云一时间都纷纷辟易,像是被云龙震慑。
就连凌云笔都轻轻震颤,仿佛不能承受这等压力。
诸葛长卿心神俱裂,虽不知罗中夏用的什么法子,但现在显然他已经压服了二笔,与点睛融会贯通。点睛之龙仍旧在空中吞噬着风云,诸葛长卿辛苦布下的云障已经被吃光一角,有几缕晨光透下。此时的形势,已然逆转。
罗中夏手舞点睛龙,逐渐欺近诸葛长卿身边,炫耀般地故意在他四周游走,故意游而不击,仿佛挑衅,凛凛金鳞显出十足威势。
诸葛长卿还想反击,罗中夏看穿了他的心思,驱使金龙扶摇直上,从诸葛长卿面前几乎擦着鼻尖飞上半空,张开大嘴去吞仍旧盘旋的凌云笔。
诸葛长卿如遭雷击,再无半分犹豫,慌忙双臂一合,凌云笔受了召唤,朝着主人头顶飞来。那条金龙不依不饶,摆着尾巴直追过来,凌云笔慌不择路,堂堂一支汉赋名笔竟乱如行草,落荒而逃。诸葛长卿使尽力气,方才勉强避过追咬,让凌云笔回归灵台。
就在凌云笔回体的一瞬间,金龙猛然追袭而来。诸葛长卿连忙身体一个后仰,带着凌云笔堪堪避过,与金龙大嘴只差毫厘,惊险至极。
他冷汗四流,知道今日已经没有胜机。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本来为凌云笔牵系的风云逐渐散去,四周景色也清晰起来。诸葛长卿恨恨地看了一眼罗中夏,忍痛咬破舌尖,鲜血飞溅而出,掀动地上层层沙土,风起沙响,沙尘暴起,一下子把他的身形又遮掩起来。
沙尘呼呼吹过,遮天蔽日,这一次金龙却在半空停止了动作,一动不动。黄沙隔了好久方才落下,目力所及,诸葛长卿已经不见了踪影。地面上一摊鲜血,可见他受创极深。
这人一旦判断出形势不利,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这种贯彻到底的精悍着实令人惊叹。
四下复归平静,罗中夏一个人静静站在中央,把云龙收了,也不去追赶。其他人瘫在原地,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敬畏。
“罗……罗先生?”彼得按住胸口,试探着问了一句。
罗中夏垂下双手,回首低声道:“可把他吓走了。”
“什么?”彼得不解其意。
罗中夏扑通一声瘫软在地,疲惫中带了一丝恶作剧得逞后的喜悦:“我只是冒冒险,用青莲笔吓他而已。点睛之龙,其实并不是真的啊。”
原来他的青莲笔虽在此地备受压制,但将诗句具象化的能力尚还能运用几分。罗中夏听到诸葛长卿口称点睛笔,就立刻想到了李白《胡无人》中“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两句,于是放手一搏,以这两句作底,利用青莲的能力幻出一条金色云龙,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得了两笔之妙,好知难而退。
这事也是极巧,罗中夏虽然不学无术,但平时极关注霍大将军,所以对赞颂霍去病的《胡无人》印象极深——没想到这两句今日就起了大大的作用。
金龙作势要吃凌云笔,不过是做做样子。诸葛长卿却早有了成见,一心认定那金龙就是点睛所化,生生被唬得肝胆俱裂,伤重而逃。
罗中夏忍住胸中异动,蹒跚过去看各人的情况。二柱子身中两刀,彼得和尚身负重伤,这结果可谓是凄惨之至。
他走到颜政身旁。颜政浑身剧痛依旧,挣扎着爬不起来,只好笑道:“虽然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不过……我怀里有份东西给你,自己来取。”罗中夏从他怀里摸索了一回,掏出一张素笺。
“这是什么?”
“这是小榕给你的信,刚才太忙了,现在才来得及给你。”
罗中夏展开信笺,上面写了寥寥五行娟秀的字样。颜政解释道:“她留言说这是她爷爷寻到的退笔之法,托我转交给你。”罗中夏听到“退笔”二字,不禁冷冷哼了一声:“退笔?韦势然又来诳我。”
“别人我不知,至少我可以确信,她是不会骗你的。”
颜政认认真真说道。罗中夏心乱如麻,与小榕的种种回忆再度涌上心头。
他捏着素笺,胸中的异动却越来越大,他如今身上史无前例地寄着两管笔灵,在胸中互相抵牾,实在不知吉凶如何。心情苦闷,笔灵冲突,两下交汇一处,加倍难耐,再加之刚刚一场大战,罗中夏终于支持不住。他双目一合,身子沉沉倒下,素笺飘然跌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