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老钟山(1 / 2)

江宁织造 吴蔚 19298 字 2024-02-18

新月娟娟,素光泠泠,流泻大地,清景无限。不远处峰峦间镶嵌着闪闪星斗,水面映着月色星辉,水之波澜,山之嶙峋,愈发显得夜凉江静。不知如何,他忽然想到幼年时跟她一道坐在村口老槐树下诵读唐诗的情形。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寂寂寒江,明月冰心,可知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秋老钟山万木稀,凋伤总属劫尘飞。不知玉露凉风急,只道金陵王气非。倚月素娥徒有树,履霜青女正无衣。华林惨淡如沙漠,万里寒空一雁归。

——钱谦益《和盛集陶落叶》

正 如黄海博最先所料,曹湛的确落入了邵拾遗之手,且备受苦难。

当晚温莹以告知马胜下落作为交换,要求曹湛帮自己逃离江宁织造署。曹湛因急于阻止票号支持邵拾遗,竟点头同意,暗助温莹逃了出去。

温莹倒也信守承诺,引曹湛到了马胜藏身的画舫。马胜惊见曹湛出现,起初大惊失色,后来听其道明来意后,便道:“只要曹总管同意协助我二人逃出江宁,我便将所有事情全部如实告知,绝不隐瞒半句。”

曹湛毫不犹豫,当即应允。马胜知道他是江宁织造曹寅心腹,那曹寅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有曹湛相助,当可顺利逃出金陵,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一五一十地讲述了经过。

原来当年雇请马胜、温莹的雇主名叫刘远。马胜化名马公子,这是他习惯用的化名,温莹化名舒怀。假舅父童大则是刘远心腹,本名叫刘白山。

曹湛听了不免大吃一惊,忙问道:“刘远可是他的真名?”

马胜傲然道:“当然是真名。我马氏在江湖扬名立万已久,接活计时,除了收取高额报酬之外,还有一项要求,就是雇主一定要亲自露面,以本来面目、本来身份示人。因为我马氏声名在外,雇主从来都是遵守了这一要求。”

曹湛又问道:“刘远可是那位辽东巨富刘远?”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心惊不已——因为这刘远曾到江宁织造署做客,且极受曹寅看重。而刘白山亦是熟名,即是城中东东人参铺的掌柜,经常往乌龙潭丁府送人参,也曾在秦淮河月波水榭外救过黄海博性命。以种种迹象看来,那刘白山分明是在刻意接近黄海博,表明刘远亦早盯上了黄氏千顷堂八万卷藏书。

马胜又道:“之后发生的事,想必曹总管也听说过了,无非就是设局引丁拂之入彀而已。”

温莹插口道:“我曾偷听到刘白山跟其手下人交谈,得知刘远在很久之前就开始筹划夺书之事,有意派人引诱丁拂之赌博,染上了赌瘾。但丁家公子尚有底线,始终不肯以藏书作为赌注,刘远无奈之下,才又设下美人计。”

曹湛问道:“那么邵鸣女婿一事呢?”

马胜闻言很是吃惊,不知发生在京师的事何以会这般快传至金陵,随即想到江宁织造署本是皇帝安插在江南的眼线,自有渠道得到最新消息,便举起大拇指夸赞道:“果然不愧是江宁织造。不错,我也是受雇去与邵鸣女婿对赌,目的是要赢取那座四合院,好令那对夫妇居无定所。”

曹湛忙问道:“雇请你的雇主是谁?是不是邵拾遗?”

马胜一怔,问道:“邵拾遗是谁?”

温莹忙道:“是云锦账房邵鸣之子,也就是输给你四合院的男人的内弟。”

马胜忙摇头道:“不,不是姓邵的。雇请我的人,是清凉山清凉寺僧人如昔。”

曹湛先是意外,随即便感到释然,暗道:“那如昔一定是郑成功余部,一直暗中为邵拾遗效力。看来当日管家高敏果真是被关押在清凉寺。”

但如此一来,马胜供状便不能成为直接指认邵拾遗的证据,还得设法将如昔与邵拾遗联系起来。

曹湛微一沉吟,便命马胜写下受清凉寺僧人如昔之命诱邵鸣女婿入局的经过,令其签字画押后,将供状收入怀中,这才问道:“今日两江总督遇刺一案,又是怎么回事?”

马胜忙道:“这件事,跟我二人无关,是他……”

温莹及时扯了扯马胜衣袖,摇了摇头。

曹湛瞧在眼中,心道:“两江总督遇刺非同小可,势必成为惊天大案,他二人既与行刺无干,温莹为何还想要包庇凶手?”心念一动,问道:“莫非凶手是丁拂之?”

温莹、马胜相顾骇然。马胜问道:“曹总管怎么会知道?”

曹湛道:“你逃出时不是遇到一名男子吗?他叫黄海博,是丁拂之密友,当场认出了他。”

温莹见曹湛已知悉部分内情,隐瞒也是无用,遂如实讲述了经过——

原来温莹知道这日傅拉塔要出城巡防,且次日方归,于是事先约了马胜到两江总督署后衙幽会。没想到马胜未到,先等来了一名不速之客。下人进来禀报,称夫人预约的女乐师到了。温莹不记得曾约过什么乐师,心想左右无事,便命人引她进来。

那女乐师一跨进门槛,温莹便惊得呆了,竟是男扮女装的丁拂之。她以为其人早已死去,此刻亲眼见到他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且打扮成女子模样,当即如见鬼魅,惊悸不已。

下人见温莹神色有异,还待询问,温莹却摆手命他退了出去。她原先只是受命引诱丁拂之,志在夺取丁氏藏书,却料不到丁拂之会跳河自杀。说到底,丁拂之也是因为爱她,才会坠入圈套,即便她并未对他动过真情,但对其死仍然有愧于心。

丁拂之紧盯温莹不放,温莹却只是低眉垂首,避开他的视线。二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谁都不愿意先开口。

刚好马胜进来,笑嘻嘻地道:“我是不是来晚了?这位姑娘是……”

当丁拂之转过头去,狠狠盯着他时,马胜叫了声“妈呀”,便愣在了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是丁拂之吗?你不是早死了吗?你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丁拂之冷冷道:“我是死了,可我又活过来了。我的仇人们都还没死,我不敢先死。”

马胜已会意过来,丁拂之是特意来找自己和温莹复仇的,却不知道对方孤身闯入戒备森严的两江总督署,有什么了不起的底牌,当即告道:“我等只是受雇于人,是棋盘上的棋子。冤有头,债有主,丁公子要报仇的话,就应该去找那下棋之人,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你们丁家六万余卷图书,我一本都没摸过。”

丁拂之忽将琵琶举起,拨弄了一下琴弦,竟有一物从琵琶中激射而出,将堂首的紫檀屏风射穿了一个小洞。

温莹一惊,立时从软座上站了起来。马胜也是吓了一跳,迟疑问道:“这琵琶,竟是火器吗?”

丁拂之道:“你到底是京城来的,有几分见识,知道这面琵琶内藏玄机就好,老老实实待在一边,我不问你话,你不准开口。”上前几步,逼近温莹,问道:“当初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可有一句出于真心?”

温莹不答,一边抚弄衣角,一边本能地去看马胜。

马胜忙道:“我与温莹相识在前,且是真心相爱。”

丁拂之一拨琴弦,一枚铅弹射出,又将那坚硬无比的紫檀木射出一个洞,怒道:“我不是说了吗,不问你话,不准开口。”

马胜见那火器犀利厉害,不敢再多说一字,乖乖站在一旁。

丁拂之这才问道:“既是真心相爱,你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送给两江总督为妾?”

马胜双手一摊,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两江总督看上了她,雇主刘远又要利用官船运书。我想我只是跑江湖的,温莹跟了总督大人,总比跟着我一个烂赌徒要好。”

温莹忙道:“不是这样,当初刘远刘员外拿马郎性命要挟我,又说傅拉塔已年过六旬,活不了多久,等他死了,我还是可以跟马郎在一起,而且那时我还可以带上从傅拉塔这里得到的金山银海。我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就同意嫁给傅拉塔为妾。”

丁拂之冷笑道:“可傅拉塔还没死,你二人便已经在一起了。”

温莹红了脸,低声道:“这次马郎有事来到江宁,我们私下见了几次面,便……便……”忽走到马胜身边,挽住他臂膀,昂然道:“这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跟马郎是真心相爱。”

丁拂之失望之极,道:“那么当年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了?”

温莹歉然道:“抱歉,丁公子,你是个好人,我一直记得你对我的好,可我心中早有了马郎。你也知道,情爱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我是骗了你,可我……”

忽听到有人怒道:“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却是两江总督傅拉塔大踏步走了进来,脸上布满黑气。

温莹不知傅拉塔如何会突然出现,大惊失色,忙放开马胜,叫道:“老爷……”

傅拉塔怒道:“我杀了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他大概觉得丢脸,也不叫人,只拔出佩刀,直向温莹斩去。温莹尖叫一声,浑然不知闪避,只双手捂脸。倒是马胜,挺身挡在了温莹面前。

眼见那刀就要斩落马胜头顶,忽然一阵琵琶声响,数枚铅丸射出,尽数射到傅拉塔身上。他骇然低头,打量自己胸前的数个小洞,似是不能相信,僵持了一会儿,这才倒了下去。

温莹、马胜呆若木鸡,浑然不知所措,只紧紧搂抱在一起。

丁拂之倒不觉得杀了两江总督是什么要紧大事,只摇头道:“我也料不到我会这么做。”又拍了拍怀中琵琶,道:“我本来是要用它来招待你们二位的。”长叹一声,携了琵琶,扬长而去。

马胜结结巴巴道:“他……他竟敢杀了两江总督。”

温莹已经回过神来,连声催促道:“你快走!快走!”

马胜道:“那你怎么办?出了这么大的事,怕是你我之间的私情很快会被人发现。”又指着傅拉塔的尸体道:“别人问起你,你怎么说?”

温莹灵机一动,道:“你将我打晕。我人不醒,旁人便无法向我问话。”

马胜也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道:“那好,我先走。你先装晕应付过去,设法逃出去后,就去画舫与我相会。”狠了狠心,先将温莹打晕,随后急步离开。

曹湛听说丁拂之是为救温莹而杀了两江总督傅拉塔,大为意外,一时沉吟不语。

马胜道:“事情经过,我等已详细告知,还望曹总管履行诺言,助我二人逃出江宁。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做骗人的勾当。”

曹湛正待回答,忽听到头上有动静,忙道:“有人上船。”命马、温二人先躲起来,自己上去查看究竟。

上来一看,竟有十余人登船,为首者,正是邵拾遗。除了邵拾遗外,余人均手持兵器。

曹湛有所会意,也不多言,直接拔出刀来,向邵拾遗攻去。两名侍从抢上前来,挺刀挡住。

邵拾遗命道:“抓住他,要活的。”当即有数人围了上去,又有几人奔去舱底。

曹湛既是猎户出身,自幼习武,一身武艺,均是祖传,竟能以一敌众。他虽未下杀手,仍将两人扫入河中,挥刀直扑邵拾遗,欲制住对方,好降服其手下。

邵拾遗见曹湛来势凶猛,急退几步,身后已是船舷,再无可退,不由惊然变色。

忽有侍从大叫道:“都闪开!”

众人迅疾退开,曹湛一怔之时,一张大网自后撒来,将他当头罩住。曹湛挥刀急砍,虽将面前渔网斩开一个大口,却仍然被侍从大力拉倒。众人一拥而上,将他牢牢按住。

邵拾遗惊怒交加,上前狠狠踢了曹湛几脚。

有侍从上来报道:“舱底还有一男一女,属下已将二人拿下。”

邵拾遗遂命道:“将曹湛绑了,带去舱底,我要亲自审问。”

下来船舱时,马胜、温莹已被五花大绑,被迫跪在舱中,口中还塞了麻布。侍从将曹湛推了过来,也迫其跪下,令三人跪成一排。又搬了一条板凳,请邵拾遗坐下。

邵拾遗一眼认出温莹,大为意外,问道:“这不是两江总督的爱妾吗?曹总管,这是怎么回事?”

曹湛只冷冷看了邵拾遗一眼,一言不发。

邵拾遗道:“曹总管不肯开口是吧?不开口也好。来人,先把他口封上。”

侍从得令,便在角落处寻了一块抹布,团作一团,强行塞入曹湛口中。

邵拾遗又命人挖出温莹口中麻布,道:“曹湛不肯开口,娘子你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温莹紧张得浑身发抖,只本能地去看身边的马胜。

邵拾遗笑道:“看起来,这位不知叫什么的男子是娘子的情郎。你小子胆子倒大,两江总督的女人你也敢碰。”

一名侍从道:“属下认得这个人,这人叫马胜。如昔大师雇请的京师赌术高手便是他。”

邵拾遗很是意外,随即笑道:“原来就是你害得我姊姊、姊夫丢了那所大宅子。”又问道:“你们二位,怎么会跟曹总管在一起?”

忽然“啊”了一声,会意过来,霍然起身,走到曹湛面前,狠狠扇了他几耳光,怒道:“你好狠!跑去票号说我的坏话,现下又找到了马胜,是想用他来对付我吗?”

他越说越气,还待扬手再打,一名叫龙霸的侍从劝道:“公子小心手疼。一会儿将这姓曹的带回大船,属下再好好替公子出气。”

邵拾遗便命道:“仔细搜他身上。”又走到温莹面前,道:“你告诉我,你们都对曹湛说了什么?不老实交代的话,我先杀了你情郎。”使个眼色,当即有侍从拔出刀来,横在马胜颈间,轻轻一拉,便有一道血丝沁出。

温莹急忙哭道:“不……不要杀他……我如实告诉公子便是。”当即将事情原委一一告知,就连丁拂之未死、用琵琶射杀傅拉塔一事,也未隐瞒。

邵拾遗这才知道两江总督傅拉塔已然遇刺,恍然大悟道:“难怪城中巡查突然严了许多,原来发生了大事。”

龙霸忙道:“这或许是咱们的好机会。”

邵拾遗道:“你说丁拂之手中的琵琶能当作火器?”

温莹道:“是,我亲眼所见,绝不是假话。不过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实在难以相信。”

邵拾遗道:“厉害!那琵琶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连珠火铳了。龙霸,你一定要设法找到丁拂之。”

龙霸应了一声,将马胜所写供状递了过来,道:“这是在曹湛身上搜到的。”

邵拾遗大致看了看,随手凑到油灯上,点火烧了,命道:“把曹湛装入麻袋,抬去大船上。至于这对暗中通奸的狗男女,留着也没什么用,通通都杀了。”

温莹一听,急忙磕头求饶,额头撞在船板上,“咚咚”作响。邵拾遗也不理会。一名侍从将麻布重新塞入温莹口中,迟疑道:“公子,这娘们到底是两江总督爱妾,很有几分姿色,就此杀了,岂不可惜?”

邵拾遗微一迟疑,即笑道:“那好,今夜温莹归你们几个了。咱们既然反清复明,就先反了两江总督。”

马胜闻言,挣扎着站起身来,却又被侍从抓住,按倒在地。

邵拾遗上前踢了马胜一脚,道:“我生平最恨奸夫淫妇,将这姓马的手筋脚筋挑断,吊在梁下,让他看着你们风流快活。你们完事后,再将二人都杀了,最后放一把火,把画舫烧了。”

侍从连连应声。当即有人拔出刀来,往马胜手脚处各划几刀,再将他手脚捆在一起,四马攒蹄地吊了起来。温莹竭力挣扎,却哪里敌得过几名孔武有力的侍从,当即便被扯烂了衣衫,拖到两张矮桌拼成的床上。

曹湛已被装入麻袋,虽听在耳中,同情马胜、温莹二人遭遇,然当此处境,他也是自身难保,不知要被邵拾遗怎样折磨,更谈不上出力营救了。

等曹湛被从麻袋中被放出来时,人已在邵氏大船上。

邵拾遗亲手挖出曹湛口中布团,问道:“你可有将秘密泄露给了曹寅或是黄海博?”

曹湛不答,只朝邵拾遗怒目相向。龙霸当即上前,左右扇了曹湛两耳光,还待再打,邵拾遗摆手道:“曹总管甚是自负,这点拷打对他没什么用处,你们都退下,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龙霸为难地道:“这曹湛武艺很是了得,万一他挣脱绳索,对公子不利,甚至伤了公子,岂不是属下的过失?”

邵拾遗笑道:“你们将他拖到那边柱子上,缚得严实些不就完了?”

龙霸便命人将曹湛拖到柱旁,迫其夹柱跪下,再用绳索牢牢缚在柱子上。又取来一根短棒,将曹湛双脚捆在短棒两端,料想曹湛无论如何都难以同时挣脱束缚,这才率众侍从退了出去。

邵拾遗走到曹湛面前,不但不问话,反而将麻布重新塞回他口中,坐回交椅,悠然道:“你不愿开口,我也不会再给你机会开口。有一件事,我非得当面告诉你不可。灵修,已经是我的女人了。”

曹湛闻言大惊,忙问道:“你对灵修怎么了?”却只发出“啊啊”之声,吐不出一个字。

邵拾遗笑道:“你到底还是关心灵修,何以表面装得那么冷淡呢?是了,你有自知自明,知道凭你的身份,根本配不上灵修。”又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得到灵修的吗?我慢慢讲给你听。那一日,我陪灵修逛完夫子庙,又邀她到我船上玩。我往她酒中加了点料,那可是我花重金买来的一等一的春药。卖药的老鸨拍着胸脯保证说,饮了这药,百炼钢也会化成绕指柔。老鸨倒真没有撒谎,药力一发作,灵修便积极上来,对我投怀送报。唯一煞风景的是,她叫的是你曹湛的名字,虽然主动与我交媾,却还是将我当成了你。”

曹湛心中大愤,用力挣扎,却始终无法挣开绳索。

邵拾遗道:“灵修醒来后,会意到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我往她酒中下了春药,只以为是酒后乱性,很是羞愧。我假意向她道歉,她只摇了摇头,便下船走了。”

他原以为占有了灵修的身子,便能赢得她的芳心,但他之后再去找灵修,灵修不肯见他。江宁将军缪齐纳不知真相,告诉邵拾遗说,灵修想去京师姥姥家住一段时间,他也已经同意了,不日便会起程。

邵拾遗又叹道:“缪齐纳所说的‘不日’,便是明日一早。灵修这要避开我呀。女人心,海底针。她身子给了我,都已经是我的人了,竟然还要避开我。不过我也想过原因,可能因为我是汉人,满汉不能通婚,灵修知道他爹爹绝不会同意将她嫁给我,长痛不如短痛,所以干脆主动避开。”

曹湛这才知道灵修已经离开了江宁,心道:“灵修为什么不跟我道别呢?派人知会一声也好啊。还是她自知已经失身于邵拾遗,不好意思再见到我?”

邵拾遗又道:“灵修要走,我可不能同意,我心中早已将她当作了未来的妻子,我得想个法子留住她。”

龙霸奔下舱来,附到邵拾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邵拾遗遂站起身来,走到曹湛面前,捏住他下巴,笑道:“今日先到此为止。我有的是时间慢慢炮制你,让你生不如死。”又回身命道:“回头去找点像样的刑具来,别让曹总管日子过得太舒服。忘记之前高敏逃脱一事了吗?如果曹湛逃走,我会将船上的人全部处死。”

龙霸应了一声,叫过两名侍从,道:“郑公子的命令你们都听到了,你二人寸步不离地看守曹湛,千万别让他逃脱。”

过了几日,龙霸果真弄来几副刑具,有镣铐、大枷、站笼等,命人一一抬到舱底。

龙霸先取出一枚铁环,铁环两边拴有皮绳。他亲自挖出麻布,将铁环塞入曹湛口中,再将皮绳系于其脑后。那铁环宽半指,径长两寸,曹湛被迫含入后,口被大大撑开,一张俊脸完全扭曲变了形。

龙霸又命人扒下曹湛靴袜,用重铐锁了他双脚,钉上木枷,再关入站笼。那站笼以拇指粗的竹竿制成,一尺见方,上无盖,下无底,只四周有栏,一面可以关合。曹湛被塞入站笼后,因站笼高于下巴,枷板即平搁在笼顶上,他双手和脖颈被牢牢禁锢在大枷中,等于上半身完全僵直,为减轻脖颈拉伸,只能踮脚挺身站立。稍微松懈,全身重量便落于脖颈之上,备受煎熬,极为痛苦。

如此过了一日,邵拾遗下来船舱,看到曹湛因长时间被囚禁于站笼中,已被折磨得有气无力,再无昔日英姿,很是满意,笑道:“看到曹总管这副样子,我真不知道灵修怎么会喜欢上你。”

曹湛见邵拾遗下来楼梯时便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显然不全是因为自己,又想到前晚对方离开时曾提到要设法留住灵修,蓦然意识到什么,忙问道:“你对灵修做了什么?”却因口中衔了铁环,只能“啊啊”出声。

邵拾遗似是猜到曹湛心思,笑道:“曹总管是关心灵修吧?告诉你实情无妨,她离开江宁当晚,我便派人拦了她的座船,将随从都杀了,只留下灵修和婢女阿芝。”

曹湛“啊”了一声,道:“你竟敢……”却说不出话来。

邵拾遗见曹湛反应激烈,眼睛都快要冒出火来,很是满意,笑道:“不错,灵修目下在我手中。那夜我捉到她后,往她饮食中加了双倍的春药,药力发作后,我稍微一撩拨,她便按捺不住,主动要与我交媾。我这样的正人君子,哪能乘人之危,于是严词拒绝。灵修苦苦哀求,甚至跪在我脚下磕头,我才同意给她……”

曹湛只觉得怒气冲天,使劲摇晃身子,想挣开绑索,却是无济于事。

邵拾遗哈哈大笑,道:“我喜欢你这份顽强。我会慢慢折磨你,就像我折磨灵修那样。”

曹湛既动弹不得,也无法出声,只能朝邵拾遗怒目而视。

邵拾遗招手叫过一名看守,道:“先取下曹总管口中铁环,我有话要跟他说。”

那看守应了一声,绕到站笼后,解开皮绳,将铁环从曹湛口中掏了出来。曹湛之口被撑了整整一日,脸面亦因之而绷紧,忽然松弛下来,只觉得有说不出的舒畅。

邵拾遗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当着曹湛的面展开。曹湛一看,竟是江宁府签发的通缉告示,而被通缉的杀人凶手,正是自己,上面还有画像。

曹湛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又在搞什么鬼?”料想必是邵拾遗杀了人,嫁祸到自己身上,又问道:“你又对谁下了毒手?”

邵拾遗笑道:“这件事,可跟我没一点关系。我只听说是江宁织造曹寅亲自下令,要江宁府以杀人罪名通缉你,连江宁知府也不知道你杀了谁。”

曹湛心道:“莫非织造大人认为是我杀了马胜、温莹?”

邵拾遗又道:“我想曹寅不至于那么蠢,会认为是你曹湛杀了马胜、温莹。这里面一定另有缘由,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湛摇头道:“我不知道。”

恰在此时,龙霸急急奔下来告道:“派去捉黄海博的人失手了。”

邵拾遗皱眉道:“怎么会呢?黄海博只是个普通士人,又不会武艺。”

龙霸道:“有两个人在暗中保护黄海博,其中一人,似乎就是上次在月波水榭外跟严岳交过手的男子。”

曹湛闻言大惊,道:“你捉黄海博做什么?我告诉你,你不能动黄海博。他一旦出事,便会有一封掀你老底的信送到江宁府。”

邵拾遗道:“我捉黄海博是为了找到丁拂之,听曹总管这么说,倒真是不能再对黄海博动手了。”转头问道:“丁拂之不还有个老婆叫沈海红吗?她的云锦织得是真不错。”

龙霸道:“监视黄海博的人说,丁家在办丧事,好像是丁老夫人去世了,这两日黄海博总往丁家跑。”

邵拾遗沉吟道:“既然是丁母过世,丁拂之身为人子,听到消息后必会暗中回家祭拜。你派人留意着丁家,实在等不到丁拂之,再捉住沈海红做人质。”

龙霸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安排。”

曹湛大叫道:“你们这些人真是丧心病狂。亏你们还以正道自居,要什么反清复明……”

邵拾遗打了个手势,看守便将铁环重新塞回曹湛口中。曹湛无法反抗,又被迫含入铁环,又只能“啊啊”叫喊了。

邵拾遗将告示团作一团,随手扔到一旁,笑道:“好了,我该去看灵修了。我要好好跟她风流快活,你曹总管只能独自站在这里受委屈了。”又道:“曹总管可得好好活着,后面还有好多好戏要给你看呢。”

临行前,又吩咐看守道:“曹总管现在身份不同了,这可是官府通缉的要犯,脑袋还值好几两银子呢,吃喝拉撒千万伺候好了。”

一名看守笑道:“郑公子放心,曹总管手脚不便,吃饭、撒尿,都是小的们帮他。”

另一名看守道:“龙头领想得周到,弄了这样一个铁环塞到曹湛口中,我等只需要捏住他下巴,便可将粥水直接倒入。”

邵拾遗道:“嗯,不过也要有些分寸,别把人给我弄死了,我还有许多话要跟曹总管说呢。”

看守应了一声,道:“那么以后白天放他出来,稍事休息,晚上再将他关入笼中。”

邵拾遗奇道:“为什么要白天放人休息?”

那看守道:“这不是小的夜间容易犯困吗?晚上关着他,保险些。”

邵拾遗道:“你小子倒是老实。总之,你们两个机灵些,别让曹湛跑了。”

看守齐声道:“请郑公子放心。”

邵拾遗这才笑着去了。

次日一早,看守果然打开站笼,放曹湛出来。曹湛已在笼中站了一日一夜,气力耗尽,当即瘫倒在地。两名看守也不理会,自到一边打牌取乐。

曹湛虽然出了站笼,手脚桎梏未解,尤其那大枷是死囚重枷,足有三十斤重,当年他被判死刑陷于贵阳县狱中,戴的也是这样的木枷。双脚之间的镣铐也有一二十斤,又粗又笨,行动极其困难,想要逃走,实比登天还难。

如此过了几日。这日黄昏时,两名看守合力将曹湛拖起来,笑道:“又到该入笼的时候了。”

正待将其关入站笼中,龙霸匆匆走了下来,道:“郑公子明日要在大船上招待贵客。公子有命,为防万一,先将曹湛转移走。”从怀中掏出一小纸包,道:“先把这包药给他喝下,等天一黑,就把人运走。”

看守接过纸包打开,便欲朝曹湛口中倒入。曹湛竭力抗拒,却还是被迫吞含了药粉。看守又迅疾取来一碗水,冲了下去。不一会儿药力发作,曹湛迷糊了一会儿,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只觉得四周昏黑。曹湛略一挣动,身上枷锁未解,口中依然衔有铁环,好在没有再被关在站笼中。所倚靠之处,也不是之前的船板,而是土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举灯进来,竟不是之前的看守,而是猎户吴平。

曹湛心道:“是了,那清凉寺僧人如昔既是郑成功余部,想必除了寺中僧人外,附近村子也有村民是他部下。”

吴平将灯举到曹湛面前,照了照,问道:“你醒了?你可要方便?”

曹湛摇了摇头。吴平便不再多言,举灯出去。曹湛已借灯光看出新囚所是一个地窖,料想自己已被带到了清凉寺附近。

忽又有人进来,仍是吴平。他将灯放到一张矮桌上,便默默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龙霸护着邵拾遗进来,先搬了一张凳子,请邵拾遗坐下,这才将曹湛提起来,迫他跪在邵拾遗面前。

邵拾遗命龙霸取出曹湛口中铁环,径直问道:“藏宝图在哪里?”

曹湛道:“我不知道什么藏宝图。”

龙霸道:“这小子甚是硬气,不动刑罚,他是不会招的,属下出去找条鞭子来。”

邵拾遗摆手道:“不必。你先退出去,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等龙霸出去,邵拾遗走到曹湛面前,道:“灵修是你的软肋,你如果不说出藏宝图的下落,我回去就会加倍折磨她。不过跟折磨你曹总管不同,我是用春药控制她,我要让她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浪女淫娃。”

曹湛低声道:“我求你……”

邵拾遗道:“你说什么?”

曹湛道:“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对待灵修。”

邵拾遗道:“哈,曹总管终于肯屈服,出声哀求我了。话说灵修尚有姿色,又是江宁将军之女,你曹湛不过是曹寅的一条狗,而今更是无家可归,成为朝廷的通缉犯,凭什么来求我?”

曹湛道:“你……你如此折磨我,仅仅是因为灵修喜欢我吗?”

邵拾遗笑道:“不然曹总管以为呢?不过如果你肯将藏宝图交出来,我倒可以考虑对灵修好些,毕竟我也是真心喜欢她。”见曹湛不应,便道:“怎么,你不肯说,那么我这次可要给灵修服用三倍的春药了。”

曹湛忙叫道:“不要……好,我实话告诉你,藏宝图已不在我手中,我已脱离桂家,离开之前,将藏宝图交给了桂家首领。”

邵拾遗道:“桂家首领,你是说杨璧吗?”

曹湛失声道:“你怎么会知道杨璧?”

邵拾遗道:“你还不知道吧,是杨璧将你是桂家卧底的消息泄露给了曹寅。”

曹湛道:“什么?”随即摇头道:“不,我不信。”

邵拾遗笑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杨璧为什么要这么做,料想他觉得你已有变节之意,想以此招逼迫你重返桂家。曹寅没有公开宣布你是反贼,只以杀人罪名通缉你,倒是给你留了条后路。”

曹湛问道:“那么你怎么会知道藏宝图?”

邵拾遗笑道:“是你们桂家首领杨璧亲口告诉我的呀。杨璧派手下跟我联系,要约我见面。我当然要问桂家来江宁做什么。杨璧使者名叫贺春,倒也有诚意,直接说了建文宝藏之事。我这才同意与杨璧见面,专门在大船上设宴款待。杨璧说他已经知道我是国姓爷之后,而且知道票号正要支持我起事,愿意与我联合。我提出的条件是交出藏宝图,他满口答应,称藏宝图是你曹家祖传之物,在你曹湛手中,他愿意将你交给我。当然了,他不知道你其实早已经落入我手中。”

曹湛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会意过来。心绪一时极为复杂,激愤之余,还夹杂着痛苦、难过与混乱。

邵拾遗道:“原来是杨璧在骗我。这个人,可比我原先想的厉害多了。他早料到我会以藏宝图为条件,他抢先向曹寅举报你,就是要逼得你无路可走,不得不逃去他那里,然后他杀了你灭口,再将藏宝图一事推到你身上。嘿嘿,若不是你早已落入我手中,我当真要被他骗过去了。”

一时脸上黑气大盛,冷笑道:“想不到堂堂桂家也是玩弄阴谋的好手。”转身便走。

曹湛料想邵拾遗这一出去,必会对杨璧不利,忙叫道:“不,不是这样。邵公子,请留步。我求你……”

邵拾遗回身抬脚,将曹湛踢翻在地,这才愤而出门,怒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赶快进去把曹湛的嘴巴堵上,难不成要让所有村民知道这里藏着一个重犯?”

吴平等人应声进来,将铁环重新塞入曹湛口中。曹湛除了低声呜咽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然邵拾遗并未就此离去,片刻后,他又折返了回来,斥出吴平等人,附到曹湛耳边,告道:“其实那些话,以春药控制灵修之类,我都是骗你的。我是真心喜欢灵修,爱她还来不及,怎会那样对她?除了第一次,我往她酒中下了药,借机占有了她身子,也只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地跟我,心中不再有你。不错,她以前喜欢的人是你,现在也还对你念念不忘,但是没关系,只要我真心待她,终有一天,她会爱上我。至于你,我一直舍不得杀你,就是要让你看到灵修再也记不起你,看到她为我生儿育女。我向你保证,你一定会看到那一天。”

曹湛闻言,也不知道是忧是喜。

这次邵拾遗离开后,便有几日未曾出现。地窖四壁无光,日夜均是一片昏黑,曹湛只能靠吴平进来喂食的次数大致计算日子。好在他再未受站笼苦刑,体力略有恢复。

这一日,有人举灯进来。那人先放下灯,到曹湛身边蹲下,取出了他口中铁环。曹湛口含异物数日,忽得松开,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抬起头来,这才认出对方竟是猎户张大。

曹湛道:“张大,怎么是你?”立时会意过来,失声道:“原来你也是如昔和邵拾遗手下。”

张大也不否认,道:“郑公子行事,俺也不大赞成,但他是国姓爷骨血,俺们就得奉他为主。俺听龙霸说,郑公子恨你入骨,不想让你过得太舒服,还要弄些什么站笼、立枷、脚杠之类的刑具来折磨你,还让俺们将地窖收拾收拾。总之,就是要让你越痛苦越好。你已经被摆弄成这副样子,每日都生生受着活罪,比大牢里的死囚还不如。等那些个什么站笼之类的刑具运到,还不得被他们折腾死?难得今日龙霸的人都不在这边,你赶快逃走吧。”

抽出腰刀,斩断销子,打开了木枷。又去斩曹湛脚间镣铐,几点火光迸出,镣铐未损,腰刀反而断作了两截。

张大扶曹湛起身,道:“俺们没有你脚镣的钥匙,既是斩不断它,你怕是得戴着它逃走了。”又道:“俺刚刚将吴平支走了,这里再没别人,你出门后右拐,便是村口。”

曹湛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大道:“虽然俺已将关虎射死,但毕竟是你救了俺的翠儿,堂堂男儿,得知恩图报。”

曹湛大为意外,问道:“是你射杀了关虎吗?”

张大点了点头,道:“俺听翠儿说,那关虎一直没口子地夸赞月波水榭的名妓朱云,俺料想他既是色鬼,一定还会偷去与朱云相会,所以每每入夜,便去月波水榭守候,还真让俺给等到了。”

曹湛又问道:“你放我走,邵拾遗岂会放过你?”

张大道:“曹公子不必担心,俺自有应付之法。不过你要答应俺一件事,你不能将郑公子的事报告官府。”

曹湛苦笑道:“别说我自己是官府通缉要犯,我也不会做出卖人求荣这等事。”

张大又问道:“外面风传曹公子是桂家的人,可是真有其事?”

曹湛迟疑未答,张大道:“俺听说桂家的人全部被人杀死了,还有人向官府举报了他们的身份,首脑人物名叫杨璧。江苏巡抚下令将他和他手下的首级砍了下来,悬挂在城门示众。”

曹湛料想杨璧必是被邵拾遗所害,虽不觉意外,也对杨璧没什么好感,但想到贺春、红玉等人无辜遇害,心中仍然大痛。

最初曹湛加入桂家,仅是迫于形势,而并非源于信仰。当年曹氏先人护卫建文皇帝朱允炆逃出南京,即使明成祖朱棣登基为帝,朱允炆作为明太祖朱元璋生前指定的合法继承人,仍有相当的政治资本继续与朱棣争夺皇位,但朱允炆却选择了避让,从此隐姓埋名,潜伏于民间。这种游离政治之外、与世无争的思想,也深深地影响着曹氏历代人。曹湛从来没有想过要有所作为,自小的理想,无非是早日娶到芳华为妻子。然加入桂家的队伍后,他看到许多人为匡复大明而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曾深深为那份热情、热血而感动。不过也只是感动而已,他从未真正融入其中,也从来没有将反清复明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所以当他后来意识到复明遥不可及,且战争于苍生黎民有百害而无一利时,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退出桂家的想法。

但曹湛仍然从心底深处尊敬桂家,即便后来桂家新首领杨璧利用芳华胁迫他办事,他也从未改变过。红玉冒充芳华一事败露后,曹湛极度不满杨璧作为,但也只是想就此退出桂家,并无其他想法。直到他从邵拾遗口中得知杨璧向曹寅揭发了自己仍为桂家效力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人心的复杂多变,以及人性的深不可测。但贺春、红玉等人又有什么错呢,却就此成为了杨璧的贪欲与野心的陪葬品。

张大见曹湛黯然神伤,料想他是伤及同伴遇害,一时也不及安慰,随手捡了一根麻绳,将绳索一端拴在其脚镣中间。正待起身时,有人无声无息地溜了进来,自背后打晕了张大。

曹湛见对方一身夜行衣,又以黑巾蒙面,惊愕交加,问道:“你是谁?”

那人不答,只往张大身上去摸什么。

曹湛道:“我双脚镣铐是钉死的,没有钥匙,只能用重物砸开。”

那人遂起身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找钥匙,好开锁救你出去?”竟是女子的声音。

曹湛心念一动,问道:“你是朱云朱姑娘吗?”

对方果然便是秦淮名妓朱云。她见曹湛一口便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大感愕然,道:“我已停用香粉数日,曹公子如何还能知道是我?”

曹湛道:“朱姑娘忘了吗?我们见过多次,我记得你的声音。”又不解地问道:“朱姑娘为什么要帮我?”

朱云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处,曹公子先跟我走。”

她见曹湛光着双脚,遂脱了张大鞋子,递了过来。那鞋子不甚合脚,然当此情形,也只能勉强凑合。曹湛穿上鞋子,一手提着镣铐,跟在朱云身后。

出来地窖,才知时值夜晚。新月娟娟,素光泠泠,流泻大地,清景无限。不远处峰峦间镶嵌着闪闪星斗,水面映着月色星辉,水之波澜,山之嶙峋,愈发显得夜凉江静。

不知如何,曹湛忽然想起了芳华来,想到幼年时跟她一道坐在村口老槐树下诵读唐诗《芙蓉楼送辛渐》的情形:“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丹阳城南秋海阴,丹阳城北楚云深。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时间似乎侵蚀了他的记忆,他已经记不清楚芳华的样子,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来的,仍然是红玉的容貌。爱人早已随风而逝,而今就连红玉亦已死去,多年以后,当他也记不起来红玉的模样时,芳华是否还常驻在他心底?

或许,生命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相聚与别离。世间所有的暂别,都可能成为永诀。原来每一个相聚的当下,都是人生中最美的花好月圆,须得好好珍惜。他多么希望与灵修再游一次夫子庙小吃群,又多么期待能与黄海博再度并肩齐驱,甚至渴望能再一次与堂兄曹寅在楝亭书斋中促膝长谈。前二者,尚有机缘,而最后一件,是万万不可能了。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寂寂寒江,明月冰心,可知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朱云留意到曹湛脚步慢了下来,问道:“可是曹公子在地窖落下了什么物事?”

曹湛回过神来,摇头道:“不是,是临时想起了一些旧事,心中有所感怀。”

朱云遂道:“这会儿可是逃命的工夫,感怀的事,还是等曹公子逃脱后再说吧。”

二人出村口不远,刚上大道,便听到前面有人叫道:“那不是曹湛吗?快,快去捉他。”

朱云道:“坏了,是邵拾遗手下龙霸。他不是该在清凉寺吗,如何会突然赶来这里?”一时不及思虑更多,忙与曹湛掉头,奔入山林。

奔出一段,朱云见曹湛戴着脚镣,难以奔行,如此下去,很快就会被龙霸等人追上,便道:“曹公子,你先走,我去引开他们。”

曹湛道:“那怎么行?我怎能让一孤弱女子为我涉险。朱姑娘,你先走,我去引开他们。”

朱云急道:“我是票号的人,就算他们捉到我,只要我亮出身份,他们便不敢怎样。”

曹湛大奇,问道:“你是票号的人吗?”

朱云道:“是。”又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

曹湛也是刚毅果决之人,遂不再多言,急往山林深处奔去。欲先脱险,再设法寻块石头,砸开镣铐。

他也分不清方向,一口气奔了大半个时辰,不闻背后有动静,这才放慢脚步,摸索着来到一道小溪边,寻了一块石头,砸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铐环砸开。他将镣铐丢在一边,站起身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得舒畅无比。

又随手往脸上一抹,竟搓下一层厚厚垢泥,这才想到自己已有十多日未曾梳洗。时值初秋,天气倒也不冷,他便脱掉衣衫,在小溪中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

洗净之后,穿上衣衫,再入林中,寻了一棵大树,倚树而睡。他疲累之极,这又是他近来手足第一次完全获得自由,当即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被一阵声音惊醒,竟是肚子“咕咕”作响。他被囚禁多日,每日只被灌以最简单的稀粥汤水,勉强维持生命,适才一番亡命奔逃,消耗了大量体力,竟是饥饿难耐。料想山林漆黑一片,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吃食,便爬上山岗瞭望,刚好见到岗下大湖边有一处大宅院,灯火尚明。

曹湛虽知入室窃食大失体面,然他尚有许多事情未办,必须得先努力活下去,也不犹豫,直朝宅院而来。

来到宅院后墙,曹湛用尽全身力气,这才翻了进去。他翻落之处附近,便有一处大屋,灯火明亮。曹湛怕内里有人,正欲绕开、寻去厨房,忽闻到一股桂花糕香气自大屋传来,走近一看,原来那是一座佛堂,神龛上供着各样水果、点心。

曹湛大喜过望,心道:“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在门外又窥测了一阵,确认堂中无人后,这才进去。先来到神龛前,合十行了一礼,道:“我从来只相信世间只有众生,没有神佛。如果真有的话,今日可要得罪了。”

他先吃了两块桂花糕,又连吃了两个甜梨,稍解腹中饥饿,便去撕帷幔,欲当作包袱,将佛堂供奉的食物尽数带走。

忽听到背后有人道:“公子且慢动手。”

曹湛吃了一惊,回头一看,门边站着一名五十多岁的妇人。他看清那老妇的脸后,愈发惊奇,问道:“你是邵夫人?”

那老妇正是邵鸣妻子田州,点头应道:“你是曹公子,我记得我们在清凉寺见过。”

曹湛道:“莫非这里就是宜园?”

田州道:“正是。难得曹公子来宜园做客,我这就命人为曹公子准备酒食。”

曹湛一时大为尴尬,他千辛万苦地逃出了邵拾遗的掌握,却又闯入他母亲的宅院,见田州要去门前叫人,忙道:“不必了,我这就要走。”

田州却上前牵住曹湛的手,道:“曹公子,你是稀客,难得你来,我正有许多话想问你。”

曹湛问道:“邵夫人想知道什么?”

田州道:“我听说最早是由曹公子来调查我丈夫的命案,我不信是高戈杀了老爷,我怀疑是我儿子拾遗所为。曹公子,你告诉我,是也不是?”

曹湛大感意外,问道:“邵夫人原来早怀疑令子了吗?”

田州道:“看曹公子的反应及神色,当真是拾遗所为了。”叹了口气,慢慢坐了下来。又道:“自从拾遗被如昔认出,知道了他是国姓爷之子,我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

原来当年郑成功率大军包围江宁,田州刚好走亲戚归来,入不了城不说,还被郑军当作奸细抓住。郑成功问明经过,命人放了田州。田州因无处可去,便暂时滞留军中,由此跟郑成功发生了关系。后来郑军败退,田州因城中清凉山尚有父母在堂,不肯跟郑成功离开。郑成功倒也没有勉强,只留下一块玉佩作为信物,说日后会派人到清凉山接她。

郑军退走后,田州意外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未婚而孕,在民风淳朴的村落,难免遭人指指点点。父母追问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是谁,当时“通海案”正严,田州不敢说是郑成功,只说是个乱兵。如此,愈发被村民看不起,父母也嫌她丢人。田州受不了乡邻异样的目光,遂投河自杀,刚好被乘船经过的商人邵鸣所救。邵鸣收她做了侍妾,带她去了京师。后来田州产下一子,邵鸣视为亲子,取名拾遗。后来邵鸣原配过世,邵鸣又扶了田州为正室。

邵拾遗成人后,田州思念家乡,邵鸣遂带着妻儿到金陵定居,将北京生意交给女婿管理。彼时田州父母已经过世,邵鸣便在清凉山附近买了一大片土地,修建了宜园,供喜欢清净的田州居处。宜园距离清凉寺不远,田州时不时地会去寺中烧香拜佛。

那一日,邵拾遗陪同母亲前往清凉寺,老僧人如昔一眼看到邵拾遗腰间玉佩,大为惊奇,问了田州姓名后,忙将田州母子请入内堂,表明身份——他竟是郑成功心腹爱将。

郑成功占据台湾后,想起了远在金陵的田州,便派心腹如昔前去江南,迎接田州入台。如昔有僧人身份作掩护,行走方便,当年也曾受郑成功之命,远赴东洋,联络日本幕府将军发兵,只是对方未作响应。

如昔来到江宁,打听到清凉山确有一名名叫田州的女子,但已经因为未婚先孕而跳河自杀,也有人说田州被人救起,带去了北京。

如昔回台湾禀报后,郑成功不信田州已死,命如昔再赴江南,务必寻到田州母子。

就在如昔离台后不久,郑成功暴死,台湾发生兵变,郑成功世子郑经以武力攻台,夺取了大权。如昔得到消息后,半途折返,郑经已稳定了大局。如昔认为郑经与乳母通奸,导致郑成功因此气病,郑经实对郑成功之死负有莫大责任,不愿意再为郑经效力,遂带领部属离开了台湾。

这队人马尽数化装成平民,来到江宁,如昔以游僧身份进了清凉寺,部属们则在清凉山一带安家落户。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如昔知道田州是清凉山人氏,料想她终有一天会回来家乡,而他当真等到了这一天。

邵拾遗原不知自己身世,得知自己是大名鼎鼎的国姓爷郑成功的幼子后,又惊又喜,不顾母亲劝阻,坚持要与如昔来往。如昔遂召来全部部属,正式奉邵拾遗为主。

此时清廷已平定了台湾,郑氏举城投降,众人议论起来,不免气愤国姓爷竟有如此不肖子孙。此时邵拾遗已有起事之意,仅凭如昔这点人手,远远不够,遂令如昔暗中经营,招纳人马。然天下人心思定,愿意加入者多是心术不正的亡命之徒,邵拾遗久与这些人在一起,行事亦变得毒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