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幕询问他怎么还不睡,被他糊弄了几句就傻乎乎回去睡了。

霍彦瞧着越说话越像自己熟悉的那几位的几个弹幕,实在是无力吐槽,最后由他们去了。

算了,他往豹子毛堆里一躺,心道,霍去病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估计是西伯利亚吧?西伯利亚?那他能给我挖土豆回来了,那也不错,呵呵。

霍去病回来时,汉军帐也没亮着几盏灯。他不慌也不忙,组织人安营扎寨,然后把自己随意洗刷,直接就去找霍彦。

霍彦应该是早已睡下,乌漆麻黑的一片,但霍去病夜视能力相当好,行动迅速,没有惊动外间值夜的,轻手轻脚地进了他的帐子,借着窗外的月光正要伸手替他弟拉一拉被子,然后跟睡不着的霍彦来了个对眼。

“阿言是算到我今日回,特意等我吗?”

霍去病完全没有深夜进帐扰人的自觉,惊喜道。

日子过久了,霍彦对霍去病的脚步比对自己的还熟,完全不慌,他点了床头小灯,手执油灯,把霍去病从上到下看了一遭。

霍去病骚包的任他看,还配合着转圈圈。

直到霍彦起身,那脸上的伤暴露在他的视线里,他的小虎牙都收了回去。

“阿言怎么会受伤?”

他向来是自己伤得再重都不当一回事,家人擦破点皮都不允许,这个家人以霍彦与卫青最为严重,只是卫青是将军,于是霍彦倒成了唯一被看顾的那个,霍去病的担心几乎从眼中溢出来,其将冰冷的手指在霍彦身上一摸。

霍彦狠狠地激灵了一下,“凉!”

霍去病于是轻轻地晃了晃他的袍角,放柔了声音,“那阿言告诉兄长,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久病成医,没人比霍去病更能看出来霍彦的伤了。

霍彦选择不说话,没办法,他总不能跟他阿兄说,阿兄,因为我要演你,所以戳我的人多了好多,他相信只要他敢说这句话,他阿兄必是愧疚一下,然后去鞭尸。

他叹了口气,然后盯着霍去病看了好久,忽然回手搂住了他的腰。

“阿兄。”他靠在霍去病身上,明明长大了,在霍去病眼中却依然带着孩子似的单薄,就能隐约摸到他的骨头。大伙儿常说皮薄骨利,大抵就他俩这般,可霍去病摸着,他与阿言都是软的,钝钝的,乍乍然,可以从怀抱里品出相依为命来。霍彦将自己的头抵在他的胸口,“你回来啦,我好开心。”

像是凭空生出力气来,他有好大的倚仗。

霍彦的眼睛微酸,他努力眨了几下,一滴泪在眼角悄然滑落,无人得知。

“阿兄,”他没有说别的话,只紧紧的抱住霍去病,“阿兄。”

霍去病失去了逼问的能力,反倒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还不忘说一下匈奴人的圣地冷得很。

霍彦心满意足,阿兄刚从贝加尔湖旅游回来了,身体健康,舅舅身体健康,大家都好,曹襄还能苟活。

他觉得说不出的满意,然后倒头就睡。

霍去病正等着幼弟接着撒娇呢,结果弟弟睡了。

他泄愤似的轻捏霍彦的小白脸,没舍得用力气,连印子都没有,他气不过,然后气鼓鼓地去打扰卫青。

卫青深夜被扰,见是自家孩子,对着脑袋就是一下。

霍去病更加气鼓鼓,然后强占大将军的大帐的大床。

卫青看着倒头就睡的外甥,泄愤似的轻捏霍去病的小白脸,没舍得用力气,连印子都没有。

霍去病睡得很香。

自己帐子才懒得搭呢。

第107章 酒泉

漠北草原午后的阳光慷慨而炽烈, 将凯旋大营烘烤得暖洋洋。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皮革、马匹和一丝未散尽的酒精混合的气息,这是大战之后特有的、疲惫与胜利交织的味道。中军帅帐内,陈设简朴, 铺着厚实的毡毯,矮几上散落着写满军情的纸张和绘制粗略的舆图。

卫青身着玄色深衣, 未披甲, 随意地斜倚在主位的凭几上,姿态带着几分慵懒,目光却深邃地落在对面占据了他行军床榻的年轻外甥身上。卫青对霍去病纵容得很, 对他不搭帐子占自己的床自然也无甚不满,只是觉得他还跟个孩子似的,正好两军商量回程事宜,去病在这里也挺好。

霍去病一身赤色锦缘的常服,毫不客气地霸占着舅舅那张铺着柔软狼皮的床榻,一条长腿还大大咧咧地垂在榻边晃悠。脸上满是“万事与我无关”的惫懒,阳光透过帐顶的缝隙落在他乌黑的发顶,跳跃着鲜活的光泽。

“舅舅决定就好。”

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跟只大猫似的,眼睛半眯,仿佛下一秒就要在这暖洋洋的午后睡过去。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我只会打仗。

卫青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既无奈又好笑。他知道这小子只要下了战场,脑子里那根弦就会彻底松了。可他自己何尝不想松快松快?

养了这么多年崽,他难道不该歇歇?

他慢悠悠地捏起矮几上一颗葡萄干丢进嘴里, 细细嚼着,感受着那点酸甜在舌尖化开。随即, 他又给自己倒了杯热气腾腾的杏仁茶, 这是霍彦遣人送来的, 用上好的杏仁研磨熬煮,又加了少许饴糖。

他道,“我不想干,你干吧,反正以后都是你自己干了。”

舅舅回长安逛街跑马溜孩子了。

霍去病闻言一下子坐起来了,他如丧考妣,实在是没劲儿了。

“没劲儿,忒没劲儿!”阳光落在他发顶上,照得少年的发丝泛出鲜活明亮的光泽,他嘟囔着几句报怨。卫青没说太多话,只是捏了颗葡萄干放嘴里,慢条斯理地坐在了他对面,翘起了修长的腿。其实霍彦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实在是遗传了他。在霍去病无奈的眼神下,他又吃了一颗葡萄干,茶倒好也不喝,偏闲适地用手扇风,用鼻子嗅到甜香后,才抿了一口,一口过后,面露嫌弃。“怎么没有杏仁酪一半好喝。”

他叹了口气,“阿言不给饴糖吃。”

霍去病发出一声笑,卫青一抬头,只看见霍去病正伏在矮几另一侧、面无表情写奏报,他也不生气,又道,“去病啊,你身子不好,你幼弟不要你多饮柘浆,可我身体好,他也不要我喝,现在也不给我送饴糖了。”

霍去病听到舅舅的抱怨,头也不抬,只是肩膀垮得更厉害了。

窗外天高云淡,草原辽阔无边,正是纵马驰骋的好时节!他却要困在这帐内,对着这劳什子奏报!

阳光透过帐帘缝隙,似乎裹着草原的自由气息,诱惑般地在地毡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糖也不给吃了!

“不想过了。”

他淡淡吐出四个字,趴在案几上,不复刚才的随意快活。

卫青仿佛没看见外甥的怨气,惬意地呷着那杯被他嫌弃的杏仁茶,眯着眼享受这难得的快活。养外甥真好。

这样能干的外甥,他有两个!两个!

欣赏完霍去病处理军务的模样,他放下杯子,修长的腿放下,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写完了再去跑。”

丢下这句不靠谱的话,他便掀开厚重的牛皮帐帘,身影融入了帐外明亮的阳光和隐约的嘈杂声中。

舅舅先去热闹热闹。

霍去病面无表情,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就一张冰块脸时,他也确实自持,还是一张冰块脸,他抬眼扫向侍立在一旁的大将军亲卫,道,“去把公孙贺、赵食其、李沮、曹襄几位将军请来,商议班师回程路线、序列、粮秣押运诸事。”

“诺!”亲卫领命,快步出帐。

账内的霍去病认命地埋首奏书,笔走龙蛇,努力将所有的人员布置浓缩成干巴巴的奏报文字。卫青刚写了个开头,不太恭敬,他给改了,刚准备接着写,帐帘又被猛地掀开,方才出去的亲卫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慌乱和……古怪的兴奋?

“骠骑将军!”亲卫抱拳,气息微促,“将军们估计来不了了。”

闻言,霍去病那点被迫处理公务的懒散劲儿一扫而空,剑眉一挑,眼中甚至带着点……微不可查的兴奋?

“不愿?”

他声音微扬,显然误会了。

亲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脸欲哭无泪:“不是不愿!是……是场面太乱,大将军正揍李将军,李将军那边的人也在,公孙将军他们围着劝,我……我实在拽不过来啊!”

霍去病这才注意到他凌乱得仿佛刚从一个混乱的漩涡里挣扎出来。几乎同时,他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恶劣的弧度,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写奏报时的生无可恋。他此刻顾不上什么奏书,剑眉一挑,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方才的慵懒惫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上战场时那种猎豹锁定猎物般的兴奋。

“哦?”他嘴角勾起一个很淡的弧度,猛地站起身,黑色的袍袖带起一阵风,“赵破奴!”

如同影子般侍立帐角的剽悍将领赵破奴立刻应声上前,眼中同样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走!”霍去病话音刚落,自己就大步流星往外走,玄色外袍的下摆被带起一阵风,猎猎作响,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意味。刚掀开帐帘,外面震天的喧哗声浪便扑面而来——怒喝、劝解、惊呼、拳脚到肉的闷响混杂在一起,热闹得如同开了锅。

帐外果然“盛况空前”。

离帅帐不远的一片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将士们,人头攒动,议论声、惊呼声、劝解声混杂一片,如同开了锅的沸水。人群中心,隐约可见玄色身影闪动,伴随着压抑的怒喝和拳脚到肉的沉闷声响。

霍去病站在人群边缘,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感受着那热烈的氛围,眼中兴奋更甚。他刚要凭借身份和气势硬挤进去,忽然脚步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快速对身后的赵破奴低声吩咐了几句,赵破奴眼中神采在他的耳语下越来越盛,用力点头,转身大步流星地朝辎重营方向跑去。

霍去病自己则方向一转,径直走向霍彦的帐子,熟稔地掀开帘子。

帐内光线稍暗,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霍彦并未卧床,而是披着一件深青色的细麻深衣,斜倚在铺着厚厚毛毡的矮榻上,脸色比平日略显苍白,带着一丝病后的倦意。他正压低声音对侍立榻旁的石页说着什么,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遗憾和渴望。

“……错过了!舅舅亲自出手教训那老匹夫的热闹!石页,我这伤来得是不是忒不是时候?要不?” 他正欲开口要石页带他出去挤挤,凑个热闹,话音却在屋子亮堂起来后戛然而止,因为霍去病高大的身影已堵在了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屋子就亮一瞬,剩下的光被他一人给挡个严实。

一米九了不起啊!

“你老移步,过来吧!”霍彦一见是他,无语的紧,然后又对着石页飞快使了个眼色,霍去病移步,直接对着石页道,“石页,你先回吧!”

石页哎了一声,如蒙大赦,对着霍去病抱拳躬身,脚下生风,几乎是贴着霍去病的衣角“嗖”地一声就窜了出去,霍彦手下第一人绝非寻常。

霍彦眼睁睁看着自己唯一的“坐骑”兼“耳目”就霍去病弄跑了,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缩回榻上,整个人笼罩在“生不逢时,错过百年大戏”的浓浓哀怨里。“舅舅打人,千载难逢啊!” 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可怜巴巴的鼻音,“你背我不!”

霍去病几步走到榻前,英挺的眉头挑起,笑起来,伸出手,微带薄茧的手背自然地贴上霍彦的额头,触感微凉。

阿言健康。

霍彦拽住他的手,伸出微凉的手指,也笑,“你背我不?”

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出卖了他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

霍去病看着弟弟这副抓心挠肝想凑热闹的模样,心中那点军务生出的烦闷彻底消散,甚至觉得有点好笑。他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嗯,就是来接你的。”

霍彦感觉有被哄到。

然后,在霍彦还没反应过来时,霍去病俯下身,动作流畅自然。一只手臂穿过霍彦的膝弯,另一只手臂稳稳揽住他的后背,他用了一个十足十抱孩童的姿势,轻松无比地将霍彦从软榻上“端”了起来。

多年来,霍去病抱人的姿势没有一点点改变。

霍彦自然地搂紧了兄长的脖子,顺手拿了毛毡,反应过来后,立马尖叫,把自己的毛毡裹头上了。

“那个,我不去了,放我下来!我能走!这么多人看着……”

他霍郎君的清贵形象啊!啊啊啊!

[我真,小鸟依人。]

[这是大鸟。]

[崽崽的脸!]

[哈哈哈,我大,哈哈哈,霍彦最要脸了。]

……

“我知道,放心。”霍去病言简意赅,不容置疑,拍了拍霍彦的头。他抱着霍彦,步履沉稳地走出营帐,跟拎小孩似的。帐外,赵破奴已经带着两名强壮的亲卫,吭哧吭哧地抬着一张行军用的简易担架候着了,旁边还站着被叫回来、一脸无语表情的石页。

霍去病把霍彦放担架上了,然后挑了一下眉,霍彦恨自己太懂霍去病,他径直一躺,被子半盖,霍去病满意至极,径直走到那水泄不通的人群外围。赵破奴立刻化身人形开山机,蒲扇般的大手左右开弓。“有伤兵,让开!都让开!”

他本就魁梧如山,气势慑人,加上担架。拥挤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硬生生挤出了一条通道来。

霍彦被人抬着紧随赵破奴之后。所过之处,士兵们偷瞄了一眼又一眼。

霍彦此刻已放弃挣扎,好在他还有个毛毡,他也不嫌热,用毛毡把全身裹住只露出一双因为兴奋和羞窘而格外晶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透过缝隙急切地看向风暴中心。

校场上。

卫青一身玄色深衣,身形如松,动作却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狠厉。他避开李广踉跄的反扑,一记精准的勾拳狠狠砸在李广的肩窝!

卫青不爱打人,但是打起来没人挨的住,这个可以去问问匈奴人。

“唔!”李广痛哼一声,脚下不稳,撞在身后亲兵身上,两人滚作一团。他花白的须发散乱不堪,沾满泥土草屑,鼻梁歪斜,一只眼眶乌青肿胀,嘴角破裂淌血,旧甲歪斜,狼狈不堪。他挣扎着被扶起,仅剩的一只眼布满血丝,也没啥屈辱与愤怒,全是尊重,“大将军!再来!”

对他这种人来说,你文雅的劝阻,不如把他打服。他其实战斗力不高,连霍彦都能趁其不备把他制作,更遑论卫青。

果然,他越打越服,一口一个大将军。

公孙贺、公孙敖等人累得气喘吁吁,徒劳地围着卫青:“大将军息怒!息怒啊!”“李将军年事已高……”

石页则在边缘灵活游走,瞅准机会就“不小心”绊一下李家的亲卫,脸上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

被人拦着的卫青麻了,谁能想到他原本只是想来吃块烤羊腿,结果三句话没说,李老将军兴奋起来了,非要跟他比试。他早就想停了,李将军不让。

卫青在台上老委屈了。

“你还打吗?”

他本身意思是收手吧,我们吃肉吧,在李广耳里却只有一句,你行不行啊!

他又扑上去了。

卫青不语,又来一拳。

[真耐造啊!]

[想拥有跟他一样的身体。]

霍彦吐槽:简单,把脑袋先捐了。

众弹幕:duck不必。

“坐这儿看,清楚吧。”那厢霍去病语气理所当然,自己则抱臂立于担架旁。

霍彦躺在担架上,视野绝佳,毯子盖着,既挡风又舒适。这位置简直是为看戏量身定做!

值!太值了!

他看着舅舅拳拳到肉,李广狼狈不堪,兴奋得小脸泛红,眼睛放光。他瞥一眼身边的霍去病,点了他的贵头,

“打得好呀!”

本来要停手的卫青闻言突然转头,对上了小外甥兴奋的脸,霍彦连忙低头,然后电光火石间,霍去病眯了一下眼,他知道了。然后冠军侯对着李广冷冷一瞥,“老将军,你我也打一场。”

他难得挤出了点笑,道,“本将军让你一只手。”

可算找到给我阿言气受的老匹夫了。

霍彦坐在担架上,陡的一下把毛毡拉下来,死死巴着要上前的霍去病手。

我的娘,这打死了,他不好把在场所有人都收买了啊。

[舅舅打李广,看着伤重,实际上就是皮外伤。去病?李广还活着都是问题。]

[去病能让李广爬不起来。]

[立死。]

[我靠,去病打广。]

……

霍去病捏了捏他的右手,瞧见他右手虎口的裂口,漫不经心的道,“怕了?”

李广自然不服,然后被大将军一记扫堂腿弄得扒在地上,大将军咳了一声,“还不带走。 ”

公孙敖,张骞他们也不搁外面嗷了,借了霍彦的担架,一人提头,两人提脚,把李广嘴一堵,直接离开冠军侯视线。

霍去病冷哼一声,很明显他不会放弃。

“约个时间,我让他一只手。”

哼唧个啥,跟刘彻附身了似的。

霍彦扯了扯他的袖子,“阿兄,回去了,你扶我吧。”

霍去病哼了哼,跟卫青一左一右搀着他往回走。

以一己病弱之身按住两位将军,恐怖如斯。

众将士自觉让出一条道来,对霍彦行注目礼。

霍彦恨不得把脸捂上,但是他现在左右手都被架着,最后只能面无表情。

“阿兄,不要再打李广了。”他回想一路行程,李广也被他揍的不轻,“他被我打了好多回,又被舅舅打,再揍,人就没了。”

卫青发出一声笑,得了两张俊脸的注视,两双杏眼一起盯着他,眼中都是笑意。

霍去病心气顺了,随后又哼一声,“能得你指点是他的福气。”

霍彦忍不住轻笑。

“可不,我也这么觉得。”

[广子: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他们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舅舅在笑,全无反驳。]

[他们真觉得阿言打别人,都是别人的福气。]

……

霍彦又躺了几天,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阿兄百忙之中还抽空把李广打了一顿,彻底躺不下来,他拎了两罐羊奶,抽空慰问一下李将军。当然,悔意是一点没有的。他讲的全是借口,反正就一句话,你老实些,别去告诉我舅舅,不然老子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谁知道李广笑呵呵地请他进来,面上无一丝不满,话说的好听,话里话外全是问霍去病,什么时候再跟他切磋一下?

霍彦把羊奶拎走了。

他自己出了帐,深吸一口气,才道,“早知道他这么好收服,在开战之前,该让阿兄天天抽他几顿才是。”

弹幕:你也没放过他。

李广这岔不提,北疆的深秋,已然挟裹着肃杀与清寒,席卷了整个河西走廊。连绵起伏的祁连山脉,如同一条沉默的巨龙,其北麓的草原则褪去了夏日的丰腴,染上了大片大片的金黄与赭红。劲风掠过,枯草如浪,卷起漫天草屑。匈奴的主力已被击溃,远遁漠北,留下的是臣服的部落、焦黑的营寨遗迹,以及一片亟待纳入帝国版图的广袤疆域。

凯旋的大军并未立即班师,卫青坐镇张掖,梳理军政,安抚归降的匈奴部落,霍去病也带着人稳固新得之地,震慑残胡,以待来年开春再行定夺。霍彦也开始定下后面的民生方略。

就在这略显沉闷、忙于善后的深秋时节,一个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霍去病的亲卫营中悄然传开。

消息来源于一个被俘的匈奴小王。此人颇为识时务,为了活命和更好的待遇,在赵破奴的“循循善诱”下,吐露了一个秘密,就那在祁连山北麓深处,靠近焉支山余脉的地方,有一处罕为人知的绿洲。那里水草丰美,即使在深秋,依旧生机盎然。更有一条自雪山融水汇聚而成的清泉,甘冽异常,即使在最寒冷的时节也极少封冻。泉边栖息着成群的黄羊、野鹿,甚至偶尔有雪豹出没,是匈奴贵族往日最钟爱的私密猎场。

“景好,猎物多,还有一条清澈的泉。” 匈奴小王用生硬的汉话描述着,眼中流露出的是对故地的怀念。

这消息被赵破奴转述过来时,霍去病已经被连日来自行处理军务、巡视防务的枯燥折磨的不成样子,一听这“景好”、“猎物多”、“清澈的泉”几个词,立马来了兴致。

他一向喜欢纵情驰骋于天地之间的高朗清亮,现下回不去长安,他自己去秋猎,松松筋骨也不错。

霍去病的声音清越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点齐五百精骑!备好强弓劲弩!带上那匈奴向导!明日拂晓,出发!”

“诺!”赵破奴眼中同样燃起兴奋的光芒,嘿嘿就笑。

霍去病骨子里属于旷野,属于无垠的天空与奔腾的骏马。胜利的余烬需要更自由的风来吹散,将士们紧绷的神经需要一次酣畅淋漓的释放。

他俩震天动地的对话声,自然也传到了霍彦耳中。他正在霍去病温暖的帐内对着几卷关于河西赋税预估的书简蹙眉。看着二人兴致勃勃,他放下书简,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阿兄这性子,真是片刻不得闲。不过……也好。紧绷的神经需要放松,将士们的士气也需要提振。

他唤来石页,低声吩咐:“去挑两坛最好的酒。”他想了想道,“酎金有吗?”

酎金是汉代一种经过多次酿造的高度美酒,虽然比不上霍彦的浮光好储存和口感,但因其常用于祭祀或赏赐功臣,也是十分珍贵。

石页把他的私库翻了个遍,只找到了一坛,倒是浮光不少。

他轻声回禀了,“酎金乃陛下赐酒,冠军侯祭天时用了几坛,一路上坏了三坛,只剩一坛。”

霍彦毫不在意,有就行了,“酎金用最好的漆器装了,把浮光密封好。蜜蜡仔细封口。再备些上好的点心和果脯。” 他顿了顿,对霍去病道,“阿兄,酎金你祭天用,点心果脯是给将士们打尖的。玩得尽兴些,但也别跑太远,注意安全。”

“果脯有什么样式的?”他问石页。

石页憨厚地咧嘴一笑,“主君,长安带来的还剩下枣糒、柰脯、枸酱。”

枣糒是枣泥馅的干粮点心、柰脯就是苹果脯、枸酱更是一种用拐枣酿制的甜酱。

没一个好吃的。

霍去病叹气,把一块羊奶糖含在嘴里,扭头问霍彦,“你不去?”

霍彦还没回答,他自己道,“那可不行。”

他偏过整个身子,跟以前上课说小话时一样。手撑着霍彦的案几,将头倚在手上,发丝垂了一两绺下来, 他托腮,抬眼向上看霍彦,黑眼珠极亮,眼微弯,像是倒映了月亮。一股少年气扑面而来。

一米九的大个子,他缩着腿也不累。

“那不行哦,阿言。”

霍彦笑意盈盈,“你还敢不带我!”

说罢,不知道怎么,两人一起哈哈大笑。

双生子的笑点有时候很独特。

二人跟卫青说了一下,卫青让把曹襄也加上。翌日拂晓,天色微熹,东方天际刚泛起一丝鱼肚白,霍去病把曹襄一扛,就准备走了。深秋的寒气如同冰冷的刀子,切割着裸露的皮肤。五百精挑细选的汉军铁骑已在校场集结完毕。人马口中喷吐着浓重的白气,铁甲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寒芒。霍去病一身赤色精锻软甲,前头兜了个霍彦,霍彦面对着李敢曹襄他们若有似无的目光,轻轻咳了一声,表示自己还是个伤员。霍去病怕他冷,又给披了一层,才驭马在人前,“今日,无战事!唯有美景与猎物!出发!”

一声令下,蹄声如闷雷滚动!五百铁骑如同一柄赤色的利刃,刺破深秋的晨雾,向着祁连山北麓深处,疾驰而去!石页驮着霍彦准备的酒食,跟没睡醒的曹襄紧紧跟在队伍后面。

队伍在匈奴向导的指引下,沿着蜿蜒的山谷前行。地势渐高,空气愈发清冷凛冽。祁连山巨大的雪峰在朝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圣洁而冰冷的银光,如同天神俯瞰着大地。山麓的植被逐渐变得丰富,金黄的白杨林、深红的灌木丛、依旧苍翠的松柏点缀其间,色彩斑斓,构成一幅壮丽的秋日画卷。枯黄的草原上,偶尔可见成群的野黄羊被马蹄声惊起,如同金色的流云般掠过山坡。

匈奴地荒凉但实在美丽。

霍彦深吸一口气。

“可以试着开发一下旅游业。”

霍去病听不懂,但不妨碍他点头。

弹幕懂。

[名人效应!]

[宝宝,我们可以帮你设计一条旅游线路。]

[你可以在沿道置办驿站,建一些景点,立个牌子,找几个匈奴人玩什么情景剧啊。]

[弄几个画师,打卡拍照。]

[明信片,小礼物。]

[嘿嘿,纪念品,小吃街,搞里头。]

霍彦轻笑,不错。

联动朔方,关西那边,做两条旅游专线。一条大将军行军路线,一条冠军侯行军路线,终点都定在匈奴王庭。与其按名人效应,不若按草场肥沃划定两条线,反正谁知道他阿兄和舅舅怎么跑的,他直接沿这两条线划分汉人区和匈奴区,汉人区好挣钱,匈奴圈在外围。

他细细考量,觉得可行。

匈奴王庭还得重新修修,建个旅馆吧。

霍去病不知道他心里八百个弯,只行了大半日,穿过一片茂密的、挂满金黄叶片的胡杨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如同翡翠般镶嵌在金黄草原与赭红山岩之间的绿洲,猝不及防地撞入所有人的眼帘!

这里仿佛被祁连山神刻意庇护。深秋的肃杀在这里似乎失去了威力。绿草如茵,虽不及夏日浓密,却依旧保持着鲜活的翠绿,在阳光下闪烁着露珠的光芒。成片的沙枣树挂满了橙红色的果实,如同无数小灯笼。几株高大的、不知名的古树枝叶繁茂,投下大片阴凉。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是绿洲中央,那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

泉水自嶙峋的山岩缝隙中汩汩涌出,汇聚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天然湖泊。湖水清澈得不可思议,水底的鹅卵石、摇曳的水草、甚至游弋的小鱼都清晰可见。阳光透过澄澈的湖水,在水底投下斑驳的光影,湖边水草丰美,吸引了成群的野鸭、大雁在此栖息。更远处,依稀可见矫健的黄羊群在湖边饮水,警惕地竖起耳朵。空气湿润而清新。

霍彦笑起来,这个地点不错。

秋季旅游安排上。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匈奴向导指着泉水,激动地用胡语夹杂着汉话喊道。

霍去病勒住马,立于湖畔高地,赤甲玄披在碧水蓝天的映衬下,鲜艳夺目。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沁人心脾的空气,连日来的沉郁一扫而空,“好地方!”霍去病朗声赞叹,惊起一群水鸟。“传令下去,以此泉为中心,方圆五里,自由狩猎!日落前返回此地!所得猎物,皆为今晚犒军之宴!”

命令一下,压抑许久的将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一个两个,策马扬鞭,曹襄也被带动,四散冲入绿洲和周边的山林,惊起一片飞禽走兽。

喧嚣的人马散去,湖边恢复了片刻的宁静。霍去病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亲卫,然后扶着霍彦下马,然后驭马驶进林子,马鞭都没拿,打猎去了。

霍彦要石页也去,自己独自走到湖边,蹲下身,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掬起一捧清澈的泉水。水冰凉刺骨,他看着水中自己年轻俊朗的倒影,又抬头望向远处巍峨圣洁的祁连雪峰,“嗯,我可真俊。”

弹幕哈哈大笑。

[以后有个石碑,上面十月份初,汉泰安侯霍彦行猎此地,对水自顾,曰,吾美矣。]

[哈哈哈哈哈哈。]

[君美甚!]

……

霍彦跟他们熟了,用水净了手,就坐在大石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听见过一声嗷呜,这声音,他连忙转头,看见远处林里的一双金色眼眸。

“漂亮儿?”

他轻唤。

那双金色眼眸似乎在笑。

它身边还有一双眼眸,只不过全是戒备。

霍彦没有上前,他与他的小漂亮隔了一道水。

他也在笑,不自觉的笑。

“你是嗅到了我的味道才见我的吗?”

小漂亮低下头,似乎叼住了什么,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它与那只虎来回两趟,然后卧下,爪前是三只小虎,牙还没全,一点点大,跟猫崽似的。

霍彦看了一眼又一眼,“是你和小花的孩子吗?可爱的很。”

小漂亮软乎乎的吼了一声,然后自己与小花各自叼住一只,把那剩下的崽往前推了推,又一次头也不回地跑了。

霍彦啊了一声,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小漂亮在半道又杀回来,吼了一声,那一声仿佛在说,爹,你帮我养下哈。

霍彦望着那夫妻俩扬长而去的背影,破口大骂,“逆子!”

他骂归骂,还是很快渡河,熟练地抱起他的虎孙子。

他虎孙子能吃能睡,爹妈跑了,眼都没睁一下。

霍彦没事干,给他虎孙检查了一下身体,这一检查不要紧,他才发现他这虎孙瘦得很,还长了一身的白毛,然后不由骂道,“逆子,连孩子都养不起!”

[阿言已经代入了。]

[哈哈哈,阿言祖父怀抱大胖孙。]

[漂亮远嫁,吃不饱,无奈弃下幼子给老父亲。]

[没事儿,一会儿这崽另一个祖父就上线了,哈哈哈。]

[跟了那个祖父,必不叫你过那吃不饱的日子。]

……

霍去病打猎回来,带了几只黄羊回来。

他正遗憾于没猎到雪豹,霍彦把那虎崽放在他怀里。

他接住,拎住这崽的脖领子,“这什么?”

他问霍彦。

霍彦轻笑,吐出两个字,“白虎。”

霍去病挑眉,“小漂亮回来了?”

霍彦依旧在笑,他其实心情不算差。

“是啊,恭喜,你作祖父了。”

霍去病也笑,“同喜。”

然后两个人又莫名其妙笑起来。

这场宴会在晚间举行,巨大的篝火堆熊熊燃烧,噼啪作响,将围坐的五百铁骑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身后的草地上,随着火焰的舞动而摇曳不定。炙烤黄羊、野鹿的油脂滴落火中,爆发出更浓郁的焦香,混合着干燥牧草燃烧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士兵们大声谈笑,互相展示着白日的猎物,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切割着烤得焦香四溢的肉块,大口咀嚼。粗犷的歌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击打盾牌、敲击水囊的节拍,炙肉歌舞,只是可惜,酒少,携带的浮光早已告罄,仅剩的一点也在最初的欢呼中分饮殆尽。没有酒,这宴席便少了几分酣畅淋漓的痛快,总让人觉得差了点火候,无法与在长安时相提并论。

霍去病坐在主位,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山岩。篝火的光芒在他年轻俊朗的脸上跳跃,映亮了他深邃的眼眸。他沉默地吃着肉,听着将士们的喧哗,而后猛地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篝火旁的喧嚣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迅速平息下来,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他俯身,单手抓住坛口,走到池边,在众人目光之下亲手拍开一坛“酎金”的泥封。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如同实质般钻入每个人的鼻腔,带着粮食的芬芳与岁月的沉淀,竟隐隐压过了泉水的清冽气息!

他抱起沉重的酒坛,手臂的肌肉贲张,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将琥珀色的、粘稠如蜜的琼浆玉液,缓缓注入泉水中,酒液撞击着酒坛内壁,发出清越的声响。

“汩——汩——!”

少年的声音比酒声更清越。

“这坛酒乃天子赐酒,今日邀我的兄弟们同饮!!”

五百精骑已闻着酒香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们的统帅,注视着那坛美酒,短暂的沉寂后,五百条喉咙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喝彩!声浪几乎要掀翻篝火!巨大的认同感与荣耀感瞬间点燃了每一个胸膛!

这浓烈的酒香,在此刻此地,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血与火、生与死的画面汹涌而至!

那个无有败绩的将军他的手臂微微颤抖了一下,酒坛的重量似乎骤然增加了万钧,他道,“也邀我埋骨黄沙的袍泽兄弟同饮!”

他的声音难得低沉,缓慢、一字一顿,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钝疼。

其实不疼,只是隐隐作疼。

酒液入水,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

“轰——!”

平静的湖面被瞬间撕裂!清澈的泉水被这浓烈醇厚的金棕色猛烈冲击、搅动!酒液如同滚烫的熔岩注入寒泉,迅速下沉、扩散、晕染!

少年长成青年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也就在一瞬间。

战争不光是军功,是荣耀。

它的背面是死亡,是有可能白日与你说笑的伙伴,明日变成了白骨。

酒坛已空,樽中的酒液也即将倾尽。霍去病的手臂因长时间的沉重负荷而微微颤抖,但他依旧稳稳地托举着。最后一股粘稠的酒液,如同泣血的残阳,从樽口缓缓淌下。

最后的酒滴,沉重地、一滴、一滴,坠入湖心。

“愿尔等饮此泉酒,安息此土!”

“愿此泉不息,永记我汉家男儿——”

所有人都红了眼眶,要从此水中舀一盏,与曾经的袍泽故人对饮。

“彩——!!”

这一次的喝彩,不再是单纯的兴奋,而是带着哭腔,带着血性,带着与逝者共饮的悲壮豪情!许多老兵再也控制不住,热泪滚滚而下,嘶声呐喊!无需命令,他们纷纷抓起手边的水囊、粗陶碗,甚至头盔,踉跄着扑向那被双重美酒浸染的“酒泉”!

“李老三,老子跟你喝!”

“兄弟们,干了这碗!”

“同饮!同饮!”

“好兄弟,来生咱们还跟着将军。”

此刻这更激烈、更直白的邀饮,更是将那份痛楚与思念推到了顶点。看着士兵们争先恐后涌向泉边,霍彦也站起身,拿起一个干净的陶盏,准备走向那翻涌着酒魂与英魂的泉水。他也要舀一盏,敬那些逝去的英灵,也敬他那背负了太多、此刻终于显露出一丝脆弱与深情的兄长。

他应该陪着他的阿兄。

弹幕却发出了警告。

[爹!求你,别喝,别让去病喝!]

[历史上记载,霍去病就是因为喝了上游被匈奴投过病羊的水才导致死亡的。]

[让他别喝生水,求求你了!]

[爹!!!]

字句如同惊雷,在霍彦脑中轰然炸响!“匈奴…投病羊…死亡…” 这几个字眼带着致命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动作和思绪!他猛地抬头,看向几步之外,正被一名亲兵递过一盏刚舀起的、混合着泉水和酒液的陶盏的霍去病!兄长的指尖,已经碰到了盏壁!

“不准喝——!!!”

一声撕心裂肺的、带着无尽惊恐的暴喝,压过了所有的喧嚣!霍彦如同离弦之箭,用尽全身力气猛扑过去!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在霍去病略带错愕、霍彦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迅猛动作下,那盏刚刚递到霍去病手中的陶盏,被霍彦狠狠地一巴掌打飞出去!陶盏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摔在旁边的岩石上,瞬间粉碎!混合着酒液的泉水四溅开来。

霍去病看着自己瞬间空空如也的手,又看向面前脸色煞白、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充满了后怕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急切的弟弟,皱起了眉,声音沙哑,“阿言。”

死寂。

篝火旁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数百道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突然发难、打翻将军酒盏的霍彦身上。惊愕、不解在空气中弥漫。

还好平日里关系不错,没人来打他。

但同时他明白,自己必须立刻解释,必须立刻掩盖!绝不能提“毒水”,那会引起更大的恐慌,甚至可能被有心人利用!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闪过。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的惊悸,脸上瞬间挤出一个极其夸张的笑。他摊开手,对着霍去病,也对着周围所有呆滞的将士大声说道。

“这可是天子御赐的酎金!最好的酒!”

他越说越坦然,“我阿兄特意拿来祭奠泉灵,邀兄弟们共饮的!这心意,这酒魂,都融在这泉水里了!你们倒好!”

他故意瞪着眼睛,扫视着那些拿着水囊、陶碗的士兵,仿佛他们犯了天大的错,“一个个急吼吼地舀水喝,跟谁抢呢?啊?跟兄弟们抢酒喝吗?兄弟还没喝够呢!你们也好意思?!”

他最后转向霍去病,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耍赖”的坦然笑容,指着那空酒坛,“阿兄,回长安,再带弟兄们喝,现在先紧着他们喝才是。”

霍去病紧锁的眉头,在霍彦这番“蛮横霸道”、“强词夺理”的嚷嚷声中,先是惊愕,继而慢慢舒展开来。他看着弟弟那看似坦然、眼底深处却藏着难以言喻的紧张和一丝恳求的眼神,再联想到他刚才那失态到极点、充满惊恐的扑救动作。一丝了然,混合着更深沉的、只有兄弟间才能体会的复杂情绪,掠过霍去病的眼底。他没有追问,也没有戳破。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霍彦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所有的掩饰,看到了对方心底那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不顾一切的保护欲。

而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还保持着握盏姿势的、微微有些僵硬的手指,拍了拍霍彦的肩,轻笑,“有理。”

周围的将士们,在短暂的呆滞后,被霍彦这番“歪理”弄得哭笑不得,紧绷的气氛瞬间松缓下来。有人忍不住笑骂,“阿言兄长,谁跟兄弟们抢酒喝了?亏你想得出来!”

哄笑声逐渐响起,驱散了方才的诡异寂静。

士兵们摇着头,笑着放下了手中的盛水器具,重新坐回篝火旁。

霍彦坐在霍去病的身边,看着重新喧闹起来的篝火,听着士兵们的笑骂,紧绷的心弦才敢稍稍放松一丝。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悄悄抹了一把,掌心一片濡湿。

好了,他骨头快散架了。

疼死他了!

霍去病没说太多话,只是在宴会结束后,沉默地躺在了霍彦的大腿上,他对霍彦道,“阿言,我带着他们来,却没能带着他们离开。”

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样的霍去病,他有着一身孤寂。霍彦就着片刻的月光,心道,月下的人总会多愁善感,他的兄长也不例外吧。

他将腰缓缓弯起,头缓缓抵住霍去病的额头。

“那你后悔吗?”他的眼角似有水珠落在了霍去病的面上,“你本来应该在长安做个贵公子的。年纪到了做个郎官,然后挥霍挥霍家财,时间一到做个官,一生平顺富足,多好啊。”

他道,“我这般聪明,你就在我庇护之下,多好啊。”

“才不要呢,”霍去病摇头。

他弯唇一笑,“我是为大汉打仗的。”

他又道,“我从不后悔,只是不知道旁人跟着我后不后悔。”

霍彦也笑,他叹了口气,“那他们死得其所吗?有人愿意跟随你吗?”

“自然。”霍去病轻笑,恢复了以往模样,“冠军侯战无不胜,不会有人不跟我。”

霍彦替他顺了顺发丝,他的发如铜丝般,很容易梳开。

“那说明所有人都知道我的阿兄值得托付。”月下的幼弟捧着他的脸,笑得眉眼弯弯,“大家都不后悔。我也曾跟随将军,当时只觉得看着将军,便浑身是劲儿。我这么想,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将军要一直带着我们往前啊,有了将军,我们是最强的。”

怎么会怪你呢,临战能致胜,不使将士枉死。你是个再好不过的将军。

大汉的所有将士都这么觉得。

霍去病露出了半颗小虎牙,“阿言,我以后会给你抢更多的人。”

他一幅要打穿世界的样子,霍彦的额角抽疼,“你老别喝生水,我就谢天谢地了。”

嗯,今天将军倾酒入泉,明天立个牌子,那地方就叫酒泉吧。

第108章 卫霍

晨光熹微, 带着祁连山特有的清冽寒意,透过营帐的缝隙钻了进来。霍彦裹着厚厚的毛毡,慢吞吞地坐起身。帐内早空荡, 霍去病早就没影了,只余下一豆灯火和矮案上摊开的舆图书简。

霍彦对此习以为常。

无尾巴的鹰, 抓不到的风, 早不知道飞哪去了。

他不慌,慢条斯理地洗漱,匈奴这边简陋, 柴火也没有,霍彦心一横,把冰得刺骨的泉水往脸上拍,激得他一个哆嗦,才彻底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坐到矮案前,他勉强啃了几口硬邦邦的干粮,便拿起笔, 目光重新落在那张描绘着河西走廊山川地貌的粗糙地图上,手指沿着蜿蜒的线条滑动,继续构思他那“异想天开”的商旅路线图——如何避开流沙,如何利用绿洲……

他不急。

帐内只有他一人,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

他许久不用竹简,还试了试挫刀, 挫刀用顺了,才接着写。

然而, 这份安静很快被打破。几行带着焦急情绪的弹幕, 如同水面的涟漪, 再次固执地浮现在他视野的正中央。

[爹!你醒啦!快去找哥哥啊!]

[呜呜呜,去病肯定自责坏了,一夜没睡好!]

[他以前打仗哪有过这么高的战损?这次伤亡近一半啊!]

[自从你跟着来了之后,咱就没死过那么多人……]

[爹!去劝劝他!别让他憋在心里!]

文字跳跃着,带着一种现代人特有的、对霍去病心理健康近乎本能的担忧。

他们在屏幕另一头近乎是看着霍去病和霍彦长大,担忧是常有之事。

霍彦手中的笔顿住了。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那几行只有他能看见的弹幕之上。他静静地看着那些充满焦虑和心疼的字句,看着它们为霍去病可能的“自责”而忧心忡忡。

片刻后,一声极轻、却带着清晰笑意的气音,从霍彦唇边逸出。他微微摇头,那双遗传自母亲的、形状漂亮的杏眼,映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你们啊……”

霍彦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无奈,又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完全不了解我阿兄。”

他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伤怀?自然是有的。昨日泉边倾酒,看着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再也回不来,那份沉重也是真的。他是人,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冰冷的战神塑像,自然是痛。”

“但你们说自责?说他因此憋在心里?那有点搞笑了。”

他指向舆图上那些被朱笔圈出的、代表着匈奴残余势力可能盘踞的险峻山谷,指向那些尚未被彻底探明的河流源头。

“伤怀是情之所至,这只证明英雄有心。但更多的是对胜利近乎偏执的追求,把守护视为天职的担当。他享受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快意!他热爱征服强敌、开疆拓土的豪情!他骨子里流淌的是为将者的铁血。生在此世,是要做英雄的,他如此,舅舅如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弹幕,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们用凡俗的眼光去看他,用常人的心绪去揣度他,自然会忧心他自责、痛苦,其实没有。”

帐内一片寂静。

弹幕因他这番话语而凝滞了片刻。

霍彦不再看弹幕,他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舆图。笔尖沉稳地划过竹片,勾勒出一条新的、通往更遥远绿洲的虚线。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刚才那番激烈的剖白从未发生。

他想,此刻的阿兄,定然已在数十里之外。或许在巡视新筑的烽燧,或许只是迎着祁连山凛冽的晨风,在无人的旷野中纵马狂奔,让那伤怀在疾风中消散。

弹幕又一次刷动,他们借着旅游指南给霍彦选地方。

[那我们也不能这样揣度你吗?你也坚强得不像人。]

霍彦怔忡,然后他笑出声,“真是的,你们回去吧。”

那条弹幕似乎是怕他生气,顿时消失了。

稍过了半个时辰,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连绵起伏的枯黄草甸染成一片辽阔的、温暖的辉煌。霍彦出去晒太阳,他早起,还不忘叫曹襄。

可怜的曹襄还没睡醒,就被他的大舅哥给拽出来。

他本想反抗,最后,在一个瞪视下,老老实实的跟在旁边溜达。

惹不起,惹不起。

他俩溜达到帅帐,巨大的帅旗在帐前空旷地带高高飘扬,旗面中央绣着威严的玄色“卫”字。这片区域已被清空,地面仔细平整过,铺上了厚实的、象征尊贵的朱红色毡毯。毡毯尽头,一座临时搭建、却规制严谨的香案已然设好。香案以硬木制成,表面打磨光滑,铺着明黄色的锦缎。案上,紫铜香炉中三柱粗大的龙涎香正袅袅升起青烟,浓郁的香气试图压过草原的风尘气。香炉两侧,摆放着象征皇权的玉璧和代表兵权的虎符。

昨夜刘彻的属官就到了,今天论公行赏。霍彦啧了一声,对即将到来的圣旨不甚在意。

中军帅帐内灯火通明。大白天还点着牛油灯,青铜灯架上油脂噼啪燃烧,释放出温暖的光晕,勉强驱散着帐内深重的阴影。

一张巨大的、绘有粗略漠北地形和进军路线的羊皮舆图铺陈在中央的矮几上,旁边散落着写满军情和物资清单的竹简。

卫青卸去了甲胄,只着一身玄色深衣,外罩一件象征大将军身份的紫绶麒麟纹锦袍。他鲜少穿着这么华贵,盘膝坐在厚实的狼皮垫上吃饭,满登登的羊肉蒸饼,油光瓦亮的。大将军看见两个小家伙探头,招呼他俩过来也吃点。

曹襄欣然接受,虽说没大将军吃得多,但他平时也这么吃。霍彦没起这么早过,没太多胃口,只小口饮了杯羊奶茶。他又觉得腻,喝了两口就放下了。

大将军最忧心的就是他这从小到大的挑嘴,“吃的还没雀儿多。现在干喝不吃了。”

卫青的想法带着老一辈人的朴实,就是能吃是福。霍彦这样的最让人忧心,干吃不胖,不喜欢的就吃两口。

霍彦无奈一笑,还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

“凤鸟就是这样的。”

卫青和曹襄被他这句话弄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两人一起笑起来,都是无语的笑。

霍小言,脸可忒厚了。

霍去病是在这时回来的,他撩开帐帘,就往案几旁凑,伸手捞了个饼子吃,三两口便吞下了一个蒸饼,显然胃口极佳,他这般与旁边小口啜着羊奶茶、仿佛这辈子只饮琼浆玉露的霍彦形成了鲜明对比。

“阿言吃完了?”

霍去病问小口啜茶的霍彦,霍彦还没答,卫青就道,“去病,你懂什么,我们家凤鸟都不吃饭的,只喝露水。”

曹襄一口饼没咽下去,差点喷出来,最后在霍彦死亡视线的加持下硬生生咽了回去。

霍去病一脑门问号,“刚养了老虎,家里又养鸟了?”

卫青指了指霍彦,笑道,“这不就是,一只小凤,参风饮露的。”

听到卫青打趣霍彦是“只喝露水的凤鸟”,霍去病先是一愣,随即朗声大笑,

“凤,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见则天下大安宁。”霍去病看向霍彦,眼中带着兄长的一丝促狭,“与阿言不差什么。”

这话既是顺着卫青的调侃,也是真心实意地称赞幼弟的卓然风采。

当然也有可能说霍彦偶尔骚包的审美,天天叮珰个宝石链子,耳上,腰上,都五颜六色的。

但阿言好看是真好看。

霍彦自然听出了他的促侠,哼一声。

卫青含笑颔首,显然也认同。

卫家饭桌上向来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他们仨说话是常事,曹襄也经常留宿卫家也熟,卫青便问起了霍彦怎么过来的。

霍彦便捡着重要的一五一十说了,说着说着,就提到指南针。

霍去病和卫青的嗅觉很灵敏,他们几乎确定,这个指南针用处很大。虽说对于本身跟身上装导航似的,对于身为顶级将领的他们,这个指南针增益不大,可是作为一个普通将领,一个明确的方向,实在是很有必要的。霍去病觉得多要一点,汉军将士一人一个不过分,卫青也期待的看着霍彦,期待霍彦像每次出征前给马修蹄铁,备好铠甲干粮那样,给他们每人都装一个。

“阿言,你那定南针,当真是行军利器。”卫青放下碗筷,指着舆图,“我与去病虽能辨方向,但寻常将士若有此物,遇风沙、密林、乃至夜行,便多一分把握,少一分迷失。”

霍去病立刻接话,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看到了装备精良、所向披靡的未来大军,“正是!阿言,此物若能配给全军,一人一个!那该多好!”

他想象着汉军将士人手一个,在茫茫大漠草原中如臂使指的画面,热血都有些沸腾。

曹襄也往霍彦的定南针上瞅,霍彦直接给他摆弄。

卫青依旧目光灼灼地看向霍彦,带着长辈的期许和统帅的务实:“是啊阿言,若能多制些,于国于军,功莫大焉。便如你之前改良马掌,惠及全军战马一般,这个也有很多吧。”

他们都见识过霍彦那些层出不穷的发明带来的好处。

阿言,阿言。

六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霍彦,霍彦被这突如其来的“全军装备”要求噎了一下。他看看期待的舅舅,又看看一脸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不就是多造点小玩意儿吗”的自家兄长,最后无奈地回望过去,两双有神的大眼睛目光交汇,空气中充满了“快答应”的无声催促。

霍彦无奈之下也回盯,三双有神的大眼睛目光交汇,最后还是最没耐性的霍彦败下阵来,他长长地、幽幽地叹了口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往身后的凭几上一靠,漂亮的杏眼翻了个无奈的白眼。

“知道一个多少钱吗,还全要,我还不如干脆飞上天去吧摘星星月亮给你们呢!”

他对这两位对金钱毫无概念、只知打仗和要装备的“宝贝将军”表示深刻的无奈。霍彦坐直身体,掰着手指头开始算账,语气带着一种“管家婆”式的痛心疾首。

“实不相瞒,我的好舅舅,我的好阿兄。咱们这次全歼匈奴,看似风光大胜,缴获无算。可你们算过没有?”

他指向舆图上的河西之地,“刚打下的这片疆土,要驻军,要筑城,要安抚归降的部族,要防备匈奴反扑,哪一项不是金山银海往里填?”

他随即手指又移向东方,道,“朔方郡的建设,还在纸上谈兵,遥遥无期,但那是未来北疆的屏障,更是无底洞!”

他最后指向胶东方向,手指在舆图上虚点着。

“盐铁官营才开了个头,阻力重重,收益远未显现。还有各地!旱灾、水灾不断,粮食减产,流民待赈,挣的完全不够花。”

卫青听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凝重。他缓缓点头,作为掌管帝国军事政务的大司马大将军,他深知霍彦所言非虚。国家,确实已经疲惫不堪,

他沉声道,“阿言所言,确是实情。国力维艰,民生多艰,未来十年可能都经不起再来一次灭匈之战规模的巨大消耗了。”

霍彦觉得他太悲观了,有酒政一直屯钱还有上次的豪族出血,加之黄河近些年被治理得不错,也没穷成那样,再给他四五年时间估计就够了。

他未来得及给卫青打气,霍去病的脑子就已经全是没钱了。

年少就没为钱发过愁的他其实对金钱毫无概念,他打仗向来只管冲锋陷阵,夺取胜利,粮草辎重自有卫青,霍彦和朝廷调度,何曾为这些琐碎发过愁?

“那个没钱,卖匈奴人呗!”他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上次抓的那些,不是换了不少好东西?我的新铠甲就是换的!不够?还有西域人!我都给你抓来!”

他甚至兴奋地补充道,“我这次抓的是活的!肯定比死的值钱!”

他仿佛已经看到源源不断的俘虏被押送回来,换来堆积如山的金子和粮草,解决所有财政难题。

曹襄一脸崇拜的看他,直点头。

霍彦:……

卫青:……

霍彦看着自家兄长那副“快夸我聪明”的得意表情,嘴角控制不住地狠狠抽搐了几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充满“关爱”。

“阿兄……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看向霍去病,“你抓回来的货要是太多了,就降价了,而且太多,市场上根本没人吃得下。”

霍去病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

霍彦继续补刀,语气幽幽,“最后的结果就是……砸手里了。不仅换不到钱粮,还得白养着他们,消耗我们的粮食。”

砸……砸手里了?!

霍去病如遭雷击,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事情!他费尽心思、冒着风险抓回来的“战利品”,竟然会没人要?还会变成负担?!这简直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一时痛彻心扉。

“那我以后还是杀了吧,咱们粮也不多。”

“不用,这些匈奴人来的正好,阵亡将士的补助多亏阿兄。”霍彦看着兄长那副深受打击、世界观崩塌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他拍了拍霍去病的手,“艰难只要一时,少则三年,多则五年……” 他放下茶杯,目光投向帐外,“不必担忧。”

如果没有阻力,朔方有点样子,胶东盐铁走上正轨,河西之地初步安定,府库能喘口气,我构思的商路也疏通得差不多,至多只要五年。

五年过后,内部已治,剩下的外患,还要靠他阿兄和舅舅。

他收回目光,看向霍去病和卫青,用一种哄孩子般的语气,认真道,“在其位谋其政,有我与义父,阿兄和舅舅不用想这些,听话回去好好养身体,未来还有打呢。”

霍去病和卫青闻言叹气,一起耷拉着一张猫脸,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霍去病叹气,“原来我其实从小到大都是被阿言养着,那阿言让我喝药我不能不喝。”

卫青叹气,“吃人嘴短,以后阿言说啥就是啥,我以后要天天喝苦药了。”

霍彦:……

曹襄:……,阿言,我以后还能有俸禄拿吗?

霍彦各自拿起一个蒸饼扔到他仨手里,恶狠狠道,“吃饭吧,不然以后凤鸟当家,饭都不给吃,全喝风!”

三人哈哈大笑。

霍彦也跟着笑,接着又抿了两口奶茶,说了会话,便回去换衣服,换了身青色锦衣就往外走,然后果断立在了霍去病右侧稍后。他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赵破奴、高不识部将,最末尾,石页作为新晋的骑都尉,身着崭新的军侯甲胄,努力保持着与身份相符的严肃,但眼神中仍带着一丝憨厚的激动,霍彦瞧着,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霍去病立于卫青左侧稍后一步。他在今早那身赤色锦缘的劲装外面罩了一件紫绶狻猊纹战袍,面无表情,年轻的脸上锐气在等待中稍稍内敛,却依旧如同鞘中利剑,锋芒隐约。

他微微侧首,与霍彦交流个眼神,示意霍彦往右看,卫青右侧,公孙贺、公孙敖、赵食其、李沮、曹襄等将领依次肃立其后。曹襄穿着崭新的侯爵服色,努力挺直腰背。霍彦扫过他,目光定在李广身上,李广穿着一身半旧的甲胄,他的嘴咧得很大,可见愉悦,也不知讲了啥,李敢站在父亲身边,脸上全是对父亲的无语。霍去病肯定不是要霍彦看这个,他要霍彦看的是李广脸上还未全消的熊猫眼。

霍去病扬扬得意,霍彦想,如果霍去病有尾巴,现在一定会得意的止不住摇起来的。不过,他也是,就是了。

双生子的心照不宣,在两个眼神中停止。

刘彻的圣旨来了。

一队剽悍的宫廷骑兵,身着铠甲,手持长戟,护卫着核心的使者队伍,自营门方向疾驰而来!卷起滚滚烟尘,马蹄声瞬间打破了营地的宁静!

为首一人,身着绯色宦官常服,外罩一件代表天使身份的杏黄色锦缎斗篷,面容白皙,赫然是因着侄子与霍彦相熟的冯中常侍。他双手捧着一个以明黄色锦缎包裹、两端装饰着蟠龙金轴的沉重卷轴。

队伍在香案前十丈处勒马停住,动作整齐划一,骑兵迅速散开,拱卫四方。冯内侍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整了整衣冠,捧着圣旨,在两名小黄门低级宦官的随侍下,一步步踏上朱红毡毯,走向香案。

期间他给了霍彦一个眼神,霍彦的心沉下去了。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陛下有旨——!”

冯内侍站定在香案前,面南背北,用他那特有的、尖细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拉长了调子高声宣唱。

“臣等——恭迎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卫青的带领下,所有将领、校尉、乃至周围的士兵,齐刷刷地跪伏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地面,冯内侍的目光在为首的卫青、霍去病、霍彦身上略作停留,然后小心翼翼地解开锦缎,展开那卷缣帛诏书。诏书以最上等的蚕丝织就。霍彦瞥了一眼,这用的是五彩绵缎,并非说是五种颜色杂乱混合,而是以其中一种正色,如赤色为底色,用其他颜色的丝线织出云纹、回纹等纹样,正好五种对应五行,他见诏书见得多了,甚至有时候自己还带着尚书台草拟过诏书,但五色,他最近一次看见还是霍去病封侯的时候。

他在这里思绪乱飞,那边冯内侍开始宣读,“制诏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等:

匈奴寇边数十载,杀掠吏民,违逆天理。朕承高祖之业,秉宗庙之灵,发天下锐士,遣卿等专征。幸赖皇天庇佑,将士用命,元戎运筹,乃有灭匈之捷,犁庭扫穴,摧破强胡,功震寰宇,威加海内!捷报飞传,朕心嘉悦。卿等涉大漠,绝幕北,犁庭扫穴,尽歼胡虏,使匈奴远遁,边患永息,此诚旷古之功!

大将军卫青,谋谟帷幄,坐镇中枢,临阵决机,于漠北腹地,咬定匈奴单于主力,鏖战经日,终待东道偏师如期合围,指挥若定,一举格杀匈奴单于伊稚斜,断匈奴王庭之脊梁,绝北疆百年之巨患!功冠诸军,国之柱石,社稷干城!”宣读到此处,冯内侍略作停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封赏。弹幕也在狂欢,唯有霍彦的心提起来了。

卫青依旧保持着叩拜的姿势,额头贴着冰冷的毡毯,看不到表情。

“累功已极,官无可晋。今益封食邑八千八百户,赐黄金五千斤、钱五千万,赐乘舆一具!昆吾宝剑一柄!玉璧一双!东珠百斛!锦缎千匹!。”

冯内侍言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跪伏的将领中激起无声的涟漪。一些将领,尤其是非卫霍嫡系的将领,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低垂的眼帘下,瞳孔骤然收缩!

官无可晋!

封无可封!

霍彦的心掉下去了。

弹幕也掉下来了。

[好歹再封啥呢!]

[对啊,猪猪不最会编新官的吗?]

[大尚书也行啊!]

[这不欺负舅舅吗?]

……

宣读完对卫青的封赏,冯内侍的声音并未停歇,但整个场地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益封巨万食邑,赐予金山银海、乘舆珍宝,这绝对是旷世恩宠,足以令任何人眼红心跳。然而,封无可封这四字,却像一道无形的寒流,悄然吹散了表面的炽热荣光。

卫青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再次重重地触碰到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声音沉稳如故,听不出丝毫波澜:“臣卫青,叩谢天恩!吾皇万岁!”

抬起头时,脸上依旧是那份沉静和恭谨。

霍彦叹了口气。

“骠骑将军、冠军侯霍去病!”

冯内侍的声音转向霍去病,语气中明显带上了更多的激赏和推崇。

“尔提虎狼之师,出代郡,越流沙,绝大漠!奔袭千里,如神兵天降,动若雷霆!犁庭扫穴,一战尽歼匈奴左贤王部主力!阵斩北车耆王,生擒屯头王、韩王等三王!兵锋所至,封狼居胥山以祭皇天,禅姑衍山以告后土,饮马瀚海以铭伟绩!扬大汉天威于绝域,成亘古未有之奇勋!勇冠三军,功高盖世,国之锐锋!”

“特授尔大司马尊号!秩禄、仪仗与大司马大将军等同!益封食邑五千八百户,赐金五千斤、钱五千万,敕建冠军侯府,一座于北阙甲第!赐僮仆七百人!”

对霍去病的封赏,充满了对霍去病的极致偏爱和对其未来无量的期许。目前看来,双大司马的格局已然形成。霍去病拜谢,可在他锦袍袖摆之下,那支撑着身体的手臂肌肉,却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紧绷。

这是什么事啊!

这是拿他制衡舅舅吗!

霍彦悄然握住他的手。

“泰安侯霍彦,持节破敌,功在东道,亲率部伍,昼夜兼程,克服险阻,如期抵达合围之地!与大将军主力并力合击,终致单于授首,功成圆满,忠勇果毅,智略超群,临危受命而不辱君命,实乃社稷之干城,朕之股肱!”冯内侍的声音转向霍彦,“益封食邑二千户,赐黄金二千斤、钱二千万,晋位搜粟都尉,专司农业生产、粮食征集,以备军用。”

卫青不着痕迹地往回看了一眼。

这两糟孩子,谢恩啊!

霍彦将头一磕,拜谢皇帝。

这TM的,不光卫霍要分家,他和阿兄也要分了。

风吹过来,霍彦面无表情。

冯内侍下面的内容他没有听多少,张骞、曹襄、公孙贺等,或通使绝域,或陷阵破敌,各益食邑、赐金帛。霍去病麾下将士,鹰击司马赵破奴,封从骠侯,校尉高不识,封宜冠侯!校尉仆多封辉渠侯,其他霍去病部将皆有封侯或升赏奋勇争先,多人封侯,以酬其劳,就连李广都托霍彦的福,又勇得一批,封了个弥路候,食邑五百,虽排在最末,好歹也是个侯。

冯内侍宣读完最后一句,“凡此役有功将士,论功行赏;阵亡者,优加抚恤,录其子弟!钦此——!”

“臣等——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叩谢声再次响起,霍彦如梦初醒。

冯内侍将圣旨郑重地交到卫青高举的双手中。卫青再次深深叩首,才缓缓起身,双手捧着那卷沉重如山的缣帛,面色跟以往一样。

霍去病也起身,把霍彦也扶起来。

二人皆面沉如水。

使者队伍完成了使命,如来时一般迅疾地离开了。

漠北的太阳正烈,三人一同回帐。

他们甫一走,“大将军……竟未加官爵?”一个低低的、充满疑惑的声音在赵食其身边的某个校尉间响起,虽然立刻被旁人用眼神制止,但这疑问的种子已然播下。

“益封近万户啊!陛下恩宠无以复加了!”李沮试图解释,但语气中也带着一丝不确定。

“恩宠自是恩宠……可这官爵已无可复加……”

另一人欲言又止,目光复杂地看向卫青离开的方向。

公孙敖目光扫过那些窃窃私语的将领,低声喝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大将军也是我们能置喙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杂音。但那份平静之下,深藏的暗涌,已为在场许多敏锐者所感知。

或许卫霍本非铁板一块儿。

沉重的深色牛皮帐帘轰然落下,隔绝了帐外漠北呼啸的风声、士卒的喧嚣与窥探的目光,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关在了外面。帐内光线骤然昏暗,唯有几座青铜雁鱼灯架上,粗大的牛油蜡烛正噼啪燃烧,跳跃的火焰在帐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光影。

霍彦胸口剧烈起伏,漂亮的杏眼里燃烧着两簇怒火。他几步冲到中央那张髹漆楠木矮几前,那卷以明黄锦缎包裹、蟠龙金轴装饰的五彩缣帛圣旨,安安静静摆在上面。

霍彦冷冷一笑,“好了,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们跟舅舅不是一家的了!”

他的影子摇摇晃晃,也在张牙舞爪。

帐帘阴影处,刚刚年满二十便已位极人臣、成为国家三把手的霍去病,面无表情地踱了出来。他径直走向角落的青铜冰鉴,提起上面一只沉甸甸的错金银夔龙纹铜壶,给自己倒了一陶碗冰凉的清水,仰头灌下,然后随手将陶碗放在案几边缘,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凉凉地吐出一句“从今往后,卫是卫,霍是霍。”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忍不住笑一声,带着些许困惑与难言的桀骜。

“可我是舅舅亲手带大的!是舅舅倾囊相授的!我为什么要自立门户?!这算什么?!”

声音低沉,带着金石相击般的冷硬。

卫青正盘膝坐在厚实的狼皮坐垫上,那是一整张硕大的灰色狼头皮毛缝制而成,狼吻狰狞,獠牙微露。他慢条斯理地拿起一个早已冷透、边缘微微发硬的羊肉蒸饼,熟练地掰开,露出里面油润的肉馅,就着矮几上一碟深褐色的酱豆豉,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他心宽得很,在他看来,卫和霍有什么区别?去病和阿言,那就是他卫家的孩子,是他亲手带大、视如己出的宝贝。孩子大了,有本事,一个能征善战,一个治国理政,这是卫家的福气,是大汉的栋梁。陛下这般抬举他们,让他们早早独当一面,分明是在培养下一代的中流砥柱,他卫青感激还来不及呢。

他咽下口中的食物,看着两个气鼓鼓的外甥,语气平和,甚至带着点欣慰,“陛下真好。如此厚恩,用心良苦。”

霍彦面无表情,从紧抿的唇缝里冷冷挤出一个字,“呵。”

霍去病同样面无表情,声音更冷,“呵!”

卫青觉得姓卫姓霍无甚区别,可霍彦和霍去病却不这么觉得。若他们姓卫,便是卫家血脉相连的继承人,天然一体,无人会质疑忠诚。而外甥?终究隔了一层,说白了,如果现在他俩姓卫,谁都不会觉得儿子会背叛老子,而外甥会不会,可不一定。

这便是足以致命的疑虑!

原本卫家有舅舅这定海神针,又有他们兄弟俩这尚且出色的继承人,明眼人都知道往那里投。现在刘彻这一手釜底抽薪,卫氏从内部直接割裂。优秀的领袖失去了法理上最有力的继承人,而出色的继承人没有了庇护,根基不稳。

好了,卫家得观望观望,太子得观望观望,毕竟大汉的外威下场可都不怎么样。毕竟,强如窦婴、田蚡等外戚,又有几人得以善终?

再赐冠军侯府,彻底分个清楚,使其拥有独立的府邸、僚属班底。更甚者,把霍家也拆开,分文分武,互相制衡。

好一个帝王心术!好一个分而治之!

霍彦看着舅舅那浑然未觉、甚至为陛下“用心良苦”而欣慰的模样,他眼珠灵动一转,脸上倏然绽开一个春花般明媚灿烂的笑容,几步轻盈地蹭到卫青身边,一屁股挨着他坐下,伸手就扯住了舅舅玄色深衣那宽大的云纹锦缎袖口。

“舅舅~” 他拖长了调子,带着十二分的委屈,“兄长在长安得了陛下亲赐的金窝银窝,雕梁画栋的冠军侯府,哪里还看得上咱们府上我那间漏风的小破屋子呀。我回去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孤苦伶仃的,多可怜呐。我去你府上住,行不行嘛?”

陛下啊,你若不动,我自己就会避嫌,可现在,怎可让你轻易如愿?

卫青被这突如其来的撒娇弄得一怔,随即失笑,粗糙的大手拍了拍霍彦的手背“傻孩子,你的屋子,舅舅何时让人动过?一直给你留着呢,日日有人打扫,炭盆都备着,就等你回去。”

他语气里满是长辈的纵容。

霍彦笑靥更深,杏眼弯成了月牙儿,手上却更用力地摇晃着卫青的胳膊,语出惊人,“那我回去呀,就跟阿母说,,把我这霍字也改了,随母姓卫!卫彦,卫彦……舅舅您听听,是不是也挺顺耳的?比那劳什子霍彦好听多了!舅舅,您说好不好?”

他仰起那张小白脸,把大眼睛尽量眨巴得清澈又无辜。

卫青:……

他手里的半块蒸饼差点脱手滚落。这小子……简直是无法无天!胡闹起来没个边际了!

霍彦不依不饶,几乎要把卫青的胳膊摇散架:“舅舅您不喜欢阿言了吗?我姓卫不好吗?以后我就是卫彦了!跟舅舅一个姓,这才叫真正的亲上加亲,血脉相连呐!”

卫青看着眼前这张写满“天真无邪”和“理直气壮”的小白脸,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哭笑不得地连连摇头。

唉,小反骨仔生气了,让陛下去愁吧,他才不管。

旁边一直抱臂而立、面沉如水的霍去病,他放下环抱的手臂,大步走到霍彦身边,不由分说地伸手,拍了拍霍彦的肩,唇边溢出一丝笑意。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的强势。

“用不着那么麻烦,回长安先改姓。”

“至于那冠军侯府……”

他目光扫过案几上那卷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却又冰冷刺目的五彩圣旨,如同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不要了。”

官,他当了,幼弟,他不分,舅舅,他不分。

什么都要。

他全都要!

霍彦:……,果是我阿兄,比我还能添堵。

这下,轮到卫青彻底失语了。他看着眼前这两个胆大包天、既要名位又要亲情、浑然不惧陛下的糟心外甥,只觉得一阵阵头痛欲裂,彻底无言以对。

算了,听陛下的,反正以他之尊荣,这俩小子死不了,况且他有钱,可以以金偿命。

第109章 长安有风

漠北的春天, 来得迟缓而吝啬。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凛冽的朔风卷过枯黄与零星新绿交织的广袤草原,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偶尔卷起细碎的沙砾,抽打在低矮的毡帐上。

曾经控弦数十万、令汉家天子寝食难安的匈奴王庭, 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弥漫不散的衰败气息。单于伊稚斜授首, 王族争位,内耗不休。汉军统帅卫青如磐石般坐镇后方,而那位年轻的将领霍去病, 更是不时如同鬼魅般率铁骑掠过草原边缘,每一次马蹄声都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残存的匈奴贵族心头。如此重压之下,这盘踞草原数百年的巨兽,终于从内部开始崩裂。一部分认为他们应投降汉朝,另一部分以匈奴单于阏氏为首的匈奴残存的贵族却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北迁!

从把刘邦困于白登山的冒顿单于开始,匈奴与汉朝已经缠斗几百年, 在这期间,匈奴也陆续收留了东胡、月氏等周边部族。细算下来,草原部落统一在单于旗下已经有几百年。只是现在,这个东起辽东、西至西域的庞大游牧帝国,支离破碎。

归降与北迁的部族分歧越来越大。

匈奴地的一处毡帐。

匈奴地界本就昼短夜长,加之匈奴现今的困窘, 居处采光都很将就,这一帐子匈奴贵族围着一盏油灯坐着。帐内光线昏暗, 仅靠中央一盏粗陶油灯提供微弱的光明。灯芯燃烧发出噼啪轻响, 跳动的火苗将围坐一圈的匈奴贵族身影扭曲地投射在粗糙的毡壁上。

空气浑浊, 混杂着浓重的羊膻味、皮革气息、未散的血腥。

争论已持续了许久。一方是主张归降汉朝的“归降派”,他们声音疲惫,眼神中充满了对富庶长安的渴望和对持续战争、匮乏生活的恐惧。另一方则决意北迁,不为汉奴。

汉使张骞,身着汉家使节常服,手持象征国威的旌节,静静地坐在归降派一侧。他面容沉静,与周围那些被风霜刻满皱纹、被苦难磨砺得粗粝不堪的匈奴贵族相比,显得过于“白净”,如同蒙尘明珠落入砾石堆中,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

又一次激烈的争吵爆发,双方用急促的匈奴语各执己见,唾沫横飞。张骞不动如山,只垂眸看着手中旌节上系着的旄牛尾,就在这嘈杂声中,他敏锐的耳朵捕捉到帐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沉稳、矫健,每一步都带着力量感。脚步声停在帐前,外面传来一片压抑着敬畏的、齐刷刷的问候声。

来了。张骞在心里道。

帐帘猛地被掀开!

一股裹挟着冰碴的朔风灌入帐内,那盏本就微弱的油灯火苗剧烈摇曳,骤然缩小如豆,帐内瞬间陷入更深的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所有人的争吵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一个身影逆着帐外灰白的天光,立在门口。她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狼皮大氅。单于家族在族人中间有很大的威信,几乎接近于皇族。而眼前这位大阏氏,伊稚斜的妻子乌木珠,她拥有自己的部众、广袤的牧场和成群的牛羊,是草原上真正握有实权的母狼。北迁之议,正是由她提出,并迅速凝聚了一批不甘臣服的追随者。

她的出现,帐内无论归降派还是犹豫者,此刻都下意识地、带着敬畏地,向她行了一个简朴而郑重的匈奴礼。

张骞握住旌节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发白。他微微侧首,用眼角的余光向那身影瞥去。

这一瞥,饶是见多识广、历经磨难的博望侯,心中也忍不住泛起一丝惊愕的涟漪。

他万万没想到,在这匈奴生死存亡之际,能挺身而出、凝聚人心、主张举族北迁的,竟是一位女子!

听见匈奴贵族对这个女子的称呼,大阏氏。

她是伊稚斜的妻子,不,应该称呼她为乌木珠。

乌木珠抬步走了进来。帐帘落下,隔绝了寒风,油灯瞬然亮起,她手下的人添了灯,或许是为了维护匈奴最后的体面,灯格外多,格外亮,照亮了她已不年轻的脸,与匈奴贵族们相似的,粗糙,皱纹,疲惫,只是她的眼睛还没有浑浊,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凝聚在了这双眼睛里,凶狠得仿佛要扯下一块肉来。

困兽犹斗。

张骞的手紧握。

乌木珠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了张骞身上。她嘴角勾起一个极其生硬、毫无笑意的弧度,用带着浓重口音,生涩却异常清晰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道。

“远来的不速之客,阴狠的汉人,离开我的草原,滚出我的毡帐。”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

张骞缓缓起身。他手握旌节,神色平静无波,用流利而标准的匈奴语回应,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匈奴战败,单于授首。我主天子仁德,不以尔等昔日之卑鄙为忤,愿以礼相待。许尔等保留财产,举族迁往天下最富庶安乐之地——长安。夫人既不识时务,冥顽不灵。既如此,归降之事,作罢。夫人,请自便。”

说罢,他不再看乌木珠,更无视帐内骤变的氛围,径直转身,姿态是十成十的傲慢与不屑,甩袖抬步就要离开。

乌木珠让他自便,底下的人却炸开了锅,

“慢着!”

一声惶急的嘶喊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坐在首位的一位老匈奴贵族猛地站起,布满老年斑和深刻皱纹的手,如同枯枝般死死抓住了张骞即将离去的袍袖。他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渴望。

乌木珠硬气不代表旁人硬气,一时的热血,死战不退的骨气在见到心爱的儿子倒在血泊中还剩下三分,对于更寒冷之地物资难以为继,饿肚子的恐惧,让他们几乎胆寒。

儿子战死的悲痛尚在,但对更北苦寒之地物资匮乏、活活饿死的恐惧,彻底压倒了残存的所谓“骨气”。他被打怕了,也被长安传说中无尽的繁华和安稳深深诱惑了。

张骞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用另一只手,缓慢而坚定地将老贵族枯瘦的手指一根根从自己的衣袖上拂开。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轻慢,用匈奴语清晰地、如同宣判般说道,“我大汉的冠军侯,期待着与你们的下一次见面。”

言罢,他再不留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毡帐,将帐内死寂的沉默和一张张神色各异、惊恐犹疑的脸甩在身后。

他刚离开,那老贵族如同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回狼皮垫上。随即,一股巨大的悲愤与绝望涌上心头,他猛地再次站起,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瞪着乌木珠,用尽全身力气,用匈奴语发出怒吼。

“乌木珠!你的丈夫!那个贪婪的伊稚斜!他已经抽干了我们部族的血与肉,填进了他那永远喂不饱的野心窟窿里!现在,他死了,就埋在我们无数子弟的白骨堆里!我的儿子!我最心爱的儿子!就死在了他填不满的野心里!”

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那张脸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扭曲得如同妖鬼。

“现在!你!你又要带着我们剩下这些老弱病残,去那贫瘠寒冷的北方!你是想让我们所有人都冻死在冰原上!饿死在风雪里吗?!啊?!”

他的控诉如同重锤,砸在许多贵族心头。对长安的怯懦向往与对生存的极度渴望交织,压倒了对草原的眷恋。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踉跄着,不管不顾地追着张骞离去的方向冲出了毡帐!

帐内死寂片刻,随即如同炸开了锅,几个早已动摇的贵族互相看了一眼,低着头,头也不回的匆匆追了出去。

帐内灯火通明,却更显空荡死寂。

“还有吗?”

乌木珠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她依旧站在原地,身形不动,只有手背上暴突的几道青筋,泄露了她内心翻腾的怒火与痛楚。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彻骨的阴冷。

“离开草原的狼,还能叫狼吗?” 她缓缓地开口道,“离开草原的狼还是狼吗?有汉军的卫青和霍去病在,大汉还缺看门户的狗吗?”

“往更北处,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有怯懦的西域人!有肥美的草场!只有拿起弯刀,去抢!去夺!我们才能活下去!才有重新成为狼的机会!掠夺西域人得活,去长安,必死。”

她的话像淬毒的冰锥,刺得剩下的人浑身发冷,帐内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死寂得可怕。

灯火摇曳,乌木珠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各怀鬼胎的贵族们,见他们有人若有所思,有人战战兢兢,有人目光犹豫,她起了身,眼睛像是不熄的火,“懦夫们,你们早已经被汉人的马蹄声吓到了!忘了你们血管里流的是狼血!只管跟着汉人去吧!大汉的犬将永远回不到故乡!草原的狼永远不会忘记仇恨!永远不会放弃故乡!只要有一息尚存,我们终将回来!总有一日会回来!”

掷地有声。

良久的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帐外呼啸的风声。

“我!”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刀疤的年轻匈奴贵族猛地站了出来,右手重重捶在左胸,发出沉闷的响声,“我跟着您!阏氏!我的弯刀和性命,交给您!”

“我也跟您走!”

“还有我!”

“草原的狼,死也要死在草原的风里!”

……

领头的人一出,顿时有不少义愤填膺者跟着附和。

“为防汉军铁骑突袭,各部立刻行动!明日破晓之前,清点所有部众,收拢还能带走的牛羊马匹,抛弃辎重,轻装简从。”

乌木珠一字一顿,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中的酸涩,声音恢复了冷硬的决断。

“北、迁!”

汉朝有战无不胜的将军,匈奴亦有在绝境中挺身而出、宁折不弯的首领!

当乌木珠的身影出现在帐门的那一刻,张骞便知道,劝降已无可能。他连夜策马,顶着刺骨的寒风,将匈奴分裂、乌木珠决意北迁的消息,带给了在附近威慑的霍去病。

霍去病听完张骞的禀报,银甲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寒光。他遥望着匈奴营地方向星星点点的火光,只把玩着掌心的小刀,并未说什么。

匈奴人早有北迁之意,加上他不断袭扰和归降部族带走了大量马匹牛羊,剩下的这点残部,能带走的牲畜恐怕也所剩无几。

“抢回来?”霍去病低声自语,随即嗤笑一声,带着些许不屑,“费粮食。”

养俘虏要粮,养牛羊也要粮,这点残渣,不值得他浪费宝贵的军粮。他对张骞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他的差事。随即,他亲自出面,“接见”了那些追随着老贵族前来归降的匈奴贵族。

在那些降者混合着敬畏、恐惧和一丝期盼的目光中,年轻的小大司马霍去病,神态倨傲而疏离,只略略安抚几句,便挥手下令。

“送他们去长安。”

语气平淡得像在处理一批无关紧要的货物。

至于到了长安,这些人是被圈养、被发卖、还是被其他方式处置?那是精于算计、掌管粮秣钱粮的桑弘羊和阿言该头疼的事。他这位大司马,只管打仗,不管善后。

那个归他幼弟管。

他才不管。

调转马头领人回长安的小大司马心道。

第二日,阴云低垂。

广袤的漠北草原上,无数毡帐被拆卸,粗重的木架和破烂的毡毯被遗弃在原地。衣衫褴褛的牧民,扶老携幼,驱赶着稀稀拉拉、瘦骨嶙峋的牛羊马匹,汇成一股股灰暗的人流,如同受伤的蚁群,沉默而艰难地向着更北方的未知之地蠕行。寒风卷起尘土,吹打着他们单薄的衣衫,哭声、牲畜的哀鸣声、皮鞭的抽打声交织在一起。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匈奴人的哀歌不绝。

乌木珠骑在一匹同样瘦弱的老马上,勒住缰绳,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片刚刚萌发新绿、却即将被遗弃的草原。枯黄的草浪在风中起伏,仿佛在无声地挽留。她的丈夫伊稚斜,就战死在这片草原的某处,尸骨无存。她的故乡,她祖祖辈辈生息繁衍的土地……眼角终究无法抑制地涌上一股温热,只可惜迅速被寒风吹干。

元狩三年春,匈奴北迁,自此消失于历史。

漠北的烽烟散尽,匈奴王庭的狼纛倾颓。大汉帝国的北方疆域,自高祖白登之围以来,头一次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安宁。广袤丰美的草原牧场,如同上天赐予的厚礼,尽归汉有。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整个帝国的狂喜!长安的酒肆彻夜喧嚣,浮光的香气经久不散。戏坊的唾沫横飞地描绘着卫青大将军如岳峙渊渟的沉稳,霍去病骠骑将军如天狼降世的神勇,以及泰安侯霍彦及时赶到,全歼匈奴的豪气。卫霍之名,已非人臣,直如天神临凡!一仗犁庭扫穴,功业更胜六世先皇,此乃天命所归,国运昌隆!

长安,未央宫。

早春的寒意尚未退去,殿内的青铜兽炉吞吐着温暖的檀香,却驱不散天子刘彻心头那份滚烫的期盼。他任凭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拂面,非但不觉得冷,反而心潮澎湃。

他一点都不嫌冷,非得领着所有人接他的宝贝们回家,就连刘据都没放过,刘据虚岁才九岁,三分人样还没成型,七分狗样炉火纯青。他生拖硬拽叫上了霍光,霍光本来没有资格的。但刘据已经很有霍彦的风骨了,他眼珠一转,目标锁定了一旁侍立的、年岁稍小的卫伉。卫伉生得白白净净,性子温软,白甜的样子像极了他父亲,对太子表哥的话向来奉若圭臬。

“伉儿!” 刘据凑过去,小声道,“你去跟我母后说,把小嬗儿也抱去!就在我旁边,给他加个座儿!”

卫伉不疑有他,屁颠屁颠跑去椒房殿禀报皇后卫子夫。卫子夫何等聪慧,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又是刘据在“狐假虎威”,想把他亲近的霍光也塞进前排观礼的队伍里,毕竟抱个奶娃娃加座,旁边自然要多安排个照看的人,但是他也不想霍嬗才多大。

卫子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纤纤玉指精准地揪住了刘据粉嫩的耳朵,轻轻拧了一圈。

“哎哟!母后轻点!” 刘据立刻夸张地“嘤嘤嘤”起来,小脸皱成一团。卫子夫松开手,无奈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小光去就去了,但你不准把嬗儿抱去,若敢胡闹,仔细我的板子!”

话虽如此,刘据的目的还是达到了——霍光得以站在了迎接队伍的前排。事后霍光得知太子为自己“牺牲”了耳朵,还特意带了霍彦给的膏药前去探望。结果刘据小嘴一撇,半点亏不吃。

“药我收了,阿光,前日太傅留的策论……嘿嘿,就劳烦你啦?”

霍光看着眼前这个太子殿下,面无表情,内心一片苍茫:……这个太子,我可以退吗?

当然,打闹归打闹。随着卫霍大军归期临近,整个长安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沸腾。卫青府邸和霍去病的院落,被卫媪指挥着仆役打扫了一遍又一遍,窗明几净,连门槛都擦得能照出人影。就连尚在襁褓、被卫少儿抱在怀中的小霍嬗,也被卓文君套上了崭新的锦缎袄裤,戴上了沉甸甸、金光闪闪的长命锁和缀着珍珠的小帽子,打扮得如同年画里走下来的金童子。

长安万人空巷,翘首北望。而远在归途后军中的霍彦,对这些浑然不知。他眼下只有一个执念——缠着舅舅卫青,尽快把姓氏从“霍”改成“卫”!卫青被这宝贝外甥缠得实在没法,又不能真把他绑起来,只好祭出“祸水东引”之计,大手一挥,将霍彦“发配”到了后军,美其名曰协助弥路侯李广处理后勤事务。

这下可好,李广自从因霍彦被封了弥路侯,简直把霍彦当成了再生父母!这位飞将军是个直肠子通大脑,简称一根筋捅到底的主儿,爱恨都写在脸上,且极其浓烈,恨你时恨不得食肉寝皮,爱你时恨不得掏心掏肺。如今他对霍彦,正是那掏心掏肺的“爱死你”阶段。

霍彦被迫承受了李广那山呼海啸般的热情。他本性吃软不吃硬,面对李广这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甚至还乐呵呵的滚刀肉,除了偶尔被聒噪烦了抽两鞭子泄愤,还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而李广呢?皮糙肉厚,挨两鞭子权当挠痒痒,反而觉得这是“泰安侯看得起老夫”,更加迎难直上,鞍前马后,殷勤备至。

这一日,漠北草原边缘,后军缓缓行进。风依旧带着寒意,卷起枯黄的草屑。李广骑着马,又凑到了霍彦的马旁,咧着大嘴,亲热地喊道,“阿言!”

正驭马上前的霍彦眼皮都没抬,手腕一抖,“啪”一声脆响,马鞭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朝着李广那张老脸抽去。

阿言也是你能叫的。

李广毕竟是沙场宿将,反应极快,脖子一缩,灵活地躲开了,还嘿嘿笑着搓了搓手,“哎呀,春和莫恼,莫恼!老夫这不是跟你亲近嘛!”

霍彦皮笑肉不笑的脸,怀里还抱着一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懒洋洋打盹的幼虎崽,语气凉飕飕,“唤我泰安侯便好。”

李广看着霍彦那“和善”的笑容,挠了挠头,完全没理解其中的警告意味,依旧乐呵呵,“春和,你看这天气……”

“啪!”

又是一鞭子!

跟在后面的李敢,痛苦地捂住了脸,内心哀嚎,爹啊!您老人家能消停点吗?泰安侯,那不是我爹!

离长安三十里,长亭在望。

就在这“鸡飞狗跳”的后军氛围中,前方官道上骤然响起一阵急促如奔雷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迅疾无比,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锐气!

原是霍去病忙完,一路催马扬鞭,成功在离长安三十里处与大部队会合。

冠军侯张扬的很,一身新锻的银铠在太阳地下发着波光,高冠乌发,他不知道跟后面充作亲卫的赵破奴说了啥,唇角微扬。而后狠狠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蹿了出去。

而后,那杏目红唇,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便与霍彦来了个面对面相见。

骏马前蹄高扬,又重重踏落,激起一片尘土,停在了霍彦面前。

大美人单手控缰,身子前倾,另一只手拂开碍事的柳树枝,声音低沉,“春和。”

霍彦的心怦怦跳,任谁看了这大美人谁都会心跳得猛一下子的,孰不见弹幕早就发疯,李广都看呆了,他大概不知道李广呆是因为他,李广从未想过,霍彦那双总是带着疏离讥诮,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兴致缺缺的杏眼,竟能在转瞬间迸发出如此明媚,如同春日融冰般的粲然笑意!

陛下取的春和之名,并非虚妄。

霍彦自己都未曾察觉,他的唇角已高高扬起,眉梢眼角都浸染了真切的暖意,春风吹过柳梢,霍彦声音清朗愉悦,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阿兄回来了!”

“前段日子搜罗了匈奴王帐,带了个好玩的给你,过来。”霍去病调转马头,与他并驾。霍彦偏头。霍去病微微侧身,探手从马鞍旁悬挂的皮质行囊里拎出来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那刀不大,比匕首稍长一点,刀尖微微回勾,侧面有一道漂亮的槽口,刀鞘通体为银,嵌了大大小小不少的珠玉。

华美,凶戾。

“好刀。”霍彦由衷赞叹,修长的手指细细抚过刃面与刀鞘,然后在鞘尾看见了春和二字。

他轻笑着珍而重之地将其收入怀中。

很漂亮的刀。

很适合防身。

霍去病每次出门,小到练兵,大到出征。无论多远多近,也无论干什么去,都必会给霍彦带个趁手的小玩意儿。霍彦是万般好物都见过的,可仍爱他的这份心意。这些便是最好的东西了。

他理所当然享受兄长的宠爱。

霍去病看着他小心收好的动作,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层层漾开。他语气平淡地补充道,“匈奴贵族贴身用的玩意儿,用来对付猛兽、卡骨剔筋倒是便利。原本的旧铁刀刃脆得像枯枝,杀人都次了些。我便让军中的老匠头用新钢给你重新锻打,开了刃口。如今倒勉强凑合。” 他接着对霍彦道,“留着防身也好,闲时赏玩也罢,随你心意。”

“谢阿兄。”霍彦笑得眉眼弯弯,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腰间冰冷的刀柄。

霍去病不再多言,稳稳地控着缰绳,前方,长安城巍峨的轮廓已在地平线上清晰可见。

大汉的将士回到了长安,灞桥的柳枝刚抽芽,只是风却有些冷。

第110章 臣想一举三得

长安的春日, 寒意尚未完全褪尽,料峭的东风卷着渭水河畔新抽嫩芽的柳条,带来湿润泥土的气息。官道两旁, 原本萧瑟的原野已悄然染上点点新绿,间或有几树耐寒的野杏, 枝头缀满了粉白的花苞, 在微冷的空气中倔强地绽放,暖意将席卷这广阔的八百里平原。

通往长安的宽阔直道上,期盼压倒了初春的微寒。

宽阔的直道两侧, 早已被肃穆威严的甲士清场戒严。身披玄甲、手持长戟的锐士如同沉默的钢铁森林,从巍峨的城门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长亭。代表天子威仪的玄色大纛、绣着龙虎纹样的赤红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巨大的幡幢投下庄严的阴影。金根车、玉辂、五时副车等天子卤簿依次排开,华盖如云,流苏垂地,在尚显苍白的春日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庞大的鼓乐队肃立待命,编钟、建鼓、排箫、竽笙等礼乐之器静默无声,却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霍彦搁远处打眼一瞧, 只觉得浮夸的紧,活脱脱的暴发户样子。霍去病倒是喜欢得紧,眼里都闪着光。

刘彻身着玄色十二章纹冕服,头戴通天冠,十二旒玉藻垂于额前,端坐于金根车之上。他目光灼灼, 不顾体面探头望向道路的尽头,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兴奋与期待。

太子刘据, 穿着太子冕服, 被安排在御驾旁一个加高的软垫上, 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模仿着父亲的威严,只是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和时不时扭动一下的身体,暴露了他孩童的好奇与不耐。卫子夫,以及卫家翘首以盼的亲眷们,无不引颈而望。他们身后站着被强行“争取”来位置的霍光,身着整洁的青衿深衣,年纪虽小却已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只是微微抿紧的唇线和紧握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激动。

整个长安,仿佛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支凯旋之师的到来。

三十里外,旌旗招展处。

卫青统帅的大军主力,正沿着官道缓缓推进。经历苦战与漫长归途,将士们脸上虽有风霜之色,但精神却异常振奋,腰杆挺得笔直,甲胄擦得锃亮,步伐整齐划一。胜利的荣光与归家的渴望,让他们忘记了疲惫。

后军之中,李广骑着马,锲而不舍地围着霍彦的马打转,嗓门洪亮,“泰安侯!春和!你看这柳条,抽得多好!待会儿进了城,老夫请你吃长安新开的炙肉铺子!那滋味,啧啧……”

霍彦正觉得刘彻浮夸,迎面撞上李广,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凉凉地回了一句,“弥路侯,安静些,陛下在看着呢!”

李广一噎,随即梗着脖子,“陛下在看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呢!”

话虽如此,音量还是自觉降低了几分。

在震天动地的乐声与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霍彦随卫青、霍去病一同下马,抱拳躬身行礼。未等他们完全拜下,刘彻已大笑着从金根车上疾步而下,张开双臂,如同迎接归家游子的老父,一把将卫青、霍去病和霍彦三人同时揽入怀中,老父亲乐得跟二百斤的胖子似的,炫耀得意全写在脸上。

霍彦只觉得挤。

他突然羡慕起他阿兄的面无表情来,因为刘彻这玩意儿说话好大声,震得他耳朵疼。

“回来了!都回来了!”刘彻还在讲,洪亮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炫耀般的得意,震得近在咫尺的霍彦耳膜嗡嗡作响。他只觉得被挤在三个成年男子,尤其是刘彻那个大体格子中间几乎喘不过气,他心中无比羡慕阿兄霍去病那张无论何时都能维持面无表情的脸,因为他想死一死。

好不容易被刘彻放下,霍彦感觉自己像被揉搓了一遍。刘彻红光满面,一手拉着卫青,不由分说将他请上自己的金根车骖乘,那车太招摇,金箔饰轼,伞盖垂五彩羽葆,但实在是太和卫青心思了。卫青傻乎乎地就上了,霍彦有时候都怀疑刘彻那老头子是知道他舅舅就喜欢这些个金啊,银啊,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勾搭着他舅舅骖乘。

当然,这是刘彻对大将军无上的荣宠,霍彦也不能没有证据就乱说。

内侍恭敬地引着他与霍去病登上了紧随其后的另一辆华丽宽敞的副车。他便也上了车,车内铺着厚软的锦垫,熏着淡淡的苏合香。

霍去病刚坐下,霍彦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车帘就被猛地掀开,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探了进来,正是被刘彻“赶”下御辇的太子刘据!

“阿言兄长!”刘据手脚并用地爬上车,目标明确,一头扎进霍彦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小脸仰起,做出西子捧心状,声音带着夸张的哽咽,“据儿想死你们了!每思及二位兄长在漠北餐风饮露,据儿就食不下咽,痛在心间,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演得情真意切,若非霍彦深知这小子的底细,差点就要被他蒙骗过去。他低头看着怀里这颗大脑袋,忍不住轻笑出声,手指点了点刘据明显圆润了些的脸颊,“可我瞧着据儿似乎壮实了些,果然食不下咽,所言非虚。”

一旁的霍去病忍俊不禁,伸手拨开霍彦额前被刘据蹭乱的碎发,眼中带着笑意,指点道,“你阿言兄长能用清减博同情,那是真清减了。你就不必了。”

刘据被戳穿,小脸一垮,顿时觉得跟这两个“无趣”的大人玩不下去了。他眼珠一转,目光落在车厢角落那只被霍彦带上车、正蜷着打盹的雪白幼虎身上,瞬间亮了起来,“好漂亮的小猫!”

他伸手就想抱,白虎儿有点傻,还冲他喵了一声。

霍彦正嫌抱着这沉甸甸的大孙子手酸,见状立刻如蒙大赦,将小白虎塞进刘据怀里,“去吧。”

刘据撸着温软的小老虎,觉得它像极了小漂亮,一时之间,悲从中来,“漂亮儿若在,他的崽儿估计也这么大的,都该叫我伯父了。”

他边叹气怀念自己的好玩伴,边问霍彦这老虎有名字吗,他以后也养一只。

霍彦点头,就是它的崽,白白勺,还一本正经的科普道,他不叫你伯父,叫叔祖父。

白白勺,白的。

刘据不明白他的恶趣味,只觉得他起名越来越古怪。

[白白勺?哈哈哈,白的!]

[言崽起名越来越敷衍了!]

[实锤了!起名废本废!]

霍彦瞥见视野边缘飘过的弹幕,哼了一声,懒得理会这些不懂欣赏的家伙。

刘据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抱着“白白勺”揉搓,一口一个好孙儿,他平时常在宫中,在玩伴们中间需要树立威严,从不讲废话。记下来,只有霍彦和霍去病这两个兄长能容忍他去抱怨一二。

他其实说想念,是真的很想。他小嘴又叭叭地说开了,跟着霍彦东拉西扯,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已故的淮南王之女刘陵身上。当年淮南王刘安谋反事败,牵连甚广,刘陵作为核心人物自然难逃一死。但她在长安经营多年,人脉盘根错节,许多暗线当时并未完全挖出。

“听说最近因为盐铁官营的事,查账查得厉害,又勾带出不少豪族跟那刘陵有勾连,”刘据小大人似的说着,带着一丝他这年纪不该有的世故,“这两天长安的廷尉狱可热闹了,血流成河呢!父皇气坏了。”

他缩了缩脖子,没再说下去。

刘彻什么都忍不了,背叛更忍不了。

现在脾气暴着呢,若非这次大胜,估计军中也有不少人要遭殃。

[淮南翁主刘陵?那不被咱杀了,骨头都化灰了还不放过?刘猪猪小心眼实锤!]

[野史说她裙下之臣可多了:丞相田蚡、岸头侯张次公、游侠郭解、内侍严助…]

[还有更野的!说她勾搭过大将军卫青,还跟陛下有一腿,情意绵绵,陛下还许诺过娶她呢!]

霍彦的目光在扫过“卫青”二字时骤然顿住,眉头轻蹙,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市井流言,道听途说,岂能当真取信于人!”

他说罢,心中却豁然开朗,先前疑惑为何刘彻对卫青麾下一些将领封赏不足,甚至刻意忽略,原来根子竟可能埋在这陈年旧案里!他在心中暗骂那些不知死活的家伙,竟敢与逆贼有染,拖累舅舅!

那么,是否是他会错了意。刘彻只是在怪舅舅没有约束好下属。

是对是错,验证一翻就知道

他心中千思万转,刘据的倾诉欲还未完,他更喜欢跟霍彦说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多是刘据抱怨他那异母弟王夫人所生的皇子刘闳,还有李姬生的两个儿子,如何分走了父皇的宠爱。更让他烦恼的是,刘彻四年前设立的绣衣使者。

“那些人说是巡视天下、监察百官,可我总觉得他们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把我的一举一动都报给父皇!”刘据撅着嘴,委屈巴巴,“父皇现在对我都没以前好了……动不动就训斥……”

他说累了,情绪明显低落下去,抱着“白白勺”,小脑袋耷拉着,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霍彦看着他,随手从车窗外折了一根细长的草茎,手指翻飞,几下便编成一只活灵活现的草蚂蚱,递到刘据面前,“嗯。你太子做不稳了。才做了不到三年,举世皆敌。”

他说罢,用手肘轻轻碰了碰闭目养神的霍去病。

霍去病眼皮都没抬,薄唇轻启,蹦出一句话,“他活着,万幸。”

刘据彻底emo了,抱着草蚂蚱和小老虎,小脸皱成一团。他不甘心地小声反驳,“那…那也没悬到那种地步。”

他的小白脸上,那双遗传自卫子夫的漂亮杏眼扑闪扑闪,带着倔强的水光。这孩子,幼时轮廓酷似刘彻,如今长开了些,这双杏眼却像极了卫家人,仿佛是刘氏的皮囊下,藏着卫氏的筋骨。霍彦覆上他的眼睛,轻笑,“就算悬成那样又如何?你还坐着。”

刘据心中那份因父皇疏远而产生的颓丧,被他这偏坦的话一顶,满心的委屈几乎要溢出来,死死抿着唇,不愿再开口。

他与刘彻的关系一直很好,但是现在却因为种种原因,不再亲近了。

[宝宝别哭!麻麻爱你!]

[完了完了,历史线收束了?沉迷方术、宠信江充,巫蛊之祸…]

[呜呜呜我的小据儿,戾太子啊…]

车厢空间足够宽敞奢华。霍彦看着情绪低落的刘据,伸手将他搂进自己怀里,顺势懒洋洋地倚在霍去病坚实的肩膀上,翘起了二郎腿。他把下巴轻轻抵在刘据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慵懒笑意。“小据儿长大了,你看,长大了,你就知道谁喜欢你,谁不喜欢你。”

刘据仰起小脸,眼眶微红,梗着脖子,最终还是把脸埋进了霍彦带着淡淡熏香气息的衣襟里,闷闷的声音传来:“那也不能差别这么大呀!阿母天天叫我躲着刘闳,刘旦,还有李姬,别惹他,免得父皇厌恶我…”

霍彦轻轻拍着刘据的脊背,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你小子,哭啥!你还没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呢,你瞧瞧,我,你去病兄长,你的三个姊姊,你母亲,我母亲,家里众人包括小光,哪个不对你珍之爱之。”

“你避他锋芒,不服就干!干得过,陛下不偏袒你,我偏袒你。干不过,你去病兄长会帮你抽。不够,我叫上舅舅,咱一大家子骂一句都不得让你吃了亏。”

霍去病也皱起了英挺的眉,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揉了揉刘据的小脑袋,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据儿不能欺负我们珍爱的据儿。”

这话有些拗口,却直白地表达了立场。

刘据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沮丧一扫而空,那双杏眼里重新燃起了亮光,带着一种被点醒的恍然和坚定。

“孤就说阿母说的不全对!孤凭什么要忍让他!” 他挺直了小身板,属于太子的骄傲重新回到脸上,“孤是太子!”

父亲的宠爱,太子的尊荣,他一步也不能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属于儿子的那份宠爱本就有限,去病兄长和阿言兄长分去一些他心甘情愿,但剩下的,他刘据要牢牢抓在手中,寸土不让!

这念头一起,如同野火燎原。刘据说干就干,一时热血上头,也顾不得什么后果了,挣扎着就要跳下车,“孤要去父皇那里!孤要陪着父皇和大将军!”

他这虎劲儿上来,真是拦都拦不住,顾头不顾腚,要去打扰刘彻与大将军骖乘。

他说着就要跳车,虎的一批。

霍彦无奈,只得向霍去病投去求助的目光,同时飞快地在刘据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关键的话。他对霍去病的应变能力放心得很。霍去病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长臂一伸,精准地拎住了刘据的后衣领,如同拎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崽。他另一只手放在唇边,打了一个清越嘹亮的呼哨。

一匹黑马立刻小跑着靠近副车。霍去病拎着刘据,身形矫健如豹,一个利落的翻身便稳稳落在马背上,而后单手持缰,动作行云流水,引得周围护卫的卫士都忍不住侧目。他将刘据放在身前坐稳,双腿一夹马腹,骏马轻快地踏着小碎步,瞬间便追上了前方缓缓行进的御辇。

霍去病轻叩金根车的车窗。

车窗打开,露出卫青略带诧异的脸,刘彻道,“去病?你不是在后面车上?”

霍去病在马上抱拳,声音清朗,“回陛下,车内气闷,臣请为陛下开道!”

他话音刚落,怀里的刘据就迫不及待地探出小脑袋,声音清脆响亮,“据儿跟去病兄长一起开道,保护父皇和大将军!”

看着儿子骑在马上,一个俊逸不凡。一个小脸上洋溢着孺慕与兴奋,神采奕奕,刘彻心中那属于父亲的柔软爱意瞬间被点燃,涌上心头。方才因战事粮草被挪用而生的阴郁似乎也淡了不少。

“胡闹!快下来!”刘彻脸上带着笑,语气是难得的温和,“到朕这里来,别耽误了你去病兄长跑马!”

说着,竟示意整个庞大的仪仗队伍暂停行进。

侍从连忙上前。刘彻亲自探身,从霍去病怀中小心翼翼地将刘据接了过来,抱进了温暖宽敞的金根车内。

车驾只停驻了一瞬,便重新启动。霍彦唇角微扬,从袖中摸出一卷闲书翻看起来。

此刻,宽敞华丽的副车内只剩下霍彦一人。他乐得清静,舒舒服服地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帝王的座驾固然尊贵,但论起行驶的平稳舒适,自家精心打造的车驾还是比不上,有时候,也不要小瞧工匠与九族之间的羁绊。

正惬意间,车帘一动。霍去病竟也回来了。他已卸了甲,穿着一身舒适的玄色窄袖深衣,发冠也解了,墨发随意披散。他看也不看霍彦,径直走到软榻边,挨着霍彦躺下,然后极其自然地将头枕在了霍彦的腿上,闭上双眼,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安稳。

天大的事情,此刻也阻挡不了冠军侯补觉的兴致。

霍彦低头看了看腿上这张即使在睡梦中也难掩好相貌的脸,无奈地笑了笑,将手中的书卷轻轻覆在霍去病微凉的眼睑上为他遮挡光线,自己也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看起书来。

唉,天大的事,也得先睡好再说。

车轮辘辘,碾过初春的长安官道,向着那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未央宫,缓缓行去。前方,长安巍峨的灰色城垣已在望,城楼上,玄色大纛在春风中招展,如同巨兽睁开的眼睛,浑浊一片。

未央宫,宣室殿。巨大的青铜仙鹤宫灯,鹤喙衔着明珠,吞吐着碗口粗的牛油巨烛火焰,金色的光晕泼洒在深广殿堂的每一个角落。殿宇深广,雕梁画栋,朱漆廊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藻井上绘着日月星辰与祥云瑞兽。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仿佛将天宇星河搬入了人间帝阙。

编钟磬瑟奏着恢弘的乐音,是李延年新编的曲子。

霍彦觉得他甚有才华,只可惜不能长期为他的戏楼编曲。

“九歌毕奏斐然殊,鸣琴竽瑟会轩朱。”

柔婉的讴者吟着长歌。中央巨大的鎏金狻猊兽炉,炭火熊熊,燃烧着昂贵的沉水香与苏合香,馥郁而略带辛辣的香气,与殿中鼎俎间蒸腾的鹿炙、熊蹯、炮豚的丰腴肉香、以及浮光的醇厚气息交织弥漫,令人沉醉又隐隐窒息。

“璆磬金鼓,灵其有喜。”

舞姬身着轻薄的云英紫绡舞衣,臂缠金环,足踏珠履,在殿中翩跹起舞,水袖翻飞如流云。列席的宗室贵胄、文武百官,皆身着华服,或着深衣广袖,或披锦袍貂裘,玄、纁、青、紫各色织锦在灯火下流淌着华光,玉带钩、金印绶、犀角簪点缀其间,珠光宝气,冠盖如云。觥筹交错,笑语喧阗。

刘彻高踞于丹墀之上的御座。他换下了沉重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十二章纹常服,赤缘镶边,他面色红润,兴致极高,频频举杯,接受着群臣的敬贺。

卫青坐在御座左下首首位,身着绛紫色深衣,束玄端大带,佩青绶金印,神色沉静温和,面对赞誉只是谦逊地微微颔首。

霍去病则坐在卫青对面,解了鹖冠,墨发束以金环,更衬得面如冠玉,英姿勃发。他很明显对座次不满,面色不愉,除了旧部,没人敢去敬酒,扰他的兴。

霍彦换上了一身天水碧绢帛深衣,衣缘以皂色织锦镶边,束一条嵌绿松石螭纹铜带钩的革带,腰间醒目的坠了块瑟瑟石的玉佩,玉冠宝带,只要一回长安,他就打扮得富丽堂皇,偏生长得实在俊俏,让人只觉华彩逼人。

霍去病瞧着他,他神情慵懒,懒洋洋地举杯。

“黼绣周张,承神至尊。”

霍去病举杯,未言什么。

霍彦自觉与旁人欢闹起来,他坐在曹襄下面,对面是主父偃,那老小子瞧见霍彦就笑,轻举手中的酒。

"百官济济,各敬厥事。”

霍彦在满堂灯火中瞧见他的口型,他在说,贺泰安侯如愿以偿。

霍彦举杯,满饮一杯,而后就笑。

如愿,救人,救万人,他如愿。

“长丽前掞光燿明,寒暑不忒涚皇章。”

歌声转而激昂,舞女的衣袖旋飞,汉朝的蓬勃气象,尽皆入目,仿佛要人溺死在这繁华乡。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乐声渐歇,舞姬敛袖退下。殿内的喧嚣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御座。刘彻放下手中的耳杯,杯沿沾染的些许葡萄酒渍在灯火下如同凝固的血珠。他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他清了清嗓子,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御座。

“去病!”刘彻的声音洪亮,带着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仪,霍去病抬头,报拳施礼。刘彻目光转向霍去病,笑容加深,“你的那个宅子朕早就为你置办好了,在北阙甲第,引渭水为池,移终南奇石。府邸规制、用度,皆比照列侯最高等!府邸已建成,你即日便迁入新居,开府建牙吧!”

话音落下,殿内响起一片附和与艳羡之声。北阙甲第是长安城最尊贵的地段,紧邻未央宫,非功勋卓著或皇亲国戚不可居。当然这无可艳羡的,主要是开府建牙!这意味着拥有独立的属官体系和行政权力,位极人臣!霍去病他才刚及冠啊,这恩宠,简直旷古烁今,无以复加!

卫青温和的笑容微微一滞,而后腰挺得更直了,末席的卫广也满脸都是红意,全是骄傲意味。

哎呀,我家崽争气的嘞。

满堂之中无人得见霍去病握着酒杯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陛下猜到他只是口上答应,心里是不愿意的。

他扫了一眼傻笑的舅舅,又飞快地扫了一眼霍彦,与他对了个眼神,随即起身离席,行至殿中,单膝跪地,动作干净利落。

“臣霍去病,叩谢陛下天恩!”他的声音清越激昂,充满了感激,随即话锋一转,语气诚挚无比,“犹记两年前,河西初定,臣奉诏还朝。陛下于此设宴,抚臣肩背,温言相询道去病年已弱冠,功业彪炳,可愿择淑女,成家立业?”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些面孔在灯火下或谄媚、或敬畏、或好奇。最终,他的目光落回那高高在上的御座,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少年意气的锐利。

“臣当时,年未及冠,血犹未冷!对陛下、对朗朗乾坤、对身后十万枕戈待旦、誓死追随的汉家儿郎,立下誓言,臣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冠军侯这是在拒绝天子赐府?好大的胆子!

刘彻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陡然沉了下来,“去病啊!匈奴已灭,冠军侯可成家了。”

你个死小子,你公然拒绝朕,你想干嘛!

霍去病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刘彻,毫无畏惧,只有一片赤诚,“今日,幸赖陛下神武,将士效死!漠北王庭,已为焦土!单于之首,悬于北阙!狼居胥山,永刻汉铭!瀚海之波,映我汉旗!匈奴之国,确已烟消云散!”

“然焉知祁连残雪之下,无有死灰欲燃?草莽之中,无有豺狼磨牙?西域三十六国,鹰视狼顾,朝秦暮楚!焉知彼辈心中,无有效匈奴之意,觊觎我汉家膏腴!”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

“陛下赐我字绶之,就是叫我为大汉谋太平的。臣,霍去病,又岂敢以金玉雕琢之华堂,易吾之甲胄,以丝竹管弦之靡音,易战马嘶鸣。”

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坚硬的地砖。

“臣之所愿,战马在侧,枕戈待旦。一日塞上烽燧未尽熄,一日不敢卸甲!一日宇内胡尘未尽扫,一日不敢言家。求陛下成全!”

说罢,他又一次重重叩首。

“臣请将冠军侯府所资及臣的所有赏赐尽数捐于所有埋骨于战争的将士亲眷。”

他带他们过去,却没能把他们带回去。

所有的话都是真心,霍去病治军极严,他要求他的将士令行禁止,言出必行,他是富贵乡里出来,他年少不知道为什么国家有抚恤,家中仍有将士妻女哭泣,为什么舅舅还要舍钱去贴补那些伤残的将士。后来,他看着阿言,他的眼一步一步向下,原来战争杀不死的人,可以死在饥饿,死在寒冷。

霍去病一身赤诚,他做不了阿言,对民生那般熟悉,可济万民。他只倾尽他能有的,济他能济的。

话音落,余音在死寂的大殿中久久回荡、碰撞。比起那“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誓言,或许将军未忘功下的白骨更让人觉得感佩。

殿内众人,尤其是那些卫青与霍去病旧部,无不为之动容。就连一些中立的大臣,也暗暗点头。

刘彻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盯着跪伏在地的霍去病,眼神复杂,有恼怒,有欣赏,又爱又恨,恨他不愿依着他的计划走,又爱他,他爱霍去病胜过刘据,他看着他的小将军一步一步长成搏击长空的鹰鸟。

去病食天子鹿,来日为天子猎一只更大的。

混小子!

沉默片刻,刘彻才把目光转向卫青,心道,你看看他,他一点也不听话。可卫青只一心看着跪在殿中的外甥,眼眶微热,心中百感交集,他甚至想起身给孩子扶起来,地上多凉啊。

“去病……赤胆忠心……志虑忠纯……朕……深为感佩。” 刘彻心都凉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既如此……冠军侯府之事……朕允了。”

“谢陛下隆恩!”霍去病再次叩首,声音洪亮。

然后没事人一样退回座位,刘彻恨得牙痒痒,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落在了霍彦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阿言,你没有志向吧!”

霍彦心中一句mmp,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慵懒平静,起身离席,行至殿中,与兄长刚才的位置平行,躬身行礼,然后一句谴责就出“臣怎么没有!臣有,臣自少时便立志要济民救世。”

“朕知晓,这不你晋位搜粟都尉,专司农桑粮秣。”刘彻被他一怼,语气平淡,却字字都像要咬牙,“你那宅子太远,恐有诸多不便。朕已命人于尚冠里为你寻了一处清幽雅致的宅院,离少府官署也近。三四日后,你便迁过去吧。如此,也方便你专心国事。”

来了!

霍去病握紧了拳。刘彻分离卫霍的第一步被挡回,第二步立刻指向了霍彦!将他从卫青府中剥离,孤立出来。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霍彦身上。这位年轻的泰安侯,会如何应对。

霍彦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孺慕的恳求。他没有立刻谢恩,反而微微提高了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几分天真,“那个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卫青,带着浓浓的依赖,“臣自幼喜欢热闹,那个宅子就臣一个,臣不习惯,要不这样臣搬回大将军府吧,大将军待我如父,府中上下亦视我如亲子。臣自搬离后,就舍不得离开舅舅,也舍不得离开家。”

刘彻的牙痒痒,不听话,不听话,两个逆子。

他瞪卫青,你看看逆子!卫青在帝王的瞪视下,软软一倒,果断装醉。他又瞪霍去病,逆子,教坏弟弟!霍去病被瞪就回瞪,浑不在怕的,刘彻咬牙切齿。

台下霍彦蓄力下一个大招,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对着刘彻,用全场都能听清的声音,清晰地说道,“陛下!臣斗胆,有一不情之请!《诗》云: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桑梓之地,父母之邦,人之根本也!臣母卫少儿一直未嫁,而今老迈,无人奉养。臣虽姓霍,然血脉之中,半属卫氏!臣斗胆,请陛下许臣改随母姓,认祖归宗,自此名为卫彦。如此,臣便能朝夕侍奉阿母膝下,尽人子之孝,更能心无旁骛,为陛下、为大汉,效犬马之劳,不负搜粟都尉之重托!此乃臣肺腑之请,恳请陛下成全!”

“哐当——!”

不知是谁失手碰翻了耳杯,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一向沉稳的卫广低着头,抓着乱的杯子,最后也装醉了。

娘耶!大兄耶!少儿耶!阿言猛的耶!

阿言把他阿母婚给离了!

见过卫少儿的满座公卿全成了鹌鹑,卫少儿老迈,咳,卫夫人平日里健步如飞,那壮得很,这不说瞎话吗?

当然有脑子的都研究起霍彦的改姓了,从霍改卫,这不仅仅是搬不搬家的问题,这是要彻底将自己融入卫氏血脉,让卫青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能力出众的“亲子”继承人。这简直是对刘彻卫霍分家策略最直接的、釜底抽薪的反击,比霍去病拒绝赐府还大胆,还决绝。

有种还是泰安侯!

卫青的脑子嗡嗡的响,那个他把自己的万金都赔上够不够,刘彻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彻底消失,死死钉在霍彦身上。

逆子!

“胡闹!”刘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震怒,瞬间压过了殿内的所有嘈杂!“姓氏乃宗族所系,祖宗所传,岂能儿戏更改?!你个恃宠而骄,狂悖无状的小子,此等荒诞不经之言,休得再提!”

他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

霍彦改姓卫?这绝不可能!这不仅会让卫青的势力更加稳固膨胀,更会向朝野传递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卫霍一体,牢不可破!这完全违背了他制衡的初衷!更重要的是,这个逆子!他违逆朕,不光违逆,混蛋玩意儿,他还反攻上了。

“朕赐你府邸,是体恤你为国操劳,便于公务!”刘彻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此事已定,毋庸再议!待新宅收拾妥当,即刻迁入!还有改姓之事,不准再提,退下!”

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

霍彦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和了然,他不再争辩,只是深深地、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泪垂眼睫,“陛下不让臣回家,不让臣赡养母亲,臣……一个人,臣去的那么远。”

他这样子,死猪不怕开水烫。

刘彻还没答应,主父偃眯着眼睛,然后决定跟团。

“哎呀,孩子还小,想让家人陪伴,人之常情,不若让大司马骠骑将军跟着一道去吧。”

他一开跟,汲黯,桑弘羊还有一些大臣也跟着劝刘彻。

刘彻听着这群人一口一个陛下,孩子还小,成功被架起来。

他扫过众人,死瞪霍去病,霍去病也回瞪。

“阿言不怕,我回去就搬。”

刘彻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挥袖,“你别搬了,让你阿兄送,这辈子就躲你阿兄身边做奶娃吧!”

这话难听的很,若是旁的官员,这事能被嘲笑三年五载,但霍彦有种成这样,谁敢笑话他呀。而且官员们想,也许他们越说,这小子越兴奋,还能带冠军侯来给他们开个眼,被鞭子抽的窟窿眼。

果然,那边霍彦缓缓直起身。脸上带着热切与孺慕,“臣谢陛下。臣的那个院子能捐吗,我打算捐资朔方。”

刘彻让他滚回去,然后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算是回应。霍彦如他所愿,回到座位,挨个给大人们敬酒,好话不值钱的往外蹦。

这样子把刘彻给气坏了,混小子,也不知道说两句话哄哄他,他的目光望向霍去病,霍去病回了一眼,还在瞪他,他气急,猛地一挥手,“乐起!舞来!今日庆功,当尽兴!”

编钟磬瑟之声,在一种极其诡异和压抑的气氛中,艰涩地重新流淌起来。舞姬们水袖重舒,却失去了先前的灵动飘逸,动作僵硬,眼神躲闪,仿佛在无形的刀锋上起舞。群臣们纷纷举杯,口中颂圣之词依旧,笑容却僵硬如同面具,眼神飘忽,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复杂目光。

金樽美酒依旧香醇,珍馐佳肴依旧丰盛。

“仲卿!”刘彻端起面前的耳杯,杯中酒液映着他的侧脸,想起那两个逆子,猛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液如同火焰灼烧喉管,却驱不散心冷。他喊醉了的卫青,“仲卿!”

卫青悄然醒了,二人对视个正着,卫青眼神躲闪,御座上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顿时火烧得更旺了。

你带出来的,惯的逆子,平白气朕!

卫青沉默与他对饮,他没好意思说,陛下,他们俩个你也没少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