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乌兰巴托到哈拉哈河(2 / 2)

边境·近境 村上春树 4893 字 2024-02-18

之后我们往纵深处行进了三十分钟,在绿草原的正中有一辆被弃置的苏军中型坦克。“如果有什么大件战争遗物就好了,想照一张相”——为了满足松村君的希望,那姆索拉中校把我们带到这里。这辆坦克,炮塔和机枪固然拆掉了,但其他部分基本完整无缺原模原样地留了下来。大概本想用钢缆把战斗中毁坏的友方坦克拖走而未能如愿,仍有钢缆拴在那里。我想,若运去什么地方弄成碎铁,多少能换一些钱,但蒙古人对回收废铁那样的麻烦事似乎没多大兴致。或许因为一来位置不好,卡车进不来,二来就算愿意回收,随之而来的运输成本也太高。不管怎样,草原因此而到处扔有五花八门的钢铁制品,使得我们至今仍可切近地目睹当时那白热化的“钢铁战役”,那淋漓酣畅的钢铁消费场景。如此顺利保存往日战场遗迹的场所,找遍全世界也恐怕没有第二例。

又转过几个战场遗迹之后,我们参观了松布尔壮观的战争博物馆。毋庸讳言,松布尔是世界尽头一般寒伧的小镇,然而有关战争的纪念物一应俱全,件件非同一般。博物馆本身也仪表堂堂,展品丰富,当时的贵重资料和各式武器、军用品等整理保存得井井有条。参观之间,可以清楚地看出蒙古人对诺门罕战役即哈拉哈河战役的胜利——毕竟将日军赶出了自己主张的国境线,因而是胜利——看得多么重要。但与此同时,我觉得如此大张旗鼓慷慨激昂的英雄礼赞也悄然而又生动地暗示了哈拉哈河战役给蒙古这个小国带来的灾难是何等惨重。俄罗斯通过情报公开活动将以前隐藏的种种史料公诸于世,据此得知,哈拉哈河战役并非像过去苏联方面所说那样的是苏蒙联军“压倒性的辉煌胜利”,他们为此次胜利所不得不付出的牺牲的惨重程度并不亚于日军。日后若有更多的资料公开,对于诺门罕战役即哈拉哈河战役的历史观也肯定会大大改变。战争博物馆的馆长欢迎我们并亲自热情带领参观(人十分和霭),遗憾的是由于停电的关系,馆内黑乎乎的,没法细看更多的展品。好像因为慢性电力不足,白天也要停电几个小时。

从松布尔到乔巴山漫长的归途中,在草原中间发现了一只狼。蒙古人看见狼必定杀死,几乎条件反射地杀死。对于身为牧民的他们来说,狼是看见就只能当场杀死的动物。爱护动物这类概念在这个国家根本不存在。驾驶员连一声“去”也没说,就让吉普迅速离开道路朝草丛开去。乔格满托拉中尉以熟练的手势从座位下面拿出AK47自动步枪,推上子弹舱——他把子弹舱装在黑塑料手提包里随身携带——而后打开吉普车门,探出上身瞄准,以单发点射逃跑的狼。在草原正中听起来,“啪、啪”——AK47的枪声又干又小,没有想像的那么厉害,不是在电影声带中听到的那种震耳欲聋的轰鸣,莫如说颇有非现实之感,恍惚是在极其遥远的世界里进行的、与己无关的活动。我在脑袋里像考虑别人的事一样怔怔地想道:噢,我现在置身于草原正中,乔格满托拉在我身旁打狼!逃窜的狼的四周“嘭嘭”掀起着弹的沙尘。但狼动作极快,怎么也打不中,皮都没伤着。狼计算着自己同吉普的距离,利用身体轻巧的优点,飞快地改变方向奔逃着。最初的弹舱空了,乔格满托拉一边咂舌一边“咔”一声推上新弹舱。此人究竟准备了几个弹舱呢?驾驶员那松贾格尔一声不响地咬紧嘴唇,忽左忽右打着方向盘紧追不舍。说到底,狼从一开始就无望得胜。狼的四肢诚然敏捷灵巧,可惜它们不具备相应的耐力。它们或许能胜过马——蒙古人说胜负率基本是五比五——但在无遮无拦无沟无坎无枝无树一无所有的平展展的大草原正中,狼不大可能跑过四轮驱动车。因为汽车决不疲劳。那仅仅是大的钢铁机器,没有肺那个物件。十分钟,狼就彻底筋疲力尽,肺叶即将破裂。狼站立不稳,肩头起伏着,喘着粗气,做好精神准备似的定定地看着我们这边。狼知道怎么挣扎也无法逃脱,这里已别无选择,惟有一死。

乔格满托拉让驾驶员停下吉普,把枪身固定在车窗上,瞄准狼。他不慌不忙。他晓得狼已哪里也去不了。那时间里,狼以澄澈得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我们。狼盯视枪口,盯视我们,又盯视枪口。那是种种强烈的感情混在一起的眼睛,恐惧、绝望、困惑、无奈……以及我不知晓的什么。

只一发,狼便应声倒下。身体痉挛片刻,而后那也停止下来。小个头母狼。从季节推断,有可能是为孩子出来觅食的。我在内心祈祷这只干瘦干瘦的狼好歹逃开铁车和铅弹的追击,然而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凑近死尸一看,狼已吓得大便失禁,子弹打中肩偏后一点的位置。弹痕不很大,只渗出衣扣大小的圆形血迹。那松贾格尔从衣袋里掏出一把不小的锋利的猎刀(看来这些人手头总是备有自动步枪和猎刀),麻利地整个割掉狼的尾巴,然后把割掉的狼尾巴垫在狼的头下。这像是蒙古人的狩猎咒符,意思是“保佑以后再幸遇这样的猎物”。

打死狼后,我们都奇异地沉默下来。很长时间里几乎谁也没有开口。那松贾格尔把奇妙的俄语雷盖[5]磁带插进收放机,开始听音乐。夕阳向草原西边缓缓倾斜,绚丽的火烧云染红了云絮,天空由青变蓝、由蓝变黛之间,我们始终向西行进,就好像紧追下沉的太阳不放。但不用说,这回我们无望获胜。随着四周变暗,路面到处有野兔穿过。白天它们怕被老鹰逮住不敢出洞,都静等着暮色降临。如此说来,四下里再也见不到老鹰了。鹰们想必在这草原某处的巢中静静歇息,歇到明天早上。明天完了,后天来临,后天完了……

我们好歹返回乔巴山已是半夜一点了。总之累得死去活来,口都几乎开不得了。先喝了一通不很凉的啤酒,喝罢直接倒在宾馆床上。不伦不类的城市不伦不类的宾馆不伦不类的房间(自来水整整流了一夜,声音大得惊人;门关不上;除了天花板垂下的电灯泡别无照明;气氛郁闷得要命),但这些怎么都无所谓了。只要能躺下好好睡上一觉就一切OK。何况,想到我此前住过的世界最尽头的不伦不类的宾馆,这个还算不错了。然而我怎么也睡不着。也许白天看到的刺激性场景太多的缘故。我无法忘记生锈的坦克、钢铁碎片所在皆是的战场遗址、被乔格满托拉射杀的母狼那凄寂的眼睛。我蓦然想起,随即从包里取出在沙丘沙土中拾来的臼形炮弹残块和子弹,拍掉沙土放在桌子上。它置于阴沉沉的宾馆一室的桌面之上,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时间的座标基轴正一点点地在扭曲损毁。这东西在宾馆房间里看来,同我在沙丘中发现时给人的印象有很大不同。我并非崇拜超自然物之人,总的说来在日常生活中是循规蹈矩的现实之人,并以此为人所知。可是,惟独此时却不能不感觉到某种“气息”浓厚之物的存在。我忽然心想,也许本不该把这东西带来,应该照样留在那里也未可知。但为时已晚。

深夜醒来,它在猛烈地摇晃这个世界,整个房间就好像被装进拼命翻滚的混凝土搅拌机一样上下急剧振动,所有东西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咔咔作响。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是什么正在进行呢?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姑且从床上跃起,准备开灯。但由于剧烈晃动,甚至站在床上都不可能。说到底,灯在哪里都无从想起。我踉跄摔倒,而后抓着床头好歹坐起。我想肯定来了大地震,一场要让整个世界土崩瓦解的强烈地震。不管怎样得赶快离开这里。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我才死活挪到门前,摩挲着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就在那一瞬间,摇晃戛然而止。灯亮了,黑暗消失了,房间立时寂静下来,一切都难以置信地无声无息,什么也不摇动,时针正指在后半夜两点。究竟怎么回事呢?我莫名其妙。

随后我恍然大悟,摇晃的不是房间,不是世界,而是我本身。明白这点,一时冷彻骨髓。我无法把握自己手脚的感觉,在那里木然伫立。尝到如此深切、如此劈头盖脑的恐惧有生以来是第一次,看见那么黑的黑暗也是第一次。不管怎样,我不想留在这房间里了。横竖留不得了。不得已,我走进隔壁松村君的房间(凑巧这座宾馆的房间不能从里面锁住,为什么自是不知),弓身坐在昏死一般沉睡的他旁边的床上,一动不动地等待天明。原以为黑夜将永远持续下去,但四点过后,东边的天空终于一点点泛白,鸟也开始啼叫。随着晨光的降临,我身上冰块一般的恐惧也渐渐融化消失,就好像附体的邪魔脱落下来。我悄悄返回自己房间,上床躺下。已不再害怕。夜间卧床时感觉到的不快也没有了。我甚至反倒产生一种类似恬适的感觉。它同黑暗一起去了哪里。我就势在晨光中甜甜睡去,睡罢醒来。

从乌兰巴托返回北京,直接在机场换机飞回东京。机上的NHK广播报道说村山首相在那不勒斯峰会上病倒。村山首相?我离开东京时该是羽田首相才对。在这同一天,金日成主席之死成了事实。在我从满洲到蒙古转来转去的两个星期时间里,此侧世界有诸多事情在与我无涉地运转不息。而大约一个月后的此时此刻,我在远离蒙古草原的场所、在几乎可以说是与之处于两极的地方写这篇文稿。

但是,在乔巴山那座穷困潦倒的宾馆一室,我于下半夜2时体验的那场剧烈的世界摇晃仍分明留在我身上。至今仍能记忆那震颤、那恐怖的感触。那究竟是什么呢?我至今未得其解。我想了很多,但未能想出关于那件事的确切答案。那时我所感觉的恐惧的质是不能够用语言传达给别人的。那和从道路正中豁然开出的洞口遥遥窥看世界深渊是同一程度的恐怖——至少对我而言。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这样认为了:它——其振动、黑暗、恐怖和气息——恐怕不是从外部突然到来的,而莫如说原本存在于我这个人的内面,不过是有什么抓住类似契机的东西而将它猛然撬开罢了。恰如上小学时在书上看的诺门罕战役的图片并无什么来由地俘获了我,且在三十几年后把我远远领去蒙古草原的纵深处……把我带去的地方真够远的了。可是我觉得——我说不大好——无论去多远、或者不如说去得越远,我在那里发现的也只是、或者越是我自己本身。狼也好,臼形炮弹也好,停电当中幽暗的战争博物馆也好,归根结底恐怕都只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它们恐怕只是在那里静静等着我前去发现罢了。

但至少我决不会忘记它们在那里和曾在那里。不忘,我能做的事仅此而已,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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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幸运,好运气。

[2] 现状,原来状态。

[3] 一种日本出产的轿车。

[4] 我国译为《廊桥遗梦》。

[5] reggae,1968年前后开始流行的牙买加黑人新流行音乐,歌词主要反映平民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