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御座上的皇帝装都懒得装了,当即道:“荣安忧国恤民,朕心甚慰。朕便任命你为钦差,代朕巡视蜀地,彻查此案。”
“儿臣领旨。”
朝会后,谢明灼换上便衣,乘车前往昌府看望老师。
昌蔚的精力已大不如以前,他卧躺在书房临窗的矮榻上,举着一本书,眯着眼睛翻页。
窗户早早换了玻璃的,透光强,确实是个好物件,说不定皇后和齐王建立的天工院,真能给大启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听闻公主驾临,他连忙起身迎接,还没走到门口,就见一道高挑颀长的身影已至廊下。
管家怎么没及时来报?
“是我交待他们莫要提前惊动您,”谢明灼笑着上前,虚扶昌蔚手臂,至宽椅旁才放下,“在这里,您是我老师,该我尊师重道才是。”
昌蔚摇头开玩笑道:“公主心意,老臣心领了,只是保不齐哪日被人参上一本,说我大不敬。”
“这种奏本我只当看不见。”
二人相视一笑,冲淡了君臣之间的严肃,多了几分师生之间的亲近。
昌蔚眉眼也愈发慈和:“公主今日突然驾临,是只想尝尝我家里厨子的手艺,还是看上了我书房哪本古籍?”
“如果都是呢?”
昌蔚胡子一翘:“那就是厨子的荣幸,老臣的痛心了。”
“老师连本书都舍不得?”谢明灼假模假样地叹口气,“听shsx说老师之前的门生都有老师的赠书,看来老师对我这个学生还不够满意shsx。”
昌蔚瞪眼:“我送你的书还少了?!”
“哈哈哈哈,看来老师是真心疼了。”谢明灼打趣完话锋一转,“如果两者都不是呢?”
昌蔚轻哼:“那就是今日朝会有事儿。”
“老师目光如炬。”
“公主夸得老臣有些心慌,”昌蔚故意唉声叹气,“人老了,就该早点致仕。”
谢明灼垂眸:“是我拖累老师了。”
以昌蔚的身体状况,的确可以在家静养,可他是内阁首辅,一旦倒下,朝堂局势风云变幻,凭谢明灼目前的根基和政绩,坐稳很难。
新任吏部尚书,会在方绩和滕世通两人中选择,从目前的情势看,方绩拥趸更多,可能性更大。
这不是谢明灼想要的结果。
昌蔚见她自责,心虚轻咳两声,温声安抚:“公主心系天下,若说拖累,倒是老臣这身体拖累了您。”
“老师,”谢明灼抬起眼睛,目光深而重,“我想动一动盐政,然盐政牵一发而动全身,您执掌的吏部或许也深陷泥潭之中。”
她说得委婉,昌蔚听懂了。
这是在提前与他这个吏部尚书通气,并试探他的态度。
昌蔚暗自感叹,公主这一举动,既叫他窝心,又叫他心生凛然。
“总催案老臣已听说,公主代天子巡视也正合适,只是此行或有凶险,公主千万保重。”
明面上当然没人敢谋害公主,可暗地里的手段谁又能预料得到?
即便沾染私盐的官员不动手,之前被公主狠狠清洗一遍的日月教,难道不会趁机报复?
谢明灼闻言露出笑意:“老师提点,学生谨记。”
二人心照不宣换了话题,又闲聊片刻,见昌蔚精神不济,谢明灼便起身告辞。
“公主,”昌蔚缓缓起身,“厨子的手艺可以不尝,但老臣的书还是要送的。”
他转身行至书架前,书架满满当当,对爱读书的人而言就是宝藏,可对不爱读书的人来说不啻于噩梦。
昌蔚有很多珍藏,他指腹掠过一条条书脊,终于找到目标,抽出来递给谢明灼。
“老臣曾因犯错被贬蜀地夔州,当时郁郁不得志,甚至无心政务,成日外出交友,却也有幸结识了一些独具匠心的偏才,开拓了眼界,这才一扫心中郁气,重整旗鼓。”
谢明灼双手接过,只见封面简单写着两个字——蜀记。
“此书是我与数位好友一同编撰而成,我虽身在夔州,却同他们走了大半蜀地,书中所写,皆是我等见闻,枯燥无味,公主莫要嫌弃。”
封皮泛旧,纸页也生出毛边,老师一定经常翻阅,反复品味年轻时的心境。
于他是昔年的回忆,于她是一份极其珍贵的向导。
谢明灼眼眶微热,郑重道:“此书贵重,学生定会妥善保管。”
“书能体现它的价值便可,”昌蔚最终以老师的口吻交待,“但是人,必须要完好无损。”
“学生明白。”
回宫路上,谢明灼已迫不及待翻开《蜀记》。
年轻昌蔚的形象跃然纸上,被贬后的迷茫、不甘填满了字里行间,透着几分稚嫩。
只是越往后,他的措辞越发成熟稳重,已隐隐有今日阁老之风。
至文华殿,她才堪堪看完两成,因实在入迷,她又挑灯夜战,直到翌日辰时,才看完整本。
看罢,对蜀地的风土人情有了更为直观的了解,书中老师与其挚友的见解,也令她受益匪浅。
今日不上朝,谢明灼一夜未眠也不觉辛苦,当即铺纸磨墨,从第一页开始誊抄。
这些都是老师的心血,她仔细思虑,还是不能据为己有。等孟繁入殿,知她一夜未合眼,便毛遂自荐,代她誊抄。
此行蜀地,谢明灼打算携孟繁同行,孟繁也需提前了解蜀地形势,遂应下。
三日后,《蜀记》原封不动送回昌府。
公主出行的车驾也已整装待发。
帝后和两位王爷,于金水桥送别荣安公主,帝后的忧心不舍,两位王爷的殷切叮嘱,皆被记录于画纸之上。
荣安公主一袭金红曳撒,俊丽非凡,身后姜千户、冯女史和孟伴读,皆英姿勃发,风采慑人。
随侍车驾左右的,还有威风凛凛的五百侍卫,皆披坚执锐,气冲霄汉。
宫廷画师灵感如泉涌,下笔如有神,挥就一幅又一幅生动而形象的画卷。
皇帝观后龙心大悦,赐名为《公主赴蜀图》。
第86章
◎抵达四川◎
“来了来了!”
陕西汉中府黄坝驿门前,驿丞官帽端正,官袍整洁,率领一干吏役恭敬等候,面上镇定冷静,袍袖里的手却微微颤抖。
前些日收到消息,荣安公主车驾将至,他数夜难眠,带领驿馆上下吏役狠狠洒扫一番,力求没有一丝灰尘,原本坑洼的路面也填补修一新。
昨日得闻公主车驾已至汉中,他更是号令所有吏役打起精神,千万不能冲撞了公主。
尤其是面貌粗陋的,公主入馆时,就不要再出现在人前了。
他从辰时等到午时,饥肠辘辘时,前去打探的脚夫激动赶回来,高声呼喊。
驿丞瞬间挺直腰身,引颈而望。
须臾,数百人的车驾浩浩荡荡驶来,护卫威势赫赫,贝联珠贯,飘扬的旗帜猎猎作响,讲若画一的队伍中间,一架高阔华丽的马车由远及近。
马车左侧,一女子身材高大强健,身着红戎银甲,腰配宽刀,驾一匹枣红色骏马,眉目端肃,气宇轩昂。
驿丞心道,此人应该就是公主麾下姜千户,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车队至驿馆门前,马车刚止,驿丞就率众拜倒在地,齐呼公主千岁。
驿馆内外,不论驿卒马夫,兽医库丁,听到门外声音后,皆原地跪倒,俯身叩首,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姜晴等人都习惯了。
从京城出发,经河南诸府,入陕西各州,沿途官驿皆是如此做派,甚至驿馆之间还暗自较劲,誓要比谁伺候得更叫公主满意。
即便公主强调莫要劳民伤财,各地驿馆还是不敢怠慢。
黄坝驿是陕西入蜀的最后一驿,此处乃交通要塞,驿馆建得也比别处大,但入住五百侍卫还是不够。
所幸五百侍卫也无需入馆住宿,他们在驿馆外扎营,分班轮流守护驿馆内外,吃的也是路上自行采购的干粮,最多从驿馆取些干净的水饮用,坚决服从公主命令,不给驿馆造成额外的负担。
驿馆之间也有情报往来,黄坝驿的驿丞早已获悉公主的行事风格,只吩咐人备了水送过去,其余的没有擅作主张。
公主入住,驿馆内外格外安静。
其余碰巧入住的官员,一一来到公主屋子前拜见行礼,就算公主没有见他们,他们也得郑重再郑重,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极力降低存在感。
谢明灼排场虽大,为人却低调。
她从马车下来,除了一句“平身”,一路行至住处,就再没有开过口。
驿馆上下均低垂脑袋,不敢直视。是以,直到她进了屋子,也没人知晓她长什么样。
屋子外守卫森严,无人敢靠近。
屋内,谢明灼摊开舆图,说:“过了黄坝驿,下一个就是四川广元神宣驿,之前我们商议过,如果有人想动手,应该会选择在两地之间。”
官员有后顾之忧,也有侥幸心理,急于动手的可能性很小。
日月教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她在江西铲除一次,在京城又清洗一次,日月教恐怕已对她恨之入骨,动手的可能性极大。
沿途经河南、陕西两地,卫所众多,兵力充足,日月教许是有所忌惮,一直未曾出手。
眼下即将入蜀,蜀地山林险峻,又是她巡视之地,日月教若在此地动手,既能发挥出最强的力量,又可以将罪名嫁祸给涉及盐政的四川官员。
不管朝廷信不信,能拖延朝廷调查进度也是他们想要看见的。
但是相反,官员们也会这么想。
暗杀公主的确是抄家灭族之罪,但保不齐有人头脑发昏,以为干掉一个公主就可以高枕无忧,之后可以往日月教的头上泼脏水。
总而言之,刺杀她的很可能有两拨人。
“殿下,我们已有了万全准备,不管他们来几拨人,都叫他们有来无回!”姜晴摩拳擦掌。
冯采玉笑她:“你到时候要跟着殿下,哪有空去打架?”
“也是。”姜晴立刻收起跃跃欲试,公主的安危最重要,她要牢牢护在公主身边。
“阿玉,繁娘,之后的事便都交予你们,见机行事便可。”谢明灼交代。
两人郑重应下。
公主一直没有离开屋子,没有使唤驿夫做事,馆中其余官员便也不敢顶风作案,当着“三议公主”的面肆意驱使驿卒。
驿馆的驿卒们难得度过松快的一天。
无人驱使劳役,无人打骂吆喝,无人索要钱财,简直是神仙日子。
虽说公主提议改制后,驿馆的驿夫日子稍稍好过了些,大多数官员明面上不敢做得过分,可抵不住少数人依旧嚣张自恣。
从来没有哪一天,是如此的平静安宁。
要是公主能天天住在这里就好了。
驿卒们无所事事,驿丞唯恐他们冲撞了公主,不敢让他们在馆内游荡,遂驱赶他们进了住处,没有命令,不得踏出屋子。
他们索性躺在大通铺上休息,顺便聊些小话。
话题中心紧紧围绕着荣安公主。
他们说不出多么华丽的辞藻,但质朴的言语中,充斥着对公主殿下的赞美和爱戴。
“这日子,安逸得很。”
“公主一走,就杀搁了哈。”
“过一天是一天,想忒多,瓜不兮兮的。”
“啥时候吃少午?肚子饿空了。”
“啷个还顾得上咱们?”
门突然被人敲响,是驿馆的驿吏,说着一口别扭的官话:“公主殿下赏了不少腊肉,赶快起来,今天有肉吃!”
众人怔愣,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率先开口。
“哑巴了?还不快出来谢恩?!”
虽然公主看不见,但该做的还是得做。
被“肉”击懵的众人,瞬间爬起来,争先恐后跑出屋子,都跪在地上,真情实意说着“公主千岁”。
离京前,谢明灼收到很多礼物。
有防身的武器,比如母后和大哥送的新式手铳;有日常的用具,比如姑祖母送的新式玻璃器皿;也有各种各样的吃食,比如陆二送来的一车腊肉。
经过大半年,官办养猪场越来越红火,规模已经扩大两倍,过年的时候,陆二还带人宰了数百头肥硕的猪,流入京城各大坊市的肉铺。
知晓她要远行,陆二特意做了不少腊肉,装了满满一车,送给她在路上吃。
谢明灼收下这份好意,沿途时不时分发给驿馆,到黄坝驿时已经所剩无几。
正好接下来要演一场戏,车队需要减重,她就将剩下的猪肉全都交给驿馆,让驿馆上下都能尝尝肉味。
四川成都府布政使司衙门。
布政使、都指挥使、按察使以及盐课提举司提举一众人等,皆齐聚二堂端坐。
在场之人心知肚明,总催之死只是一个引子,公主以钦差之名前来巡视,说是调查总催一案,实则是奔着巡查盐政而来。
谁能想到,区区一个寡妇,竟因总催一家之前照顾的恩情,孤身一人奔赴京城伸冤。
一个毫不起眼的何翠娘,竟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都怪那些办事不力的蠢货,竟连公服都不换,直接杀人灭口!
当然,眼下找谁的责任已无济于事,重要的是如何糊弄这位大名鼎鼎的荣安公主。
荣安公主的事迹他们皆有耳闻,在招选驸马一事上,的确叫五部尚书都吃了个闷亏。
可是,在京城她能横得起来,到了蜀地,由不得她呼风唤雨。
届时只要好吃好喝供着就行。
唯独——
“项敬泽这小子滑头得很,一直行踪不定,上任一年多,谁知道他在哪儿?若他暗中先找上公主,咱们可就被动了。”
“莫慌,谁说他一定就能见到公主?”
“你是说——”
“好了,无关紧要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当务之急是如何接待公主殿下,务必不能怠慢了。”
众人就公主接待事宜,商谈了两个时辰,正要结束,门外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大人,广元急报!”
众人霍然起身,紧紧盯着前来禀报的信使,心中七上八下,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快说!”
“公主殿下在前往神宣驿的路上遭遇袭击!”
“如何了?”问话的人声音已颤抖得不像样。
信使如丧考妣:“公主……下落不明。”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因为担心公主殿下的安危,而是因为“下落不明”是最不利于他们的局面。
死了,是陕西贼寇干的,跟他们没有关系,皇帝再雷霆震怒,也殃及不到他们头上。
反杀,落网的还是陕西贼寇,跟他们更不沾边。
可如今公主下落不明,他们就变得相当被动。
“找!传令下去,集保宁府全府之力,务必找到公主殿下的下落!”
“是!”
有人问:“公主下落不明,其余人呢?”
“公主护卫队歼灭所有贼寇,只是混战之后,公主同姜千户失去了踪迹。孟伴读和冯女史悲痛欲绝,亲自率领护卫队搜寻,誓要掘地三尺。”
“……”
在场的没一个傻子。
这件事从前到后都透露着不对劲,护卫队力挫贼寇,却弄丢了公主,怎么想怎么可笑。
不排除公主想要玩一出金蝉脱壳的可能性。
要么他们先找到公主踪迹,要么公主先查到盐区的问题。
按察使本想传令,叫人全力寻找两个结伴而行的年轻女子,可结伴而行的女子何其多?这无疑是大海捞针。
他便改了口:“张提举,叫各个盐区都紧紧皮子,小心防范,若见到面生之人,立刻上报。”
“下官遵命。”
可惜一连五天过去,没有半点关于公主的踪迹。
公主失踪的消息,从驿站八百里加急递至京城,帝后当朝震怒,当即敕谕湖广都司,调集兵力入蜀搜救,不见公主,不得归卫。
陕西乃御边重镇,兵力不能轻易抽调,湖广邻蜀,无战乱之忧,调遣入蜀正合适。
至于四川的卫所……
公主都在四川丢了,皇帝不降罪已算仁慈,哪还能让他们领此重任?
五天下来,所有人的嘴皮子都起了燎泡,可公主还是半点人影都不见。
成都府上下官员一直悬着心,整宿睡不着觉,人都憔悴了几分。
苍溪县郊外。
谢明灼带着姜晴改头换面,扮成肤色黝黑二十出头的力夫,混进一支来自陕西的商队里。
她之前就已派人摸清陕蜀之间“报中”的盐商,挑选了一支还算老实的商队后,蹲守在路边,不着痕迹地展示了“巨力”后,就在商队管事热情的邀请下,加入这支商队。
盐商按照朝廷的招商榜文,将粮食运到指定的边防地区粮仓,向官府换取盐引,便叫做“报中”。
盐引可以看做是合法销售食盐的凭证。
这支商队负责将粮食运往陕西边镇,换到盐引后,再回到四川指定的盐场等候支盐,拿到盐后,再运往指定的地区销售。
但这道完整的程序,如今已十不存一。
运粮耗时耗力,守支还得看盐场脸色,更多的人将程序分割为两个部分,这就诞生了“截买盐引”之事。
商队的管事眼下也正愁着这事儿。
正值中午,商队停在路边歇息,他蹲靠在太平车旁,嘴里叼着旱烟,吞云吐雾。
烟雾中,他黑中泛红的脸写满愁苦。
“郑管事,咋了?”谢明灼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粗着嗓子道,“烟都抽不痛快。”
她头发用粗布条束起,干了半天的“体力活”,已凌乱不堪。眉毛描粗,皮肤全都抹黑,兼身形削瘦,大家先入为主,只当她是嗓音不够粗厚的年轻小子。
姜晴棱角本就硬朗,扮起来比她还要像穷苦人家的青壮小伙。
“铁柱啊,你不懂。”郑管事触及她求知若渴的眼神,敲敲烟袋,咳了一声,“知道车上装的是啥子不?”
谢明灼摇头,她只是拉车搬货的力夫,怎能清楚货箱里装的是什么呢?
“是孝敬。”老郑眉心都皱成川字,“要是没些孝敬,咱支不到盐,晓得不?”
谢明灼似懂非懂点点头,姜晴也在旁憨厚陪着。
“郑管事,我和铁棍只晓得卖力气,别的啥也不懂,您教教咱。”
铁棍是姜晴的化名。
“中,我就好好说道说道,免得你俩不懂事得罪了人。”
郑管事吞吐云雾,望向高阔的天穹,“咱拿到了盐引是不错,可到了盐场,没个孝敬,给多给少,还不是那些盐老爷说了算。”
“哦。”谢明灼故作不解,“不是盐引子说多少,就给多少?”
“你瞧你,瓜不兮兮的,叫人卖了还乐呵。”
谢明灼闭嘴,示意姜晴,于是姜晴接着问。
“那都有了孝敬,您还愁啥哩?”
郑管事:“愁着要不要卖了这盐引子。”
“咋?”姜晴大惊小怪,“盐引子还能卖哩?!”
“小点声,”郑管事忙竖起食指,连嘘好几声,“大家伙儿都这么干,我也累了,以后就只运粮,不支盐了。”
“你是管事,能管人的都是大聪明,咱都听您的。”谢明灼憨憨笑道,“那咋卖哩?”
“大聪明”听上去是夸奖,但郑管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想不出来索性不想,他再次敲了敲烟袋,神秘兮兮道:“到了就晓得喽。”
第87章
◎巡盐御史◎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再老实的商人,也有见不得光的消息渠道。
郑管事刚从陕西运粮回来,手里攥着盐引,带领商队力夫们,于黄昏前行至苍溪县南郊一座小镇。
夜幕即将降临,本该陷入寂静的小镇,却倏然燃起一条火龙,那火龙盘踞在小镇西南偏僻处,入夜之后竟人头攒动,商旅如织。
郑管事打听到的买卖盐引的黑市,就在此处。
前来黑市的商旅,皆手持火把,聚集在小径两边,火光比繁星还要耀眼。
郑管事在太平车上插了几根小麦秸秆,秸秆上绑着一条白色麻布。
商队前后皆是排队入市的商旅,有同样装点麦秆白布,也有的麦秆上绑着其余颜色的布条,显然是为了区分交易种类。
麦谐音“卖”,白色麻布表示食盐。
郑管事的商队人数不少,全都是肤色黝黑的汉子,谢明灼和姜晴混在其中并不显眼。
入市后,众人选定合适的位置停下,等待客人主动上门。
郑管事第一次来,颇有些不适应,用汗巾蒙着半张脸,一双眼睛鬼鬼祟祟,警惕周围动静。
“干啥子?”左边商队的汉子不明所以,“见不得人啊?”
郑管事闷声道:“你不怕?”
“怕啥子?”
“咱这犯法,”郑管事偷偷摸摸问,“不怕当官的来查?”
汉子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引得其余人好奇询问,听他说了后,纷纷笑起来。
郑管事捂得更紧,心虚道:“你们笑啥子嘛?”
“你第一次来吧?”有人好心解答,“甭怕,当官的真要查早来了,况且咱这些事,当官的都知……”
“咳咳。”另一人打断。
众人便都岔开话题,不再关注郑管事。
郑管事小声嘀咕:“听说公主要入蜀了,谁晓得官差会不会突然窜出来呢。”
“鬼扯,”左边商队的汉子嗤笑,“公主能到咱这儿来,我把这车轱辘吃了。”
姜晴:“……”
做人要讲诚信,要不现在就吃了吧。
谢明灼观察其余队伍,大多数麦秆上都绑着白布条,有少数绑着红布、青布和黑布。
“郑管事,他们怎么不一样?”
老郑压低声音:“他们跟咱不一样,咱卖的是盐引,一张纸而已,他们卖的是实打实的货。”
“什么货?”
“红的是铁,青的是茶,黑的是煤。”
谢明灼心中微惊,铁制品同样是官营,虽目前允许私营的存在,但管制相对比较严格。
茶叶常用来交换草原的马匹,说是战略物资也不为过。
煤石更不用提了,是目前最为重要的能源之一,也是工业必不可少的燃料。
小小的一个黑市,竟能齐集盐铁茶煤的交易,实在是令人心惊。
如这样的黑市,全国不知存在多少。
黑市交易的确能为百姓提供便利,可这些交易都能避开课税,也扰乱了盐铁茶煤的市场,其中的利益链远比她想象中复杂,长此以往,受害最深的还是老百姓。
朝廷可以宏观调控,而私营的垄断只会加剧对寻常百姓的剥削。
说到底,还是朝廷相关制度不够完善,这才给了黑市滋生的土壤。
“真厉害。”她揣手蹲在太平车旁,憨憨笑了两声,随后垂下脑袋,状似盯着地上的蚂蚁出神。
两双皂靴从她面前经过,停在太平车前。
“你这卖的几根杆子啊?”说话之人嗓音明显受过伤,嘶哑难听,辨不出男女。
“几根杆子”是行话,其实就是问盐引有多少。一根杆子是一引,每大引折盐四百斤,每小引折盐二百斤。
郑管事支的是大引盐,每引合银八钱四厘。
谢明灼抬起头,借着火把的光线看过去。两个男子装扮的人,正向郑管事询问。
问话之人身形稍矮,面貌周正却寻常,只一双眉毛生得有特色,像极了被人踩踏过的枯草地,杂乱无章。
身旁那人个子高一点,面容稍显粗陋,眼角弯着一道疤痕,有几分江湖匪气,是个练家子。
谢明灼不擅长作画,但小时候跟在老爹身边,多少耳濡目染一些人物画的门道。
女人和男人体貌上确实存在差异,作画时需要区分这些特征,所以在辨别男女之事上,她有几分眼力。
扮得再像,肉眼难以分辨,也做不到完美无痕。
眼前之人的装扮已经足够骗过大多数人,谢明灼却从她方才路过眼前的脚步、现在的站姿、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判断出她是女扮男装。
那人也敏锐,察觉到目光,侧首看过来。
“小兄弟有话要讲?”她说的是带蜀地口音的官话。
谢明灼摇摇头,没说话。
对方是女扮男装,定然敏感,她一开口就暴露了。
那人收回目光,继续问郑管事。
郑管事伸出两只手。
“怎么卖?”
郑管事伸出一根手指,意味着一引卖一贯。
八钱四厘只是官盐的定价,十引也只是盐引凭证所写。到了盐场,能支多少盐还不是盐老爷说了算,若能凭本事支取更多引,那绝对有赚头。
卖一贯,其实郑管事自己也挣不了多少,往返边镇已经耗粮耗力,商队的力夫也等着付工钱,到最后兜里剩不了几个。
“哪儿去?”
“简州盐场。”
询价之人右手一直负在背后,左手把玩一柄竹扇,思虑片刻后,说道:“我再问问其他家。”
郑管事失落点头。
之后也有其余人询价,郑管事从八钱四厘一直降到七钱五厘,还是没有卖出去。
他又开始蹲下抽旱烟。
左边汉子安慰他:“你面生,大家伙儿不敢冒险。”
“我晓得。”郑管事揪揪头发,他就不应该尝试卖盐引,按部就班不挺稳当嘛。
抽了片刻,他果断站起,吩咐谢明灼等人:“不卖了,走。”
车未挪动,一柄折扇挡在郑管事面前。
“买卖还没做,怎就要走?”
此时谢明灼已起身,就站在郑管事身后,能清晰看到对面的脖颈,咽喉处有条肉色的疤痕,状如蜈蚣,横亘在脖子中间,凸起的肉条完全遮掩了喉结所在。
郑管事蹙起眉头:“不打算卖了。”
“为什么?”
“哪那么多为啥子?不卖就是不卖。”郑管事走南闯北多年,遇事也不怂。
他摸不清对方的意图和脾气,只能先表现强硬,能唬住对方最好,不能唬住再见机行事。
“哦。”那人收了扇子,侧身让开。
商队摸黑离开黑市。
夜路不好走,他们车上还有“孝敬”,若遇上剪径的毛贼,难免还要防卫一番。
虽然他手下的力夫都有些拳脚,又新招了两个“大力士”,可是能安安稳稳地走,谁愿意被人绊一跤?
没走多远,便有手下附耳:“郑管事,那两人一直跟着咱们。”
郑管事回头一瞧,他们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眼睛也没盯着商队,时不时闲谈几句。
路就这一条,他们走得,别人也能走得,总不能因为同行一条道,就说别人故意跟踪吧?
“慢些。”郑管事低声嘱咐。
他倒要看看是不是故意跟踪。
果不其然,车队慢,两人也慢,车队快,两人也快,这不是故意跟着他们是什么?
郑管事打手势叫停车队,转身毫不客气问:“说了不卖,还跟着干啥子?”
“此路你走得,我也走得。”那人依旧右手负于身后,左手捏着扇柄,在郑管事黑脸前躬身行了一礼,客气笑道,“同路而行即是缘分,在下严山,此乃我兄长严泰,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郑管事:“……”
此人不按常理出牌,打乱他节奏,搞得他现在不知所措。
而且说话文绉绉的,跟他们铁定不是一路人。
他整了整面色,拱拱手:“我姓郑,行五。”
“原来是郑管事,失敬。”严山上前几步,“不知严某可否与你们同行?”
“你到底要干啥子?”郑五吹胡子瞪眼。
“唉。”严山重重叹了一声,“不怕郑兄笑话,我同兄长只是想寻个营生。”
“那你就去寻啊,跟着我做啥子?”
“我和兄长寻了许久,也做过不少活计,可就是赚不到钱吃不饱饭,听说贩盐利厚,便也想来试试。但我们一无商队,二无门路,这才厚着脸皮跟着你们。”
郑五:“……”
原来货比三家,是为了看谁最好说话,他就因为“老实”吃了许多次暗亏了。
“我的人手够用了,你们再去找别家。”他摆手婉拒。
严山:“阿兄。”
一直沉默不言的严泰立刻踏出,当着郑五的面,单手托住一架满载“孝敬”的太平车,闷喝一声,竟硬生生提了起来!
众人震惊的表情,与当初看到谢明灼和姜晴“表演”时一模一样。
谢明灼:“……”
人设撞得有点多,同样是女扮男装,同样是力能扛鼎。
她的目光不期然撞上严山。
后者伸扇一指,道:“这位小兄弟瞧着瘦削,我阿兄有这般力气,必然更不会让郑管事失望。”
谢明灼:???
求职就求职,shsx何必拉踩?
她看向郑管事,郑管事一脸“你也表演一个”的神情,其余力夫也面露期待,在枯燥无聊的路上难得有点热闹可以看。
谢明灼心中无奈,默不作声行至严泰身旁,她只比严泰低一截指头,身形却瘦削,跟严泰一比,显得极为单薄。
她伸手托起同一架太平车。
严氏兄妹均挑起眉头,眉头还未挑到最高,眼睛就已不受控制地瞪圆。
没有喝声攒劲,没有青筋爆起,这位看似清瘦的年轻力夫,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抬起了太平车,甚至抬得比严泰还高。
谢明灼缓缓松手,面无表情回到郑管事身后。
看到严氏兄妹的震惊,郑管事心里仿佛大夏天灌下一瓢冰水,爽快极了。
“郑管事手底下卧虎藏龙,是严某眼拙了。”严山很快反应过来,先赞了一句,而后继续推荐,“我阿兄不光有股子气力,还会些拳脚功夫,郑管事能否让我们讨碗饭吃?”
郑管事再次将目光投向姜晴,抱起手臂好整以暇。
姜晴:没完没了了是吗?
她见公主微微点头,才站出来抱拳,粗着嗓子道:“俺叫铁棍,也学过拳脚。”
严氏兄妹:“……”
今夜这瘪吃得着实不少,够一年的量了。
一番拳脚比斗,严泰惨败,眼角的伤疤都写满不甘和惊讶,一直瞪圆了眼睛看姜晴,似乎还想继续过招。
他的拳脚功夫江湖习气很重,谢明灼一眼看穿,心中生起疑窦。
这对兄妹着实有些奇怪,一个说话谈吐像是出身书香门第,一个又像是江湖匪类。
他们加入商队,到底想干什么?
郑管事是老实不是傻,他收下铁柱和铁棍,是因为他俩没啥心眼子,可这上赶着的两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严兄弟,你一看就是读书人,你兄弟也有身手,不管到哪里都不愁营生,干啥非要往我这里钻?”
严山理直气壮:“贩盐能赚大钱啊。”
“赚钱的都是那些打通关系的大盐商,一次能支上万引,咱这就小打小闹,汤都喝不上。你别跟着咱了。”
严山只好叹了口气:“夜深行路不安,我和阿兄可否同行?”
“随你便。”
热闹也看够了,郑管事携一众手下,再次动身,至下一个镇子借宿休息。
严氏兄妹也一直跟着他们。
翌日,晨光熹微。
谢明灼蹲在路边,和姜晴一起蘸牙粉刷牙,身边突然多出一人。
“铁柱兄弟,你力气真大。”严山左手刷牙,右手自然垂在身侧。
晨光下,她脖颈处的疤痕愈加清晰,新生的嫩肉让人见之心头发麻,并忍不住地想,但凡这伤再深一点点,眼前这人就会没命。
“好奇这个?”严山大方仰起脖子展示,“之前遭人劫掠,要不是阿兄功夫不俗,我早不在了。”
谢明灼点点头,收回眼神,继续刷牙。
“你是哑巴?”严山凑近打量,“从昨晚开始就没听你讲过话。”
谢明灼吐出漱口水,起身离开时,余光瞥见她露在袖外的右手腕,腕上也有一条可怖的肉色伤疤,几乎圈住她大半腕部。
她的目光太过明显,严山右手缩进去,笑着说:“也是遇袭时受的伤。”
谢明灼重新蹲下来,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凑近她耳畔。
严山不由偏过去,竖起耳朵,却听她问:“俺叫铁柱,你晓得这两个字咋写不?”
“……”
谢明灼瞅她:“你不是读书人嘛。”
“我知道怎么写,你想学?”
谢明灼点点头。
“我可以教你,但有一个条件。”严山直截了当道,“你帮我说服郑管事,让我和阿兄可以入伙。”
“哦。”谢明灼起身,“俺突然不想学了。”
严山:“……”
她猛地起身拦住谢明灼,对峙片刻后败下阵来,无奈道:“我倒是想教你,可是没有纸笔。”
谢明灼递给她一根细树枝。
“也行。”严山实在没办法,左手接过树枝,在地上写下“铁柱”二字。
在地上用树枝描画,同笔落纸面的感觉固然不一样,但同一个人写的字,有其独特的构架和风骨,不论用何种方式写,都不会改变。
谢明灼望着地上两个字,心中有些明悟,但却生出更多的疑惑。
去年上任的巡盐御史,前后共呈奏过十数本奏疏,其中第一本的字迹最为不堪,但他在奏疏中表明,自己路遇贼匪,右手伤势过重无法运笔,只能左手代之。
此后奏疏,一本比一本工整,字迹与地上这两个字毫无二致。
可为何,巡盐御史会是位女子?
第88章
◎简州盐场◎
商队再次启程,目的地是成都府简州盐场。
昨夜太晚,商队没能寻到合适的住处,只在小镇外的路边,铺上桐油布对付一晚。
今日行进一天,终于在日落之前,找到一家脚店,订了两间大通铺。
姜晴眼疾手快,一下占据靠墙的两个位置,最里边留给公主,她要睡在旁边,用自己的身躯牢牢挡住其他臭男人。
迟了一步的严氏兄妹面面相觑。
严泰难得开口问:“铁棍兄弟,能不能换个位置?”
“不能。”姜晴寸步不让。
“我阿弟……”
严山拦下他的话,“睡哪里都可以。”
既然选择男人的身份,就不必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人争论,免得暴露己身。
严泰极为听话,没再与姜晴争论,环视整间屋子,发现就铁柱和铁棍两兄弟最为干净整洁。
他便将包袱放在姜晴身旁,为严山占了个位置,自己躺在一旁,隔开严山与那些汉子。
入睡前,谢明灼携姜晴去茅房,并告知她严山的女子身份。
姜晴不解:“既如此,她又不是商队的人,为何非要与我们挤在一处?”
“应是为了表明加入商队的决心,而且,”谢明灼轻笑,“别看郑管事面上不愿,其实心里已经接受了,他向来对读书人高看一眼。”
要不然早就翻脸了,不会允许严山继续跟着。
“那我们继续装作不知情?”
“嗯。”
二人回屋途中,碰上严家兄妹,严山双臂抱紧自己身体,身上还多披了一件严泰的外衣,似是经不住早春的寒意,面色微微发白。
双方对视一眼,又相继移开目光。
谢明灼回到屋内,和衣躺下,脸面向墙壁,背对着姜晴。
得知严山是女子后,姜晴心中介意消散些许,原本暗戳戳挡在中间的包袱被她挪到脑袋下当枕头,面朝公主侧躺,牢牢遮住公主。
严山如厕回来后,众人皆已闭目入睡。
她缓缓躺在姜晴身边,脚店留有霉味的被子紧紧裹住她的身体,可她依旧冻得发抖,额际不断渗出冷汗。
严泰凑近抱住她,用气声道:“明日可能下雨,你身体不适,要不这次就算了。”
“不。”严山艰难吐出一个字。
“你这般,如何行路?”严泰低叹。
严山没再回答,许是已经没了力气,寒衾如铁,她不仅感受不到丝毫温暖,甚至觉得更多寒气往身体里钻。
腹部的绞痛也在不断折磨她的神智。
身边之人一直发抖,姜晴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严山脖颈的伤疤显而易见,受过如此重的伤,身体一定亏损厉害,怕冷是正常的。
她之前住在东直门附近,许多街坊都是营中的老兵,打过仗,受过伤,一到阴雨天那些伤就隐隐作痛,伤疤还会发痒。
每年冬天也都过得煎熬。
姜晴睁开眼,瞅瞅通铺对面的窗户,窗是用纸糊的,有个地方破了一个口子,风正呼呼往里吹。
身强力壮的汉子不在意这点小风,睡得正酣,严山这孱弱的身板,想必正受寒风所扰。
姜晴纠结须臾,最终还是坐起身,从“枕头”里取出一件打了不少补丁的旧衣裳,往窗户上一蒙,衣物塞入窗沿缝隙。
寒风瞬间止了大半。
她躺回被窝,刚要闭眼,收到一声低哑的“多谢”。
即便如此,严山依旧哆嗦到大半夜,至凌晨,才沉沉睡去。
严泰彻夜照顾,不敢闭眼。
第二日果然下了雨,春雨淅淅沥沥,不影响赶路,郑管事还是决定启程。
严山面色依旧苍白,却咬牙紧跟商队。
一只滚烫的番薯突然扔过来,严泰利落接过,面露困惑。
“你教俺认字,俺不想欠你,”谢明灼看向严山,“你要不爱吃,拿着焐手也中。”
刚烤熟的番薯,用桐油纸一包,塞进怀中犹如滚热的手炉,瞬间驱散透彻入骨的寒意。
严山极舒坦地喟叹一声:“多谢铁柱兄弟。”
“你要谢俺,就也教铁棍写名字。”
严山欣然答应。
行路无聊,其余汉子见状,便趁中午歇息时,也凑过来请求她教写自己的名字。
伤疤下仿佛滋生千万只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严山左手用树枝写字,右手时不时磨蹭脖颈的伤疤,但右手腕的疤痕也开始泛出痒意。
姜晴仗着武力格开众人,说道:“俺也不想欠人情,下午你坐俺车子,俺拉你走。”
严山没反应过来,她教铁棍写名字,不是为了感谢早上的番薯吗?
为什么这人又跑过来感谢她?
严泰立刻欣喜接话:“铁棍兄弟,不劳你费力,我来就行。”
只要商队愿意让严山坐货车上休息,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姜晴没跟他争,转身回到公主身边。
“依商队的脚程,明日午后就能抵达简州盐场。”
简州是成都府下散州,受成都府垂直领导,行政级别相当于县,但知州是从五品,比七品知县高出两级。
简州盐区设置了盐课司,盐区的事务皆由盐课司的大使、副使负责。
大使、副使地位尊贵,一般不会亲临盐区处理琐事,盐课司下辖若干井,蜀地盐区以井盐为主,故将“井”作为盐场的基本生产单位。
井灶数量众多,遂催生总催或里甲,专门辅佐盐课司官员监管盐课之事。
商队入盐场支盐,最多只能见到总催或甲长,根本见不到盐课司的官员。
总催灭门案,就发生在简州盐场。
谢明灼跟随商队抵达简州盐场附近时,离公主失踪已过去了十天。
这十天里,成都府上下官员心力交瘁。
商议两个时辰的公主接待仪式,早就被他们抛至脑后,命令不断下达各地州县,各地州县的衙差甚至是行帮,全都倾巢而动,可惜连公主的影子都没见着。
湖广调来的兵马,同样劳而无功。
听说皇帝雷霆大怒,已当朝点名四川上下官员,若非盐政不济,公主就不会入蜀巡视,公主不入蜀巡视,就不会遭此劫难。
若公主掉了一根头发,四川一众官员就等着提头来见吧!
皇帝真要迁怒,他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无法辩解,事到如今,只能祈求公主殿下平平安安,毫发无损。
经此一役,他们已试探出皇帝的底线,不再天真以为公主死在川陕界线附近,他们就能完全躲过天子之怒。
川贵相邻,十天过去,消息已传至贵州。
宋千慕时任贵阳府知府,同样也是水东宋氏的当家,他在衙署听闻消息,回家后随口提了一句。
“你说什么?公主遇袭下落不明?”宋千奇惊得跳起来,“这怎么可能?!”
宋千慕不解:“为何不可能?”
“你没见过公主,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她……反正我就觉得不可能。”宋千奇梗着脖子道。
“我的确没见过,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莫要盲目崇拜。”宋千慕显然并不赞同,“之前阿泛说你在京城差点被邪.教蛊惑了,我看你这脑子还没好全。”
“蛊惑我的是日月教,又不是公主。而且你不是知道吗,公主雷霆手段,彻底清洗了在京余孽,也算是帮我报了仇。”
宋千慕懒得再听他吹捧,“怎么不见阿泛?”
“他说要出去游历一番,谁叫你这几日忙得不归家,他都走三天了。”
宋千慕皱眉:“你就放他一个人出门?”
“怎么了?”
“你又不是不知山林之险?他一个人,若遇上危险,该如何是好?”宋千慕叹道,“当年我宋家欠了林家,我不能让他在这里出事。”
宋千奇劝道:“他有自己的想法,你就别管了。”
“不行,我这就叫人……”
“哥!”宋千奇拦住他,无奈道,“我宋氏最多是被利用的工具,且为祸者已除,但真正的祸首还逍遥法外呢,你真以为他是来安心度日的?”
宋千慕盯着他半晌,忽地轻哼一声:“终于肯说出口了?我还以为你俩要一直瞒着我。”
“你不反对?”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人?”宋千慕无奈扶额,“我为何要反对?”
宋千奇:“当年你可以帮他,是因为三年的情谊,十年过去情谊已淡,你又是我宋氏的首领,上位者不都喜欢‘大局为重’嘛。”
“说得好听,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担心我也有不臣之心,被所谓的利益蒙蔽了良心。”
“哥,此次京城之行,我见识良多,感触也良多。彻底归顺朝廷,才是大势所趋。”
宋千慕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看来这次让你去,还真去对了。放心,你哥不傻。至于阿泛,他想做什么我不会阻拦,但我希望能在他困难时,及时施以援手。”
“哥你真好!”宋千奇嘿嘿笑了一声,旋即苦恼道,“可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啊。”
“……”
黔地某处秘密银矿。
矿头拎着一壶酒,大摇大摆走过矿场小径,见周围矿工皆奋力干活,心中极为满意。
他哼着小曲,站到一块平整的大石上,朝不远处扬起酒坛:“阿泛!快来,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林泛闻声而起,拍拍掌中灰尘。
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短打,劲瘦有力的身形在整个矿场都找不出第二个。
“叔,我酒量不好,喝了误事。”
“嗐,能误啥事?”矿头往陶碗里倒了酒,“上次多亏你给我出主意,要不然我这矿头早没了,再说你管人有一手,这些贱皮子现在都温顺得很,哪还敢闹事?”
林泛笑笑,端碗浅酌一口,又继续与对方扯东扯西,不着痕迹灌了他几大碗,自己碗里的酒还剩大半。
见矿头醉醺醺倒头,他立刻叫人帮忙抬到简陋的草棚里,继续入矿场干活。
矿头嘟囔着翻了个身,背对着众人睁开眼,绿豆般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这个阿泛管人确实有几把刷子,原本松散无力的矿工,在他的编组下,竟硬生生提升了一倍的效率,每日银矿的产出差点闪瞎他的眼。
是个难得的人才,但也得防着。
他小憩片刻,在此期间,矿场并无异动,所有人都安安分分干活。
若是他也能得到这管人的法子,何苦每月抽死那么多人,还得重新哄骗外地人进矿山?
矿头决定同阿泛交好,套出他的驭人之术。
接连几日,他都将林泛当亲侄子对待,好吃好喝陪着,两人经常天南海北扯上一通,大多以矿头喝醉结束。
“你、你晓得不?”矿头红着脸,大着舌头说,“四、四川现在可热闹了。”
林泛握住酒坛,继续给他倒酒,极有耐心道:“哦?发生了什么?”
“说、说是公主入蜀巡视,路遇强盗,人都找不着了!”
酒坛“当啷”掉到石头上,砸出几道裂纹,酒水缓缓渗出。
矿头抬起头:“嗯?”
“酒量浅,这不,手都拿不稳。”林泛低头遗憾道,“可惜了剩下的半坛酒。”
矿头不疑有他:“半坛酒而已,你要喜欢,我明天再带两坛。”
“谢谢叔。”林泛弯腰去拾酒坛碎片,似是酒劲上头,声音透着几分涩哑,“您再跟我说说公主的事儿呗。”
“公主?哦,公主,就、就一直没找到,我估计啊,已经没……”
凉拌折耳根突然堵住他的嘴,矿头呛了一下,也没在意,嚼吧嚼吧吞咽下去,头一歪,真睡着了。
林泛紧紧攥着碎陶片,望向日落方向,割出血了也没在意。
他该相信公主的。
公主在安陆就乔装打扮行事,此次入蜀巡视,一定也是在隐瞒身份探查,即便遇袭是真,下落不明也会是她的将计就计。
他反复不断告诉自己,才让自己依旧站在矿场,而不是已经离开这里前往四川。
四川简州。
郑管事携商队候在盐场外,同他一起等待的还有其余小型商队。
那些大宗贸易的,早就上下打点妥当,来了就能支盐,不像他们,还得等盐场的总催什么时候开恩。
“老郑,你上次讲不来支盐了,咋又来了?”后头的老熟人凑近嘲笑他。
郑管事白他一眼:“不来整不上饭,总不能饿死。”
“呦,你手下咋多了几个娃子?”熟人瞅了几眼谢明灼四个新人,压低声音道,“我听前头支盐的讲,现在盐场管得可严了,看到生面孔都要抓走。”
郑管事心头一惊,面上不显:“发生啥事了?”
“哪个晓得哦?反正得当心,查出问题,你不死也要脱层皮。”
“晓得了。”郑管事谢过之后,不由看向谢明灼四人。
铁柱和铁棍应该没什么问题,严山和严泰很不对劲,他先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想着与人为善,再则严山是个读书人,多跟读书人处处,感觉自己也成了文化shsx人。
他正打算让严山严泰另寻他处,前方队伍传来骚动。
“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
“总催来查人了。”
此时叫人离开已来不及,郑管事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出事。
第89章
◎进入盐场◎
严大发去年才当上总催,正值意气风发之际,很想干出一番大事业,叫盐课司的老爷们看到自己的才能。
前几日盐课司下达指令,必须严防盐场出现的生面孔。
他向来自诩聪明,打听过公主的事迹,领悟到指令中隐晦的意思,便猜测此事与公主失踪有关。
说不定,公主是借着此事伪装身份,来个微服私访。
堂堂一国公主,金枝玉叶,身娇体贵,再如何伪装,也最多扮成宝马香车的豪商,假贩盐之名,行调查之事。
他得好好瞧瞧,今日来支盐的商队里,有无面生的俊俏盐商。
严大发带着手下,一路从商队旁走过,对郑管事这般的狼狈商队视而不见,只盯向那些富贵商队。
可惜找了半天,也没看到疑似公主的商队。
兴许公主走得慢还没到,又或者公主先去了其他盐场。
他心中失望至极,对排队支盐的人便也没了好脸色,返回盐场入口的时候,浑身郁气吓得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郑管事排得挺靠前,终于在申时正来到严大发面前,递出一张保存完好的盐引。
“天晚了,明天再来。”严大发没说话,他身后的手下挥手赶人。
郑管事:“……”
他足足排了一天的队!
明明太阳还高高挂在天边,怎么就晚了呢?分明就是偷懒不想干活!
他竭力压下火气,眼神示意谢明灼,指着车上的货物,陪着笑脸道:“严爷日日支盐,难免辛劳,这是小人特地从北地带来的一些吃食,送给大人打打牙祭,望严爷身体康健,咳,那啥子,生龙活虎。铁柱,还不快给严爷送上。”
谢明灼双手一抱,搬起一只货箱,怼到严大发面前。
严大发一愣,旋即哈哈一笑:“生龙活虎?这话说得倒是中听。”
说着示意左右接下。
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上前,见谢明灼轻易搬动,以为货箱不压手,随意伸出双手,托在箱子底部,不甚在意道:“放吧。”
谢明灼好心问了一句:“要不要再找一个帮忙?”
“哪那么多废话,还想不想支盐?”
谢明灼陡然松手,货箱直直压弯对方的手,掉落在地,发出“嘭咚”一声巨响。
男人捂住手臂,呆若木鸡。
“咋回事?”严大发皱起眉头,锐利的目光落向谢明灼shsx,“你动手脚?”
“严爷误会了!”郑管事连忙解释,“铁柱这娃子天生力气大,真不是故意的!”
“力气大?”严大发眼神询问手下,见手下震惊点头,不由生出几分兴致,“能有多大?我瞧瞧。”
郑管事便招呼谢明灼:“铁柱,抬车。”
谢明灼:“……”
她展示力气也是为了能进入盐场,井盐的生产需要极大的人力物力,在工业机械尚未普及的现在,盐场耗费的皆是人力畜力,其中以人力为主。
力量强大的盐工能加快生产效率,自然更受总催们的欢迎。
加入商队是第一步,进入盐场才是真正目的。
郑管事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她单手抬起载满货物的太平车,看不出丝毫吃力的平淡表情,实实在在激起了严大发的惜才之心。
“你……你叫铁柱是吧?”他不容置疑道,“这把子力气待在商队可惜了,不如就留在盐场,当个灶丁,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众人:“……”
宁为钦拨佃,不为灶户丁。
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灶丁之苦,非常人所能想象。
先不论灶丁所卖力气,单论灶户所受限制,就可见一斑。
灶户在盐务上隶属盐司,于行政民刑上却同时受地方州县理问,身负双重控制和压榨,且终身不得离开盐场,从自己手中煎办的食盐,往往自己都吃不起。
严大发这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啊。
“严爷,”郑管事试图求情,“铁柱是小人好不容易才招来的,您高抬贵手放了他,车上这些都是您的。”
严大发乜向他:“还想不想支盐了?”
“我、我……”
到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郑管事眼中满含歉意。
他固然可以大喊一声“不支”,带着铁柱扭头就走,可他手底下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哪,脚底黏在地面上,怎么也挪动不了。
谢明灼故作天真道:“郑管事,俺在哪里卖力气都是卖,不妨事。”
“铁柱留下,俺也留下!”姜晴当即附和。
严大发见她身形魁梧,臂膀有力,自然不会拒绝,他正要示意手下带走铁柱和铁棍,又有一人站出来。
“铁柱铁棍,我跟你们一起!”严泰突然开口,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震得众人目瞪口呆。
不是兄弟,你真当灶丁是个好差事?
严大发左眉高高挑起,审视严泰和其身后的严山,心中泛起几分警觉。
“你叫什么名字?”
“严泰,这是我阿弟严山。”严泰冷静道,“但我们进盐场不是为了当苦力,而是……”
“是什么?”
严山执扇而出,“严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声音嘶哑,虽穿着粗布麻衣,却自有一番文人气质,直接镇住大字不识几个的严大发。
严大发一直觉得自己聪明,可惜没有机会去读书,若是能读书入仕,就算当不了大官,当个盐课司副使也是绰绰有余的。
故他心中既向往读书人,又对读书人有种莫名的嫉妒。
“你是读书人?”
严山察言观色,回道:“只儿时读过几年私塾,后家道中落,没再读了,严某实在是丢了严家祖宗的脸面。”
“见你同样姓严的份上,本大人便给你一个机会。”严大发往僻静处走去。
严山大步跟上,还不忘奉承:“同样姓严,您可比小子得行多了,老祖宗在九泉之下定也为您骄傲呢。shsx”
一番吹捧,尤其是读书人的吹捧,叫严大发飘飘欲仙。
他摆不出严肃的神情,索性不摆了,和和气气道:“你要跟我说啥子?”
“想同您做笔买卖呢。”
“你也想贩盐?”严大发毫不意外,“卖盐确实赚钱,可就凭你们兄弟俩,难。”
他已失了兴趣,准备发一次善心打发两人离开,却忽听耳边传来一句话,不由怔愣当场。
“你说真的?”
“绝无虚言,”严山自信满满道,“这是我从大宁盐场一老盐工那儿得来的法子,若此事能成,您就是咱简州盐场最大的功臣。”
严大发心动极了,大宁盐场可是蜀地大名鼎鼎的上流盐区,上流盐区的法子说不定真能产出更多的食盐呢。
可是——
“老盐工为啥子告诉你?”
严山眼也不眨道:“我家长辈救过他的命,这就说来话长了,反正能不能成,一试便知,严爷不如给小弟一个机会?若能成,盐场的余盐更多,白花花的银子岂非手到擒来?”
盐课司每年规定盐场正课数额,即盐场必须无偿提供给官府定额的官盐。
若盐场产出的盐超出规定的正课,便成为“余盐”。
余盐规定由官府统购,每一小引给米一石。
这里头,可操作的空间就多了。
官府所需正盐为定额,只要每年完成正盐任务,余下产出的溢额到底有多少,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若严山的法子真能提高盐产,他身为总催,必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无人能拒绝毫无成本的巨利,“聪明人”也不例外。
反正进了盐场,就在他的掌控之下,就算法子不成,也能多两个灶丁,何乐而不为?
严大发权衡利弊后,发现于己百shsx利而无一害,心中已然同意,面上却依旧矜持。
“中,瞧在你也姓严的份上,爷给你这个机会,若真有效用,少不了你喝口汤。”
严山大喜:“小子绝不让严爷失望。”
回归队伍后,严山向郑管事表示收留的感激,并在严大发面前说着好话:“郑管事一路对我和阿兄颇为照顾,又如此孝敬严爷,严爷您看不如今日就将盐支了吧?”
支盐本就不需要严大发花力气,他只是为了享受肆意左右他人命运的爽快罢了。
既然麾下新任“大将”开了口,他便给这个面子,挥挥手:“来人,带郑老板去支盐,手都给老子放稳当点,晓得不?”
“晓得了。”手下人当即会意,这是要如数支盐,不能比盐引上的少。
郑管事虽然顺利支到了盐,却一下痛失“四员大将”,心里惋惜之情不足为外人道也。
日落西山,暮色渐浓。
谢明灼四人终于踏入简州盐场。
灶户定籍,祖祖辈辈都扎根在盐场,盐场早已形成一座盐镇,镇下分布多个村落,总催就相当于村落的村长。
流沟村在严大发辖下,有灶丁百来户,住的多是茅庐土舍,唯有几个富户住的是青砖瓦房。
严大发的父辈本也只是寻常灶丁中的一员,日日背负繁重的劳役,却连买米的钱都攒不出来。
严大发不甘心如此,仗着脑子活泛,与简州场盐课司衙门里一个书吏攀上了交情,这才当上了总催。
成为总催不过半年,他就砌了一座青砖大瓦房,娶了漂亮的婆娘,成为村中人人歆羡巴结的对象。
他带着四个生面孔入村,立刻有青壮围上来。
天色已晚,灶丁纷纷下了灶,劳累一天的身体亟待休息,却不能对督管他们的总催视而不见。
越来越多的人堵在路边。
严大发直接点了一人:“老李头,村里还有没有空宅子,带他们去。明个他们仨你带去灶上,他跟我。”
三人指的是谢明灼、姜晴和严泰,严山得跟着他尝试新法子。
“哎哎,晓得了。”一个弯腰弓背的老汉应声,刻满皱纹的眼皮艰难抬起,“娃子们,跟我来。”
四人乖顺缀在他后头。
村子寂静,严大发交待手下的声音清晰传来:“明个我有事,你们去找生面孔,招子放亮点,晓得不?”
“晓得晓得。”
有人却问:“头,那四个不就是生面孔?”
“你个瓜娃子,怎么说的都忘了?要找瞅着就富贵的,他们四个哪个像贵人?”
“晓得了晓得了。”
最后一缕阳光从天际消失,风裹着凉意侵袭而来,直直钻入衣襟缝隙。
严山冷不丁打了个颤,双手环抱自己臂膀,恨不得将脖子缩进衣服里。
“老李头,还有多久到?”严泰时刻注意她,见状连忙询问。
老李头走得慢吞吞:“就到了就到了。”
沿途遇上不少下灶的青壮,一个个打着赤膊,肩膀上被扁担压出一条条厚茧,脊柱也多变形,双手双脚因经常浸入卤水,都生出溃烂之症。
盐场松散怠惰、舍本求末;官商剥肤椎髓、争盈夺利;灶户受尽压迫、饮泣吞声。
不用深入调查,只从跟随商队一路走来的见闻,谢明灼都能看出盐政之累痈积弊。
老李头引他们至村后一旧宅前,说:“就这间最好,其他的不是屋顶没了就是墙裂了缝,住着都不稳当。”
宅子是土墙茅草顶,只一间堂屋和左右次间,连像样的厨房和茅厕都无。
“老丈,”姜晴叫住转身离开的老李头,“人有三急,这……怎么解决?”
老李头指向数十丈之外的简陋草棚。
草棚视野开阔,四面通透,只围了半人高的草栅栏,至于门,那不过是一块可以搬动的木板罢了。
姜晴:“……”
倒是严氏兄妹似乎习以为常,面上并无多少惊讶,谢过老李头后,转身看过来。
“两间卧房,你们要哪边?”严山客气让她们先挑选。
谢明灼随口道:“东边。”
住宿条件再简陋,该住还是得住。
但她显然忘了,久未住人的旧宅,哪里有床可以睡?
用家徒四壁形容现在的处境毫不为过。
四人从各自“卧房”退出,面面相觑,沉默了好一会儿。
姜晴迟疑道:“俺去找村民借几块草席?”
天哪,她竟然敢让公主睡草席?!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她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
严山低咳几声,面色愈发苍白,整个人都在颤抖,连话都说不利索。
“有、有劳了。”
严泰忙取出一件稍稍厚实的外衣,整个罩住她,才道:“我去垒灶生火。”
他干活利索,很快就在门前生起了火,拉着严山的手凑近取暖。
谢明灼同姜晴一起出门借草席,临走前看了一眼两人。
这种超出距离的亲密感,不像寻常的兄妹,倒像是夫妻一般。
流沟村不算大,百来户听上去不少,但大多聚集在一处,屋舍密集,一点动静就能叫左邻右舍听见。
她们住的旧宅偏村子角落,离聚集处步行不过盏茶工夫。
借草席得找准人家,太穷的不行,太富的也不行,家宅和谐的半富之家最为合适。
谢明灼沿途打量村户,最终锁定一家。
这家只主屋是砖瓦砌成,厢房、厨房等都是茅草屋,院子也只是用竹栅栏围拢而成。
三三两两的妇人聚集在院子里,似乎正同这家的女主人愉快闲聊。
女主人四十来岁,坐在众人中间,圆脸宽额,笑起来很是亲切和善。
“鞋子当然要得,你再帮我做一套衣裳,徐大夫的袖口都磨破了。”
“中,”另一妇人应声,满脸笑意道,“还是你心地善,有福气,要不然娃他爹能遇上徐大夫?”
“徐大夫医术真是顶呱呱,你家老汉到县里都治不好,结果徐大夫就这么伸手一把,开了副药,人就精神了。”
“徐大夫一个女娃娃,医术咋这样好咧?!”
这些话听着,难免让谢明灼回忆起当初在安陆收留的“小乞丐”。
虽然徐青琅说过要去游历,但天下姓徐的大夫何其多,应当不会这么巧。
“你们站在这做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姜晴率先转身。
夜色如墨,只村民家中微弱的烛光透出,照在她的侧脸上。
即便她乔装改扮成男人,徐青琅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遽然惊喜道:“姜……姜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90章
◎敞开心扉◎
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在她脸上瞬间具象化。
院中妇人们听闻动静,循声而来,先是热情同徐青琅打了招呼,才仔细观察谢明灼和姜晴。
“这两个娃子面生的嘞,哪儿来的?”
徐青琅此时也看清谢明灼的脸,眼中激动更甚,忙道:“王嬢嬢,我之前游历时见过她们,没想到能在盐场重逢。”
“你认得呀?”王嬢嬢,也就是这家的女主人,和气笑道,“娃子叫啥?咋来了盐场?”
她们方才并没有听清徐青琅的话。
姜晴憨憨回道:“俺叫铁棍,这俺阿兄,叫铁柱。是严爷带俺们进来的。”
“严总催啊。”王嬢嬢笑意收敛几分,“你俩有啥事儿不?”
谢明灼敏锐捕捉到她的神色变化,再观其余妇人,眼中也是警惕居多,恭敬不足。
她诚实道:“住处没床板,想借几块草席。俺方才经过,见嬢嬢慈眉善目,格外亲切,就、就忍不住停了下来。”
没人不爱听好话,王嬢嬢也不例外,脸上笑容不由真切几分,打量两人片刻,笑道:“徐大夫认得你们,说什么借不借的?草席哪能睡人?我家里正好有张闲置的床板,送你俩了。”
徐青琅当即道:“王嬢嬢,叔今后的诊金全免。”
“要不得要不得。”
“要得要得,”徐青琅笑嘻嘻道,“王嬢嬢,您就别跟我客气了,她们救过我的命,就当是我报答她们了,您就成全成全我吧。”
其余妇人尽皆笑起来。
王嬢嬢也笑:“中,我成全。一张床板够不够,以后要过日子吃饭,土灶锅碗哪个少得了?”
“还有两个兄弟,需要两张床板。”姜晴不好意思道,“其余的俺们自己想办法。”
“哎呦,怪招人稀罕的噻,”有妇人善意笑道,“一张床板还不简单,我家也有旧的,凑合着用。”
“谢谢张嬢嬢!”徐青琅再次投桃报李,“听说阿正哥今个抬盐伤了腰,我过会儿去瞧瞧。”
“好嘞好嘞。”
一番交谈之后,妇人也不把谢明灼两个当外人了,还招呼家里的小子们帮忙,抬着两张床板去村尾。
王嬢嬢和张嬢嬢还各自借了一条旧棉被,其余妇人也看在徐青琅的面子上,多多少少送了一些吃食。
村尾旧宅。
严山严泰两人正偎依烤火,忍受着并不陌生的饥饿与寒冷,忽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和人声由远及近。
两人当即分开,起身循声望去。
为首的正是铁柱和铁棍,两人合力搬着一张床板,身后缀着三四个青壮,搬床的搬床,抱被的抱被,旁边还有一个年轻姑娘格外显眼,手里拎着一只小竹篮。
不是借草席吗?怎么带回来这么多家当?
严山和严泰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浮现一个念头,难道是那位年轻姑娘看中了健壮有力的兄弟俩,便大方送了这么多东西,叫自己兄弟帮忙?
否则如何解释眼前的场景?
“铁棍哥,这屋子也太简陋了,不如你们搬去我那里住吧。”徐青琅的声音清晰飘来。
两人:“……”
就说有猫腻!
“你一个女娃子,多不方便。”姜晴摇首婉拒。
徐青琅有些失望,却也心知两位大人在执行秘密任务,没有继续相劝,退而求其次道:“那今晚就去我那里对付一顿,总不能饿着肚子睡觉。明个我帮你们置办些锅碗瓢盆,这次可别再拒绝我了。”
“徐妹子,那也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就这么说定了。”徐青琅不给她们反对的机会。
谢明灼认真道:“多谢。”
“铁柱哥,你别跟我客气。”
行至门口,青壮们帮忙抬床入屋,这才跟徐青琅打声招呼离开。
姜晴介绍:“徐妹子,这是严泰严山兄弟,阿山,徐妹子是个大夫,以前碰到过。”
双方尚且陌生,各自微笑问了好。
“铁柱哥,饼子留着明天吃也行,你们去我那儿吃口热乎的。”徐青琅再次邀请。
谢明灼也正好想问问她为何在此,便点头谢过。
残月如钩,月光清凌凌地洒落盐场,镀上一层霜白,如铺了一地的盐晶,微凉的夜风拂过,似乎夹杂着几分湿咸。
“徐妹子,你咋会在盐场?”姜晴压低声音,以免惊扰到沿途的村户。
徐青琅:“我游历到简州,碰巧遇到王嬢嬢带她家老汉儿求医,顺手帮了一把,受邀来做客。后来看盐场里有不少病患,就留下了。”
“你一个人游历?”姜晴惊讶。
“是呀。”
严山由衷道:“徐大夫真是胆识过人。”
“你也不赖,”徐青琅从她脸上掠过,“身体亏成这样还跑来跑去。”
“……”
严山干巴巴笑道:“徐大夫医术也过人。”
“等到了我家,我给你诊诊脉,再不调理,会有损寿数,我可不是吓唬你。”
“好意心领了,不过我心里有数,不用徐大夫麻烦了。”严山低声婉拒。
徐青琅瞥一眼严泰:“你就由着她糟践身体?”
严泰欲言又止,不禁望向严山,眼里有几分乞求,见她神色坚定,只好闭口不言。
“阿青,到你家再说。”谢明灼开口。
“好嘞。”
徐青琅在盐场行医,灶户们极为热情,就连严大发都对她客客气气,安排给她的宅子与王嬢嬢家差不多,地方也清静。
“我方才是去给王嬢嬢家送药,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你们。”
徐青琅摸索到烛台,点了灯,漆黑的屋子瞬间亮堂起来。
“我去弄些汤面。”
姜晴立刻起身:“俺帮你。”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严泰也跟上去,不愿意吃白饭。
屋中只剩下谢明灼和严山。
烛台静静立在八仙桌中间,火光在她们脸上跃动,又映入眼瞳,点亮一簇焰火。
二人隔着焰色对视。
“今晚多谢你和铁棍。”严山先开口。
“托阿青的福。”谢明灼目光落向她脖颈,“阿青医术不错,以你的身体,在盐场坚持不了多久。”
“徐大夫确实医者仁心。”严山答非所问。
晚风灌入堂屋,她冷不丁瑟缩一下,又强行忍住,双手在桌下紧握,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谢明灼不知她的目的,她更不知谢明灼的身份,两人心中皆有秘密,许多话都无法明说。
但从日常相处,及严山伪装身份入盐场可以看出,她应该是想暗中查访盐场的内幕。
启朝科举考试极为严格,不存在女扮男装参加考试的事情,更不可能考中后被授予巡盐御史的官职。
可严山的字迹,与巡盐御史奏本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盐场外,严山说动严大发时,谢明灼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巡盐御史,为何会有提高盐产的法子?如果她没有,又如何承受严大发的怒火?
蜡烛发出呲呲声。
在风中舞动的焰火向外吞吐着火舌,仿佛要燃尽自己最后一丝烛泪,也要驱散每一处黑暗的角落。
谢明灼很快做出决定。
五碗热腾腾的汤面端上桌,堂屋一下子变得热闹温馨。
每碗里都卧着一只白煮蛋,谢明灼碗里的那只最大。
一碗面下肚,原本冰凉的手脚立刻热乎起来。
严山难得感受到由内而外的温暖,暖流在她的身体里循环往复,某些地方的疼痛也一扫而空。
她再次由衷感谢:“徐大夫的恩情,严某铭记于心,日后必会答谢。”
“没必要。”徐青琅损道,“你不愿治疗调理,寿数不长,我也等不到你报答我的那一天。”
严山:“……”
严泰再次欲言又止,眼里满满都是担忧。
“阿青,你给她诊个脉。”谢明灼冷不丁吩咐,不容置疑,“铁棍,摁住她。”
姜晴瞬间跳起压住严山双肩,不让她起身逃跑。
“阿泰!”严山情急之下低呼,却见严泰直愣愣坐着,像是被什么钉在原地。
她下意识转首,恍然对上一双不怒生威的眼睛,那目光深沉而锐利,竟让人提不起丝毫反抗之心。
“你……”
“阿青,给她诊脉。”
徐青琅应了一声,捉住她左手,指尖搭上去,还不忘调侃:“担心我诊出你是女子?别紧张,我只负责治病,对病人的秘密不感兴趣。”
“……”
要不是姜晴压着,严山早就拔地而起,夺命而出了。
严泰同样大惊失色,但他素来只听严山指令,严山没发话,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过了片刻,严山自知逃不过,盯向谢明灼,涩然道:“可否帮我保密?”
“我有条件。”
“是什么?”
“你的身份,以及你潜入盐场的目的。”
严山收敛神色:“抱歉,我不能说。”
“你受过严重的伤,还没得到妥善休养,身体亏空得厉害,现在就光靠一口气熬着,再继续下去,英年早逝啊。”
徐青琅收回手,“要不要治?”
“不用。”
严泰终于忍不住,哑着嗓子求道:“治吧,不能再熬了。”
屋内陷入沉寂,只余徐青琅收拾碗筷的声音。五只碗层层叠放,碗底贴着碗壁,亲密无间,屹立不倒。
严山忽地抬眸,目光复杂冷冽:“你根本不是寻常的力夫,你是什么人?”
“秘密需要交换。”谢明灼从容坦然,“你是什么人?”
严山似是妥协,说:“我家道中落,来盐场是为了找总催合作,赚取盐利。到你了。”
“原来如此。”谢明灼一语惊人,“我是奉巡盐御史之命,前来调查盐场之弊。”
“怎么可能?!”严山脱口而出。
谢明灼好整以暇:“严兄有何高见?”
“……”
双方对峙,严山的眼神愈加复杂,里面还夹杂着几许惊疑不定和森冷决然。
什么铁柱铁棍?竟将所有人都骗了!
“姓严的,你还治不治?”徐青琅洗完碗回来,毫不客气打破凝滞的气氛。
“治……要治!”严泰话说过一次,就敢说第二次,“阿山,眼睁睁看着你熬死自己,我做不到。”
严山女子身份已暴露,确实没有理由再反对治疗,可她还是说道:“我没有钱,付不起诊金。”
“你不是要卖盐吗?先欠着。”徐青琅毫不在意,取了医药箱往肩上一背,“铁柱哥,我之前说好了,得去一趟张嬢嬢家。”
谢明灼颔首目送她离开,而后看向严山:“治病赚钱两不误,严兄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奉命来查盐务,岂会让我攫取盐利?”
“也对。”谢明灼一本正经道,“不如你答应做我的线人,我可以替你支付诊金。”
严山整个人噎住。
拆穿她吧,自己身份也会暴露;不拆穿吧,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此人为何要假扮巡盐御史的手下?他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想好了吗?”谢明灼伸手掰下滴落后附着在烛台上的蜡油,放在指腹揉捏。
姿态散漫,却无端叫人不敢松懈心神。
严山再次端详眼前之人,肤色黝黑,眉毛粗重,唯一双眼清凌幽邃,与她浑身上下的“憨厚”格格不入。
观其脖颈,因瘦削凸起几块喉骨,但仔细去瞧,那显然与喉结无关。
世上存在男子喉结不显、声音单薄的例子,加上她行为举止极为大方坦然,很容易让人先入为主,不再生疑。
她是女子!
严山福至心灵,为何她会对自己女子的身份毫不惊讶,因为她早就猜出自己是女扮男装。
可自己女扮男装是有难言之隐,此人又为何扮成男人潜入盐场?
严山的目光下意识落向姜晴。
铁柱是女子,先前与铁棍同塌而眠,毫无男女大防之意,除去夫妻关系,便只剩下一个可能,铁棍同样是女子。
她的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只觉河奔海聚,拨云见日。
公主与姜千户失踪的消息甚嚣尘上,早已不是秘密!
她的两只手开始发抖,随后是腿脚、胸膛,最后连呼吸和眼神都止不住地轻颤。
可能吗?
公主金枝玉叶,尊贵至极,当真愿意化成如此“粗鄙”的模样,日夜餐风饮露,吃苦受累,就为了亲自调查盐务?
可若不是公主,这般气度非凡、威仪出众的女子,又能是谁呢?
她的眼神和气息变化,全都落入谢明灼眼中。
谢明灼心中了然,面对严山迫切想要得到确认的目光,她并未明说,只慢条斯理道:
“蜀之井灶,多于两河夹岸,山形险急,得沙势处。……若井卤正常,政治清平时,灶丁饮食便给,无忧冻馁。若卤水衰败,而岁额不得免,灶民难以骤蠲,困苦不堪矣。故应酌量各井出产之厚薄,用工之难易,分条别例,免灶民之添办增羡。”
她每念一句,严山的眼睛便亮上一分。
最后一句落下,严山面色泛红,噌地一下站起身,绕出条凳案桌,双膝一弯,当即便要跪地。
一只手稳而有力,托起她的双臂,掌心的温热透过单薄的衣袖,深深烙在严山的皮肤上,又顺着血液的流动,抵达心脏。
“你我皆为社稷,志同道合,无须行此大礼。”谢明灼推心置腹道,“君之文章霞明玉映,我读之感慨万千,早就想要与你见上一面。如今得见,果然被褐怀玉,不落凡俗。”
“微臣惭愧,”严山头颅低垂,几欲落泪,“文章写得实在浅薄,不曾诉及痈弊之万一。”
谢明灼方才念的是项御史的奏疏,奏疏的确只提及一些浅表的问题,未曾深入探讨盐政之殇。
她先前对此存疑,见了严山之后,便知晓她的苦衷。
盖因处境之艰难,呈奏之阻碍,还有明目张胆的性命之威胁。
只写一些浅表之弊端,不会危及贪官的利益,她的奏疏才能顺利呈上御案。
而这些问题,乃盐场自古有之,皇帝就算看了也根本不会在乎盐工苦不苦,不会影响他们继续攫取私盐之巨利。
“你已经做得很好,”谢明灼温和而从容,“若你还有心为社稷效力,便听阿青之言,好生调理身体,你若英年早逝,我大启岂非折损一位赤诚贤良?”
“可我……”可我是位女子啊。
谢明灼笑道:“今后之事,谁又能说得准?”
严山泪珠滚落,几欲哽咽,顾不得谢明灼阻拦,坚决跪地请罪。
“民女冒充朝廷命官,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