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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一直没有动静,他便只能继续跪着。

不过申时,他的脸上已经现出疲态,眼皮耷拉,目光飘忽游移,接连打着哈欠,一副被吸干了精气的模样。

与他“好色”的指控倒是相符。

春日的阳光并不灼热,照在身上只会让人暖洋洋的,他的脑门却不断渗出汗液,像一只淋了雨的猴子。

约莫过了一刻钟,车帘才掀起一条缝隙。

孟繁下了马车,着人带来白三对峙。

刚吃了一顿饱饭,白三精神抖擞,他捂了捂胸口的血色状纸,坚定走到葛康身边,跪到地上。

“白三,将你之前所述,再说一遍。”

“是。”

纵然一列高官旁听,白三也凛然无惧,声音更加洪亮,口齿也更加清晰。

葛康呆呆听完,一直没有反驳,直到孟繁提醒,才反应过来,仿佛不知今夕何夕,目光落到孟繁脸上,竟露出迷离的笑意。

“美人……美人……”

举众哗然。

这可是公主身边的伴读,还是公主的表姐,葛康是不是疯了?

车厢内,谢明灼察觉到异样。

在她伸手之前,冯采玉已掀开帘布,露出一条缝隙,恰好可以观察到葛康的情状。

四十来岁,身材肥硕,跪在那里像一座肉山,面部的横肉狠狠挤占五官的生存空间,眼睛成了一条细线。

惝恍迷离,浑浑噩噩,揉鼻子的次数越发频繁。

谢明灼心头一惊,冷静道:“有辱斯文,高铨,带他入营帐审问。”

“是。”

高铨吩咐手下兵丁,拖起葛康入营,留下正义愤填膺的白三不知所措。

“盐场可有大夫?”谢明灼掀帘而出,下车前往营帐,不忘问及白三。

白三下意识道:“有,叫徐青琅,在流沟村,医术贼溜。”

公主竟然亲自问他话了!他何德何能呜呜呜呜。

“高铨,叫人去流沟村请徐大夫。”

直到公主身影消失在营帐,白三才缓过神,等等,不是要为白总催伸冤吗?怎么突然要请大夫?

谁犯病了?

得姜晴示意,他当即爬起跟上。

入了营帐,葛康的神情愈发奇怪。

“用绳子绑了。”谢明灼丢下一句,坐上帐中主位,“叫外头蜀官都进来看看。”

姜晴牢牢护在她身侧,自有兵丁绑了葛康,捆成一只硕大的肉粽,半点动弹不得。

蜀地官员依次入帐,分列站在葛康左右,见他双目赤红,神志不清地嚎叫,纷纷不忍目睹。

“审。”

谢明灼一声吩咐,孟繁便当着众人的面审问,冯采玉取出纸笔记录。

她用的并非毛笔,而是晋王殿下改造后的炭笔,适用于速记。

文人士子自恃身份,看不上这种笔,此笔也只在报社及寻常商户中流传,蜀地离得远,官员们倒是瞧了个新鲜。

葛康已然疯癫,嘴里一直叫嚣着“烟”,根本听不进去孟繁的审问。

“只要你认真回答,就会给你烟。”谢明灼循循善诱。

葛康敏锐捕捉到“烟”这个字眼,忙不迭点头:“我说!我什么都说!”

“烟瘾”让他丧失了理智,一问一个准。

谢明灼冷静听审,余光不动声色观察在场官员。

有惊讶者,有面无表情者,但更多的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们想不通葛康到底怎么了。

审到最后,葛康已经掀掉了自己的老底,什么私卖官盐攫取巨利、色心大发强抢民女、买凶杀人排除异己,他全都招认了。

可就是没有提及白总催的案子。

孟繁问:“白总催是怎么死的?”

“是强盗是强盗!”葛康几欲崩溃,“给我烟!给我烟!”

“为什么他死后,你要继续折磨白沙村灶户?”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葛康喊得力竭,“烟,要烟,给我烟,求求了。”

再问下去已无意义。

“堵住他的嘴,派人严加看管。”谢明灼吩咐,“等大夫诊断之后再审,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皆摇首,答:“公主英明。”

谢明灼没在意他们口不对心的恭维,叫来副使问询,是在何处寻到的葛康。

副使老实回答,说出曹生财这个名字。

高铨当即着人去白沙村缉拿曹生财。

不久,徐青琅背着药箱,抵达营地。

她站在营帐外听候,捏紧药箱的背带,腰背挺得笔直。

真的要见到公主殿下了?进去后到底要怎么行礼啊?!

第96章

◎禁品毒物◎

营帐内外皆有兵丁把守。

徐青琅头一次见到这等阵仗,心中直发麻,腿脚也不听使唤,软得不像话。

忽然一人掀帘而出,柳眉杏眼,笑道:“徐大夫,进来吧。”

是阿玉姐姐!

这么说孟大人和姜姐姐也在这里?

徐青琅一扫先前忐忑,满心期待随冯采玉入内,甫一踏入,就看到营帐主位坐着一位华服女子,正双目含笑望着自己。

她再眼瞎,也能看出来那套衣裳贵不可言,当即拜倒在地。

“民女徐青琅,叩见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孟大人竟然就是公主殿下!

“起来吧。”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谢明灼就没免了她的礼,也假装不认识,“没想到白三口中的徐大夫,竟是位年轻姑娘。”

姜晴适时附和:“徐大夫当真年少有为。”

“民女医术尚浅,公主谬赞。”徐青琅压下心中激动,配合她们演戏。

公主假扮力夫潜入盐场之事,只能限于少数心腹知晓。

“徐大夫,”姜晴指向地上涕泪横流的葛康,“请你为他诊断。”

徐青琅领命,起身行至葛康旁边,对方已然力竭,歪倒在地上,双目无神,口角疑似有涎水流出。

她仔细观察、嗅闻眼鼻口手,探过脉搏后,斟酌片刻道:“民女若失言,还请公主恕罪。”

“但说无妨。”

“此人应当是吸食了过量的阿芙蓉,成瘾后无法得到满足,才导致如此情状。”

孟繁大惊:“阿芙蓉乃朝廷严厉禁止之毒物,他身为朝廷命官,怎会……”

一众官员皆惊骇异常,议论纷纷。

“葛康此人胆大包天,死不足惜!”

“私自种植、制造和交易阿芙蓉乃死罪,葛康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徐青琅肃目道:“他不久前刚抽过烟,若能拿到烟袋,诊断会更加准确。”

身为医者,她对阿芙蓉并不陌生,过量吸食的患者,其狼狈癫狂的情状,早就深深刻在脑子里。

朝廷严禁此物,是对百姓负责。

谢明灼看了一眼姜晴,姜晴会意,出营帐后不久,高铨带人取来一支烟杆,是从曹生财住处寻到的。

烟袋里还残留一些烟草。

徐青琅用镊子扒拉观察,最终断定里面夹杂了阿芙蓉。

“来人,带曹生财。”

高铨却跪下请罪:“曹生财心虚逃跑,现已不知踪迹,微臣办事不力,请公主责罚。”

“盐场就这么大,他能跑去哪里?”谢明灼眉头微蹙,“还不快叫人去找。”

高铨:“微臣已派人去寻。”

“此人狡猾,非你之过,起来吧。”谢明灼压下眉心郁气,转向其余官员,“诸位以为如何?”

蜀官都是第一次见她,完全不了解她的脾性和手段,见状都以为她因嫌犯逃跑而乱了阵脚,心中不免轻视几分。

刘兆逾尤甚。

三议公主的名声肯定是吹出来的,还有什么当殿射杀猛虎,无非是那些媚上小人杜撰恭维,皇帝派公主来查案子,也只是为了镀金。

到最后一定查不明白,随意找个替死鬼糊弄了事。

这些念头在心里转了一圈,先前的怀疑和不安渐渐消散。

还是蒋有信出列作为代表:“回禀公主,微臣以为,葛康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当黜其官位,判其死刑。”

“我是问白总催灭门一案。”谢明灼似是有些为难,“白三指认葛康指使公门差役杀人,葛康却矢口否认此事,双方各执一词,该如何?”

蒋有信不着痕迹看一眼刘兆逾,接受到示意,毫不犹豫丢掉弃子:“葛康吸食阿芙蓉,神智紊乱,其所言当不得数,且吸食之后,容易做出昏聩之举,白三指控其遣役灭门,应确有其事。”

“不对,”孟繁缓声反驳,“若如蒋藩台所言,葛康是吸食阿芙蓉后做此疯癫之举,然衙署差役并未吸食,缘何穿着一身醒目的公服杀人?”

“所谓上行下效,大使吸食,底下人效仿,并非稀罕之事。”

“徐大夫,吸食阿芙蓉者与未吸食者,在清醒时可能分辨区别?”孟繁问。

徐青琅颔首:“前者若已成瘾,身上必有一股酸臭之味。”

“那就叫来大使署所有衙差,一一分辨。”孟繁说完转向谢明灼,等待吩咐。

灭门是在深夜,白三等人只隐约看到差服样式,看不清人脸,故无法根据面容辨认。

大使署的差服与其余衙门区别不大,只细微处有差异,也难以确定那些差役出自哪个衙署。

故孟繁所言,旁人无从辩驳。

谢明灼交待:“高铨,你去办,一个也不能少。”

高铨领命退下。

“公主,天色已暗,案子也已明朗,是否移驾简州城就寝?”蒋有信恭敬请示。

“明朗?”谢明灼轻笑,意味深长道,“衙差尚未辨认,蒋藩台倒是信心满满。”

蒋有信不慌不忙道:“孟伴读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微臣听罢佩服不已。”

“蒋藩台过奖,孟某只是就事论事,不敢当。”孟繁谦虚回了一句,眼中得意之色却未能遮掩。

众官:果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夸两句就真当自己聪明了,还不是被牵着鼻子走。

他们的眼神官司尽数落入谢明灼眼中。

她冷不丁问了一句:“张提举何在?”

一众绯袍官员中,青袍加身的张提举格外显眼,闻言后立即出列行礼。

“微臣张思安叩见公主。”

他形体微胖,身材中等,方脸单眼皮,耳垂厚大,倒是生得极有福气。

“白总催案发生在你到任之前,按理说并非你失察之过,只是……”谢明灼停顿几息,“曹生财被提拔为总催后,肆意虐杀白沙村灶丁,日夜监视折磨,应在你管辖之内吧?”

张思安毫不犹豫请罪:“微臣确有失察之过,请公主降罪惩处。”

“诸位以为如何?”

还是蒋有信:“公主有所不知,曹生财在张提举到任前,已被葛康提拔为总催,张提举总管蜀地盐务,一个小小的总催作乱,他也有心无力。”

“其他人都是哑巴?”谢明灼根本不应承,抛出另一个责难。

喜怒无常、任性不羁的形象,在众人心中再次加深。

刘兆逾愈发轻鄙,出列拱手道:“回公主,葛康私自吸食禁品,欺上瞒下,当以重罪论处。张提举御下不严,确有过失,可罚其俸禄,其余惩罚是否可以免了?”

这话一出,帐内寂静无声。

勇,刘都台是真勇,听起来像是询问,可分明是先公主一步,下了自己的裁断。

但细究起来,是公主先问他们的,刘都台的回答也没什么大问题。

谢明灼沉默片刻,说:“就依刘都台所言。”

欲要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她这一示弱,想必刘兆逾心中更加自得。

一个时辰后,大使署一干衙差全都带到营地,由徐青琅仔细甄别,找出七人。

不管是何翠娘,还是白三所言,杀死白总催一家的,正是七人。

经审问,七人供认不讳,言白总催桀骜不驯,经常不服从大使署命令,甚至试图煽动灶户起义。

大使署多次严词警告,并派遣差役镇压,双方发生数次冲突,心生龃龉。

那日大使巡视盐场归来,怒骂白总催,他们恰好吸食了阿芙蓉,冲动之下失去理智,只想着要消灭恼人的跳蚤,连公服都忘了换,这才酿成大祸。

事发之后,他们不敢担责,才谎报是强盗所为,为免白沙村灶户传出不利之言,便日夜监视折磨,将这个秘密深埋地下。

有理有据,毫无破绽。

一切都是葛康和他手下衙差的过错。

倘若谢明灼没有在京城洞悉其中的利益链,倘若她没有乔装力夫认识项敬惠得知御史被杀,说不定真会被糊弄过去。

就算心中有怀疑,可惜找不出证据,只能任由这些人瞒天过海。

她接过冯采玉记录的供词,浏览一遍后,望向众人。

“为官者,当论道经邦,燮理阴阳,若犯了错,亦当绳愆纠谬,格其非心。葛康有违为官之本分,自甘堕落,纵吏役伤天害理,丧心病狂。黜之,当斩。另七人,同罪论处。”

众人齐齐应和。

孟繁问:“曹生财如何处置?”

“臬司发布海捕文书,通告蜀地各州县,全力通缉此人。”谢明灼目光沉冽,望向一直沉默无言的按察使,“另,追查阿芙蓉的线索,给你五天时间,若查不出,这按察使的位置,我不介意换一个人。”

按察使领命:“微臣即刻押解嫌犯,返回成都府。”

“孟繁,你领二百兵丁,一同前往追查。”谢明灼交代。

众官愣住。

这是几个意思?让一个毫无品级、不谙世事的姑娘,领兵同往臬司衙门查阿芙蓉案,是不是太过胡闹了?

就连孟繁本人都心头一跳,第一反应是害怕和无措,但触及谢明灼委以重任的目光,她便生出无限的勇气。

大家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什么可怕的。

公主都能站在朝堂上与群臣辩论,她只是跟随按察使去成都府查案,身边还有二百兵丁保护,若还是畏畏缩缩,不如继续回家绣花,日后嫁人生子,枯守内宅。

在谢明灼眼中,孟繁的确还很稚嫩,但人都是从稚嫩慢慢走向成熟的。

一直在她的羽翼下,孟繁很难快速成长,唯有放手让她去做,才能尽可能发挥出她的才能。

“民女遵令!”孟繁应得干脆。

事到如今,白总催案似乎已经真相大白。

“公主,案子业已查明,何不移驾成都府安歇?”蒋有信再次提议。

谢明灼却道:“盐务如此疏漏,我如何放心?既已到了盐场,自当巡视一番。诸位若急于衙司公务,就先回成都府罢。”

众人哪敢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

“那明日巡视毕,再往成都府?”

谢明灼没应,转而问及白三:“方才判决,你可有异议?”

“没有。”白三连忙回答,“草民叩谢公主隆恩。”

谢明灼温和笑道:“我对盐场知之甚少,想必诸位大人久居高位,亦不知盐场之事,明日去巡视,总不能闹了笑话。白三,你不妨与我们说一说盐场之事。”

“说、说什么?”白三差点咬到舌头。

“阿玉,给白三赐座。”谢明灼吩咐一声,无视还站在一边的官员,“就说说你们的生活。”

白三惶恐,只浅浅坐了半张屁股。

众官气郁,却只能乖乖当起听众。

这一说便是一个时辰,官员中除了刘兆逾还坚持得住,其余人得死命掐自己的掌心,才没有在公主面前失仪。

白三心思倒也巧,没有大吐苦水,反而拣了一些有趣的故事,时常逗得公主发笑。

众官也不得不陪笑。

“原来盐场生活如此丰富多彩,虽有葛康、曹生财之流败坏风气,但盐场整体还是蒸蒸日上,等回京我将所见所闻呈与父皇,父皇定感欣慰。”

白三张张嘴,还是闭上了。

刘兆逾等人却觉理应如此,一个深宫长大的公主,每日所见皆是锦衣玉食,每日所闻皆为阿谀吹捧,哪里能够真切体会底层役夫之苦?

等阿芙蓉案“了结”,公主应该就会打道回京了。

不足为惧。

谢明灼眉眼露出几分疲倦,“夜已深,高铨应为诸位安排了营帐,不如就在此将就一晚。”

“微臣荣幸之至。”

“微臣告退。”

众官心中长舒一口气,依次退出营帐。再忍几天,等公主回京就好。

白三没敢看他们,一溜烟跑没影。

帐内,姜晴一脸狡黠:“他们这口气还是松得太早了。”

谢明灼面上疲色尽消,慢条斯理问:“严泰跟上曹生财了?”

“跟上了。”

严泰以前混迹江湖,颇有几分本领,暗中跟踪曹生财轻而易举。

曹生财逃跑,本就在她们计划之中。

灶户遭受残酷剥削不假,但这些压榨都跟利字沾边,盐场榨干他们劳力,是为了产出更多的食盐,攫取更多的利润。

可曹生财做了什么?

他故意制造意外,虐杀白沙村灶丁,这明显不符合谋取盐利的心理。

掩盖事情的真相,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他的背后,一定隐藏着秘密。

谢明灼原本想不明白,为何差役会蠢到穿着公服杀人,见到葛康后就想通了。

这个灭门案其实并非蓄意,而是冲动之下的激情杀人。

关键是在阿芙蓉。

白总催或许反抗过大使署命令,想为灶户争取更多权益,但他的死绝对不是因为“起义”。

阿芙蓉是禁品,一旦发现就是杀头的重罪。

葛康成瘾一定是有人蓄意诱之,这个人很大可能就是曹生财。

他们暗中交易,一直未被人察觉,白总催某次不慎撞见,才招惹杀身之祸。

这些只是谢明灼的推测,其中还有很多细节缺乏逻辑上的关联,只能等钓出曹生财背后的大鱼,才能一一厘清。

葛康和那七个差役,不管怎么审问,都咬定一套说辞。

要么是心坚如铁,要么是被人洗脑了。

阿芙蓉致幻成瘾,用这样的手段控制人心,让她想到了某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谢明灼叫来徐青琅,虽不抱有希望,却还是问道:“吸食阿芙蓉之后,可能治愈?”

“几无可能。”徐青琅摇头。

姜晴愤然道:“拿这种东西害人,真是丧心病狂。”

“阿玉,在蜀期间,日常饮食多加注意,”谢明灼郑重交代,“此事也提醒高铨。”

冯采玉如临大敌:“是。”

“阿青,严山身体如何?”谢明灼还挂心着她的项御史。

徐青琅信心满满:“只要她配合治疗,再活几十年不成问题。”

“此次进入盐场,若非你鼎力相助,计划不会如此顺利,你当为首功。”谢明灼笑道,“我得想想要怎么答谢你。”

她身着华服,端坐桌案之后,一豆灯火映照,眉目如华光璀璨,分明是简陋的营帐,却让人仿若置身富丽堂皇的殿堂之上。

徐青琅看呆了,一时忘记言语,直到冯采玉笑着提醒,才恍然回神。

“公主,我不要答谢。”

“那你要什么?”

徐青琅鼓起毕生勇气:“我想一直跟在您身边,可不可以?”

第97章

◎亲临盐场◎

“徐大夫,你高兴啥?捡到钱了?”

一大早,白三捧着一只大碗,蹲在路边,凑近徐青琅。

从睡醒见到徐大夫起,他就发现徐大夫眉梢眼角一直带笑,真跟捡了钱似的。

“捡钱算什么?”徐青琅眉眼弯弯,却也没有多言。

一想到昨晚公主答应自己,她就压制不住心头的欢悦,她何德何能啊!

“捡钱都看不上?”白三眼珠子一转,“那就是碰上大机缘了?恭喜恭喜。”

徐青琅矜持点头:“多谢。”

说完噗嗤笑出声。

白三暗叹:徐大夫都高兴傻了。

营帐内,谢明灼与诸官同食,除刘兆逾精神奕奕,其余官员无不萎靡不振。

营地的硬床板哪里比得上家中的锦被软衾?

“蒋藩台。”

“微臣在。”

“我若没记错,你是壬辰科一甲榜眼,学富五车,才华横溢,想来一定过目成诵。”谢明灼笑道。

蒋有信拱手自谦:“公主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我要考考你。”

“微臣洗耳恭听。”

谢明灼:“去年吏部新制‘九十八条’,已下达至各地藩司,你身为藩台,当以身作则,第三十四条为何?”

“……”

“不记得了?”

蒋有信额头渗出冷汗:“微臣上了年纪,记忆也衰退许多,公主恕罪。”

“在座诸位,可有人能背得出?”

无人应声。

九十八条是公主在朝堂“三议”之后,着吏部制订,用于规范各级衙署官员吏役的行事,吏部公文下达之后,他们确实没当回事。

蒋有信作为四川最高行政长官,本该认真对待,践行此规,可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接收公文后,只吩咐底下人遵循吏部指令,自己只粗粗瞧了前几条,便扔到一边了。

堂堂布政使,还要遵守什么规范,简直可笑至极!

却未料,惨遭公主提问。

若问的是别的也就罢了,答不出来仅仅丢个老脸,可“九十八条”是公主亲自提出亲手把关的,答不出来的后果相当严重。

这是把公主的脸面往地上踩。

蒋有信都不在意,更遑论其余官员?

他们低垂头颅,背脊发寒,不免嫉妒起昨日就赶赴成都府的按察使。

那厮走得巧啊,完美躲过这一劫。

谢明灼倏然沉了脸,“诸位是对吏部政令不满,还是对我不满?”

“臣等不敢,请公主恕罪!”呼啦啦全都跪到地上。

“不吃了。”谢明灼起身走出营帐,“高铨,去盐场。”

帐内众人面面相觑,苦笑着跟上。

流沟村新井。

项敬惠同周达激烈争论,完全没在意一旁面色沉沉的严大发。

直到严大发的手下上前打断,两人才闭了嘴。

“严山,你兄长严泰,同伴铁柱和铁棍,在前夜就不见了,你怎么解释?”

项敬惠气定神闲:“我需要解释什么?”

“你——”严大发欲言又止。

前夜的互殴一直持续到昨日早晨,大使亲自过来平息,他不慎被人用土疙瘩砸中后脑,一整天都头晕眼花,在床上躺了一天,没精力去管其余事。

今早才知晓,公主车驾抵达盐场,在盐场外驻扎,昨日大使葛康受到召见,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曹生财莫名失踪,徐大夫也被请去营地。

严泰、铁柱和铁棍,早在前夜混战时,就已趁机逃离盐场。

若这还看不出猫腻,他这个总催算是白当了。

对未知的惶恐,让他暂时不敢质问项敬惠。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不由和缓了语气。

未等项敬惠开口,一人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道:“严、严爷,公、公……”

“公什么公,喘匀了再说。”

来人深吸一口气,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公主要来了!”

什么?!

严大发脑子空白一瞬,一时忘了答话,其余盐工也不遑多让。

公主奉命彻查白总催一案,盐场中人皆有所耳闻,队伍驻扎在盐场外,而非大使署或简州城,已经叫他们大吃一惊。

谁能料到公主还要亲临盐场啊!

平日大使来了他们都发蒙,更何况来的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

“严爷,您倒是说句话啊。”这时候,平日严苛受人唾骂的总催,竟摇身一变成了主心骨。

严大发已无心享受此等成就感,回神后忙仔细问:“进盐场了?到哪了?”

“还没,只是副使过来通知。”

“副使怎么说?需要我们做啥子?”

“说一切照常,不必惊扰盐工,各总催也不用迎接,守好盐井就行。”

严大发心头的火热消减几分,“要是公主来了流沟村呢?”

“我也不晓得呀。”手下说道,“或许公主只去白沙村呢。”

也对,公主是为查案而来,去白沙村的可能性最大。

公主巡视盐场,灶户们没什么期待感,既不能免他们的赋税,又耽误他们工夫,不如不来。

只有一群总催恨不得洗八遍澡,唯恐身上难闻冲撞了公主。

虽然猜测公主是去白沙村,但假如呢?

谢明灼换下繁重的公主常服,着一身金红交织的戎装,从营地出发,骑马前往盐场。

一众护卫、官员随行左右。

“张提举,”谢明灼悠闲骑马,不忘提问,“你到任已有半年了吧?”

张思安忙驱马上前,恭敬回道:“回公主,微臣确已任职半年。”

“那我也考考你。”

张思安:“……”

其余人给他投去自求多福的眼神,蒋藩台到现在都还面红耳赤,不敢靠近公主。

“shsx蜀地共有盐井几何?”

“去年年底统计,约一千五百八十灶。”

“岁办盐额多少?”

“约两千三百万斤。”

谢明灼又问了几个浅显的问题,张思安皆对答如流,心态也渐渐放松。

未等他的心完全放下,便听公主冷不丁问:“你可知盐是如何产出的?”

张思安以前没经手过盐务,上任半年忙着交际,只对报告上来的盐利感兴趣,至于盐是如何产生的,他了解得极为粗浅。

皇帝需要知道粮食是如何种植的吗?不需要。

同理,官员也不会在意。

“回公主,既为井灶,应是从井中取出,再用火煎煮而成。”

谢明灼轻笑一声:“张提举的功课做得很足,不愧为我大启栋梁。”

“公主过奖,微臣愧不敢当。”张思安悄悄擦去冷汗。

“你们一个个都说愧不敢当,不也当得挺好?是吧,刘都台?”

刘兆逾:“……”

公主又要作什么妖?

他策马上前,不卑不亢道:“为官者,自当为君分忧,泽润生民。”

“说得好,我眼下正有一忧,还望刘都台替我分解。”谢明灼侧首含笑,仿佛只是与他闲谈。

“公主折煞了,微臣定当竭力。”

谢明灼神色陡变:“我刚入蜀,便遭匪贼袭击,不慎与亲卫分散,若非姜千户一路护我,我恐怕再也无法回京面见父皇母后。刘都台,这群匪贼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更遑论州府百姓?你这个都指挥使,当得实在悠闲。”

“微臣惶恐,公主恕罪。”刘兆逾低首回道,“公主失踪之后,微臣已派遣人手前去查探,那伙匪贼并非盘踞蜀地,应是从其他地方流窜而来,也不知缘何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冲撞公主车驾!”

那些“匪贼”已尽数歼灭,如今死无对证,他说什么都行。

只是他没想到,谢明灼既然可以“将计就计”,又怎么可能不留活口?

他今日之应答,只会加重其罪孽罢了。

谢明灼冷睨他一眼,没再多言。

众官员提心吊胆,从早上到现在,公主已经考问三个人了,接下来不会要轮到他们吧?

然后续一路,公主都没有分给他们一个眼神。

至盐场入口,副使领几个盐课司吏役恭敬迎接。

盐场不便行马,谢明灼索性下马步行,其余人依样,腿脚不好的官员只能强行忍耐。

“公主,可是要去白沙村?”副使小心询问,作势要引路。

谢明灼:“走到哪是哪。”

“是。”

一入盐场,卤水的咸腥味扑鼻而来,沿路多是草棚,棚中砌了炉灶,不远处就是废弃的旧盐井,井口都已龟裂。

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旧盐井坍塌废弃,灶户只能继续寻找盐卤之地,开凿新井,盐场入口附近多为废弃的旧井,越往里,盐井越新。

流沟村,新井的开凿快接近尾声。

项敬惠和周达虽经常争执,但每次争执后,都能对凿井的工艺进行改善,甚至连后续汲卤的工具都进行了改造,令其更适合新井。

严大发即便再希望自己是白沙村的总催,眼下也只能蹲在新井旁,等待凿成之后的第一波卤水。

“成了吗成了吗?”有人探着脑袋问。

“快了快了。”

一众工匠摩拳擦掌,脸上写满兴奋,就算从这口井中生产出的盐,根本进不了他们的厨房,也无法抵消新井即将凿成的喜悦。

项敬惠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时不时检查有没有哪里出了偏差。

历经风雨的周达老神在在,坐在一旁的石墩上闭目养神,还好心安抚:“你指甲抠断都不会出问题。”

项敬惠:“……”

被他这么一噎,提起的心竟莫名放下些许。

然未等彻底落地,不远处传来的惊呼又让她整个胸腔都开始疯狂打鼓,剧烈的心跳声落在耳边,一声重过一声。

咚、咚、咚。

“公主殿下?天哪,真是公主殿下?!”

护卫拥簇间,修长高挑的金红身影格外耀眼,比天上的骄阳还要灿烂夺目。

项敬惠怔然几息,立刻迈步上前,在众人惊愕诧异的目光中,重重跪到地上。

“罪臣项敬泽,叩请公主殿下金安。”

第98章

◎敲打官员◎

这绝非巧合。

刘兆逾等人恍然明悟,什么不慎与亲卫分散,什么巡查盐场,统统都是假的。

他们预料中最糟糕的结果,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公主失踪的一个月里,项敬泽果然已经寻机面见了公主。

他到底知晓多少?又与公主说了什么?

谢明灼将众人反应一一看在眼中,上前扶起项敬惠,笑道:“都说项御史行踪隐秘,看来我今日是来对了。项御史亲涉盐场,与盐工打成一片,何罪之有啊?”

“公主车驾至盐场,微臣本该前往拜见,却迟迟未能脱身,微臣有罪。”

“为何不能脱身?”

项敬惠目光迥然:“微臣与一众井匠,钻研出新式盐井,一次汲卤的产盐量,或可高出先前五倍,这两日已到最后关头,不可不慎重。”

五倍?!

刘兆逾等人心头俱是一跳,若此话为真,那盐利岂非……

“当真高出五倍?”谢明灼讶然,“不知何时能竣工检验?”

项敬惠笑回:“公主来得巧,盐井刚刚凿成。”

“项御史,若盐产当真如你所说,你与诸井匠堪为我大启之栋梁,朝廷定会嘉奖。”谢明灼说完吩咐众人往后退离,“项御史,开始吧。”

“微臣领命。”

项敬惠转身示意周达等一众工匠,却见他们个个呆愣痴傻,跪在原地茫然无措。

公主哎,这可是公主哎!

他们一辈子跟盐井打交道,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大使,而且也只远远见过,连声音都不认得,而今突然见到尊贵无比的公主,身体里的血都流得更快了,哗啦哗啦的,冲得他们脑子发晕。

项敬惠非常理解他们,自己当初得知“铁柱”身份后,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

她扬声提醒:“诸位,都打起精神来,公主亲临盐场,还称赞我等为大启栋梁之才,难道要让公主失望不成?周达,汲卤!”

众工匠接连醒神,忙不迭上前施工,可平日里稳当的双手,怎么都不听使唤,颤得厉害。

谢明灼从容温和道:“若能一次成功汲卤五倍,参与凿井者,每人奖励五两银子。”

众人:五两!!!

顿时气也不喘了,手也不抖了,当即转动提卤机械的辘轳,从井底的卤层开始汲水。

经过改造,此机械高可比楼,需多人合力转动辘轳,若非时间来不及,人力当可换为畜力,力益而功倍。

比之先前的卓筒井,井腔更大,汲卤筒的直径也远超,只需循环用力,卤水便可从井筒汩汩而出。

“出来了出来了!”

包括严大发在内的灶户,全都欢呼雀跃起来,亲眼见证到新井高出五倍的汲卤效率,他们与有荣焉。

刘兆逾等人纵然不通盐务,也能从他们脸上的兴奋之色,得出新井试验成功的结论。

在旁等待的灶丁,当即接过卤水前往草棚锅灶,开始煎煮作业。

谢明灼率先鼓掌。

“此举若能在蜀地推广,盐务可活矣。项御史,你与诸位井匠有功于社稷,当重赏。张提举。”

“微臣在。”

“此功当记载于案,并写成奏本呈到御前,叫父皇也高兴一回。”

“微臣领命。”

“另,参与新井开凿者,提举司需拨发每人五两奖金,今后若有新例,循之。”

张思安:“……微臣遵命。”

他粗略估计,参与工匠约三十人,一人五两就是一百五十两,虽然不算多,但他经营半年,提举司的公账也没几个钱啊。

然公主之命,不得不从。

“公主千岁!”一众井匠欢呼雀跃,连连跪地谢恩。

就连周达这个傲娇的小老头,都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项御史,你能携工匠创此功绩,朝廷不会忘记你的功劳。”谢明灼笑道,“碰巧简州大使署大使知法犯法,眼下大使之位空缺,你为巡盐御史,又通晓盐务,乃瑚琏之器,在朝廷遣官之前,便由你代理大使一职,总督简州盐务。”

项敬惠拜伏于地:“微臣定殚精毕力,不负公主厚爱。”

“别跪来跪去了,起来吧。”谢明灼亲手扶起她,目含欣赏与鼓励,“简州盐场只是一个起点,希君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项敬惠眼眶微湿,哽咽道:“微臣谨记。”

二人“君臣相得”,刘兆逾之流则面面相觑,傻子都能看出来公主对项御史的看重,就是不知道项御史这一年到底做过什么,为何会出现在简州盐场督造新井。

谢明灼忽转身睥睨众人。

“我离京前,曾与父皇躬耕籍田于地坛,父皇亲自扶犁耕种,言‘始知黎民苦,方可修仁心’,诸位大人以为如何?”

蒋有信毫不犹豫道:“圣上爱民如子,泽被四方,臣等自愧不如。”

“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你既知不如,缘何连圣上亲自批准的‘九十八条’都不放在眼里?”谢明灼冷笑一声,“尔等身为一方长官,不思进取,盐政有失,盗匪横行,让父皇与我如何放心,黎民百姓如何安心?”

众臣跪倒:“臣等有罪。”

“若跪地请罪就能解决问题,还要你们何用?”谢明灼毫不留情道,“蒋有信,刘兆逾,张思安,父皇尚能亲扶锄犁,劝课农桑,尔等亲自汲卤煎盐,应当不成问题吧?”

众官:“……”

“不愿意?”

蒋有信忙道:“微臣领旨,这就效仿圣上,亲手汲卤煎盐。还请项御史多加指点。”

他方才看得真切,不过是使些力气罢了,没什么大不了,若能叫公主消气,便是做上一整天也无妨。

其余人心领神会,就当哄哄公主,不妨事。

刘兆逾暗自嗤笑,转辘轳、烧盐灶而已,能有军营训练艰苦?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谢明灼满意点头,吩咐项敬惠,“项御史,此新井今日便交予诸位大人,你同周师傅在旁督工,以免毁损盐井、浪费柴禾。”

项敬惠当即应下。

来迎公主的大小官员,一共二十来位,人数够用了。

她分为三组,一组汲卤,一组搬运,一组煎煮。

蒋有信等人听命后各司其职。

一开始他们还自信满满,尤其是刘兆逾,仗着身强体健,自请转辘轳汲卤,然此事看似简单,却也需要技巧。

一旁看热闹的盐工本还不敢指点,忽听周达惊呼:“你这人瞅着聪明相,咋这么瓜兮兮的,说了不要再加不要再加,你干啥非要塞满灶膛?柴禾不要钱?火灭了你来生啊?”

他教训的是蒋有信,也不管他的官有多大,反正公主说让他指点,他就敢指点。

要不是看在他是大官的份上,就不单单是口头指点了,非要上手不成。

蒋有信一张老脸通红。

他连厨房都没进过,哪知道烧火也有这么多门道?

可公主在旁监工,他不敢反驳,可怜兮兮蹲在灶膛前,看周达几番捣弄,即将灭掉的火重新燃起,不由松了口气。

其余盐工见这么大官都不敢作声,遂纷纷化为“师父”,一个个七嘴八舌,纠正官员们的动作。

可惜拿惯了纸笔的官员们,如何能适应盐场恶劣的工作环境?

方才尚未体会,待锅灶燃起之后,烟火蒸热了盐井周围,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汗如雨下,身上的官袍全都浸透,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鞋袜泡在卤水里,走起路来格叽格叽,难受之余皮肤似乎生起些许灼热感。

真想一脱了之,但公主在此,有辱斯文。

众官员使出全力,速度也远远慢于盐工,他们汲一次卤的时间,足够盐工汲卤五次。

煎煮盐晶就更别提了。

谢明灼端详半晌,朗声问:“总催何在?”

“小人严大发,叩见公主千岁千千岁。”严大发立刻跪到地上,行着并不标准的礼节。

“听闻盐场灶户若懈怠,总催常用鞭子抽打催促,你观他们,算不算偷懒?”谢明灼坐在粗糙的条凳上,不紧不慢问道。

严大发恨不得钻入地缝,小心翼翼道:“回、回公主,诸位大人尚未适应盐场劳役,慢些也属正常。”

“项御史,你以为如何?”

“无人生来就会适应,微臣以为,焚林而田,涸泽而渔,皆非善举。”项敬惠字斟句酌道,“灶户生产食盐供给朝廷,造福天下,本应得到善待。然……”

“继续说。”

“然农民入冬而息,官员逢节得以休沐,其余商人、工匠皆可劳逸结合,唯盐工经年不歇,日日徘徊井灶之间,劳筋苦骨,甚至自己亲手产出的食盐,都难以享用,其因何在?”

一番话,说得众盐工动容不已,泪如雨下。

严大发跪在地上,压根不敢多言。

他能说是因为上头催得紧,想要更多的余盐赚取巨利吗?

恐怕公主一走,他就会步白总催的后尘。

谢明灼沉声道:“项御史,你尽快拟一份奏本,呈上御案,叫那些朝官们都好好想想,我大启的盐工,为何备尝艰苦却不得善待?”

其实朝廷原本对灶户的待遇并非如此,灶户除去供给官府规定的额盐,其产出的余盐,都可向官府换取粮食,为一小引换一石米,算是对灶户的优待。

然“苦在灶丁,利入商囊”才是常态。

项敬惠眼中泪光闪动,当即应下。

其余盐工似是委屈终得发泄,一个个蹲在地上抹眼泪,情状可怜可叹,叫人心酸。

蒋有信等人:“……”

公主容色微沉,可不能触其霉头,加把劲干啊!

一直到夜幕降临,公主回营,众官拖着酸痛难忍的身体随行,正准备告退,却又听公主开口。

“蒋有信,你回帐后,誊抄‘九十八条’一百遍,待这几日劝课结束,一份不少交给我。”

蒋有信:“……”

他手都抬不起来了!

唯刘兆逾尚有余力,问:“公主,总催灭门案已结,为何还要停留几日?成都府尚有政务堆积,臣等不得不理。”

众官员皆附和。

“政务几日不理,成都府不会消失,且自有参政、都指挥佥事、副提举等人协理,尔等无需担心。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众人:“……”

第一百零一次羡慕嫉妒先行回成都的按察使!

蒋有信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虽然他负责煮盐,劳役不及刘都台等人,可一天下来胳臂早就废了,哪还有精力誊抄一百遍啊?

公主想杀了他就直说!

其余人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谁叫你没背熟“九十八条”呢。

“张思安,你身为提举,合该通晓盐务,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可见积基树本之关键,即日起,你跟着盐场工匠开凿新井,不得懈怠。”

张思安:“……微臣领命。”

今晚做梦公主明日就回京。

“刘兆逾,”谢明灼一个都不打算放过,“蜀地盗匪丛生,你身为都台,断不能任其猖獗,这几日拟一份‘剿匪’策论,必须要行之有效。”

刘兆逾:“……”

众人失魂落魄告退,回帐后恨不得重回公主入蜀前扇自己几个耳光。

让公主安安稳稳抵达成都府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半路杀出个盗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就连刘兆逾都心生悔意。

早知公主这般能折腾,他不会同意道长的提议,非要遣人截杀公主车驾。

不能坐以待毙,叫公主牵着鼻子走。

他目光示意蒋有信等人入帐,说道:“得尽快劝服公主回京。”

众人一致同意,再折腾下去,他们老命都快没了。

“公主铁了心要叫咱们吃吃苦,谁劝都没用啊。”蒋有信瞅向刘兆逾,你老刘方才不也吃了挂落。

刘兆逾成竹在胸:“有一人或可劝动。”

“谁?”

“蜀王。”

谢明灼营帐,高铨来报:“公主,简州知州突发旧疾,需尽快回城医治。”

“叫徐大夫替他瞧瞧。”

“他说徐大夫年纪轻,又是姑娘家,不合适。”

谢明灼轻笑,意味深长道:“行,准他回城。若再有人突发恶疾,就告诉他,一省长官不需要病秧子,不如效仿孔巡抚尽早乞骸骨,父皇这次一定不会驳回。”

“是。”

得知公主允准,一干人本生出小心思也想学知州犯病回去,听到高铨后面的回复,瞬间熄灭。

以他们对公主的认知,公主绝对能做得出来。

蒋有信安慰旁人也安慰自己:“没事,再忍两天,等蜀王到了,咱就解脱了。”

营帐内,姜晴不解。

“殿下为何同意知州回城?”

“一是不能逼得太狠,总得给点希望,”冯采玉解释道,“二是见见他们搬的救兵。”

“什么救兵?”

谢明灼气定神闲:“难得入蜀,总得见一见蜀王,毕竟是亲戚。”

蜀王府。

身穿褐衣的青年冷不丁一个喷嚏,抬手揉揉鼻头,拢紧衣襟,继续俯首观察盏中嫩芽。

从京城买来的玻璃杯真好用,通体透明,连根茎的生长情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王爷!王爷!”

仆从在外叫喊,却不敢越过门槛一步,里头都是王爷的心肝宝贝,没有王爷的允许,绝对不能进。

青年充耳不闻。

“王爷!简州知州派人来禀,荣安公主殿下已至简州盐场,却不知为何一直扎营盐场,他请求您亲自过去劝一劝。”

“没空。”

“盐场条件恶劣,若公主出了什么岔子,圣上震怒,恐牵连王府,王爷,您不妨去劝一劝,若不成,您也算是尽了本分,日后也不会降罪到您头上。”

屋内安静片刻,传出青年微哑的声音:“好烦。”

仆从不得已放出大招:“王爷,据说京城的玻璃厂,是荣安公主牵头兴建的,您不是一直说玻璃杯尺寸不合适,想要定制一批吗,不妨亲自去见见公主,与她提一提此事,说不定她就答应了呢。”

屋门突然打开,青年踏步而出。

“备车。”

第99章

◎入成都府◎

度日如年。

蒋有信搅动锅内的卤水,再次悔不当初。

整整三天,他就蹲在这台锅灶前,煎煮同僚们汲出的卤水,盯着这些卤水渐渐析出盐晶。

身上的官袍早就换成粗布麻衣,这三天流淌的汗水,比过去几年的都多,整个人都仿佛叫卤水泡透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古怪的咸味。

蜀王殿下,您再不过来,蒋某的手就要废了!

众官望眼欲穿,蜀王谢蓬姗姗来迟。

他临近黄昏时才抵达营地,据亲随说,是因半路见到农户春耕,立垄而观,这才耽误了时间。

车驾于营外停驻。

蜀王世袭爵位,当今蜀王乃先王老来得子,甫一出生,便受封世子,如珠如宝,长到十三岁时,先王去世,谢蓬得以继位。

他从一生下来,眼前就是一片坦途,顺风顺水,从未经历过挫败,凡事皆遵从本心。

此次若非为玻璃制品,得仆从磨破了嘴皮子,他才会迟迟过来拜见。

论辈分,他要唤谢明灼一声姑姑。

谢蓬在仆从好说歹说下,才换上一身繁重的亲王常服,嫌热在途中脱了一半,直到下车前才重新穿回。

他下了马车,包括高铨在内,没见过蜀王的人都惊了。

怎么生得这般黑瘦?

倒不是真的肤黑如炭,而是同其余养尊处优的宗室相比,他简直像个难民。

相貌也平平无奇。

谢蓬从小就在夸赞吹捧声中长大,完全不知自卑为何物,顶着众人奇异的目光,行至主营帐前。

“蜀王谢蓬,拜见荣安公主。”

“进。”

谢蓬掀开帐帘,大步踏入,脑中掠过家仆的叮嘱,尚未看清帐内之人,便垂眸干巴巴道:“公主,此地条件简陋,恐伤公主玉体,还请公主移驾王府,小侄定然好生招待。”

一板一眼,毫无感情可言。

谢明灼抬眼端详对方,继承了谢氏高挑的身材,只是过于干瘦,生得也黑,若换一身粗布短打,无人能看出他是在金玉堆里长大的王爷。

“此地甚好,蜀王心意我心领了,请回吧。”

谢蓬倒也没继续劝,只当完成任务似的松了一口气,旋即抬起头来,直直望向谢明灼,眼里满是期待。

“公主,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想要很多很多玻璃器皿,能不能让京城玻璃厂给我插一下队?很急。”

众人:“……”

谢明灼不由笑出声,问:“用来做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谢蓬毫不客气道,“能不能帮?不能就算了。”

众人瞠目结舌,先蜀王没教过儿子什么叫尊卑礼仪吗?

谢明灼在前世见过这类人,脑子里就没长“委婉”那根弦,因为懒得处理人际关系,而被人评价为“恃才傲物”。

蜀王的底气会是什么?

“你告诉我,我才好决定能不能帮你。”谢明灼用起了激将法,“况且,我不认为你懂得比我多。”

谢蓬眉头一挑,不服气道:“我需要观察种子的生长变化,想培育出更加优质的种子,你能懂?”

天下就没有宗室能比他更爱种田,一个深宫里的公主,怎么可能比他更懂?

“什么种子?”

“不拘什么种子。”

启朝以农为本,想要发展经济,农业才是基础,即便是要开拓盐业,也缺不了农业的支持。

若无粮食向盐工兑换余盐,盐工连饭都吃不饱,又何谈扩大生产?

可惜谢明灼一家五口都没学过农业科学,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发展农业。

想要化肥,得先建立工业基础,可是发展工业的前提,还是要提高粮食产量。

这是个死循环。

如果谢蓬当真有这方面的才能,性情上的问题便也无伤大雅了。

“行,不拘什么种子,咱们来聊聊。”谢明灼向他招手,“阿玉,给蜀王赐座。”

谢蓬连声谢也没道,在冯采玉和姜晴的瞪视下,大喇喇坐到谢明灼身边。

“你要聊什么?”

“什么都可以聊。”

得益于前世的信息爆炸,谢明灼就算没亲自下过地,也能在认知上碾压谢蓬。

谢蓬脑子里本就充斥着天马行空,要不然也不会沉迷于试验不可自拔,一听谢明灼描述出的未来光景,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往主位倾斜,眼睛越睁越圆。

什么温室大棚,什么杂.交增产,什么农药化肥,什么机械收割,除了第一个,后面全都是他未曾想象过的。

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谢明灼所知太过浅显,可即便浅显,也为谢蓬带来诸多震撼人心的设想。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他一改先前冷淡,差点凑到谢明灼膝盖上,双眼里写满渴求。

“京城设立了天工院,其中也细分了农科,你若感兴趣,不妨去瞧一瞧。”谢明灼循循善诱,“农业与格物学、造化学也不分家,若能运用这两种学问提高农产,便是造福天下、青史留名了。”

这等善于钻研的人才,断不能流落在外啊。

谢蓬没那么大追求,他只是喜欢这些而已。

“你什么时候回京?我一起!”

谢明灼喜欢他这份果断,“我在蜀地尚有事情要做,暂时不能回京。”

“你要做什么,我帮你,你尽快做完,带我去天工院。”他用仅剩的一点情商,想到藩王无诏不得入京,补充一句,“跟着你,皇帝应该不会骂我?”

谢明灼笑着保证:“我稍后写封信回去,叫父皇允准你入京。”

“太好了,多谢公主。”

直到此时,他才真情实意道了谢,对谢明灼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在他眼里,谢明灼已经荣升为可以引领他研究的“智者”,比其余宗室、官员不知聪明多少倍。

“要我帮什么,尽快吩咐。”谢蓬现在只想尽快处理完蜀地之事,赶紧入京。

谢明灼想了想,附耳交代几句。

营帐外,刘兆逾一众还在等待劝说结果。

须臾,蜀王走出营帐,一脸不耐烦,见到他们冷哼一声,就要返回自己车驾。

“王爷,”蒋有信忙叫住他,“公主可同意了?”

谢蓬头也没回,“没有,我要回府了,你们别再来烦我。”

“王爷,公主金尊玉贵,此地不能久留,还请您继续劝说一二。”蒋有信不由追上去。

谢蓬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道:“我看是你们一个个身娇体弱,不愿效仿圣上劝课盐务,吃得多玩得花,一点活都干不了,朝廷要你们有什么用,不如回家种番薯。”

众人:“……”

车驾滚滚而去,只留下官员们对月兴叹,然此时此刻,已无心赋诗一首,心中唯有对谢氏皇族的骂骂咧咧。

又过两日,官员们已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一个个垂头塌翅,活像霜打的茄子,再也瞧不出来时的意气风发。

形象是什么?已无人在意。

晚膳时,众人沉默列坐,夹筷子的手都在抖。

“劝课五日,诸位产盐三百斤,虽然效率低了些,但也算合格。”谢明灼不紧不慢道,“看在诸位如此辛劳的份上,我本打算让你们分摊这三百斤,带回食用,只可惜,国有国法,额盐需上缴。”

众人第一反应:凭什么?老子辛辛苦苦产的盐,凭什么全都要上缴?shsx!

之后才回过神,他们不是盐工啊,不管带不带回去,他们都不缺盐吃。

可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累到极点,本来城府深沉的官员们,一个个忘了伪装情绪,那一瞬间的不满和愠怒全都落入谢明灼眼中。

刀不砍到自己身上,没人能感同身受。

如今角色一换,这不就轻易理解了?但理解归理解,这些人回归本职后,也只会更加庆幸自己不是盐工,不可能良心发现,放弃巨额的盐利。

只要盐利还存在,贪墨就不会消失。

砍掉这些人,还有另外一批人,贪欲是无法清除的。

水至清则无鱼,谢明灼作为执政者,格外清楚这一点,她不会天真地去扫除一切贪腐,有能力发展各行各业,提高国家税收,即便存有一点私心,这样的官员也能重用。

可眼前这些呢?

只顾招财纳贿,政务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作为,已经决疣溃痈,没有继续任用的必要。

阿芙蓉的出现,更加证明了他们非蠢即毒。

“诸位有何异议?”

众官皆摇头:“微臣不敢。”

饭毕,他们告退离开主营帐,正要各自回帐睡觉,却被高铨告知劝课已结束,明日就能打道回府。

天降喜讯!

高巡抚粗厚的声线,竟如仙音入耳,瞬间涤荡五日来的煎熬与苦痛。

高铨见他们似喜似疯,心中万分庆幸,自己未曾得罪过公主,并暗自发誓,以后也不能叫公主失望。

多看看这些人的惨状,引以为鉴。

翌日辰时,公主车驾启程前往成都府。

总催灭门案已经“查清”,阿芙蓉却又浮出水面,涉案人员皆已被押入按察司大牢受审,谢明灼先前派遣孟繁协查,如今五日过去,不管有没有找到源头,她都得前去坐镇。

这个借口合情又合理,众官并未多想。

当然,他们已经没精力勾心斗角,连回程的马都骑不动,只能安排坐车。

一入车厢,就瘫倒不动。

临行前,项敬惠特意赶来相送。盐场一别,日后再见不知何时。

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揭穿她女子的身份。顶着已逝之人的名头固然不合适,但当前大局是整饬盐政,暴露身份,无异于自毁城墙。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谢明灼握住她厚茧丛生的双手,笑道,“你愿意放下身段,砥砺深耕,日后必然提衡霄汉,眼下只需等待时机。”

这番话推心置腹,已是承诺。

项敬惠目中泪花闪烁,得遇明主,何其有幸。

“公主珍重。”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祈愿。

成都府。

谢明灼携一众亲卫,入住城郊宅院。宅院在她入蜀前便已安置妥当,宅中仆从都是刘兆逾等人挑选安排,她全都打发走了,只留下自己人。

高铨率领的千余兵丁,驻扎在宅院四周,严密护卫。

一众官员盯着公主入住,终于长舒一口气,匆匆赶回自家,倒头就睡。

连自诩身强力壮的刘都台也不例外。

其余的事,等他睡醒了再说。

谢明灼刚安顿下来,就召见了孟繁。

一般涉及阿芙蓉此类禁品的案件,都具有一定的凶险,案犯都是泯灭人性之徒,稍有不慎便会失去性命。

原以为二百兵丁足以保护孟繁,没想到她还是受了些轻伤,数十兵丁也都受了伤,所幸并无牺牲。

孟繁面色虽苍白,精神却相当饱满,往日温柔的眼睛竟多了几分锐意。

“公主,阿芙蓉源头已查清,是一位名叫金富贵的货郎,私自在山中种植阿芙蓉,假借货郎走街串巷之便,秘密贩卖成品。”

“辛苦了。”谢明灼携她坐下,亲自斟茶,“听说你肩膀受伤,有无大碍?”

“是我自己不小心。”孟繁面露赧色,“第一次办案,有些冲动。小伤而已,劳公主记挂。”

谢明灼却摇首严肃道:“这并非是你不小心。”

她已获悉此案因果。

孟繁随按察使洪潭入臬司之后,专审葛康及大使署七个衙差,终于撬开他们的嘴,得到金富贵这个线索。

他们顺着这条线索,追踪到城外一座山村,得知他在山谷中偷偷开垦几亩田地,用来种植阿芙蓉。

孟繁带着二百兵丁,与臬司衙差一同前往山村来个人赃并获。

谁料金富贵竟提前在山谷埋了火.药,火.药引爆后,只伤及少数人,却引发山石崩裂滚落,砸伤更多兵丁。

她也被碎石击中肩膀,乌青一大片。

孟繁亲自焚毁阿芙蓉,捉拿金富贵归案。

案子顺利告破,她并未发现哪里不对。

谢明灼端起茶盏,水汽氤氲而上,朦胧了她的眼睛,唯锐利丝毫不减。

“两个案子都太顺利了,就像是有人故意给我演的一出戏。”

一个货郎私卖阿芙蓉,甚至叫朝廷命官都染了瘾,却至今才抓获归案,是不是太瞧不起臬司衙门的能力了?

碰巧此时,跟踪曹生财的严泰,秘密进入宅院,送来一个新线索。

“公主,我跟踪曹生财离开盐场,一路潜行至成都府外,亲眼见他进了一座道观,就在三十里外的龙鸣山。”

“什么道观?”

“观名凌霄。”

当今圣上之前沉迷修道,故民间也多道观,许多道观不仅依靠百姓香火度日,也会购置大量田地耕种,而道观名下的田地,不需要向朝廷缴纳税粮。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为了避税,将田地诡寄于道观名下。

谢明灼了解过此类事例后,还想着得了空寻个名目废除宫观田地的免税政策,说不定这次巡盐之行,能顺便解决了这个问题。

来而不往非礼也。

对方如此大方,她也不能小气了。

第100章

◎正道邪道◎

三月暮春,小雨如酥。

严泰在宅中休息一夜,翌日一早便按捺不住,向谢明灼告辞,前往简州盐场回到妻子身边。

临走前,他踟蹰片刻,还是鼓起勇气道:“公主殿下,阿惠这一年呕心沥血,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来日若身份揭开,能否看在她劳心劳力的份上,网开一面?”

此人倒真是有情有义。

谢明灼给他一个定心丸:“律法乃人所规定,人可变,法亦可变。”

只要项敬惠能在盐务上做出政绩,朝廷必定不会亏待于她。

严泰一扫忧虑,深深拜倒,随后离开宅院,驾一匹骏马,赶赴简州。

在盐场折腾五天,想必刘兆逾等人已身心俱疲,短时间内不会再来打扰。

谢明灼临窗而坐,廊檐滴水串如珠帘,叮咚入耳,院中一方天穹,铅云密布。

“公主,京城来信。”姜晴快步而来。

谢明灼目光一亮,接过信封撕开,展开信纸,没看几列,眉眼就染上笑意。

四个人的话,你一句我一句,没有逻辑地挤在一封信里,就好像四个人同时在耳边说话,与平时聚在一起聊天没什么两样。

老爹说外面太危险,叫她赶紧回去,这朝会他是一天也不想上了。

母后和大哥同她提了几句天工院的发展近况,说橡胶已经找到,如今正研究如何生产橡胶制品,并规模种植橡胶树,蒸汽机的制成也不远了。

二哥打算扩大报社规模,往外建立分社,正干劲满满。

谢明灼反复看了好几遍,才重新折好信纸,妥善放入信匣中。

她能做的,就是为家人提供一个安稳太平的环境,不受风雨侵扰,免去战火喧嚣。

休整两日后,天光放晴,碧空如洗。

刘兆逾等人穿着干净的官袍,乘坐高阔的马车,正式前来拜见。

一直告病在家的巡抚孔乾一,此次也恭恭敬敬来了。

众人在门外等候通禀,却被高铨告知:“公主抱恙,诸位请回吧。”

“抱恙?”蒋有信忙道,“我这就派人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

高铨:“不必,有徐大夫在,并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

“公主忧思过甚,夜中常惊梦,精神不济,胃口也大减。”高铨满脸愁苦,“姜千户说,若在宫中,叫道士念几回经也能缓解一二,可惜眼下远在蜀地,无从听经舒缓。”

“听经?”蒋有信不由看了刘兆逾一眼,“这好办哪,蜀地道观林立,一些远近闻名的道长也备受推崇,不如我去请他们过来为公主诵经?”

“哦?”高铨略一思索,“可公主听惯了御用道士念的经,若听得不顺,岂非加重病情?”

“不试试怎么知道?”

高铨:“我去问问公主。”

不多时,他返回告知:“公主说了,若能解她忧困,定然重赏。”

蒋有信拱手:“多谢高巡抚。为公主解忧,是臣等本分。”

他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惊呼嘈杂。

“孔大人晕了!孔大人晕了!”

孔乾一常年缠绵病榻,已非新鲜事,今日拖着一副病躯也要来拜见公主,是表自己忠诚之心。

可惜公主没见到,自己却先倒下了。

“快回城请大夫!”

高铨望着孔乾一枯瘦苍白的模样,不由开口:“孔中丞病情不能耽搁,不如先抬入府中,寻徐大夫诊治,再派人去城中找来熟悉病情的大夫。”

孔乾一的随从自然求之不得,却还是问了一句:“可会惊扰公主?”

恰逢孟繁出府,见此情状,便道:“孔大人数十年赤心报国,公主体恤还来不及,快抬进来。”

随从当即抬起孔乾一,跟随孟繁行至厢房,徐青琅也接到消息赶来看诊。

其余官员打道回府。

刘兆逾大步踏入书房,至次间,香炉青雾袅袅,一人盘坐云雾之中,着素白道袍,尽显仙风道骨之姿。

“神真,别装了。”

真把自己当神仙了?

神真道长不动如山,慢悠悠道:“刘都台,切莫心浮气躁。”

“公主病了,需要道士诵经静心,”刘都台轻呵一声,“道长,你还坐得住吗?”

神真睁开双目,拂尘扫过臂弯,起身离开蒲团,至桌边倒一盏茶,方才开口。

“去年四月,天降大雪,皇帝受道仙示警,此后一改昔日昏聩,不再沉迷炼丹,皇后及三位皇嗣亦脱胎换骨,堪为神迹。”

刘兆逾虽不信鬼神,可此事的确透露着诡异。

“坊间皆传闻,是因道仙点拨,才会变化如神。”

“是啊。”神真道长酌饮茶水,“我修道多年,心诚意坚,也未能窥到片缕道法,更遑论道仙入梦。”

刘兆逾不由道:“那可是真龙天子,你不过肉骨凡胎。”

“非也,岂知是先有龙椅再有天子,还是先有天子再有龙椅?”

开国皇帝出身穷苦,不也御极天下,成了所谓的真龙天子。

刘兆逾厌烦他弯弯绕绕的说辞,单刀直入:“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你不想亲自去见见道仙点拨后的公主?”

“见。”

壬戌三月初五,数十位袍袖飘飘的道士,站在公主临时府邸外等候召见。

这些人都来自成都府方圆五十里的道观,收到藩司衙门的命令,前来为公主殿下解忧。

高巡抚说了,公主听惯御用道长的诵经,若是碰上不合适的,岂非叫公主更生烦躁。

一众官员不敢担责,就召集数十道士,让公主自己挑选,自己挑出来若还不得用,总不能怪到他们身上。

其中有鹤发矍铄的老道士,有举止端肃的中年道士,还有相貌俊美的年轻道士。

不管公主喜欢哪一类型,都可以满足。

神真立于众人之间,须发皆白,姿态从容淡定,即便个头不高,也尤为醒目。

其余道士皆拱手:“原来是龙鸣山凌霄观的神真道长,失敬失敬。”

“见过诸位道友。”神真回礼。

高铨适时近前:“诸位道长,请。”

众人入府,一路随他穿过游廊,越走越偏,直到一方冷清院子驻足。

“高大人,这是何意?”一位年轻道士率先藏不住话。

“人数太多,公主无暇一一面见,故设置了考试,考试合格者,方能见到公主。”

众人:“……”

“院中考场已安置妥当,桌上放有考卷和文房四宝,诸位若不愿参与考试,径自离开,愿意之人还请入内落座。”高铨顿了顿,见无人转身,遂道,“考试为一炷香时间,诸位可别耽搁了。”

数十人立刻蜂拥挤入庭院,就近寻到桌案坐下,低头去看考卷。

考卷上有两种题型,相当于科举中的帖经和墨义,也就是后世所说的填空题和简答题。

谢明灼亲自翻阅道家经卷,并从中截取题目,有众所周知的《道德真经》,也有冷僻的小众经书。

这是在考察道士们的知识面。

可她还是高估这些道士了。

后世想要当道士,至少得硕士起步,而这个年头的道士,大多只会一些足以震慑民众的道教术语,穿上道袍,就可以成为道士。

只有少数取得度牒的道士,才是官府认可的“高人”。

这些前来解忧的道士,其中拥有度牒的寥寥可数,一半人只认得常见字,书写更是一塌糊涂,别说简答题了,填空题都看不明白。

神真是有真本领的。

他扫了一眼“帖经”题,能答出七七八八,剩余太过生僻,答不出来。

再观“墨义”题,一共五道,前三道都可从经书中找到出处,可最后两道,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第四道:道之于百姓,解忧乎?攫利乎?

第五道:宫观据良田,名下多诡寄,正道乎?邪道乎?

众道士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起居室。

谢明灼躺于贵妃榻,右手叫冯采玉捏在掌心按揉,左手翻阅数十份答卷。

剔除半文盲答卷,只余下十几份能看。

从这几人笔墨可知,他们必定正经上过几年学,具备一定的学识基础,字也写得端正。

考察记忆力的题目她皆粗略扫过,重点批阅最后两道“墨义”题。

这两道题出得尤为尖锐,且深埋陷阱,不管怎么答,都相当被动。

所有人都往自己脸上贴金,言明道法可为民众解惑分忧,给予他们精神寄托,宫观名下多诡寄,是因律法规定如此。

字里行间都透着心虚和粉饰。

唯有一人,答得有理有据,逻辑严谨,且成竹在胸,卷首署名“神真”。

对于第四道,他说解忧抑或攫利,要观其本心。

百姓入观祈祷,是心存希冀,希冀可贵,却缥缈易逝,道士凭借口舌,助其希冀生根发芽,或可挽救百姓于万念俱灰之境,指点其冲出迷津,当为解忧。

至于卦问之利,为百姓心怀感恩,自愿供奉之故,算不得攫取。

若是故意坑蒙拐骗,那也与道观无关,乃官府之务也。

第五道他也答得漂亮。

朝廷有制,宫观之田无需缴税,宫观多诡寄,未触犯律法。

未诡寄之田,地主五成,朝廷三成,百姓仅二成,甚至更加微薄。

诡寄之田,地主五成,宫观一成,百姓四成,脂膏入囊,饱食暖衣,其乐融融。

于佃户,自为正道也,何来邪道之说?

他直接偷换了概念。

谢明灼阅罢,递给孟繁,“你来读一遍。”

“是。”

孟繁捧卷朗读,字正腔圆,只是越到后面,声音越弱,时不时停顿,偷瞄几眼谢明灼。

“看我做什么?继续读。”

孟繁只好硬着头皮读完,手心都惊出了冷汗。

题目出得尖锐,此人答得也尖锐。

谢明灼慵懒翻了个身,问:“都说说自己的感想,不拘言辞,恕你们无罪。”

先应答的是姜晴,她半蹲在榻旁,凑近耳边低声道:“殿下,我怎么听着挺有道理的?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此人狡猾,”冯采玉说,“他看似心系百姓,却半点不提百姓耕种宫观之田,是否当真能获四成粮。地主为避税,想出诡寄之法,是为了私吞应缴朝廷之税额,而非归于百姓,实在是可笑。”

孟繁点头附和:“他所言,乍一看是为了百姓着想,暗斥朝廷压榨民众,实际只是在粉饰地主和宫观之间的同流合污,其心不良。”

“还有没有?”

“有,”孟繁继续答道,“且观其长远,朝廷税款愈少,国库空荡,如何维系衙署运转?如何供养强兵壮马?衙署无力,兵马废弛,国家焉能安稳?百姓又何谈饱食暖衣,其乐融融?”

姜晴茅塞顿开,兴奋竖起大拇指。

对对对,没错,就是这样,她方才差点被那人的言论带进了阴沟。

谢明灼击掌赞道:“阿晴直觉敏锐,阿玉聪慧通透,表姐高瞻远瞩,都说得不错。”

“殿下,我就算了。”姜晴闹了个大红脸。

“你是武将,敏锐的直觉至关重要。”谢明灼拍拍她的肩膀。

“公主才是纵览全局之人。”姜晴赧然,连忙转移话题,“殿下,此人到底是谁?”

谢明灼坐起身,“见见便知。”

须臾,高铨至考场通知:“合格者为以下五人:玄诚道长、素清道长、乘风道长、神真道长、灵阳道长,五位道长随我去见公主,其余人烦请离开。”

“落榜”之人心中如何苦闷自不必说,只能选择默默离开府邸,唯有一位俊美道士犹豫不决,在守卫驱赶之前,突然奔至高铨面前。

“高大人,请让贫道见公主一面吧!”

高铨:“……”

他挥挥手,示意守卫将人拖走。

稍有姿色就妄图攀附权贵,此等自不量力之狂徒,莫要污了公主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