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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水性极好,根本不惧陡坡,得了头儿允准后,就溜下去摘菱角。

谁知还没摘完,河畔来了七个人,占据了树荫下的宝地。

既然头儿没出声,他便也当没听见,继续摘着他的菱角,只是那小娘子说的故事也太奇怪了,他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下藏不住了,只得上岸。

任大力一只手攀着河岸,一只手兜着荷叶,荷叶里全是青绿鲜嫩的菱角。

见七人没回应,他便朝着不远处的树冠喊道:“头儿,快来拉我一把。”

茂密的树叶簌簌作响。

林泛利落跃下树干,先是对七人抱了抱拳:“林某路过此地,在树上休息,不小心打扰了诸位的雅兴,万分抱歉。”

在七人到的时候没来得及现身,之后再跳下来打断故事就显得更不合时宜了。

“是林班头呀。”姚三娘笑着打招呼,“是我们打扰你休息了才是。”

“三娘子言重了。”林泛行至河边,将任大力拉上岸。

李九月适时道:“昨夜多亏了两位差爷,要不然大早上打开门,看到一堆死老鼠,能吓死个人。”

“李掌柜客气了。”

姚三娘也听说了这事儿,不由笑道:“想必两位差事办完了,不如一同坐下来赏景闲谈,也叫九娘有机会感谢二位。”

“是哩是哩,”李九月热情招呼,“林班头,你们快来坐下,这个天热得,喝点凉茶解解暑。”

任大力确实又热又渴,不由看向头儿。

盛情难却,林泛不好拒绝,下意识往李九月身旁看去。

谢明灼执扇斜坐,眼中也带着笑意,见他看向自己,轻轻颔首致意。

林泛便也点点头,挪开目光,回复李九月:“多谢李掌柜,打扰了。”

二人在席布外坐下,两盏凉茶递到面前。

他们坐在下首,同李九月、姚三娘离得远,招呼是她们打的,递茶的却是杨云开和罗七。

林泛双手接过道:“有劳杨兄。”

“客气啥?”杨云开憨声憨气道,“林班头帮了咱几次忙。”

林泛笑笑,大口饮下凉茶,原先的燥热瞬间被驱散。

“吃菱角。”任大力早就咕噜完了,将荷叶放在席布上,“刚摘的正新鲜,又嫩又脆,都吃呀。”

罗七和杨云开率先拿了菱角,在衣摆上擦擦,一口咬开,露出里头嫩白的脆肉,嚼起来咔嚓作响。

谢明灼几人更讲究些,先用清水洗净了,才放入嘴里咬开。

果然脆嫩爽口,独特的清香在口中蔓延。

“林班头烈日炎炎往城外跑,是出了什么案子?”姚三娘随口闲聊。

林泛:“妇人走失案,前来调查。”shsx

“是哦,”任大力善意提醒,“你们可要当心,千万别一个人出门,最好找几个伴。”

谢明灼察觉出,姚三娘脸上闪过一瞬间的僵硬。

“怎么走失的?”她轻声慢语道,“我们知道了也好有些防范。”

案子的细节本身是不便对外宣扬的,可她说的话也有道理。

林泛隐瞒了受害者身份,只挑了能说的告知。

“这些妇人都是在城外走失,多是独行,也有作伴而行,但只是两三个一起。孟姑娘还是尽量不要出城,城外不安宁。”

“多谢提醒。”谢明灼颔首,“不知有没有找到她们的踪迹?”

林泛摇摇头:“林某惭愧。”

“跟头儿可没啥关系,”任大力却道,“要不是西郊……”

“大力,”林泛随口打断他,“菱角没了,你要不要再去摘点?”

任大力低头一瞧:“这么快?那我再去摘点儿!”

他没多想,起身冲向河畔。

谢明灼垂眸浅饮凉茶。

方才任大力提到西郊,是查案过程在西郊受到了阻力?

林泛故意打断,是有所隐瞒,还是单纯因为不能提及亲王陵寝?

他在县衙任职多年,对安陆县,或者说对梁王府到底了解几分?

她故作不解:“若只一例,林班头断不会如此郑重提醒,可若是多例,为何我们在县城从未听到风声?”

这话问到点子上,林泛也不由愣住。

他避开谢明灼的目光,回道:“衙门担心引起百姓恐慌,遂压下风声。”

“原来如此。”谢明灼又侧首,“三娘,你认识的人多,可曾听说过?”

姚三娘恍然回神,也避开她的眼神,答道:“没听过。”

“被拐走的女子少不了侮辱虐待,实在是可怜。”李九月叹了一声,她九岁被卖,不知遭受过多少打骂。

姚三娘迟疑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们被人好生照顾,过得比原来还要富贵,那还算得上可怜吗?”

“三娘,拐子是没有心的。”李九月当即反驳,“他们不可能善待‘货物’。”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李九月看着她,认真说道,“就算一开始好吃好喝伺候着,也只是为了卖上更好的价钱。”

“可……”

“三娘你忘了?”谢明灼提醒她,“自由才是最重要的。”

否则她何苦出来走镖,而不是遵从父亲的意思,嫁给一个“富商”?

姚三娘哑口无言。

她愣愣望向平静无波的河面,一时间心绪纷乱,好似有什么自欺欺人的想法被人狠狠击碎,剥开温和的表象,露出残忍的本质,叫她无地自容。

谢明灼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几乎瞬间就联想到梁王世子身上。

世子没有儿子,他想儿子想得快疯了,但他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会认为是女人不行。

什么样的女人能生儿子?

自然是生过多个儿子的妇人最为直观。

谢明灼忽觉几分反胃,懒得再装温柔腼腆的人设,眉眼隐约染上几分凌厉,看向林泛。

“林班头,走失妇人有无共同特征?”

林泛也察觉到姚三娘难看的脸色,暗自记下这个异常,闻言转首答道:“若说共同特征,成过亲,生过孩子算不算?”

“生的多是儿子?”

林泛惊讶:“孟姑娘怎会知晓?”

其余人也都看向谢明灼。

谢明灼冷冷道:“我在杂书中看过,很多地方都有‘典妻’的风气,无子的男人和多子的男人通过交易妻子的shsx方式攫取利益。一个借腹生子,一个换得钱财粮食。”

在这世道,生育能力既可以被交易,也可以被掠夺、被剥削。

“我也听说过。”李九月抿唇,眼神倏地冷下来,“这些东西连畜生都不如。”

林泛了然:“孟姑娘的意思是,有人看中了这些妇人的生子能力,掳掠她们借腹生子?”

“谁要借腹生子啊?”任大力又兜着菱角爬上岸,大喇喇道,“要说谁最想生儿子,肯定非梁王世子莫属啊。”

众人:“……”

瞎说什么大实话!

林泛扶额苦笑。

李九月帮忙打圆场:“刚才风太大,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也没听见。”罗七立刻附和。

众人掩唇偷笑。

林泛抱拳感激:“大力心直口快,多谢各位了。”

这话要是传到世子耳中,任大力别说前shsx途,连命都可能不保。

众人无不答应。

谢明灼举起凉茶:“望林班头能早日查明此案,解救走失妇人。”

“借孟姑娘吉言,林某自当竭力。”林泛也举起杯盏,郑重允诺。

姚三娘一直低头沉思,没有参与他们的话题。

谢明灼知道她为何纠结。

作为亲王女儿,姚三娘纵然过得再不如意,也绝对代入不了寻常女子的立场。

梁王要造反,她努力运货,力求得到梁王的器重,她不可能也做不到检举揭发。

她甚至可以说服自己,反正皇宫里的那几位烂透了,还不如她爹来当皇帝。

世子要做的事,她同样无法阻止,为求心安,她不得不欺骗自己,能成为亲王世子的女人,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华服锦衣,山珍海味,要什么有什么,不比粗茶淡饭的日子过得舒坦?

可今日之言,完全戳穿了这份假象。

她再也骗不了自己。

姚三娘为人固然豪爽大气,也路见不平勇于救人,可她依然有着特权阶级的优越感和局限性。

“三娘,你还记不记得我方才讲的故事?”

姚三娘抬头:“玛丽公主?”

“嗯。”谢明灼目光平静温和,“所有人都想让她死,可她没有去杀那些人,也没有躺平等死。”

任大力插嘴:“躺平?这个词儿用挺好。”

林泛用菱角堵住他的嘴。

“只有自己掌握力量,才能拥有更多选择。依赖旁人的施舍,就如同精美的瓷器,固然受人怜爱,但稍有不慎,一碰就碎。”

姚三娘深深凝望她,忽道:“二娘,那你又为何惧怕那些风言风语,来到这里躲避?”

“因为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谢明灼从容答道,“我没有玛丽公主的勇气。”

姚三娘喃喃:“那我就有吗?”

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嗷!”任大力猛地跳起来,反手去够背脊,急道,“头儿快帮帮我!有虫子掉进来了!”

他用力抖着衣裳,恨不得瞬间脱得干干净净,可惜在场有几位小娘子,他做不来这事儿。

林泛伸手一掏,捏出一只毛毛虫,扔到地上。

“许是从树上掉的,要不要换个地方?”

任大力一脚碾死虫子,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痒,忙道:“对对对,快换个地方。”

“二娘,九娘,时候不早,我想先回去了。”姚三娘说道。

李九月愣了下,旋即道:“方才林班头还叮嘱咱们不能独行,不如一起回去吧?”

“好。”谢明灼点头。

众人都没意见。

“头儿,那我们也回城吧。”任大力说。

林泛:“嗯。”

两人出入县城办差,靠的是脚力,没车也没马。

李九月笑着邀请:“林班头,任差爷,不嫌弃的话,不如坐我们的车?”

“这……”

“我还想借两位差爷的光,防止有宵小作乱呢。”李九月伸手作请,“两位差爷赏个面子?”

林泛一想也是,便道:“多谢李掌柜,叫我名字便是,‘班头’生分了。”

“我也是,叫我大力就行了。”任大力率先坐到罗七旁边。

罗七身后车厢坐的是冯采玉和姜晴,李九月因“相亲”之故,本打算叫林泛乘坐这辆车,谁料被任大力占了。

她不好再让人换位置,也不能做主叫林泛去坐姚三娘的车,便只能接受这个现状。

反正公主殿下坐在车厢里,两人不会有什么交集。

林泛从善如流,坐在杨云开身边。

马车启动,缓缓驶向县城。

进了城,姚三娘与她们分道扬镳,她们送佛送到西,一直行至县衙门前。

林泛利落跳下马车,忽而转身看向车厢帘布,问:“孟姑娘,魔法是什么?”

“类似于话本里的神通。”谢明灼的声音穿透帘布,削弱了伪装出来的温柔,清冷如山巅之雪。

林泛笑道:“多谢解惑。”

“客气。”

“头儿。”任大力站上台阶,喊了一声。

林泛:“李掌柜,孟姑娘,林某告辞。”

他大步跨上台阶,行至门槛时,不禁回首看向重新启动的马车。

谢明灼嫌闷,撩开侧壁的窗帘,正巧触及他的目光。

两人均是一愣,旋即微笑颔首。

窗帘落下,再次隔绝了shsx视线。

“头儿,看什么呢?”

林泛迈过门槛:“没什么。”

回到住处,谢明灼叫来杨云开。

“林泛查的案子,可能与梁王世子有关。”

杨云开:“殿下有何打算?”

谢明灼思忖片刻,道:“倘若真与谢霂有关,县衙没有这个能力继续往下查,任大力想说的应该是在西郊遇到了阻碍。”

“难道线索在西郊?”杨云开立刻会意,“是巡检司的人?”

谢明灼笑了笑:“既然林泛想查清这个案子,咱们就帮他一把。届时你暗中引开巡检司的看守,让衙差顺利通过。”

“明白。”杨云开应下,后迟疑问,“殿下,若是林泛等人查案时遭人灭口,要不要……”

谢明灼垂眸:“他若能自行脱险,自然不必锦衣卫出手,若不能,当救。”

“是!”

“但一切以自己性命为重。”谢明灼郑重叮嘱。

杨云开面露感动:“卑职记下了。”

又过两日,林泛从街上抓了个小贼回来,丢进牢房后打算散值回家。

“泛哥儿,”张志德幽幽叫住他,“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林泛笑道:“没忘,记着呢。”

“你到底咋想的?”张志德挤眉弄眼,“我听说那日是李家的马车送你回来的,私下见过了?”

林泛无奈:“还有大力。”

“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答复。”

第37章

◎适我愿兮◎

县衙里人多眼杂,不便谈论私事,两人约定散衙后在林家会合,再行详谈。

张志德连忙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托人到家里知会一声,便去了林泛家做客。

适逢林泛做完最后一道菜,端上桌,二人随意坐下。

张志德捧碗吃了几口,说:“这会儿该说了吧,你到底咋想的?”

“不瞒张兄,我之前从未有过成亲的打算。”林泛伸手阻断他欲劝说的话,面上带着些许自嘲,“我也从不相信诗文中所言‘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只是于旷野蔓草中见了一面而已,何故就能‘与子偕臧’?”

张志德眉梢一挑:“那如今呢?”

林泛放下碗筷,端坐正色道:“不怕张兄笑话,那日她是旁观客,我为引狮郎,一见她,我便觉、便觉……”

“便觉天都蓝了,云都白了,心花都怒放了,对不对?”张志德揶揄笑道。

林泛也笑:“正是如此。”

“既然这样,你干啥还拖拖拉拉的?直接将人娶回来便是!”张志德恨铁不成钢。

“不论如何,得先问过她的意愿。”林泛道,“我能察觉出,她并没有成亲的打算,我不想唐突冒犯。”

张志德倒是不赞同:“姑娘家都是矜持的嘛,她就算看上你了也不会表现出来,你又何必自寻烦恼?不如直接请媒婆上门询问,你要不会,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先谢过张兄。”

林泛道了谢后,并未应和他的提议,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过去。

“这是什么?”张志德接过。

林泛郑重道:“今夜我要出城办事,若明日准时应卯,此信你便还给我,若明日我未能应卯,烦请将此信交予府衙沈推官。”

“你这……”张志德倏地反应过来,捏紧信封道,“你要干什么去?要送你自己去送。”

天色已暗,林泛起身点了灯,端到桌角,烛光照亮他半张脸。

“张兄,若我能回,便去请媒婆求亲,若我不能回,事情便就此作罢。”

张志德注视他半晌,见其没有丝毫动摇,遂长叹一声,妥帖收好信件,点点头道:“你的话我记下了,但我希望明天能原封不动还给你。”

“借你吉言。”林泛拎起茶壶,倒满两盏水,“今夜不宜饮酒,我以茶代酒,敬张兄一杯。”

张志德端起茶杯,为难道:“泛哥儿,这事儿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好。”张志德猛地起身,撞了一下他的茶盏,仰首一干而尽,“泛哥儿,衙门里我谁都不服,就服你。”

林泛亦抬手贴住杯盏,一饮而尽。

县衙后宅。

樊昭腿疼得睡不着,思及来安陆后的所有不顺,心头火气愈燃愈烈,不由捶床大喊:“来人!”

仆从很快推门而入:“少爷,小的在。”

“小爷我疼得厉害!”

“小的去找大夫。”

“找个屁的大夫!”樊昭抄起瓷枕砸向仆从,瓷枕落到地上,碎了个稀巴烂。

仆从抖如筛糠,跪倒在地。

“娘的,一个个的都跟小爷作对!”樊昭越想越气,“狗屁的安陆,连个商户都敢骑到小爷头上,还有那个姓林的,区区贱役,竟敢害我至此!”

仆从:“少爷息怒,等老爷坐稳了,您想怎么报仇都行,千万别气伤了身体,倒叫那些贱民偷着乐。”

“这口气小爷吞不下去!”

“少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仆役眼珠子滴溜转了几次,跪爬到床边,小声道,“但小的有一法子,保管那姓林的姓李的不敢再与您叫板。”

樊昭喘着粗气,乜着他:“哦?”

“小的听说,安陆最大的行帮义天帮,帮主老大叫癞头。”

“这个我知道,说什么废话。”樊昭一脸不耐烦。

仆从壮着胆子继续道:“这癞头原先听的是林泛的话,可最近另寻了靠山,姓林的已经管不住他了。”

“当真?”樊昭来了兴致,姓林的平日里威风八面,他爹都不敢正面翻脸,“谁能压住他的气焰?”

仆从指指东面:“东郊住着的那几位。”

东郊住着谁不言而喻。

樊昭恍然大悟,惊讶问:“东郊的主还能瞧得上打行?”

“瞧不瞧得上,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仆从劝道,“少爷,您可是县尊之子,那些泼皮无赖哪能跟您比?要是您能与东郊的公子结识,还怕一个区区贱役?”

“谁说本公子怕他了?”樊昭怒目,“我那是担心我爹难做。”

仆从自己掌嘴:“小的说错话,公子是顾全大局,才不跟姓林的一般计较。”

樊昭冷哼:“你虽说错话,但有一句说得有道理,只要结识东郊的主,本少爷还需要看姓林的脸色?”

“少爷英明。”

“你可知,癞头攀上的是哪位公子?”

仆从竖起两根手指头。

“想也是他,”樊昭自信满满道,“本少爷乃知县之子,要结识,也得是世子。”

仆从自然拍他马屁:“那是自然,世子可是咱安陆除王爷之外最尊贵的人。不过世子深居简出,他的行踪很难打听。”

“这有什么?”樊昭不屑道,“但凡去凝香馆、玉春楼这些地方,什么消息打听不到?”

仆从一脸钦佩:“小的明白了。”

“等本少爷认识了世子,看你姓林的还敢不敢作威作福。”一想到今后仇人被踩在脚下,他的心里就涌起阵阵快意。

作威作福的林班头趁夜出了城。

他里面穿着青色公服,外面罩着黑衣,在前往西郊的小径上快速前进,周围半人高的野草将之淹没。

经过多方查探,妇人走失案的源头最终指向西郊。

可西郊路上设有巡检司,也有看守陵寝的人轮班巡逻,在白天潜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还有一条路可以通往西郊碧山,这条路鲜为人知,只有他曾经为了活命爬过。

暗处,杨云开本打算引开巡检司的吏兵,见状停下脚步。

他倒是想跟上去查探,可此路非“路”,全都是杂草灌木,容易迷路不说,夜间行走也会引起对方警觉。

林泛毫不犹豫选择这条“路”,想必心中有数,也做好了充足准备。

他既不能帮忙,也无法跟踪,只能选择悄悄回城禀报。

谢明灼闻言也不意外。

林泛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心防颇深,说话行事滴水不漏,断不会在探查亲王世子的事上放松警惕,没有后招才是稀奇。

但,梁王慎之又慎的西郊禁地,真有那么容易闯?

梁王能隐藏这么多年,靠的可不仅仅是亲王的名号。

“老杨。”

“卑职在。”

“你沿着踪迹远远跟着,必要时候及时接应。”

“是。”杨云开应声后却又迟疑,“若卑职身份暴露,该如何?”

谢明灼笑道:“你我只是奉主家之命,前来查探隆兴布庄走水一案罢了。”

隆兴布庄就是姑祖母发现假银锭和火铳的源头。

有了这个托词,她们伪装来此便也合情合理,对方就算心中存疑,也不会猜测出他们的真实身份。

来安陆将近一个月,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突破口,林泛身为县衙班头,心思敏锐,行事缜密,不可能对西郊一无所知。

敢冒着危险深夜暗访西郊,至少能说明他是个一心办案、不畏权势的人。

他作为这个突破口正合适。

这样的人,若能收为己用,她们在安陆的行事将更加方便。

杨云开会意:“卑职明白了。”

身在异乡,即便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也不能肆意惊动此地锦衣卫,他必须确保此地锦衣卫没有被梁王渗透,才能以上官的名义暗中指挥。

但这需要时间。

此时此刻,他亲自出马最为合适。

夜色愈发深重,云层遮住月光,山林漆黑而缄默。

林泛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走停停,终于看到一棵形状奇特的大树。

十年过去,依旧枝繁叶茂。

大树上方,是一面陡峭的山壁,山壁上零星生长几棵树,它们从石头缝里拼命钻出,展开蓬勃的枝叶,坚韧的根茎紧紧攀附岩石,努力存活。

深林幽暗,他看不清前路,为免引人注意,也不能燃起火把。

林泛伸手抓住一块凸起的岩石。

得益于十年来的杂耍训练,他身法灵活,善用巧劲。

峭壁也并非平整一块,凸起的岩石、攀援的粗藤以及扎根岩壁的树木,都可以助力他爬上山顶。

等杨云开循迹至崖下时,林泛已经快到山顶。

他攀住一棵树,尽可能放轻呼吸,耳朵贴上崖壁,听山顶上的动静。

“啪!”

山顶哨岗,一人毫不留情拍向自己的脸,指头一夹,捏死一只飞虫,不耐烦地扔远。

另一人从睡梦中惊醒,忙问:“咋了咋了?”

“没咋,有虫子。”

“哦,吓俺一跳,还以为有人上来了呢。”

“嗤!”拍虫子的人摇摇头,“咱都守多少年了,连个鬼影都瞧不见,还能有人?”

“是哦,”睡觉的守卫再次躺下,闭上眼睛嘀咕,“跟坐牢没两样。”

山顶的哨岗视野最广,能看到三面山坡及山外来客,身后的峭壁常人难以攀登,不在观测范围。

十几年如一日,没人靠近“亲王陵寝”,看守的人慢慢就懈怠了。

这座山属于碧山东部峰群,离核心峰群还有一段距离,因形似一只葫芦瓢,便被取名为“葫芦峰”。

它只是作为拦截外人的一道屏障,矗立在县城与“亲王陵寝”之间。

它的存在尤为关键,除亲王本人及“工匠”外,只有世子能够涉足。

此处足够隐秘,林泛猜测,世子很有可能将妇人藏在这里。

藏在王府或外头的庄子里,凭借世子身份的确可以阻止衙门查探,却避免不了他的兄弟从中作梗。

一个想儿子想疯了的世子,是不可能将自己的弱点——怀孕的妇人放在敌人触手可及的地方。

更深处的碧山中,或许隐藏着更大的秘密,同样不能藏人。

世子的选择只有葫芦峰。

林泛静静附在山壁上,直到守卫打起呼噜,陷入深眠,他才猛然发力,轻盈跃上山顶平地,攀至哨岗,从怀中掏出迷香,凑近二人鼻下。

一呼一吸,两人彻底陷入昏睡。

夜色笼罩整座山峰,没有一丝光亮。

已是子夜时分,他必须赶在天亮之前离开这座山。

从山顶往下,延伸出一条小径,是守卫常年上下山踩踏出来的路,与旁边的草地泾渭分明。

纵然天黑,林泛也能分辨得出。

他沿着小路,谨慎迈出脚步,shsx以防触发山上可能存在的陷阱。

这座山不仅山顶,山腰、山麓皆有人把守,这些守卫平日就歇息在山上的屋子里。

为避陷阱,林泛耗费一个多时辰,才有惊无险穿过小径。

云雾散去,借着皎洁的月色,依稀能看到不远处隐藏在山林里的木屋。

数十间木屋连成一排,其中有几间亮着灯,隐约能听见说话声。

林泛寻了个视野最佳,却又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平缓呼吸,静静隐没在灌木草丛中,观察木屋动静。

月落参横,是时候返回了。可难得潜入这里,他不能就这么放弃。

他想再等等,说不定能找到更多线索,掌握更多证据。

再等等。

他下定决心,继续潜伏在静谧山林间。

朝霞烂漫,霞光从天际倾泻而下,落入山林,木屋接连传出动静。

但也到了守卫换班时间。

不能再等了。

林泛果断转身,打算返回山顶。

就在这时,木屋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十几间屋子齐齐打开。

魁梧粗壮的男人闯入屋中,驱赶出十几个妇人。

她们在连廊上排成一列,有身怀六甲的,也有看不出怀孕的,皆在男人们的训斥下,开始绕着连廊走动。

离得远,林泛看不清她们的长相,无法与案卷里的描述对上,但山林里出现这样的场景,本就不同寻常。

从这些男人的语气和举止来看,这些妇人绝非他们的堂客。

她们应该就是世子掳掠而来的妇人。

林泛不再久留,转身返回山顶。

观察木屋耽误了时间,他加快脚步,要在哨岗换班之前离开。

身后不远处隐约传来人声,应该是前往哨岗轮班的守卫。

林泛放轻脚步,于山林中穿梭。

“什么人?!”轮班守卫中,忽有一人厉声喝问。

好巧不巧,今早轮班的守卫里,此人耳力不俗,能听到极细微的异常动静。

林泛迅速隐入灌木,屏住呼吸。

“老大,没人啊。”

老大:“我方才好像听到了脚步声,从前面传来的。”

“咱去瞧瞧。”

两人沿着山路,地毯式搜索两侧草地,并未发现异常。

老大的目光在地上仔细流连,倏地一顿,忙前进几步蹲下,查看草地上新鲜的踏痕。

这绝非昨夜换班时留下的。

他眯起眼睛,握住腰间佩刀,一点一点抽出,并沿着草叶的折痕逐渐靠近灌木。

林泛方才急于躲避,来不及遮掩地上痕迹。

两人越来越近,气势也越来越凶戾。

他摸了摸喉结,又揉揉僵硬的脸颊,学着昨夜崖边哨岗守卫的声音和语调,捂着肚子痛呼道:

“哎呦老大,是我啊,我拉肚子哩,痛死了。”

杂耍班子啥都教,他也什么都学,口技就是其中之一。

虽学不了十成像,但七八分也能唬人。

两个守卫顿住。

“是虎子啊,你咋私自跑下来了?”守卫跟在老大身后,犹疑问道。

“俺见到一只兔子,想吃兔肉来着,就追着兔子跑下来,跑到一半,咋想到突然拉肚子,叫兔子跑了……哎呦哎呦,又痛了……”

老大将刀插回刀鞘,状似放松下来,随口道:“那你继续,我先上去——”

宽刀骤然抽出,狠狠劈向灌木丛,下手毫不留情。

林泛为了避开脖颈要害,左肩划出一道刀痕,皮开肉绽。

电光石火间,他绕开刀锋,游蛇般灵活迫近老大身侧,肘击其太阳穴,因肩膀受痛,只用了七成力。

后者脑袋遭受重击,眼前发黑,手臂瞬间无力,宽刀脱手入地,林泛一脚踢飞,同时伸手扭断另一守卫的脖颈。

在老大回神之前,他出手如电,同样拧断其脖颈。

两人无声倒地,一声都没叫出来。

返回无需规避陷阱,林泛的速度比来时快得多。在迷香效果消失之前,他必须及时赶回山顶。

他本没打算杀人,只想悄无声息回到县城,眼下却不得不杀死山顶守卫,以免二人醒来发现没有换班及时上报消息。

林泛随意扯了布条包扎伤口止血,至山顶,两个守卫依旧shsx昏睡。

他伸出手,断了二人生机。

方才那一刀砍得太狠,几可见骨,肩膀周围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透。

他强忍疼痛,开始向下攀爬。

山顶的轮班不知多长时间,但不论多长,只要该下山的人没有下山,定会引起注意。

时间不多了。

他得尽快赶回县城,在消息传出之前,拿到知县亲签的信牌,搜查“窝藏走失妇人”的据点。

想必樊知县为了功绩,不会为难于他。

左臂陡然脱力,他整个人从石壁滑下,尖锐的岩石和藤蔓划破衣裳,刺入皮肉,直到踩上一棵树,才勉强停下。

离崖底不过十丈了。

林泛咬紧牙关,再次攀附崖壁往下。

直到双脚踩到地面,他倏然力竭,倒靠在坚硬的岩壁上。

气力将尽,如何返回县城?

他仰头望向近在眼前的大树,若没有这棵树,当年的他已经死了。

林泛注视那棵树片刻,拼尽全力站起身,正要迈步往前,瞳孔骤然一缩,反应过来前,手已袭向对面。

此地竟有旁人?!

他失血过多,又来回攀爬,早已力竭,若在平时定能擒住对方,可眼下,却被对方轻松制住。

林泛眼前阵阵发黑,心也止不住地往下坠。

他的行迹暴露了?何时暴露的?山上被囚禁的妇人会不会被杀人灭口?来人到底是谁?

“林班头,”来人抬起脸,“你受伤了。”

他蒙着下半张脸,林泛却从他的眉目,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杨大?!”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副本还有不到十万字结束,林泛是男主。

么么哒~

第38章

◎搜山救人◎

姚三娘回到鲤鱼巷住了两天,两天都夜不能寐。

每每想到那日河畔所言,她的心里就无法平静,恐慌、愧疚、自责以及问清真相的念头,不断在心中翻涌。

她该去问清楚的。

第三日一早,她正准备回一趟东郊,车马行商队的手下悄悄送来消息。

离开商队前,她秘密嘱托信得过的手下,一旦矿场有异动,就速来知会。

她救过这人的命,这人对她忠心耿耿,刚听到消息,便偷偷来到鲤鱼巷。

“三娘子,这趟镖不顺。”

姚三娘关紧院门,问:“如何不顺?”

“矿场的人见不是您带的队,不愿再跟咱们合作。”手下气愤道,“这次带回来的货还没有往常的一半多。”

姚三娘心中明白,这是汪鑫在向父王施压。

父王得知消息后,会如何选择?

他已经答应自己那些条件,应当不会食言罢。

姚三娘心里没底,还想着走失妇人的事,遂打发了手下,离开鲤鱼巷。

离开前,她特意在门板上方夹了一朵栀子花。

进入东郊王府后,经仆役通禀,她踏进梁王书房。

书房中,梁王和世子俱在,见到她时,神情与往日无异,似是还不知道矿场异动之事。

“三娘回来啦。”梁王笑着招手,“快来坐下,为父叫人绘制了不同式样的婚服和马车,你挑挑看,喜欢哪个咱们就用哪个。”

谢霂也笑道:“父王对其他姊妹的婚事都没这么上心过,三娘你可要好好挑选,别辜负了父王一番心意。”

图册就放在书案一角,姚三娘拾起,坐下翻看。

不论婚服还是车驾,皆华贵精美,非比寻常,称得上亲王嫁女的最高规格。

姚三娘兴致缺缺,但假装惊喜,说道:“多谢父王,每一个都合心意,我实在挑不出来,我想拿回去跟娘亲商量一下。”

“随你。”梁王一副疼爱女儿的模样,“你成亲前就不要出去住了,留在家里多陪陪你娘,等以后嫁到外地,难得回来。”

姚三娘没应,只道:“父王,女儿还有一件事想要问清楚。”

“你说。”

姚三娘瞥了一眼谢霂,道:“女儿从小到大,逛遍了整个安陆,却从未去过碧山,我想在走之前,去看看碧山的风景。”

“你以前从没想过去碧山,怎么突然就想去了?”梁王脸上笑意淡了几分,“嫁人前就好好待在家里休养,不要再往外跑了。”

“父——”

门外传来通禀,打断她的话。

“禀王爷,碧山急报。”

梁王神色一顿,目光微厉:“进来。”

来人疾步而入,跪地惶恐道:“王爷,碧山传来消息,有人擅自闯入葫芦峰,杀死四个守卫。”

“人抓住了?”

“没、没抓住。”

“几个人?”

“不、不清楚。”

谢霂一脚踹过去,怒道:“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来见父王,一群废物!”

碧山葫芦峰是他的地盘,他的地盘出了事,还被捅到父王面前,实在是丢脸。

但那上面只有一些女人,就算被人发现,也无人敢拿他问罪。

谢霂有恃无恐,却担心叫父王失望,遂将矛头转向姚三娘:“三娘,你方才突然说要去碧山,不跟父王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姚三娘茫然,“我都没去过。”

“听说你两天前携友郊游,半途遇上了县衙的衙差,是不是?”

“世子如此关心我,三娘惶恐。”

谢霂质疑道:“樊必清为了功绩,叫快班去查陈年旧案,林泛那小子确实有几分能耐,竟然查到了西郊,原本我叫人拦了,但你见过他之后,西郊就叫人闯了,还说与你无关?”

“三娘,你当真与衙门差役有交情?”梁王目色微冷。

姚三娘之前还只是猜测,眼下便已确定无疑。

她迎着梁王审视的目光,反问:“父王,妇人走失案,与世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谢霓,果然是你!”谢霂冷笑道,“你是不是不甘心放弃商队,故意害我?”

“碧山有人闯入与我无关。”姚三娘没看他,只望着梁王,“父王,那些妇人是无辜的。”

“不过是些女人而已。”梁王毫不在意道,“三娘,你逾越了。”

姚三娘却摇头继续道:“您从前告诉我,当今圣上沉迷炼丹不理朝政,朝廷奸臣当道致使民不聊生,齐王痴愚,晋王放浪,都成不了明君。所以我们要入主京城,改天换地。”

“这是事实。”梁王道。

“即便是事实,但一个罔顾国法、肆意伤及无辜的人,就能成为明君圣主吗?”姚三娘问得尖锐,直接戳穿两人阴暗的私心。

造反就是造反,扯上正义的旗帜,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私欲和野心。

姚三娘以前不shsx是不清楚,她只是不敢承认,一旦承认,她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而现在,她已经是一颗弃子,她的努力在父王眼里本就不值一提,又有何惧?

“三娘,你变了。”谢霂沉声道,“你听信了外人的鬼话,竟敢质疑父王。”

姚三娘失望至极:“女儿不敢质疑,只是为那些无辜妇人感到痛心。”

“三娘,你错了。”谢霂却摇着扇子,意味深长道,“那些妇人与我可没有半点干系。”

姚三娘一怔:“你什么意思?”

*

杨云开接应林泛后,无暇解释太多,一路带着他离开碧山葫芦峰,上了藏在路边草地的马车。

“车里有水和伤药,还有干净的衣物,你自行清理上药,我们得尽快赶回县城。”

“有劳杨兄。”

林泛也知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对杨云开六人身份的怀疑只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便隐在角落。

他脱下染血的衣物,用清水洗净伤口,再敷上伤药,用干净的布巾包住,换上新衣裳。

帘外杨云开再次道:“左侧暗屉里留有干粮,你吃点补充体力。”

“多谢。”林泛也不客气,抽开暗屉就开始填饱肚子。

待气力渐渐恢复,面上也多了几分血色,他才开口问:“不知杨兄如何称呼?”

杨云开道:“我的确姓杨,林班头可知不久前隆兴布庄走水一事?”

“你们来此,是为隆兴布庄一案?”林泛一点即通。

“官府将之定为意外,主家却认为另有蹊跷,特命我等前来查访。”杨云开半真半假道,“林班头若知其中详情,可否告知我等?”

林泛将信将疑,却笑道:“今日杨兄救我一命,我自当尽力。但我尚有公务在身,待得空,定亲自上门拜谢。”

“林班头多次帮助我等,不必客气。”

“身为衙差,理应护卫街坊。”林泛心急如焚,面上却不显,反而问道,“不知杨兄在崖底,所为何事?”

杨云开知道他不信任自己,也不在乎,只道:“林班头见了血,可见已经惊动西郊山头,不知可有章程?”

“劳烦杨兄送我去清水巷。”

清水巷就在县衙边上,马车停在巷子里后,林泛面色已然恢复大半。

刀伤虽深,却未危及筋骨,且已止了血,他的步履依旧和平日一样稳健。

“杨兄,再会。”

杨云开朝他抱了抱拳,驾驶马车返回状元巷。

县衙吏房,张志德无心公务,时不时摸一下怀中的信件。

应卯已经过了一刻钟,衙门中还没见到林泛身影,他压下担心,准备借口去一趟府衙。

刚起身,门口出现一人,对他笑道:“张典吏,烦请借一步说话。”

张志德眼睛一亮,心口大石倏然落下,大步走到门外,习惯性握拳击向他肩膀。

林泛不着痕迹避开,引他至偏僻处,道:“劳张兄久等,信件可还在?”

“在的在的,你还不来,我就要去府衙了。”张志德取出信件交还给他。

林泛用火折子烧了信,道:“我还有事向县尊大人禀报,先行一步。”

“等等,你既然回来了,那事儿呢?”张志德朝他挤眉弄眼。

林泛:“……”

孟姑娘并非寻常商户,这件事应该本就是乌龙。

他道:“烦请替我婉拒金大娘。”

对方不便开口,就由他了结此事吧。

“啊?”张志德脑袋都大了,“你咋又改主意了?!”

林泛压下心中涌起的失落,前往二堂求见樊知县。

“何事?”樊知县低头批阅公文,并未抬头看他。

林泛开门见山:“禀大人,妇人走失案已查到线索,还请大人立刻下令签发火票,逮捕劫掠囚禁妇人的嫌犯。”

“哦?”樊必清抬头问道,“什么线索?囚禁妇人的窝点在何处?”

林泛眼也不眨道:“在西城外一处隐秘山林。”

“知道了。”樊必清吩咐,“这几日你办案辛苦了,本官特准你回去休息,逮捕之事便交由黄丁负责。”

林泛故作焦急:“可贼人窝点,只有卑职知晓。”

“你将窝点详实告知黄丁,他与你一样熟悉安陆,你不必担心。”

林泛垂眸:“卑职……领命。”

他退出二堂,前往三班衙寻到黄丁。

黄丁已收到消息,带领手下衙差整装待发,见到林泛过来,不由嗤笑一声。

努力干活哪有与上官攀交情重要?这到手的功劳不就飞到他手里了吗?

“林大班头,烦请告诉我等窝点在哪里,好叫兄弟们替你绑了犯人回来。”

身后衙役哄然大笑。

林泛盯着他,说出具体位置。

黄丁骤然失色,惊问:“你没说错?”

都是当差多年的衙役,西郊不能随意涉足,他们从入衙第一天起就铭记于心。

林泛摇头。

“你故意害我?”黄丁眉头倒竖,“我现在就去禀报县尊大人。”

林泛伸手一拦:“县尊大人英明睿智,岂需你去提醒?”

“你什么意思?”

“近日两虎相斗之事想必你也清楚,咱们只需听令就是。”

世子和二公子斗得不可开交,这事儿全城的街坊百姓都知道,公门之人不可能没听说。

黄丁狐疑道:“你是说这次的逮捕别有用意?”

“我只是听命于县尊大人,”林泛面露不虞,“你若是怕了,不妨去禀明县尊大人,叫我带人……”

“不必!”黄丁啐了一口,咬牙道,“我这就去!”

他往外走了几步,冷不丁回头看向林泛,见其面上依旧不满,眼中也隐现不甘,心中稍定。

能叫林泛露出这种表情的,定然是份好差事。

县尊大人果然看中自己。

他再次确认:“林泛,嫌犯窝点当真在西郊碧山葫芦峰?”

林泛上前:“你若不信,我带你去。”

“你站住!”黄丁伸手阻拦,试探道,“可那儿素来由世子掌管,怎会出现窝点?”

林泛靠近他,低声问:“世子沾染这些,谁会得利?”

黄丁信了五成:“那咱们更应该压下来啊。”

“你只需去将人救出,世子自有其用意。”

黄丁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争权夺利不就是嫁祸来嫁祸去的嘛,世子也可以借机反将一军。

他当即信心满满,拿着火票赶往西郊。走之前又瞥了一眼林泛,啧,脸色更白了。

功劳被抢,心里头恐怕要气炸了吧。

林泛目送他们走远,兀自离开县衙。

他没有回家休息,而是行至府衙,求见沈推官。

沈石亲自将他请入内堂,快人快语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来找我什么事?”

“妇人走失案已寻到线索,眼下樊知县已令人去西郊碧山葫芦峰搜查逮捕。”

“什么?”沈石惊得站起,“西郊?樊必清胆子这么大?!”

林泛诚实道:“我隐瞒了部分案情。”

他将昨夜所见悉数告知沈石,除了杨大搭救他的事情。

又将方才如何忽悠樊必清和黄丁,详细说与对方。

沈石听得大惊失色:“林泛,你可知单凭欺瞒上官,樊必清就能罢了你的职,甚至将你押入监牢?就算他不发威,王府也不会饶了你。”

“我知道。”林泛掀起唇角,“沈推官,我有一事相求。”

沈石没好气道:“你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事求我?”

“我记得你说过,你在京城有一位挚友于刑部任职,或许能有机会面圣。”

“咋的?你还想告御状?”沈石斜睨他,“而且他就是个六品主事,没机会面圣。”

林泛失笑:“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

“隔墙无耳,你但说无妨。”

“十岁时我流落至安陆,此事无人不知。”林泛正色道,“可有一件事,我一直埋在心底,未曾与旁人提及。”

沈石不由正襟危坐:“沈某洗耳恭听。”

“那时我饿极,于山中寻觅野果,意外见到几人巡山,他们未着军服,却都手持火铳,用猎物试靶。”

沈石心头遽然一震,压低声音问:“你说的山,是碧山?”

“没错。”

启朝军队配备火铳,仅限于拱卫京师及御边的卫所。

其余地方的卫所军官,鲜少能够配备火铳。

碧山是什么地方?是梁王的地盘。

当今圣上会允许一个藩王配备火铳吗?用脚趾头想想都不可能。

若林泛所言为真,那梁王无疑是有不臣之心。

沈石震惊之后,极为无奈道:“这种要命的事,你一藏就藏了十年,真是够能耐的。之前为何不告诉我?”

“不确定,以及……”林泛低垂眉眼,没说出未尽之言。

其实谁当皇帝,他根本不在乎。

可是在县衙当差之后,他接触到越来越多的案子,很多案子的背后都有东郊的影子,以致于无法审结,成了大堆的悬案。

他才渐渐明白,谁当皇帝还是存在区别的。

不论当今圣上是不是位合格的皇帝,至少梁王不是,梁王世子更不是。

他不忍看到更多受害者,这才不惜冒着危险前去查探。

如今已面临死局,他能相信的只有沈石,也只有沈石有机会将这个消息传递到京城。

“行了,”沈石拍他肩膀,“你十岁之前经历了什么,有什么苦衷,我都可以不问,但你这副慷慨赴死的模样,我是真看不惯。”

林泛在想事情,没来得及避开,疼得轻吸一口气。

“你受伤了?”沈石皱眉,“这么说已经打草惊蛇了?”

“嗯。”

沈石立刻起身:“黄丁那些人压不住,我亲自带人去一趟。”

“等等。”林泛叫住他,“沈兄,你要想清楚,一旦入局,就出不去了。”

沈石摆摆手:“我管不了那么多,大不了就是一死。咱哥俩到黄泉之下,说不定还能在阎罗殿讨个差事,专审那些恶鬼。”

“好。”林泛笑起来,“我与你同行。”

状元巷。

杨云开回到住处,向谢明灼复命。

“殿下,林泛并未完全相信卑职的话。”

谢明灼伏案练字,闻言笑道:“不信才符合他的身份。”

“樊必清派遣黄丁带人前往西郊,林泛则去府衙见了沈石。”

沈石此人,谢明灼印象比较深刻。

在翻阅安陆上下官员的情报时,沈石的个人能力和行事风格尤为突出。

“有沈石在,恐怕谢霂也讨不了好。”

但就算认定劫掠妇人乃世子所为,以他皇族的身份,也能逃脱国法。

对谢霂而言,这些罪名不痛不痒,可对林泛和沈石而言,他们是在以卵击石。

谢明灼暗叹一声,停了笔。

墨汁在宣纸上洇出浓黑的印记,沿着纸张的纹路渐渐弥漫。

“老杨,还有何事?”

杨云开取出一封信,道:“河南传来密报。”

许久都没有河南的消息,这封密报倒是来得巧。

谢明灼展开细观。

信出自陆敛之手,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潜入汪家矿场,成了一个小小的管事。

据他所言,矿上近日流传一个消息,矿主要娶新妇了,新房都已经着手布置。听说新娘子来头大得很,矿主最近都喜气洋洋。

但奇怪的是,他交给大通车马行的货物却数量骤减,以致于双方起了争执,闹得矿上都有所耳闻。

矿主近期要娶亲?

谢明灼并未听姚三娘提及过。

要么新娘子并非姚三娘,要么姚三娘本人也不知情。

“三娘可在家?”她问。

杨云开答:“门上插了一枝花。”

这是姚三娘跟谢明灼的约定,若她外出,会在门上留花示意。

几枝代表几天,以免谢明灼白跑几趟。

“她回了东郊?”

“是。”

谢明灼手搭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老杨,安陆县的锦衣卫暂时不便动用,应山县呢?”

杨云开:“殿下的意思是?”

“你以上官的名义,指挥应山县锦衣卫协助缉捕要犯,于安陆到应山的路上设卡,不论什么队伍,都要仔细搜查。若有异动,立刻缉拿。”

杨云开不是很明白,但不妨碍他听令。

“尤其注意送亲队伍。”

谢明灼有种直觉。

汪鑫扣减货物数量,为的就是逼迫梁王嫁女。

如果她是梁王,在碧山的第一道防线被官府盯上后,她一定会不顾姚三娘的意愿,先安抚住汪鑫,以免旁生枝节。

从安陆往北,必定经过应山县。

姚三娘不愿嫁人,也以退为进拖延了时间,梁王想要打破约定,使的定是非常手段。

迷晕、捆绑都有可能。

送亲队伍虽引人注意,但却是最不容易被细查的队伍。

当然,送葬队伍也令人敬而远之,只是本地人送葬到外地,可能性微乎其微,反而引人怀疑。

就算她猜的都是错的,调动应山县的锦衣卫也无伤大雅,无甚损失。

东郊梁王府。

姚三娘看望了娘亲,准备回县城,却在踏出院子的那一刻,叫人拦下。

拦她的是两个王府护院,生得孔武有力,拳脚功夫不俗。

“这是做什么?”她冷声问道。

护院:“王爷有令,三娘子出嫁在即,便留在府中休养,不必外出。”

“离出嫁还有几个月,为何不能外出?”

护院不再回答,只是沉默拦路。

姚三娘心里骤然一沉,寒意爬上背脊。

梁王书房。

“父王,不仅县衙去了人,府衙的沈石也带人去了。”谢霂摇着扇子悠闲道,“沈石这块硬骨头,怕是不好啃。”

梁王:“本以为樊必清是个安分守己的,未料胆子倒是大。着人去问问汤嵩,他怎么管的人。”

汤嵩乃德安府知府,也是沈石的顶头上司。

“儿子知道了。”谢霂优哉游哉转身,走了几步又反身问,“父王,西郊多年从未有过异动,三娘也从未过问西郊之事,今日倒是突然。”

梁王哼笑:“心野了,管不住了。”

“嫁了人,自然会安居后宅,相夫教子。”谢霂收起扇面,“汪鑫此人虽贪得无厌,但眼下不能不用。”

梁王果断道:“葫芦峰事发有些蹊跷,先安抚住汪鑫,至于葫芦峰那些人,该舍的舍,你不要过多参与。”

“父王英明。”谢霂又问,“那三娘呢?”

梁王狠狠心:“叫人给她梳妆打扮,明日就送去河南,她若不从,便用些手段,但莫要伤了她。”

“是。”

“着人告诉她,她说的那些条件,我会慢慢补偿于她。”

外头忽有人来报:“王爷,三娘子要见您。”

“本王有要事在身,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梁王回了一句,又吩咐道,“叫厨房炖只鸡给她补补。”

仆人领命退下。

得知梁王不见她之后,姚三娘就止不住地泛冷。

她在卧房枯坐良久,也没能找到逃离王府的办法。

她就不该对他们有所期望!

“三娘子,王爷嘱咐厨房炖了鸡汤给您补身体。”一个婆子端着鸡汤进来。

她生得膀大腰圆,力气极大,姚三娘想要伺机逃出根本不可能。

她没动。

婆子端起碗,凑到她嘴边:“三娘子喝呀。”

姚三娘深觉屈辱,一个粗使婆子也敢逼迫她喝汤?!

父王真是谨慎小心啊,是不是为了防止她逃跑,还在这汤里放了一些让她听话顺从的东西?

她怒火中烧,一把掀了汤碗。

“滚!”

婆子没有滚,只是看了一眼门外。

十来个粗壮的婆子齐齐走进卧房,死死按住姚三娘。

“三shsx娘子,对不住了。”

西郊。

还没到葫芦峰,黄丁等人就被巡检司的人拦下。

黄丁一心想立功,指挥手下跟巡检司的人混战在一起。

不过是群守道的杂碎,安敢跟衙门叫板?!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之时,沈石领着府衙的官差,大喇喇地走过去,等巡检司的人回过神,一行人早已走远。

调虎离山,简直奸诈!

巡检司的人心头火起,对黄丁一众下手更不留情。

沈石等人过了巡检司,直奔碧山葫芦峰。

葫芦峰山麓守卫更甚,前进的官差直接被拦下。

“此乃亲王私地,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沈石骑在马上,拱了拱手:“我乃德安府衙署推官,来此缉捕要犯,烦请诸位行个方便。”

“此地并无要犯闯入,沈推官请另行他处。”

“不可,”沈石人都到这儿了,不可能放弃,“人命关天,今日我必拿要犯!”

守卫握住腰间刀柄:“还请沈推官莫要为难我等。”

“要犯逃往山林,本官缉拿凶犯合乎国法,哪里就为难诸位了?就是梁王来了,也得为了天下太平让路。”

守卫:“……”

沈石领人上前一步。

守卫立刻抽刀,大声呵斥:“擅闯亲王私地者,格杀勿论!沈推官请回吧!”

“哼。”

沈石击掌示意,立刻有人从太平车上抬起一块牌匾,上书“义善传家”四个鎏金大字。

“此乃景隆皇帝御笔亲赐,我看谁敢拦我?!”

沈家先祖曾对景隆帝有过恩情,景隆帝亲笔写了一块牌匾,赐予沈家。

按辈分,景隆帝都是当今圣上的太太太爷爷了。

就是当今圣上见到这块牌匾,都得躬身以示孝敬,更何况梁王的狗腿子?

所以说,沈石是块难啃的骨头。

沈家得了这块牌匾之后,从不轻易示人,也从不用它以势压人。

但谁都知道沈家有这么个宝贝,谁都不愿跟沈家人起正面冲突,更何况是在沈家人占理的基础上。

身为一府推官,沈石有权侦查可疑之地,有权在亲王府宅之外的任何地方缉拿凶犯。

从律法上讲,碧山并非梁王的私地,只是被他用权势强行圈占了,无人敢与亲王作对,多年来便也成了他的“私地”。

守卫全都跪倒在地,面面相觑。

沈石御马前行:“都让开。”

守卫不得不撤到两边,供府衙官差通行。

“林老弟,”沈石靠近林泛,嘀咕道,“这次我可是连祖宗都带上了,可千万别叫我祖宗丢了脸。”

若是寻不到人,这块牌匾日后便也失去了威信。

林泛笃定:“他们撤离不会这么快,这座山找不到,那就换座山。”

他离开时守卫尚未发现异常,等发现异常,从此地到东郊王府,王府再传令回来,时间要远超他赶至县衙再回到这里。

山上的人根本来不及转移。

“换座山可能就不行了。”沈石轻叹,“这牌匾只能唬一唬外围的守卫,真要闯‘亲王陵寝’,咱们有理也变无理。”

林泛颔首:“这次多亏了沈兄。”

“只要能查清案子,其它的都是小事。”沈石潇洒摆手,来到山脚小径前,“林老弟,你受了伤,不如就在此处等候。”

“小伤而已,不碍事。”

“那就一起。”

两人带着府衙的官差,信步往山上走去。

状元巷。

李九月打烊回家后,带着冯采玉和姜晴学做腌菜。

三人在院子里捣鼓,罗七在旁打下手。

谢明灼坐在房间点灯看书,偶尔出个神,听一听院子里的欢声笑语,权当放个松。

“殿下。”杨云开外出打探回来,“沈石、林泛带人,在山上共搜到二十六位妇人,其中怀有身孕者十八人。”

梁王世子来不及下令撤离,只能舍弃她们。

谢明灼问:“县衙的卷宗上,走丢的多子妇人也是二十六位?”

“不止。”

看来未被解救的妇人,要么是真的走失,要么是已经不在人世。

“如何定的案?”

“府衙去东郊询问,东郊答复,山上守卫因难忍孤寂,私自掳掠妇人入山,实在胆大妄为,望府衙严惩不贷。”

甩得一干二净,世子依旧清清白白。

“东郊还反问沈石,要犯可有搜到。”

缉捕要犯只是沈石的托词,他和林泛的真正目的就是解救被拐妇人。

双方心知肚明。

东郊反问此话,也是为了敲打沈石,找回场子。

“沈石是如何答复的?”谢明灼有些好奇。

杨云开轻咳一声,道:“他说,‘要犯定是躲进了梁王陵寝,倘若梁王愿意为了天下太平松松口,他也不介意去陵寝搜查要犯’。”

谢明灼一愣,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这个沈石,真是有意思。

【作者有话说】

大肥章,叉腰!

PS:个人不太喜欢言情文到末尾突然蹦出一个男角色跟女主在一起啦,自己下笔的时候也更偏向有感情基础滴。

林泛目前的定位是,即便不把他当男主看,他也是一个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配角。

后面还有不少戏份多的重要配角哦,不要只关注他一个啦。

等他身世相关案子查清,他的定位就是提供情绪价值,戏份会相应减少。

么么哒!

第39章

◎解救三娘◎

“混账!”

梁王挥袖砸碎茶盏,怒不可遏。

这个沈石,实在是个蒸不烂煮不熟的铜豌豆,他不是没想过招揽,可姓沈的惯会装傻,从不正面回应他派过去的人。

因为牌匾的存在,连汤嵩这个知府都不得不小心应付他。

“父王息怒。”谢霂重新倒shsx了盏清茶递过去,“待业成之日,如沈石、林泛之流,在您面前不过是些随手可碾的蝼蚁。”

梁王缓缓平复心绪,饮下一口清茶,说:“三娘……如何了?”

“已经换了婚服,等天一亮,就送去河南。”谢霂观其面色,劝慰道,“等日后父王登基,三娘自会明白您的苦心。”

梁王叹了一声:“到底最像我,可惜是个女儿家。”

谢霂垂眸,捏着扇柄的手青筋爆起。

他告退回了住处,端坐半晌,叫来心腹,吩咐道:“明早三娘就要出嫁,我不忍见她们母女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骨肉分离,你去悄悄告诉姚氏,好让她明早能亲自送个行。”

心腹应下。

“三娘日后难得见到亲娘,届时你解了她的迷药,叫她也能好好看看自己的娘亲。”

“是。”

“还有,明日着人去问问樊必清,碧山风景如何。”

心腹领命退下。

翌日一早,姚三娘身着婚服,被人抬到马车里的时候醒了。

她的嘴被牢牢堵住,全身也叫绳索捆紧,神志虽清醒,身体却软绵绵的,根本没有办法挣脱。

朱红色的绸布笼罩整间车厢,车厢内布置华美,却远不及亲王嫁女的规格。

她身上的嫁衣也只是寻常样式。

然而,端坐车厢的新娘根本不是她,她被人用绳索绑缚在一处狭小逼仄的暗室中,全身上下皆被捆紧,连用后脑撞击车壁都做不到。

“轻点,王爷说了,莫要伤到三娘子。”

姚三娘听了这话,心中寒凉至极。

一边迫不及待将女儿嫁给一个老鳏夫,一边假模假样叮嘱不能磕着碰着,真是虚伪啊。

她竖贴着车壁,一时半会儿想不出破局的办法。

即便她到了河南,能够自由行动,她也什么都不能做。

她娘还在王府,在父王和世子的掌控之中。

谢霓啊谢霓,你实在太可笑了。

各式各样的“嫁妆”不断从偏门抬出,放到后面车队上。

时辰已至,送亲队伍启程。

姚三娘闭上眼,露出几许苦涩的笑,如果她的结局注定是远嫁他乡,那她也认了。

可到了河南,矿场上的事情到底谁说了算,尚未可知。

汪鑫此人倒是有个弱点可以利用……

“等等!”一道惊慌的声音骤然传来。

姚三娘猛地睁眼,她娘怎会在这里?

她虽然很想亲自告别,但并不希望她娘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她宁愿她娘什么都不知道。

姚三娘努力想要“唔”出声,却因堵得太紧,根本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三娘!”姚氏急切跑出偏门,想要靠近中间最豪华的那辆马车,却被人死死拦住。

“三娘!我要见三娘!”姚氏披头散发,拼命推搡护院,“你们要把她送去哪?三娘!三娘你说话啊!”

马车迟迟都没有动静。

姚氏一大早意外得知消息,头发都没来得及梳,就匆忙赶过来,看到这阵仗,哪里还不明白?

她的三娘要被悄无声息地卖了。

“三娘,三娘,你别怕,娘这就来救你!”姚氏发了疯地踢打护院。

护院不为所动,嫌烦了,伸手将她推到地上。

马车里的姚三娘心急如焚。

她看不到外头的情景,但能听到动静,她娘被护院肆意推倒在地,叫她惊怒交加。

娘,别想着救她了,要保重自己!

姚氏听不到她心里的呐喊,眼见马车越行越远,忽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剪子,冲向拦在身前的护院。

护院受袭,惊慌之下用了十成力。

“砰。”

姚氏纤弱的身体倒在台阶,后脑狠狠撞到坚硬的边角,顿时血流如注,手中的剪子蓦地松开,坠到地上。

“怎么办?流血了!”

“快去禀报王爷!”

“速去请大夫!”

“没、没气儿了。”

马车已经走远了些,姚三娘听不清偏门外的吵闹,只隐约捕捉到“大夫”、“没气”这样的字眼。

谁没气了?她娘呢?为什么娘亲不再呼喊她的名字了?

娘亲……

心脏陡然一阵绞痛,喉间泛起股股血腥,惊怕和悲痛从咽喉翻滚而出,只能化为一道道声嘶力竭的“呜呜”声。

安陆县衙。

樊必清陪着笑送走东郊来客,转身入了二堂,叫来林泛问话。

“你明知那是亲王私地,为何要知情不报,误导本官派人前去惊扰?”

林泛诚恳道:“梁王仁慈宽厚,只是受小人蒙蔽,拐掠妇人的嫌犯已经捉拿归案,梁王也说要严惩不贷,县尊大人因何不满?”

“……”

樊必清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林泛,你隐瞒重要案情不报,本官决定免了你的职,你回家去罢!”

知县有权擢免县衙吏役,快班班头的名声再响亮,也只是个不入流的职位,樊必清罢了他的职再简单不过。

只是之前没有由头,无故罢免会人心不稳。

林泛不觉意外,没被押入监牢,已是樊必清权衡利弊之后最好的结果了。

毕竟他刚破了案,也算是立了功,不能做得太过。

他脱下公服,换上皂色便衣,缓步离开县衙。

“泛哥儿,”张志德急急忙忙跑来,“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回家睡觉。”

张志德面露忧色:“你咋还有心情睡觉?你知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现在知县大人除了你的职,以后你不再是班头,不说别的,就是癞头都能找你麻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林泛洒脱笑道。

“你挡得住吗?”张志德皱眉,“东郊那边怕是记恨上你了,你……你平日里多注意些。”

林泛正色道:“张兄提点,小弟谨记。”

“唉。”张志德叹了一声,“你也是不容易,如今职务丢了,亲事也黄了。”

林泛:“……”

“对了,昨日忙,我还没来得及知会金大娘。”张志德嘀咕道,“但想必她得知消息,也不会再把你介绍给孟二娘。”

林泛:“……”

状元巷。

金大娘上门,拎着一篮子旧衣裳,坐在院子里的圆凳上,手脚麻利地给衣裳打补丁,不忘跟李九月几人闲聊。

“九娘呀,要不我再给二娘找找合适的郎君?”

李九月问:“那边拒了?”

“倒是没拒,”金大娘摇摇头,“就是眼下已经不合适了,我总不能把二娘往火坑里推。”

“咋了?”

“没咋,就衙门里的营生丢了。”

李九月点点头:“那就算了,我还想留二娘在身边,暂时先不找亲家了。”

“也好。”

谢明灼从里屋走出,行至金大娘身侧,与她说笑了几句,才问:“大娘方才说的可是林班头?”

“是呀,不过他现shsx在不是班头了。”金大娘都没敢说他得罪了东郊,以后恐怕麻烦加身。

“他不是破了案子,救了那些妇人吗?”谢明灼假装不解,“为何会被免了职?”

金大娘低头咬断线,说:“里头的事情复杂得很,一时也说不清楚,你们也少打听,离他远些。”

众人不由沉默。

她们在这住了一段时间,林泛的名声早有耳闻,街坊邻居都对他赞不绝口。

可如今,知晓他得罪了东郊,却无人敢为他叫屈。

姜晴左思右想,还是没忍住,道:“可他做的明明是好事,大娘,你以前也与我们说过他惩奸除恶的英勇事迹。”

“哎呦,阿晴姑娘,我哪能不记得林班头的好,可咱们只是升斗小民,哪敢跟那边作对?”金大娘往东指了指。

不得不说,林泛当班头的这几年,县城一改昔日浊气,有林班头压着,那些打行的混混无赖根本不敢冒头,百姓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踏实。

而今县尊大人免了他的职,又叫黄丁那小儿兼领两班班头,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金大娘心里也没底呢。

谢明灼顺着她的话道:“即便如此,之前他数次有恩于我们,我们也不能忘。大娘,您能不能帮忙递个口信,就说我和婶娘想当面向他道谢。”

“这关头,你们真要见他?”金大娘脸上写着不赞同。

“黄班头跟杂货铺有些龃龉,我们担心以后铺子开得不稳当,打算去隔壁应山县瞧瞧,以后恐怕回来得少,没机会再感谢林班头,就想着临走前把事情了了,要不然一直压在心里,不好受。”

她说得合情合理,金大娘说了几句挽留的话,见她们还是想去应山县看看,便道:“去那边重新开始也好,省得成天有人找麻烦。”

“夜长梦多,说不定今天一过,黄班头就会来找麻烦。”谢明灼恳切道,“还请大娘帮忙递个话,就说今日午时一刻,北门外五里亭见。”

金大娘愣住:“走这么急啊?家当都收拾妥当了?”

“只是去看看,暂时避一避风头。”谢明灼话没说死,“说不定应山县没法立足,过几天就回来了。”

金大娘:“……这样也好。”

这姑娘真是左一出右一出,跑来跑去的也不嫌累。

她也不耽误事儿,直接收拾针线衣裳回了家,又去找张志德传信。

张志德听了也觉稀奇,但心里对谢明灼六人多了几分好感。

他寻了个借口,偷偷溜去林泛的住处,与他说了此事。

“没想到到头来,还是两个小娘子记着你的情。”张志德感慨万千,又劝道,“泛哥儿,要不你也去应山县避一避风头吧?”

旁人不知内情,林泛却是有所猜测。

恐怕道谢是假,向他询问隆兴布庄失火案是真。

他从厨房取了一碗酸梅汤,笑道:“闲来无事煮着玩的,有劳张兄帮忙尝尝味儿。”

张志德走了一趟,确实又热又渴,端碗大口喝下,然后竖起大拇指。

“你的手艺没得说。”

“会不会太甜?”

“我觉得正好。”

林泛放了心,从井中取出几只竹筒制成的盛水器具,里面满满都是酸梅汤。

几壶酸梅汤全都放入网兜,再用布巾蒙住。

“你干啥去?”张志德懵了。

林泛诧异:“不是说去北门五里亭见面?”

“那你怎么提前备好了?”

“不是提前备好,只是恰好在井里冰了几壶。”

张志德:“……”

骗人!哪有这么巧的事?!

午时正,两架马车停在北门外五里亭。

李九月到现在还是茫然的,方才公主殿下对金大娘说的话,此前并未交待于她。

“九娘,事发突然,我也是临时起意,没来得及知会你。”谢明灼温声解释。

李九月忙道:“殿下这么做肯定自有用意,我跟着殿下走就行了。”

谢明灼早上刚收到情报,一支“送亲”的队伍,从东城外出发,往应山县方向而去。

时机已到。

她将姚三娘的身份、接下来的打算悉数告知李九月几人。

“梁王千金?”李九月只是惊讶一瞬,旋即淡定下来,“怪不得总觉得她的谈吐不似寻常人家的姑娘。”

姜晴愤愤道:“这个梁王也太狠心了,居然就这么把女儿送出去。”

“殿下是想借锦衣卫拦截车队,再让林班头出面‘救’下梁王千金,如此也算解了林班头的死局?”冯采玉缓声猜测。

谢明灼惊讶又欣慰。

“阿玉是如何想到这一点的?”

冯采玉突然被提问,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起勇气推测:“殿下不会做无意义的事,去救三娘机不可失,却要在五里亭等候林班头,其中必有联系。”

“嗯,继续说。”

“梁王悄悄送走三娘,定是不愿叫人知晓。三娘并非自愿,如此一来,心中定生怨恨。林班头意外救下‘被拐’千金,如果大张旗鼓返回安陆,便是梁王也哑口无言,还得承林班头的情。”

“对哦!”姜晴恍然大悟,“三娘经过此事,肯定不得不表明身份,毕竟偷偷返回的结果只有再次被嫁出去。梁王也不可能不认自己的女儿。”

“来了。”杨云开坐在车厢外提醒。

一人身着天青布衣,驾一匹枣红色骏马,马鞍左侧悬一网兜,用白色麻布罩着。

等近前,立刻下了马,抱拳笑道:“杨兄,罗兄。”

谢明灼掀开车帘,不复之前的腼腆内敛,目光沉静而温和。

“林郎君,可愿随我一同前往应山?”

林泛笑回:“赋闲在家,正百无聊赖,孟姑娘解我愁闷,林某先谢过了。”

“客气。”

林泛解下网兜,递给杨云开:“闲来熬的酸梅汤,刚从井里取出,解解暑。”

网兜里一共七只竹筒,每只都灌满了红褐色汤汁,拔出木塞,清甜微酸的香气萦绕鼻尖,瞬间清凉满身。

姜晴好奇问:“你自己做的?”

“嗯。”林泛留了一壶,翻身上马,“若觉得甜了或酸了,都可如实告诉我,我日后改进。”

谢明灼偏爱酸中带甜的口味,浅尝一口,有些甜了,遂放到一边。

“每人口味不同,都按自己喜好评价,你要听谁的?”李九月喜甜,觉得酸了些。

车马在官道快速前行,卷起阵阵尘土。

马车的窗帘随之晃动,缝隙里,一只竹筒放在车内的小几上,主人没再品尝。

林泛收回目光,答道:“那就各做各的。孟姑娘觉得甜了?”

“嗯。”谢明灼见他神采奕奕,不由问,“你的伤如何了?”

听杨云开说他的肩伤不浅,昨日还跟着沈石一起上山抓人,今日竟看不出有伤在身了。

“已无大碍。”林泛用手压下被风吹乱的衣摆,“不知孟姑娘去应山县所为何事?”

“救人。”

“救何人?”

“一个朋友。”

林泛稍一思索:“姚三娘?”

“嗯。”

林泛没有多问,只道:“我以为你是要问我隆兴布庄一案的详情。”

“林小郎,救了人再问不迟。”李九月回了一句。

林泛却摇首道:“迟了,恐怕就问不到了。”

“林郎君是担心东郊怪罪于你,暗中致你于死地?”谢明灼再次掀开窗帘。

林泛诚实道:“确实担心,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那不妨与我们合作?”

“孟姑娘要与一个将死之人合作?”

林泛经常面对未知。

未知的案情,未知的凶犯,一直是他生活里的常态。

眼前之人,同样是未知。

他期待着破解谜底,却又踟蹰不前,唯恐唐突了对方,只敢旁敲侧击,奢望对方愿意与他分享秘密。

谢明灼欣赏他洒脱的性情,也察觉出他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分寸的人。

她也懒得打哑谜,直接告知林泛。

“去应山县,既是救姚三娘,也是救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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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灼灼生辉◎

申时一刻,烈日炙烤大地,路边野草如霜打的茄子,茎叶蔫哒哒地垂着。

姚三娘身穿厚重婚服,贴在密不透风的车厢内,浑身被汗水浸透,闷窒得喘不过气来。

是因为天气,也是因为心底可怖的猜测。

“没气儿”三个字始终萦绕在她的脑海中,每每想起,喉间都泛起腥甜。

摇摇晃晃间,马车倏然停下。

“前头出了什么事?”

“我去瞧瞧。”

几个“送亲”的侍从嘀咕几句,派人前去打探。

须臾,探子回禀。

“前面设了关卡,说是锦衣卫缉捕要犯,过往车、人皆要接受临检。”

“锦衣卫?”侍从们莫名心虚,“当真是锦衣卫?”

“千真万确。”

从安陆到应山只这一条官道,若要避开锦衣卫,只能走小道。

可送嫁的车辆宽阔,在小道上难以通行。

侍从们不由犯了难。

“怕什么?咱这是去送亲,就算是锦衣卫也查不出什么,都打起精神来。”领队的头头压低声音交代。

众人一想也是。

锦衣卫总不能劫了新娘子吧?

因临检,队伍行进缓慢,直到卯时一刻,才轮到送亲的队伍。

锦衣卫总旗不着痕迹打量他们几眼,心中有些纳闷。

昨夜收到上官紧急密令,今日要在安陆至应山的官道上设卡,说是缉捕要犯,但要犯长什么样没提,只叫他们重点关注送亲队伍。

没想到还真碰上送亲的。

他面无表情道:“锦衣卫缉拿要犯,所有人接受检查。”

领头自然不敢忤逆锦衣卫,立刻招呼手下上前,任由锦衣卫观察面貌、搜身检查。

他们很谨慎,身上没带武器,锦衣卫再如何敏锐,也不能凭空捏造。

总旗见他们神色坦然,便将目光投向红绸包裹的马车。

马车位于队伍最中间,也最为高大华丽,必定是新娘子乘坐的婚车。

他示意几个手下过去搜查。

“大人,大人,使不得啊。”领头连忙告饶,“里头是新娘子,可不能随便……”

“滚开!”锦衣卫凶名在外,才不管这些死规矩。

领头被推得一个趔趄,叫身后的手下扶稳了。

见锦衣卫即将靠近婚车,他双膝一弯,猛地跪倒在地,大声乞求:“求大人放过我家小姐!求大人放过我家小姐!”

身后手下也纷纷跪倒,齐声呼喊:“求大人放过我家小姐!”

这话歧义太大,等待检查的商旅皆面色微变,若非面前的是锦衣卫,他们早就大骂“无耻之徒”了。

总旗:“……”

虽说锦衣卫名声不好,但他们也不想无端背上不存在的骂名啊。

接近婚车的几个力士也迈不动腿了,扭头看向总旗,等待指示。

“只是例行检查,”总旗扬声道,“若婚车内并未藏匿要犯,自然让尔等通行,若要再阻拦,以包庇要犯罪论处。”

众人觉得有道理。

那婚车又高又阔,别说藏一个人了,藏两个人都绰绰有余,确实该查。

不管送亲队伍如何哭诉哀嚎,总旗视而不见,顶着或质疑或赞同的目光,一把掀开婚车的车帘。

里面坐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精致的嫁衣,蒙着盖头,看不到脸,似是受到惊吓,双手在膝盖上交握成拳。

除此之外,并无其余异常。

总旗脑海中又浮现上官的密令,心中存疑,再次审视车厢,还是没能发现蹊跷。

他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掀了新娘子的盖头吧?

“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啊!”领头带着手下靠近,试图将帘子从总旗手中扯回。

总旗目光锐利,手上劲没松。

“求大人行个方便。”领头连连鞠躬请求。

总旗皱起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再耽搁下去,吉时就要误了,求大人行行好,叫我等及时将小姐送过去啊。”

众人听了领头的话,也纷纷点头。

既然没查到要犯,那就赶紧放行吧,总不能真误了成亲的吉时。

总旗还没想明白,脑子先被婚嫁传统裹挟了,手不由松了些,帘子立刻叫对方扯了回去。

嫁妆箱子查了,婚车也查了,确实什么也没有,总旗实在找不到多余的借口拦住他们。

他只好挥挥手,正欲叫手下回来,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那声音节奏极快,由远及近,引得众人争相回头。

来人不过弱冠之年,骑一匹枣红色骏马,着天青布衣,相貌极为俊朗。

未及总旗出言阻拦,他便停在婚车旁,半句废话也无,直接伸手撩开帘布,只浅浅瞧了一眼,在送亲队伍发作之前松开,下马冲锦衣卫抱拳。

“在下林泛,见过胡总旗。”

胡总旗讶然:“你认得我?”

“总旗大名,林某早有耳闻。”林泛客客气气道,“林某有要事前往应山,还请胡总旗行个方便。”

胡总旗:“去后头排队。”

他虽答着林泛,余光却一直注意送亲队伍,见林泛出现后,那些人均面色有异,不由留了个心眼。

“林班头,是林班头!”人群中有人认出林泛,不由惊呼。

“哎呦,真是林班头啊!”

“林班头又在查新案子了?”

胡总旗挑眉:“班头?”

“林某曾在县衙谋生,”林泛并未多言,只道,“方才在后头见队伍迟迟不动,便来问个清楚。”

胡总旗想了想,决定给这个面子,解释道:“缉捕要犯,一切过往商旅都要检查,这送亲的队伍麻烦,耽搁了时间。林班头请。”

“缉捕要犯,我等自然配合。”林泛瞥了一眼车厢,似是为了回报胡总旗,便说出自己的见解,“胡总旗有没有觉得,这婚车内外大小并不一致?”

胡总旗一愣,旋即福至心灵。

这就是不对劲的地方!

他大手一挥,令手下团团围住婚车,拔刀对准领头,声色俱厉道:“还不从实招来!”

大热天的,领头浑身冒起了冷汗。

车厢从外看又高又阔,掀开车帘后,人往往会被满目的红色吸引注意,为了避免亵渎新娘子,就算是锦衣卫也不会仔细查看,便注意不到内外的差距。

另有力士用刀指着车内“新娘子”,逼迫其离开车厢。

胡总旗径直踏入车厢,在后壁上仔细摸索,终于触摸到机关,轻轻一扭,后壁出现一道暗门。

暗门打开,包括胡总旗在内的锦衣卫,全都惊愕不已。

一个身着嫁衣的年轻女子,嘴巴被堵,整个人被固定在车壁上,脖颈、手脚皆用锁链牢牢套住,连用身体撞击车壁引起外界注意都做不到。

“怎么还有个新娘子?!”

女子麻木空洞的眼睛陡然注入神采,喉咙里发出呜呜哀鸣。

车外众人目瞪口呆。

胡总旗反应极快,即刻令手下绑了“拐卖女子”的嫌犯,将送亲队伍一网打尽。

难道暗室中的女子身份特殊?否则上官为何发出密令,还叫他着重关注送亲队伍?

又有两辆马车,穿过排队等候的商旅,在婚车旁停下。

谢明灼掀帘下车,正巧女子被解了锁链,从婚车中走出。

四目相对。

“三娘。”谢明灼迈步上前。

姚三娘被缚太久,血液不畅,一时腿软,不由踉跄几步,直接栽下车。

谢明灼眼疾手快,稳稳接住,助其站定了才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二娘……”

姚三娘一把抱住她,埋进她肩颈,眼泪浸湿了她的衣领,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即便孟二娘出现得莫名,即便锦衣卫的出动不同寻常,即便有太多的蹊跷之处,姚三娘也来不及去想。

她只知道,自己得救了。

在暗室里闷了一天,她身上的味道有些刺鼻,但谢明灼不在意,姚三娘也不在意。

劫后余生的喜悦尚未升腾,对母亲生死未卜的担忧便袭上心头。

可眼下并非返回王府的好时机。

姚三娘抬起头,借谢明灼几人的遮挡,背对着众人擦干眼泪,整理了头发和衣裳,这才转过身。

方才的脆弱悉数收敛,她的目光带着王府千金特有的傲气。

“我乃梁王之女,不慎被贼寇劫掠,他们欲将我送往河南汝宁府,给山贼做压寨夫人。今日若非胡总旗恰好设卡临检,又得林班头出手搭救,我恐怕会落入匪窝,再也见不到父王。三娘在此谢过了。”

河南汝宁府匪患丛生,此事尽人皆知,都指挥使宗震多次剿匪也无果。

这番说辞倒是合情合理。

胡总旗:“……”

竟是梁王之女?!

上官命令设卡,只是为了解救误入贼手的王府千金?

锦衣卫何时与藩王府扯上关系了?

胡总旗惊疑不定,面上并未显现,只道:“我等奉命缉拿要犯,碰巧遇上此等恶劣行径,幸好有林班头心明眼亮,发现马车的窍门。”

他倒是不怀疑姚三娘的身份,毕竟没人闲着没事冒充亲王的女儿。

他也不敢与藩王千金诉交情,便将话题往林泛身上引。

姚三娘颔首:“林班头救命之恩,三娘没齿难忘。等回到王府,父王定会重谢于你。”

“三娘子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林泛自然不会居功自傲,“是三娘子福泽深厚,叫贼寇撞上胡总旗缉凶,这才幸免于难。”

福泽深厚?

姚三娘暗自冷嘲,她若是福泽深厚,又怎会被亲生父亲出卖?

她的娘亲又怎会……

心里蓦地一阵绞痛,她深吸一口气,强行打起精神,说:“路途遥远,我身体不适,想在应山县歇息一夜再回王府。至于这些贼寇,便交由胡总旗处置。”

“三娘子!”领头大惊失色,“不可啊三娘子,我等是奉王——”

“三娘,你是王府千金?”谢明灼似是才反应过来,惊讶出声,打断领头几欲出口的警告。

姚三娘苦笑:“二娘,九娘,先前是我隐瞒身份,骗了你们,抱歉。”

“千万别说这话,不管你是谁,都是我们认识的姚三娘。”李九月连忙打圆场,“二娘,三娘刚受了惊,这些事之后再说,不如先送三娘去应山县。”

谢明灼点头:“三娘,你身体无恙就是万幸,其余的都是小事。”

“胡总旗,”林泛适时开口,“这些贼寇伪装成送亲队伍,连王府千金都敢劫掠,简直穷凶极恶,说不定与您要抓的要犯有关。”

胡总旗:“……”

他再笨也瞧出不对了,这明显是个烫手山芋,可这戏,他还得接着往下唱。

“来人,堵住他们的嘴,都押回去!”

锦衣卫效率极高,未及领头再次开口辩驳,便牢牢堵住了他的嘴。

见他们形容狼狈,面露绝望之色,姚三娘心中涌上一阵快意。

这些都是父王的亲信,往日里鼻孔朝天,见到她也只有浮于表面的恭敬,其实打心眼里看不起她。

如今却落入锦衣卫之手。

她的父王在安陆再只手遮天,也没法朝应山县的锦衣卫伸手要人。

更何况,这些人已经被冠上贼寇的罪名了。

姚三娘虽急于回府,求证她娘到底如何,但理智还是压过了情感。

此时狼狈回府,留给她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再次被悄悄送走。

她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机会,断然不能放弃。倘若今夜就回去,她和她娘,依旧逃脱不了被肆意安排的命运。

她面向众人,落落大方道:“我遭遇此劫,父王和娘亲恐怕忧心难安,可有人愿意帮我跑一趟,将此事原原本本知会父王和娘亲?待我安全返回王府,必有重谢。”

她自知不能委托锦衣卫,遂用重金雇佣旁人跑腿。

自有不急于赶路的好事者举手争夺机会。

姚三娘挑了三个机灵之人,说:“王府守卫森严,你们若贸然接近,恐会被当成贼人误伤,不妨先报到府衙沈推官处,再去王府知会。”

三人点头:“晓得了。”

“还有,一定要见到我的娘亲,及时将我得救的消息告诉她,之后你们再来找我复命。”

三人领命而去。

其余未得到差事的人满脸羡慕。

能与王府搭上关系,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呀!

姚三娘登上谢明灼的马车,待后者进来后,强装的镇定冷静瞬间崩塌。

她心有余悸,靠倒在谢明灼的肩膀,眼中泪花闪现。

“二娘,别怪我骗你。”

谢明灼拍拍她的肩背,温和道:“不会。”

“他怎么就这么狠心?”马车启程,车厢晃动,姚三娘的眼泪蓦然滚落。

谢明灼没说话,现在的姚三娘也并不需要苍白的言语安慰。

她抬手,用绣帕擦拭姚三娘的眼泪,直到绣帕全都湿透,后者才缓过来。

“叫二娘见笑了。”姚三娘捂住红肿的眼睛,背过身去。

谢明灼道:“伤心落泪,本就是人之常情。”

“二娘,方才忘了问,你们怎会在这里?”

谢明灼拿出面对金大娘的说辞,与她说了一遍。

“林泛被除了职?”姚三娘才知晓此事,惊讶道,“快班和壮班皆由黄丁管领,以后安陆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难道他也要去应山避避风头?”

谢明灼道:“我是想在离开前感谢他几次相助,他得知我们去应山县,便好心护送我们。”

“先前听说金大娘为你二人说亲,”姚三娘背对着谢明灼,眼中闪过疑色,“可有此事?”

谢明灼目光落在她后脑,想必她现在的心绪就如这脑后的发丝,凌乱不堪。

她在试探。

姚三娘并非天真单纯之人,冷静下来,必定会生疑。

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

谢明灼心知肚明,垂眸道:“三娘,我也骗了你。”

车厢内一时无声。

片刻后,姚三娘转过身,直直盯着谢明灼,哑着嗓子道:“你骗了我什么?”

“我们不是要去应山县避风头。”

“那是做什么?”

谢明灼迎着她沉沉的目光,说:“是专门来寻你的。”

“寻我?”姚三娘诧异,“你怎会知晓我在这里?”

冷静下来之后,她才发现,方才孟二娘见到她,并不如何惊讶。

梁王府的秘密不是那么容易获悉的,便是知府都不敢肆意打探,更何况一个毫无根基的商户?

“抱歉,”谢明灼诚恳道,“还有一件事,我也瞒了你。”

姚三娘都已经麻木了。

经历过被亲生父亲出卖之后,这些事已经难以激起她的愤怒。

但眼前之人是她真心认可的朋友,她心里还是涌起几分失落。

难道在这个世上,除了娘亲,就没有人能够真心待她?

“你说。”

“我和九娘,是为了隆兴布庄走水一案而来。”谢明灼道,“东家觉得此案蹊跷,命我等前来查探。”

“隆兴布庄?”姚三娘想了想,“似是听说过,哪里蹊跷?”

谢明灼没有隐瞒:“管事发现了铁胎银和用于火铳的弹子。”

姚三娘瞬间失语。

铁胎银她还能骗一骗自己与王府无关,可是火铳的弹子……

在安陆县,还有谁能拥有火铳?

“二娘,听我一句劝,此事你们不要再查了。”

“是因为与东郊有关?”

姚三娘霍然盯向她,眼里满是震惊,足足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开口:“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谢明灼没有回话。

有些事,二人已心照不宣。

“所以锦衣卫设卡也不是所谓的巧合,”姚三娘目光倏然锐利,“你们竟能调得动锦衣卫。”

这天底下,能叫锦衣卫总旗唯命是从的,除了皇帝,便是锦衣卫上官。

“你是锦衣卫?!”姚三娘被自己的猜测惊了一跳。

谢明灼摇首:“我不是锦衣卫,只是东家与锦衣卫有些交情。”

她也不算说谎,她确实不是锦衣卫,只是与锦衣卫有些上下级的“交情”罢了。

姚三娘:“你就不怕我回王府告密?”

“你会吗?”

“为什么不会?”姚三娘反问,“你我才相识多久?你觉得我会因为你我之间的情谊,对王府不管不顾?”

谢明灼一笑:“然后呢?心甘情愿嫁给汪鑫?”

“你连汪鑫都知道了?!”

姚三娘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止不住地想,孟二娘到底查到了多少,她对王府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从破庙相识开始,到现在为止,她一点一滴地梳理,终于窥到一丝违和之处。

在日常相处中,李九娘等人分明处处以孟二娘的意愿为重,她却只当是婶娘疼爱侄女。

还有……

“你是何时知晓我身份的?”姚三娘捏紧双手,目光牢牢注视谢明灼,不放过丝毫异样,“说实话。”

谢明灼:“我当你是朋友,不想骗你。见你的第一面时。”

姚三娘呆若木鸡。

马车摇摇晃晃,入了应山县城。

应山县知县提前听闻消息,带领一干皂隶在城门口等候迎接。

亲王府的千金莅临县城,肯定不能怠慢。

他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又着人安排了住处,是靠近衙署的一处三进宅院,院中亦有仆从侍奉。

谢明灼等人随之入住。

姚三娘心神已疲惫不堪,进屋前却还是强打精神,转首问谢明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谢明灼答得干脆:“不觉得。”

“你本可以继续骗我。”

“没必要。”

暮色笼罩,谢明灼立于阶下,微微仰着头,神情从容而坦然。

姚三娘瞬间生出几分恼怒,并清楚地知道这份恼怒源自何处。

比起腼腆内敛、需要人保护的孟二娘,眼前这个大方自信、胜券在握的人,让她感到一丝威胁。

而这种威胁,又叫她想起之前的自作多情。

被亲生父亲出卖已经很可笑了,而今连真心交往的朋友都是假的,谢霓啊谢霓,你真是失败至极。

怒到极致,她反而冷静下来。

“孟卓,你这般有恃无恐,真当我会轻易放了你?”

谢明灼拾级而上,缓缓停在她面前。

院外亮起了灯笼,微弱的光照在她的鬓角,影影绰绰,看不清脸,唯独一双眼睛光芒未掩,温和而深重。

“三娘,不继续瞒你,不是赌你我之间的情谊,只是觉得不该再瞒你。你我初识于破庙,你不认得我,却出手助我,还赠我热汤,我便知你心地仁善,是位胸怀壮志的奇女子。”

姚三娘眼睫低垂,没说话。

“找住处,寻木匠,能够顺利开店做生意,皆因你慷慨相助。我感激你。”

“不必说这些话哄我,”姚三娘抬起眼睫,认真道,“孟卓,看在你我之前的情分上,我真心再劝你一句,不要蹚这趟浑水,今夜过后,立刻离开这里,去你该去的地方。”

谢明灼道:“你我虽立场相悖,但你劝我出自真心,我劝你也出自真心。”

“你劝我什么?”

“三娘,私造火器,私铸假银,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

“单其中一条,便是死罪。”谢明灼正色道,“而你之前所为,皆是助纣为虐,以同罪论处。”

姚三娘冷笑:“做都做了,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我累了,要歇息了。”

她转身进了房间,不再给谢明灼劝说的机会。

谢明灼回到院子,李九月几人都在等她。

她步入正屋,在桌子主位坐定,招呼道:“都进来坐下。”

杨云开、李九月五人看向同一个方向。

数尺之外,林泛独自站着,与五人泾渭分明。

林泛极有眼色,躬身行礼道:“林某不敢叨扰,只是有一事想要请教。”

“在五里亭,既然说了要与林郎君合作,便不会食言,林郎君请入席。”谢明灼伸手相邀。

院中昏暗,唯堂中灯火通明。灯火之下,女子虽荆钗布裙,亦灼灼生辉。

林泛暗道自己昏了头,之前竟当真以为她是寻常商户之女。

“林某却之不恭。”

他在五人接连入座之后,才于末席落座,眼观鼻鼻观心,只带耳朵,不动眼睛。

“二娘子,”有外人在,杨云开不便称呼“殿下”,“安陆传来消息,东郊姚氏今早殒命。”

在安陆待了月余,杨云开除了给杂货铺跑腿,还暗中建立了东郊方向的消息渠道。

“三娘的娘亲?”李九月惊愕又惋惜,“她怎会突然去世?”

“原因不明,二娘子,此事是否知会姚三娘?”杨云开问。

谢明灼思忖几息,说:“她刚经历生父背叛,又于暗室煎熬一日,已然心力交竭,此事明日再说。”

“是。”

“二娘子,”李九月有些担心,“三娘子知晓咱们来此目的,会不会……”

谢明灼笃定:“不会。”

被解救后,姚三娘刻意强调要知会她的娘亲,这番举动虽合情理,但不同寻常。

姚氏突然身亡,而且是死在婚车离开东郊的早晨,其中必有蹊跷。

姚三娘对跑腿的人如此强调,会不会也是为了确认她亲生母亲的情况?

若非心中存疑,她不会多此一举。

方才交谈时,姚三娘也数次提及“告密”,真正想要告密的人,不会将这两个字挂在嘴上。

谢明灼能感受到她心中的彷徨和摇摆。

姚三娘唯一的软肋便是姚氏,而今姚氏死得蹊跷,她会如何选择?

“林郎君,你方才说有事请教,是何事?”谢明灼压下脑中思绪,看向林泛。

两人分坐主位、末席,正面相对。

林泛闻言抬首,与她目光相撞,便又思及那日街市上的场景。

周围的热闹顷刻间静止,只余心湖喧嚣不休。

他挪开目光,落至桌角,这才回道:“孟姑娘奉命前来调查隆兴布庄失火案,是因东家发现其中另有隐情,不知是何隐情?”

来时路上,谢明灼只简单告知他姚三娘一事,并未提及布庄走水案。

谢明灼:“火铳。”

这似乎在林泛意料之中,他并无惊异之色。

“林郎君早已知晓?”

“是。”林泛并未隐瞒,“沈推官发现此事,报于知府,最终却以‘意外走水’结案。”

“德安的知府好像是叫……”谢明灼假装想了想,“汤嵩?”

府衙后宅。

仆役在卧房外禀报:“大人,沈推官求见。”

“都什么时辰了,他来干什么?”汤嵩推开小妾,不耐烦嘀咕几句,到底还是起了身。

他随意披了件外衫,至正屋见沈石。

沈石神采奕奕,穿着一身青色官袍,见礼道:“下官深夜叨扰,望府台大人见谅。只是事情紧要,不得不来禀报。”

“说吧,什么事?”

“梁王府上千金遭贼寇劫掠,幸得一位义士解救,眼下于应山县安顿。德安府治安出现疏漏,下官正要前往东郊请罪,特来禀报府台大人。”

汤嵩:“……”

德安府治安疏漏,说到底是他这个知府的过失,要去请罪轮得到你一个推官?

好个沈石,在这故意激他是不是?

“本官去换身衣裳,你在这等着。”

汤嵩着人备车,迅速换上一身绯色官袍,挺着圆滚滚的肚子,爬进了车厢。

沈石骑马随行。

走到半途,汤嵩才想起来问:“消息是否可靠?”

“自然可靠。”沈石往后一指,“报案的三人就跟在后头,大人若想问话,叫过来便是。”

汤嵩便叫来三人,问清之后,感慨一句:“果然是王府千金,福星高照,天意叫她得救。”

过了片刻,他突然反应过来,掀开帘子道:“好你个沈石,我道你为何这次如此积极,原是为了那个救人的林泛!”

沈石无辜:“我真是为了请罪。”

“那林泛先前得罪了东郊,不到一天时间便救了王府千金,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不会是他故意为之的吧?”汤嵩狐疑道。

沈石背着他翻了个白眼,嘴上却恭敬道:“大人明察秋毫,下官佩服。只是王府森严,林泛哪有这个本事从王府掳人?”

“那三小姐是如何丢的?”

沈石:“凭空无法推测,只能先知会王府,梁王自会调查缘由。”

“也是。”汤嵩重新缩回车厢。

知府出行,仪仗开道。

如此靠近东郊王府时,并未被当成闲杂人等射杀。

知府来得实在奇怪,梁王不得不起身亲自会见。

他年纪大了,睡眠本就不佳,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叫人吵醒。

大半夜脑子迟钝,梁王直到汤嵩说第二遍时,才终于反应过来——

三娘被贼寇劫了去做压寨夫人?半途中又被人救了?救人的还是刚被免职的林泛?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脑子嗡嗡地叫,脸色难看至极。

汤嵩小心窥了一眼,心道梁王果然爱女,素日喜怒不形于色,眼下却愤怒至此。

“王爷息怒,那些贼寇已经叫锦衣卫抓了,三小姐也安然无恙,如今已在应山县安顿。”

沈石在旁附和:“是啊,多亏了锦衣卫和林泛。”

锦衣卫?!

梁王眼前阵阵发黑,脑子越发迟滞。

“王爷,三小姐特意交待,要将此事知会她的母亲。”沈石尽职尽责道,“不知王爷可否行个方便?”

梁王骤然回神,收敛了神色,淡淡道:“此事我自会告知,不劳沈推官费心。”

“三小姐被劫,实乃下官失职所致,下官明日亲自带人前去应山接回三小姐,并当面请罪。”

“不必。”梁王伸手一摆,“本王自会叫人去接。”

沈石叹了一声:“可刚出了贼寇劫掠一事,下官心中难安,若是半途中又遇到剪径的山匪,后果不堪设想。王爷有所不知,应山附近乱得很,前些时日刚有十几条人命死于山匪之手,多带些人手总归安全些,府台大人,您说是不是?”

“啊?哦,确实如此。”汤嵩搞不清楚沈石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只能顺着他的话说,“王爷请放心,明日定会安全迎回三小姐。”

梁王:“……”

这个汤嵩脑子是被驴踢了吗?没看不出来他不情愿吗?为什么要附和沈石?!

话已至此,他只好道:“那就有劳汤知府和沈推官了。夜深了,两位请回吧。”

沈石和汤嵩离开主屋,由仆从引着出府。

他们走的并非正门。

天色漆黑,侧门外悬着两盏灯笼,照亮方寸之地。

沈石不禁嘀咕:“三小姐说要送信人亲自知会其母,可惜没能见到姚夫人。”

他说话时低垂着头,余光却牢牢盯住仆从,精准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僵硬。

见了送信人后,他仔细问询,每个人说的话,全都琢磨得清清楚楚。

三小姐强调要知会其母,其中必有深意。

方才他在屋内试探梁王,梁王面不改色,瞧不出特别。

但身旁这个仆役,尚未练就梁王的城府,稍稍一试,便露出了马脚。

仆从在他说完之后,眼神甚至往台阶某处瞟了一下。

送两人出府后,仆从立刻返回关了门。

沈石站在阶下,专注看向台阶某处边角。

“愣着干什么?”汤嵩上了马车,催促道。

沈石拎起衣摆,踏步而上,借着灯笼微弱的光,细细观察这条台阶。

他在痕检一道上极为敏锐,兼经验丰富,几乎瞬间就判断出,此处残留血痕。

但已被洗去的血痕,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皱着眉头返回车厢,心中莫名有些沉重。

王府内,梁王的脑子渐渐清醒,惊觉方才应付有误。

若方才直接不认……不,三娘到底是他的血脉,若真被当成冒充王府千金的嫌犯,叫府中上下如何看待他?

他着人叫来两个儿子,与他们说了此事。

世子谢霂惊疑不定:“怎会如此凑巧?”

“你也觉得太过巧合?”梁王目光沉沉,“倘若只是寻常衙差,倒是不必费心,可那是锦衣卫,他们落在锦衣卫手中,不是贼寇,也只能是贼寇。”

“父王,真要接回三娘?”谢霂压低声音,“可姚姨娘已经……”

谢雩倒是无所谓:“姚姨娘意外滑倒摔死,是她自己命不好,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是担心三娘受不住打击。”

谢雩暗自嗤笑他虚伪,面上却道:“生死有命,她再如何悲痛,也还是父王的女儿,父王怜惜她,便留她一些时日,等她缓过来,再送去河南好了。”

“二郎说得有理,”梁王一锤定音,“明早你同沈石一起,去应山县接回三娘。”

谢雩却道:“我同她处不来,我不去。”

“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梁王面露愠色。

谢雩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下。

【作者有话说】

又是大肥章!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