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的火铳装弹、射击的步骤颇为繁琐,且个头笨重,携带不便。
两人在此基础上,带着兵仗局精通火铳制造的专业人士,从理论结果进行反推,这才打造出大启第一支燧发枪。
燧发枪大大简化了射击流程,且更加小巧轻便,在外行走时可以当做秘密武器。
谢明灼知道他们是在担心自己。
除了燧发枪,她还收到其他特别的礼物。
老爹送了她两幅人物画,说是根据他的记忆画出来的,一张是梁王,一张是梁王世子。
谢长锋的画功自不必说,只要真人和记忆中差别不大,但凡见到,就一定能认出来。
不过皇帝见梁王已经在十几年前,那时候梁王才四十多岁,如今都六十多了。
梁王世子也已过而立,跟十几年前相比,恐怕变化不小。
二哥的礼物说是过几天送上,谢明灼大概猜到跟报纸有关,但不知具体是什么。
孟家人送的礼物都比较实在。
舅舅送的是一本古籍,舅母送的是一套适合年轻姑娘的首饰,表姐孟繁则亲自绣了一幅松鹤图,表弟孟简自己做了个木头机关鸟。
姐弟俩一个绣工了得,一个机关术非凡,都是技术人才。
安王送的也是一套头面,头面相当贵重,任谁也不能说他的礼物不好,只是这套头面更适合年长的女性。
比起安王,嘉善大长公主的礼物,简直送到了谢明灼的心坎上。
前几日才答应留意玻璃制造技术,昨日就当做生辰礼物送到她手上。
有了敬国公的“赞助”,再加上技术支持,玻璃工厂已经可以提上日程。
谢明灼心里安排着计划,手上的枪却一点也没歪,粒粒子弹击中靶心。
得益于敏锐的五感,以及每日勤加练习,她的射击水平稳步提升。
在金手指“神力”的加持下,她现在已经能拉开三石的弓,同时瞄准移动靶心。
这件事少有人知,连平日里跟她一起练习的姜晴,都不知道她的真实水平。
“殿下,陆二公子求见。”冯采玉前来禀报。
谢明灼放下手铳。
半个多月前,她让陆二去办养猪场,这才引发后续的事情。
这半个多月忙于预防雪灾、调查敬国公之事,养猪场已经快被她抛到脑后了。
得亏陆二兢兢业业。
她收了手铳,前往文华殿。
陆二得了她的允准,可以自由出入皇宫,但谢明灼与他约定只在文华殿议事。
灿金色的阳光拂过宫墙,笼罩院中的香樟,洒下斑驳的碎影。
陆放低着脑袋,默默观察树根周围,几只蚂蚁艰难地搬动食物,排成一队前往蚂蚁窝。
一只蚂蚁中途掉队,选择了一条更为崎岖的路线,它焦急地颤动触角,却怎么也翻越不了这片陡坡。
陆放蹲下来,拾起一片树叶,用叶尖轻轻拨动,帮助它成功越过陡坡。
不一会儿,蚂蚁追上队伍,他不由笑起来。
“等很久了?”一道声音由远及近。
陆放蓦然回神,连忙起身理了理衣裳,下意识道:“没等很久。”
而后才想起来行礼:“卑职……”
“免了。”谢明灼从他身边走过,“进来。”
两人进了文华殿次间,坐下,待冯采玉奉了茶后,谢明灼才开口。
“说吧。”
陆放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伸手递出,由冯采玉转接,再放到谢明灼面前的桌案上。
“公主,养猪场已经修缮完毕,目前养殖猪仔两千,母猪八百,种猪六百。待之后养猪场管理人员充足、饲料完备,会继续扩大养殖。”
谢明灼翻看了他的工作报告,满意颔首:“做得不错。”
短短半个月,养猪场就步入正轨,效率很高。
陆放腼腆地挠挠后脑勺:“我也就会这个。”
“专精一道也是大家。”谢明灼不吝赞赏,“你办事认真,合该奖励,记得你喜欢吃苹果,那就再送你一些。”
“公主,能不能换一个?”陆放鼓起勇气问。
谢明灼点头:“你说。”
“我……”他握紧拳头,目光低垂,“我想引进一些其它猪种,试试看能不能培育出肉质更鲜、更适合养殖的猪种。”
谢明灼惊讶:“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现代养殖的确少不了杂□□种,杂交在农业、林业和畜牧业的发展中相当常见。
可这是启朝。
一个土生土长的启朝人,能想出杂交育种实在叫人惊喜。
陆放以为她觉得自己荒诞,抿唇道:“我就是看到果树能嫁接,说不定猪也能,听说岭南有一种白猪,肉质细嫩,早熟易肥,育种也高,我想试着养几头,暂时不配种。”
“可以养,也可以配种。”谢明灼笑着鼓励,“以后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写在工作报告里。”
陆放连忙抬头,满脸欣喜:“真的?!”
“当然。”谢明灼顿了顿,提醒道,“养殖过程中若有什么心得和成果,你也可以记录下来,待时机成熟,可编纂成书,造福天下百姓。”
陆放眼睛瞬亮,心里勃然燃起一簇火苗,随着他的设想,越烧越旺。
他从未想过还可以著书立作,公主竟然这般信任他!
虽然不认为自己能做到,但他还是干劲十足道:“卑职定不负公主所托。”
“嗯,这也算不得奖励,”谢明灼说,“苹果照旧送你。”
*
雪灾的消息传入京城,皇帝紧急召见内阁大臣,于武英殿议事。
之前官员对“四月降雪”的预警还将信将疑,如今倒是彻底服了。
得亏刈麦计划的提前实行,三地百姓才免于陷入绝望和动乱。
据传,三地近八成的小麦均已收割,剩余的两成,要么是因为来不及,要么是农户拼命反抗所致。
其中完全成熟的小麦占据三成。
别小看这三成,往年农户交了粮税和各种杂税后,留给自己的也不过三成,说不定还没有三成。
配合朝廷政令的农户自然庆幸欢喜,而那些试图抵抗政令、拖延时间的农户,在天降大雪的时候,全都傻了眼。
当然,朝廷也不会坐视不管。
站在农户的立场上,朝廷能理解他们的情绪。
这场会议的主题就是如何雪后赈灾。
商户捐赠的救济粮仅支撑一时之需,朝廷必须估算出受灾程度,再依此拨款救济。
三地灾报雪花般飞入中央官署。
大雪接连下了五天五夜,雪堆得有半人高,道路受阻,车马暂时无法通行,只能等待雪化。
河南以商丘、开封和洛阳为分界线,分界线以北,大雪漫天,分界线附近只落了一天小雪,再往南,晴空万里。
怀庆府一处村庄。
村民们被困在厚重的积雪里,鸡棚、茅厕都被积雪压塌,连主屋的房梁都岌岌可危。
村长号召青壮铲出几条道,道路通向村里的祠堂。
祠堂是村里走出去的富户捐资修建的,砖瓦结构,比土墙茅草房结实得多。
瓦片上的积雪已被清理,院内和院墙附近也都铲除干净。
为免积雪压塌屋顶致村民受伤,村长决定大家伙儿先住在祠堂,再集中力量,一家一家解决危房问题。
祠堂宽阔,足够全村老少挤上一挤。
屋子里燃着火盆,大家伙儿围在火盆旁,全都看向抽着旱烟的村长。
“村长,你倒是讲两句呀。”
村长吞云吐雾,烟袋在长凳腿上磕了磕,哑着嗓子道:“有啥子好说的?雪都已经下喽,俺们要做的,就是等雪停,修修屋子。”
“这倒是哦,”一村民庆幸道,“亏得前几天把麦子割喽,要不然哭都不晓得怎么哭。”
“嘿,是哪个讲过官府昏了头的?”另一人笑着打趣,“还有人讲要把官差打出去嘞。”
众人咳嗽shsx的咳嗽,揉鼻子的揉鼻子。
村长扫视大家心虚的表情,朗声道:“行喽,都少讲两句,既然心里都有数,以后可别再讲朝廷的不是。”
“晓得了晓得了。”
“村长爷爷,”有孩子凑近长凳,声音清脆,“世上真有道仙么?”
“约莫是真的。”雪都下在眼前了,之前不信的,现在也信了。
有人跪下拜了拜:“得亏有道仙预警,真是老天保佑啊。”
也有人朝着京城方向三跪九叩,敬重之心溢于言表。
“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先前皇帝和朝廷遭了多少骂名,现在就收获了多少感激。
就算有人没有服从政令,拿不到救济粮,也能通过乡亲们的接济度过难关。
启朝农户每年要交两次粮税,八月交夏粮,秋税在每年秋收后征收,余下的粮食吃到第二年四月就已经告罄。
若是麦子全都冻死在雪地里,所有农户都得挨饿受冻,哪还能安安心心坐在祠堂里烤火?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道仙预警’?”一个年轻姑娘从祠堂外走进,穿着厚实的袄裙,袄裙不合身,明显是借的。
村民全都看过去。
五天前大雪初降时,一支商队前来借宿。
商队共十架车,每架车都造得宽敞,车上垒着好些个大箱子,全都用桐布蒙着,绳索套着,只从凸出的形状猜测是方正的箱子。
每架车由三人护卫,皆是身材魁梧的壮汉,一共三十人。
三十个练家子入村,自然引来村民的警惕。
但令人稀奇的是,商队的管事竟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她自称“姚三娘”,是镖局的镖师,受人雇佣,从卫辉府而来,要将货物运往湖广。
商队的车子上还刻着“大通”的字样。
大通车马行在河南境内无人不知。
见她亲切和善,又掏出借宿的银两,足足三十两,村民们便都放下戒心。
村子收拾出几户没人住的老房子,供他们居住,这一住就是五天。
五天大雪封路,消息闭塞,商队跟村民的交流只有每天送饭菜的时候。
村民冒雪送饭,冻得直哆嗦,哪还有闲情跟他们侃大山,送了就走,没有多余的交流。
今日开了道,老房子又不能继续住人,商队的人这才赶来祠堂。
“三娘来啦。”有妇人笑着招呼,“快坐过来烤火。”
姚三娘从善如流,坐过去,看到她正在纳鞋底,真心赞道:“丽娘,你手真巧。”
丽娘开怀道:“纳个鞋底而已,又不是绣花,那些绣得跟真的一样,才叫厉害。”
“你是说这种?”姚三娘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白色为底,左上绣着一株幽兰,右下则是两个小字。
丽娘不认得字,却认得这是上好的丝绸,她不敢用自己满是粗茧的手指去碰,只凑近了瞧,赞叹道:“绣得可真好。”
“喜欢吗?”
“这哪个会不喜欢?”
姚三娘利落塞入她手中,在她震惊的目光中,爽朗解释:“这几日承蒙你照顾,饭菜很好吃,袄子也是借了你的,这帕子我没用过,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哎呦,这可使不得!”丽娘连连拒绝,身体直往后倾,却不敢用手去拉扯丝帕。
姚三娘:“使得!你要不收,就不当我是朋友。”
丽娘:“……”
本也不敢高攀呀。
她不由看向乡亲,用目光询问。
“三娘诚心送你,你就收下吧。”村长慢吞吞吐着烟,“等路通了,你多给他们备些干粮。”
丽娘只好收下丝帕,有些激动又有些羞愧,红着脸说:“太贵重了,这几天俺多做点饼,你们带着路上吃。”
“那可太好啦。”姚三娘眉开眼笑,这才继续问一开始的问题,“我来的时候听到什么‘道仙预警’,是跟这场雪有关吗?”
丽娘小心折好丝帕,贴身放进怀中,惊讶道:“你不晓得呀?”
“前段时日收山货,一直在山里头奔波,没听说,你跟我讲讲。”
大伙儿闻言,顿时来劲了。
你一句我一句,从道仙预警到大雪降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其中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都没忘。
姚三娘一直笑眯眯地听着,直到他们尽了兴,才再次开口。
“那还真是多亏了道仙。”
众人附和:“是哩是哩。”
“俺听说有村子都是犟种,怎么都不收麦子,不晓得现在咋样了哦。”
“肯定愁死了。”
丽娘想到那十车货物,忧心问:“三娘,大雪封路,你们要是没及时送过去,会不会挨骂?”
“不会。”姚三娘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轻声道,“下雪是意外,雇主不会苛责。”
丽娘松了口气:“那就好。”
“闲着也是闲着,我去叫兄弟们铲雪修屋。”姚三娘潇洒起身。
村长立刻阻拦:“哎呀,你们是客人,哪有叫客人干活的道理?”
“在外跑惯了,成天闷在屋子里反而不舒坦,早点修了屋顶,你们也好早点搬回去。”
众人接连赞道:“三娘真是个敞亮人。”
又等了几天,雪化了,路通了,村民的屋顶也修一新。
官道上依稀可见官府的赈灾车队。
姚三娘同热情的村民们告别,带领商队南行。
商队物资不缺,原本打算加快脚程,快速抵达湖广,但离开村子shsx后,姚三娘改了主意。
“先去附近的县城打听消息。”
抵达县城后,商队派出两人去茶馆、客栈等人流密集地打探消息。
没过多久,二人返回商队,带来两张报纸。
“三娘子,茶馆的伙计说,这是从京城传来的报纸,目前只能买到第二期,第一期已经没了,我们出高价,才从一个书铺掌柜手里拿到第一期。”
姚三娘疑惑:“报纸?第一期?”
消息闭塞太久,没想到外头还真出了新鲜事儿。
她坐在茶摊边,翻开报纸,打眼就瞧到“京城旬报”四个大字。
看到“敬国公案”还惊了一下,但并未多言。
粗略翻完第一期,没看到“道仙预警”相关,她才翻出第二张。
同第一份一样,中间的版面被一条报道牢牢占据。
报道的内容就是三地雪灾。
报道以“采访稿”的形式发出,被采访人一共三人。
钦天监监正楚钧、山西豪商吕霏,还有一个是河南彰德府的农户。
楚钧大谈特谈“皇帝陛下受命于天”、“皇帝陛下是真命天子”;吕霏郑重感谢朝廷政令,并表示再捐三千两;农户说话最朴实,谢谢皇帝陛下,谢谢朝廷,谢谢捐粮捐钱的善心人。
而就在雪灾版面的左边,特意留出一块版面,专门报道了灾后捐款的详情。
排在第一的,就是荣安公主。
报纸上说,荣安公主得知大雪降临之后,估算出生辰宴收到的所有礼物的价值,捐出了同等价值的钱粮。
此事一出,京中高门大户纷纷响应。
与此同时,皇帝敕令各地州府,紧急运送钱粮至受灾三地。
大雪压垮了无数屋宇建筑,修建房屋、救治压伤冻伤的百姓,需要极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但因朝廷提前部署了救灾计划,三地损失并不惨重,一切都井井有条。
姚三娘轻声道:“为何会报道荣安公主?巧合吗?”
手下想也不想道:“许是因为荣安公主牵了头。”
姚三娘摇摇头:“牵头捐款固然值得上报,可涉及皇室……这报纸的来头恐怕不简单,可知其东家是谁?”
“问了,不知。”手下压低声音,“要不要查?”
姚三娘叠好报纸,往袖子里一揣,起身道:“等到了湖广,想必报纸也已经传过去了,用不着我去费那个心思。”
*
“你说的生辰礼物就是这个?”
谢明灼无奈扶额,羞耻,太羞耻了。
“这是正面宣传,等你光辉的形象深入人心,有些事情就能水到渠成。”谢明烁扬了扬报纸,“咱们做了利国利民的好事,总不能藏着掖着。”
谢明灼明白他的好意,但不妨碍她看到报道就得尴尬捂眼睛。
她得庆幸大启没有照相机,报纸还印不了照片,让她不至于“社死”。
“不跟你说了,我去找姑祖母。”
谢明烁拽住她的袖子,“我看小冯和小姜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你要走了?”
“嗯,就在这两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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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破庙相遇(一更)◎
出京不仅仅是为了调查梁王谋反一事,也是为了更加深入地了解大启。
谢家四人都理解谢明灼的选择,劝说的话到了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
既然劝不了,那就尽可能地保证安全。
五人为此开了一次家庭会议。
“必须让杨云开跟着。”谢长锋面色严肃,“全国各地都有锦衣卫派出衙署,有他在,遇事还能找到帮手。”
孟绮:“我同意,老杨武功也不错。”
“老杨是锦衣卫指挥使,须值守朝堂,他若骤然离京,恐令人生疑。”谢明灼不想因为细节打草惊蛇。
“这还不简单?”谢长锋早就想好对策,“明日朝会,我找个由头定他个御前失仪的罪,假装打他板子,让他回去养伤加闭门思过。”
谢明灼无奈:“就算板子是假的,皇帝叱责也是真的,堂堂锦衣卫缇帅,不要面子的?”
“他都同意了。”谢长锋瞅她一眼,心虚道。
谢明灼:“……”
皇帝发话,谁敢不从?
当上司的不能朝令夕改,既然已经说过,她便不再插手,况且,老杨的本事还是值得肯定的。
“我和母后新造了几支燧发枪,都带上。”谢明烜趁机说。
谢明烁凑热闹:“不如我也一起去。”
“你的报社不要了?”谢明灼戳其软肋。
“在湖广也能跑新闻嘛,”谢明烁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放心。”
谢明灼失笑:“行了,真要遇到事,还得我保护你。都不用担心,全都已经安排妥当。”
“唉,我这心里头乱得很。”孟绮握紧她的手,“咱不去了成不?不如就派锦衣卫过去调查取证,再定他的罪。”
谢明灼:“他若狗急跳墙,直接发动战争,局面只会更乱。”
她更希望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叫梁王的造反计划胎死腹中。
即便做不到,也要尽量减少伤亡。
“皇爷,杨指挥使求见。”吴山青在殿外禀报。
会议停下,五人调整了坐姿,由谢长锋回应。
杨云开躬身入殿,半跪于地,双手举呈一份密封的奏本。
“陛下,河南密奏。”
密奏乃监察御史陆敛亲笔所写,奏本中先客观叙述宗震违抗兵部指令、拒不裁兵一事。
兵部指令是真,宗震抗令也是真。
但宗震曾多次向兵部提请,河南匪患猖獗,希望能延缓裁兵,兵部不允,宗震依旧我行我素。
陆敛实地查证,河南各州府,尤其是南部汝宁府,确实存在多处匪患,宗震并未危言耸听,但其有违兵部指令是事实。
另,在查证过程中,他发现左参政与大通车马行的当家马咏飞过从甚密。
这件事五人早已通过锦衣卫知晓,但翻到下一页,他们皆面露异色。
一份密奏,笔者却是两人。
第一份是陆敛的工作报告,第二份却是宗震的请罪书。
请罪书言简意赅,一共写了三件事。
开头直接请罪,表示自己违抗兵部指令,确实有罪,请皇帝陛下责罚;
而后说自己之前就上过五次题本,但陛下日理万机,一直没空批复,请陛下一定要保重龙体,切勿过于操劳;
最后写自己在剿匪过程中,曾缴获火铳六支,审讯山匪后得知是劫掠商队所得,涉及火铳,他不敢怠慢,希望能肃清山匪,找回遗失火器。
认错态度积极。
上过五次题本但未被批复,其中定有猫腻。
山匪劫掠商队得到火铳,说明有人私造军器,事态严峻,不得不查。
所以他这次才把题本藏在监察御史的密奏中。
如此不合规矩的举动他倒是真敢做!
谢明烁乐了:“他就不怕父皇怀疑他跟陆御史沆瀣一气?”
“宗震和陆敛应该已经怀疑大通车马行了。”谢明灼分析,“他们想通过山匪,顺藤摸瓜,查清大通车马行的底细。”
孟绮点头:“希望能顺利。”
然而就在第二天,来自河南巡抚的弹劾奏疏,被呈上御案。
巡抚郭端严词弹劾宗震,言其不敬御史,不尊圣上,甚至在御史告诫之时,公然挑衅对方。
最最重要的是,陆御史在见过宗震后,没多久就下落不明了!
他没明说是宗震暗下黑手,但字里行间都表明他的怀疑。
陆御史的失踪,一定与宗震逃不了干系。
谢长锋不解:“他是不是把宗震想得太蠢了点?”
“他是故意的。”谢明灼说。
“什么意思?”
“他担心宗震和陆敛联手,陆敛失踪,实则是伪装身份,秘密调查取证。他弹劾宗震暗害陆敛,是想逼陆敛现身。”
谢长锋:“……姓郭的也不是好东西?”
“在证据出来之前,一切都只是推测。”谢明灼没把话说死,“就像咱们也无法确定,宗震和陆敛的密奏能不能全然相信。”
“这样也太辛苦了。”谢长锋言语间颇有几分心疼。
谢明灼目光落向窗外,一只麻雀在树梢落脚,歪着脑袋梳理羽毛。
麻雀固然自在翱翔,温饱足矣,可捕猎者一箭就能取其性命,射术不佳的,也可以借助稻谷引诱,将其笼入网中。
它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绝境。
盘旋在头顶上的死局尚未完全解除,谢明灼不能不多想,也不能不小心谨慎。
但她不会让情绪左右自己,影响到身边人。
“建玻璃厂的事情,我已经交给姑祖母。”谢明灼转移话题,“她经验丰富,由她负责最合适不过。”
谢长锋自然没有异议。
“郭端的奏疏就给他批复‘找人’,其余先不管。他要是再次上奏严查宗震,你依旧让他先找到人和证据,互相扯皮就行。”
“好。”谢长锋一口应下,又问,“威宁侯那边该如何?”
“失踪”的陆御史毕竟是他儿子,谢长锋推己及人,若是他听到谢明灼下落不明的消息,还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
谢明灼撑着下巴想了想,说:“他是武将,早就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门风如此,他应该能稳住心态。不过可以送一些东西安抚,他家老二喜欢吃苹果,到时候找个由头送一筐苹果过去。”
“苹”和“平”同音,也算是一种暗示。
谢长锋点点头:“也好。”
两人又陆续商讨一些朝政,天色渐晚,谢明灼回到皇子所。
明日离京,之后的一段日子风餐露宿,比不得家里。
她狠狠搓了一把澡,换上柔软干净的寝衣,走向卧房。
隔着浴房的门,听到冯采玉和姜晴蹲坐在门槛,小声练习各地俚语。
一个耐心教导,一个认真学习,都在为外出做准备。
谢明灼缓缓推开门,如练的月光斜斜落到她身上,蚕丝织就的衣裳反射出细微的光华。
她低头瞄了一眼,说:“阿玉,在外行走,衣物以便捷为主,任何贵重的衣裳、首饰、器具,都不要出现。”
“奴婢晓得了。”冯采玉习惯性蹦出一句俚语,带着湖广地带的口音。
谢明灼一愣,随后忍俊不禁。
冯采玉和姜晴也不由笑开。
生辰宴后,谢明灼不再参与朝会,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近三日,文华殿也不去了。
昌蔚关心问了一句,得知是因为身体抱恙,需要静养,无法继续课业,便不再多问。
四月廿五,两架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混在如织的客商中,悄无声息地驶离京城。
*
姚三娘等人因下雪耽搁五天,又等雪化路通延误几日,一路以最快脚程赶往湖广。
货重压车,即便他们赶得再快,七天后也只抵达汝宁府信阳州。
再往南,过平靖关,就是湖广地界。
“这天忒阴沉,要下雨啦?”一个镖师仰头灌下一口水,“三娘子,看样子是赶不到城里了。”
话音刚落,天空一声闷雷,大雨倾注而下。
“前头有座破庙,先进去避一避。”姚三娘扬声说道。
这条路他们走过很多遍,连路边的石头都眼熟。
雨势愈急,狂风刮得桐油布呼呼作响。
三十位镖师卯足力气,用绳索将桐油布重新固定,催赶马匹快速前进。
终于在路面泥泞之前,赶到破庙门口。
他们不是第一个来的,破庙外已经停了三辆马车,其中两辆青布马车没什么特别,另一辆稍显富贵。
姚三娘刚踏上台阶,就听里面传来一声怒喝:“滚开!”
另一道声音随即响起,带着几分调笑与戏谑。
“你我一同在风雨中相聚破庙,说明缘分不浅,这位娘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姚三娘挑起一边眉毛,用帕子擦干鬓边的雨水,这才带领三十个镖师迈进破庙。
以破败的佛龛为界,左边六人,四女二男,以一位年长的娘子为首,她闻声看过来,脸上的怒气还未消散。
两个车夫打扮的男人,隐隐阻挡在她身前,警惕盯着右边三人。
右边三个男人,一人为主,二人为仆。
“呦,又来了一位小娘——”声音在三十位壮汉走进之后戛然而止。
姚三娘甩了甩手里的马鞭,唇角含笑:“相逢即是有缘,我这人平生一大爱好就是抽人,这位有缘的朋友,可否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
那人:“……”
三十个练家子,惹不起,实在惹不起。
他干笑两声,厚着脸皮道:“我开玩笑呢,小娘子莫怪,淋了雨容易着凉,不如先坐过来烤烤火?”
“留着自己用吧。”姚三娘直接在佛龛前坐下,示意手下生火。
三十个大汉进来,瞬间将破庙挤得满满当当。
佛龛前的大片空地,都成了他们的地盘,先前进来的两拨人都往角落缩了缩。
外头风雨交加,庙内火堆燃起噼啪声。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眼见今夜只能在破庙留宿,姚三娘便又吩咐手下取来吊锅熬煮肉汤。
镖师的行当干久了,风餐露宿是常事,生活必备品向来不缺。
不一会儿,肉汤的香味弥漫整座破庙。
“咕咕咕。”角落传来五脏庙的抱怨声。
先前出言调戏的男人,按捺不住开口:“这位娘子,能不能匀几碗肉汤给我们,你放心,不会白吃的!”
“碗筷不够。”姚三娘用勺子搅拌汤汁,垂着眼睫淡淡道。
男人不敢跟她硬碰硬,便又缩了回去。
“咳咳。”左边角落有人闷咳。
“东家淋了雨,快坐火堆近些。”一个年轻的小丫头连忙让了让。
东家:“我没事,你烤你的,小心风寒。”
“我身体好着呢,”年轻姑娘小声道,“倒是您,本就有咳疾,可千万别加重了。”
“行了行了,你还年轻,不知事,冻坏了身体日后有你后悔的。”她说着又咳了几声。
姚三娘盛起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呼呼两下后,喝了一口。
汤里只加了盐和去腥的姜,味道一般,但在这破庙里已经是美味佳肴。
姜也能祛除寒气,以免身体受寒抱恙。
她又接连喝了几口,才放下碗,看向角落里的六人,笑着说:“听你们的口音,是北直隶的人?”
年长一些的东家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本是德安府安陆县人,只是后来嫁到了真定府,只能算半个真定府人。”
“安陆的?”姚三娘目光有些惊喜,“我也是安陆人,既是老乡,不如坐过来一起喝口肉汤?”
东家惊讶:“姑娘也是安陆的?倒是没听出口音。”
“哈哈哈,”姚三娘朗声笑道,“咱们常年在外行走,都学了一口官话,习惯了。快过来呀。”
东家似有意动,却又有些踌躇。
“哎呀,是我不好。”姚三娘英丽的脸庞映着火光,“我姓姚,旁人都叫我‘三娘’,做的是镖师的行当,不知姐姐怎么称呼,做的什么营生?”
东家便也笑了:“我姓李,人称‘九娘’,只开了家杂货铺,做点小买卖。”
互通姓名后,双方关系拉近不少。
姚三娘再次邀请:“九娘从真定府远道而来,车上应该带着家伙什儿吧,不如去拿几只碗,坐过来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多谢三娘,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九娘吩咐一个车夫去外头取碗,领着其余四人靠近佛龛。
三十个镖师捧着碗沉默散开,腾出宽敞的空地,供三娘子待客。
姚三娘笑眯眯地瞧向几人,旋即惊讶发现:“这位娘子生得可真高,模样也极俊。莫不是九娘的……”
“不是不是。”李九娘摆摆手,“她是我夫家的远房侄女,跟在我身边做事。”
车夫取来六副碗筷。
姚三娘热情招呼:“都快坐下,汤里放了姜,正好驱驱寒。”
见车夫已经舀了一碗递给李九娘,她便顺手接了一只碗,盛了热汤,起身弯腰,递给年轻高挑的远房侄女。
远房侄女低声道了谢,双手捧住,却遇到了阻力。
姚三娘含笑望她:“你叫什么呀?”
女子抬起眼,火光跃上她的眼睑,倒映在她沉静的瞳仁里。
“孟卓,家中行二,旁人称我‘二娘’。”
【作者有话说】
往后翻,还有一章~
第28章
◎围炉夜谈(二更)◎
孟卓是谢明灼的化名。
取用母姓,她的年纪在孟家也的确排行第二,叫“孟二娘”没毛病。
李九娘就是李九月,据说她本名就叫李九娘,这样虚中有实,才不会叫有心人起疑。
同行的还有冯采玉和姜晴,她们扮做随行的丫鬟。
车夫两人,一人是锦衣卫指挥使杨云开,另一人则是嘉善公主府的护院,与李九月相熟,随行商队多次。
他们穿着短打,在外行走数日,胡茬遮了半张脸,头发也乱糟糟的,看起来毫不起眼。
正因如此,右边角落的男人才敢出言调戏。
就在指挥使考虑怎么处理三人的时候,姚三娘来了。
她带着三十个精壮的镖师,一下子就摁灭了男人嚣张的气焰。
倘若谢明灼六人当真只是寻常百姓,恐怕已经对姚三娘感激涕零了。
即便谢明灼有能力对付,也会对姚三娘心生好感——如果她没有认出对方的话。
从姚三娘踏进破庙,容貌显露人前之时,谢明灼就已经猜出她的身份。
她的眉眼,与老爹画中的梁王极为相似。
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如果只是这样,尚不能真正确定。
可她自称姚三娘。
梁王府中有八个小妾,其中有一姚氏,诞下一女,二十三岁,在姊妹中排行第三。
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
谢明灼自己化用母姓,推己及人,姚三娘很有可能就是姚氏之女。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人设也是自己捏的。
谢明灼对外的人设是腼腆内敛,方才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此刻,在姚三娘强势的询问下,她才不得不开口。
“原来是孟妹妹。”姚三娘松了手,重新坐回去,“二娘是第一次出远门?”
谢明灼喝了一口汤,轻轻点头。
“多大了?”
“十九。”她长得高,外表也不稚嫩,谎报两岁不打紧。
“比我小四岁呢。”
谢明灼眉眼低垂,二十三岁,年纪也对上了。
姚三娘已经吃饱,放下碗,盘腿坐着,右手肘撑住膝盖,托起脑袋,不着痕迹地打量几人。
许是常年用这个身份行走,姚三娘对她们的警惕并不高。
又或者是有恃无恐,认为不可能有人在茫茫人海中,将一个平平无奇的姚三娘,与亲王府上的千金对上号。
她也确实没必要如此谨慎。
倘若不是谢长锋的画技有异于时下的作画方式,能够将人物画得惟妙惟肖,谢明灼也不可能认得出来。
依照时下人物画的写意笔法,就是梁王本人站在面前都认不出。
李九月接过话茬:“三娘一个姑娘家,怎会选择镖师的行当?”
“也是没办法。”姚三娘苦笑一声,“我若不自己寻条出路,便要被嫁给年过半百的老头。”
“怎会如此?”李九月眼中流出几分怜惜,“你相貌出色,能力也不俗,应该能挑到更合适的郎君才对呀。”
姚三娘自嘲:“父亲想把生意做大,我若嫁过去,会添几分助力。”
适当的卖惨能削弱对方的警惕,拉近彼此的距离。
李九月、冯采玉和姜晴三人,明显对她更生几分亲近。
谢明灼也适时露出几分不忍。
“也是个苦命人。”李九月面色惋惜,“你如今做了镖师,令尊能同意?”
姚三娘笑笑:“他想打通商路,我跑商多了,也能积攒一些人脉和渠道。你方才说‘也’,难道九娘也有迫不得已的时候?”
“倒也说不上来。”李九月半真半假道,“我九岁那年被爹娘卖了,辗转到了真定府,给人当了丫鬟。”
“后来呢?”
“后来嫁了一个货郎,慢慢经营起一家杂货铺,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那眼下怎会……”
李九月眉间染上哀愁:“不久前我夫君病逝,我年轻时伤了身子,膝下无儿无女,没能保住铺子,索性卷了包袱回老家。”
“欺人太甚!”姚三娘竖眉,“铺子是你和你丈夫一起经营的,他们凭什么说抢走就抢走?”
她指的是李九月夫家的族人。
就算李九月没有明说,这种吃绝户的例子不胜枚举,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干的。
怪不得方才李九娘叮嘱年轻丫头仔细身体,千万不要受寒。
在这世道,没有子嗣的女子活得更加艰难。
李九月摇头叹息:“我不过是个外人。”
“那二娘呢?”
“二娘也是个可怜人。”
夜幕降临,破庙外风雨交加,破庙内围火闲谈,不失为一次难得的经历。
姚三娘谈兴上涌,立刻接了话:“怎么说?”
“二娘先前定过一门亲事,本来都准备成亲了,谁料未婚夫出了意外,对方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迁怒到二娘身上,说她‘克夫’,还到处宣扬,想要二娘给他家儿子守一辈子寡。”
“太不讲道理了!”右边角落响起一道声音,“这么好看的小娘子,不嫁人可惜了。”
众人:“……”
李九月没有理会,继续道:“二娘家里实在没办法,就送到我这里来,想着换个地方,断了这孽缘。”
“确实坎坷。”姚三娘望向谢明灼,唏嘘道,“咱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谢明灼却道:“三娘比我艰难,也比我坚强。”
敬佩之意溢于言表。
李九月也笑道:“三娘年纪轻轻就能走南闯北,的确叫人钦佩。”
姚三娘似是被夸得羞赧,立马转移话题:“还没请教这四位怎么称呼?”
“阿玉。”
“阿晴。”
“杨大。”
“罗七。”
姚三娘一一点头打了招呼,没再多问。
夜渐深,众人烘干了衣服后越发困顿,便都决定席地休息。
姚三娘的镖师们轮流守夜,杨大和罗七分别守上半夜和下半夜。
破庙环境脏乱,好在不漏雨,虽偶尔有觅食的老鼠钻来钻去,众人睡得都还算安稳。
后半夜雨声渐停,廊檐的积水坠落进水洼,叮咚作响。
谢明灼在外不敢沉睡,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旁人起夜的窸窣声、廊下的水滴声、远处的蛙鸣声,全都汇聚到耳边,让她彻底清醒。
她没有睁眼,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默默平躺。
李九月睡在她旁边,腿挨着她的腿,忽然猛地一个抽动,似乎是在梦中踩空了,一下子惊醒。
谢明灼还是没睁眼,感知到对方挪开了腿,不一会儿轻轻起身,借着火堆的光,往破庙后门走去。
后门外有个茅厕,虽年久失修,门板破破烂烂的,但也能将就应个急。
“啊——”一声压抑的惊呼打破寂静。
未等谢明灼起身,守夜的罗七瞬间跑过去,快得像是一直都在关注后门。
罗七身手不错,谢明灼稍稍定心。
其余人也被惊醒,便都一起去后门瞧个究竟。
后门台阶下,罗七反剪一人压到地上,褐黄的泥水抹了那人满头,只能从衣着看出,是那个一开始出言调戏的男人。
李九月站在不远处,眉宇间满是羞愧和懊恼。
“实在抱歉,打扰到大家了。”
男人的随从惊呼上前:“快放开我家少爷!”
奈何他们都撼动不了罗七的臂力。
这种情况下,只能谢明灼先出面。
她走到李九月身边,轻声问:“婶娘,怎么回事?”
“没什么,误会,都是误会。”李九月方才惊魂未定,现在才回过神来,忙道,“罗七,放开他。”
罗七顿了顿,随即松开手,退开一步。
男人在随从的搀扶下站起来,呸呸吐出嘴里的泥水,哭丧着脸委屈叫道:“干什么干什么?我就出来如个厕,招谁惹谁了我?!”
他又怒瞪罗七:“你弄伤了我胳臂,还搞得我一身泥,小爷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罗七闷声道:“大半夜鬼鬼祟祟,谁知道你想干什么。”
“如厕也叫鬼鬼祟祟?”男人怒极,“刚见面的时候,我确实说了几句糊涂话,可总不能什么帽子都往小爷头上扣!”
随从:“就是就是,咱们少爷什么美人没见过,哪瞧得上年纪一大把的老女人?”
“九娘,你来说。”姚三娘乜了他们一眼,问李九月。
李九月迟疑道:“我出来如厕,刚完事儿,就看到面前窜出一个黑影,吓了一跳。”
她歉意笑笑:“这位公子,是我家里人太担心,这才错把你当成……实在抱歉,弄伤了你,还弄脏了你的衣裳,诊金和衣裳的钱,双倍赔你可行?”
“小爷像是缺钱的人?”
李九月:“那你想如何?”
男人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冯采玉脸上,手指过去。
“把你丫鬟赔给我,我这身衣裳,可比一个丫头值钱。”
众人:???
姚三娘手心发痒,正要甩出马鞭,一人站出来挡在冯采玉面前。
“不行!”
她眉头一松,眼中浮现几分欣赏。
男人的脸在随从的擦拭下已经干净。
他上下打量站出来的谢明灼,撇撇嘴道:“怎么,你想替她?虽然你长得更招人稀罕,但太高了,我不喜欢。”
没等众人反应,他又评价李九月:“年纪大的也不行。”
至于肤色如麦的姜晴,他看都没看。
杨大和罗七一同上前,挡住男人视线,怒目瞪之。
“瞪什么瞪?再瞪把眼珠子挖出来!”随从狗仗人势。
姚三娘“啧”了一声,嗤笑道:“瞧你说的这话,我敢断定你出来如厕是假,趁机做坏事是真,眼见被撞破,还想讹诈九娘。真当姑奶奶这鞭子是吃素的?!”
她扬起马鞭,就往男人身上抽去。
“你敢!”随从竭力护主,“知道我家少爷是谁吗?”
“哦?是谁?”
随从一脸骄傲道:“之前听你们说都是安陆县人,我家老爷就是安陆县县尊大人!”
县尊大人是时下百姓对知县的尊称。
姚三娘身后的镖师笑出声。
有人道:“县尊大人不是只有一个千金吗?”
“新任!新任!”随从连忙解释,“我家老爷半个月前刚上任!”
半个月前,姚三娘还被困在大雪里,没有及时收到消息。
谢明灼身居皇宫,本不会在意一个知县的调任,但因为目的地是德安府安陆县,所以将德安府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调查了个遍,知晓安陆县知县调任一事。
可她没见过新任知县,更不清楚知县的儿子长什么模样。
这人也一直没有道出姓名。
姚三娘歪了歪头:“新任知县叫什么?”
“怎敢直呼县尊大人名讳?”随从哼道,“我家老爷姓樊,等你们到了安陆就晓得了。”
不过是些商户,见到县尊大人都得下跪。等到了安陆,有他们好果子吃。
谢明灼暗自失笑,她没记错的话,这位樊知县的调查报告中有条评语——为人谨慎,安分守己。shsx
怎么就教出个混不吝的儿子。
“那就到安陆再说。”姚三娘最后不耐烦道,“现在立刻回去,天亮之前,谁要再吵,我让他一辈子都到不了安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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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抵达安陆(一更)◎
有姚三娘的三十精壮震慑,樊少爷敢怒不敢言。
他狠狠瞪了一眼谢明灼六人,气冲冲回到破庙里,倒头躺下。
翌日一早,姚三娘再次邀请六人用餐,对樊少爷视而不见。
樊少爷青白着一张脸,一句话也没说,带着随从,驾车离开破庙。
李九月眉眼隐现忧色。
“九娘是担心到了安陆,他会找你们麻烦?”姚三娘笑问。
李九月叹了口气:“本想回老家安稳度日,谁料半路招惹了这么个麻烦。”
“我在安陆县还有点人脉,”姚三娘大大方方递来一块铁铸的符牌,“等到了安陆,他若找你们麻烦,你便拿着这个去找大通车马行的管事,他与衙门的何县丞有几分交情。”
县丞虽不及知县官大,可毕竟在安陆县经营多年,知县新上任,还得依仗这些佐贰官。
若县丞出面说个情,想必知县公子也能给个面子。
符牌正面刻着“大通”二字,背面则是一个“甲”字。
李九月感激道:“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贵重的不是一枚铁牌,而是天大的人情。
于商户而言,能搭上衙门里的官,可不就是多了一条通天的门路。
姚三娘直接塞到她手里,不容拒绝道:“叫你收你就收,别推推拉拉的,要不是我这些货车走得慢,怕耽误你们行程,铁定要护你们同行。”
“多谢。”李九月目光动容,“三娘,你真是个热心肠。”
姚三娘笑道:“举手之劳。你若当我是朋友,就安心收下。”
李九月不再拒绝,小心接过铁牌。
吃完早食,双方互相道别。
姚三娘临行前叮嘱:“你们到了安陆后得先安家吧?若要租房,就去找平安牙行的纪牙郎,左脸有个痦子的那个,我跟他是熟识,你们报我的名字就行。”
李九月笑容满面:“那太好了。”
“置办家具的话,去老郑木匠铺,他家用料实在,价钱也不算高。”
“好。”
“还有……”姚三娘顿了顿,随即笑道,“算了,先说这么多,再说下去,我就成牙婆了。”
李九月躬了躬身,郑重道:“三娘恩情,我等铭记于心。”
双方就此分别。
姚三娘目送她们远去,这才吩咐镖师启程。
“三娘子为什么待她们如此……”手下镖师想了想,也没想到一个恰当的词,就借用了李九月的原话,“如此热心肠?”
姚三娘神色淡淡:“合眼缘而已。”
手下:“……”
另一边,李九月也若有所思。
“二娘,你觉得那位姚三娘如何?”
谢明灼手里拿着书,闭眼默背功课,闻言只道:“是个热心肠。”
“确实心善,但我总觉得,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李九月跑商经验丰富,习惯多想,“她说怕耽误我们行程只是托词,应该只是不愿与我们同行。”
“嗯。”谢明灼猜到姚三娘的身份,也理解姚三娘不愿与人同行的心思。
那箱子里装的东西恐怕不是寻常之物。
姚三娘的身份,她暂时不打算告诉李九月几人。
一是目前说了没有意义,二是不明身份的情况下相处更加自然。
姚三娘行事看似霸道,实则细腻敏锐,九娘、阿玉和阿晴但凡有一丝不自在,都会被她捕捉到。
得先在安陆县站稳脚跟再说。
两日后,六人顺利抵达安陆县。
他们先在客栈落脚,挑选的客栈不算高档,往来商旅较多,鱼龙混杂。
趁着天色未暗,李九月带着罗七去平安牙行找纪牙郎。
谢明灼四人则去购置生活用具,顺便熟悉城中布局。
安陆县城临水而建,流经县城的是府河的主干,府河古称涢水,故城中主街名为“涢水大街”。
申时一刻,涢水大街热闹非常。
四人沿着街道闲逛,遇到合适的店铺,就进去买几样物件,零嘴、绣布、针线等一些小玩意儿,装在竹篮里也不压手。
“车夫”杨大负责拎篮子。
他依旧不修边幅,头发胡须杂乱无章,与寻常的粗糙汉子无异。
街道上的人潮越聚越多,都往一个方向流动。
冯采玉请教茶摊老板,用的是安陆话:“前面有什么热闹?”
“姑娘本地人?面生得很哪。”茶摊老板上下打量几眼,回道,“新街有家酒楼开业,请了舞狮队,都去凑热闹了。”
“谢了。”她取出两枚铜钱,放在桌子上,权当喝了一碗茶。
老板喜笑颜开:“小娘子要想去瞧热闹,得尽早过去,迟了赶不上趟。”
冯采玉点点头,回到谢明灼身边。
“那就去瞧瞧。”谢明灼只在视频里看过舞狮表演,还真没现场观摩过。
时代变迁,原先的老街已经无法满足百姓的生活所需,官府特意在老街边上开辟了一条新街。
两条街相差不过几百步远。
拐过弯,隔着越发密集的人群,隐隐能看到不远处的高台,金红相间的狮子毛格外醒目。
鼓声激越,铜镲高亢,伴随节奏十足的乐声,狮子再次攀登高凳。
杨云开用巧劲开路,引着谢明灼三人深入看客内围,直面灵活翻腾的狮子。
新酒楼门前的空地上,摆着梅花桩、几条长凳、几张方桌。
一大一小两只狮子,在高长的桩木上跑跳,看得人提心吊胆。
大的威武雄壮,叫太狮,小的憨态可掬,叫少狮。两只狮头扬起的时候,还不忘朝观众歪头眨眼,惹得观众笑声连连。
又是一声锣鼓敲响,太狮前方的引狮郎,一个漂亮的纵身翻过狮背,手中的引狮绣球高高抛向空中,在他双脚稳稳落在梅花桩的同时,绣球也回到掌中。
众人轰然叫好,掌声雷动。
引狮郎是舞狮中的关键,不仅需要表现出令人叹服的英雄气概,还要掌握高超的武术技巧,除此之外,还得与狮子培养出足够的默契,让狮子信服。
这位引狮郎的身法确实不凡,不管是前空翻过狮子、后空翻上高桌,还是云里翻下梅花桩,都表现得游刃有余。
众人看得既惊险刺激,又赞叹拜服。
连姜晴和杨云开都点头认可。
谢明灼也跟着人群一起鼓掌,怪不得舞狮能成为国际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锣鼓声渐渐从激昂走向舒缓,昭示着舞狮表演即将谢幕。
引狮郎手执绣球,从高桌翻腾而下,落入梅花桩,连续几个后空翻,最后平稳站上条凳,扬起笑意。
掌声连绵不休,众人齐声大喊:“再来一次!”
引狮郎跳下条凳,双手抱拳,顺着东南西北不断躬身道谢。
转到正北方向,他先是抱拳躬身,直腰抬眼时,恰与谢明灼对上。
如初春第一缕柳絮悄然坠落湖面,漾起细细密密的涟漪。周围的喧闹好似倏然间变得遥远,其余看客也都化为模糊的虚影,被排斥在目光之外。
他没有像方才那样与看客互动,只怔了一下,旋即移开眼,转身与舞狮队的郎君们汇合,互相拍肩大笑,分享演出圆满成功的喜悦。
舞狮结束,谢明灼四人跟随人潮散开,继续逛了新街,于天黑之前回到客栈。
叫小二送了饭菜,六人聚在屋中,边吃边互通消息。
李九月道:“纪牙郎碰巧回村子里了,说是明日中午就回,我明日再去找他。”
“好。”谢明灼颔首,“老郑木匠铺确实不错。”
一路奔波劳顿,用了晚膳后,六人各自回房休息。
三间上房连在一起,谢明灼同姜晴住中间,李九月和冯采玉靠里,杨云开和罗七靠近楼梯。
客栈隔音很差,夜里总能听见呼噜声、争吵声,还有旅客在外走动的嘈杂之声。
还是得尽快找到房子。
翌日午后,李九月带着罗七去了牙行,找到纪牙郎,与他提了姚三娘的名号,纪牙郎当即表示姚三娘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他一定介绍最合适的宅子。
整个下午,他们跑了十几条巷子,看了七处宅子,李九shsx月记下每间的优劣,回到客栈与谢明灼商议。
谢明灼听罢,果断道:“过偏和过闹的不要,巷道脏乱的不要,人丁复杂的不要。”
“那就只剩下三家。”
一家离涢水大街较近,日后在街上开个杂货铺,往返方便,一进院子,六间卧房;
一家离大街较远,也是一进六间,只是宅子老旧,背阳而建,虫蚁滋生。
最后一家比较特殊,靠近县学,文风较盛,来往的多是读书人及其家眷,租金较高,而且宅子的主人对租户也有要求,得见了人再谈。
宅子同样是一进六间,同样是老宅,但向阳而建,屋子不久前才修一新,院子打理得干净整洁。
离县学近,治安也有保障。
众人皆属意第三家。
最后由谢明灼敲定:“明日九娘再辛苦跑一趟,跟宅子主人去衙门定契。”
民间租赁房屋,要去官府备案,一契三份,分别由户主、租客和衙门保管,日后若有纠纷,便可作为凭证。
他们是外地来的商户,本就需要向官府申请居住许可,届时一同办理。
李九月笑着应下。
翌日一早,纪牙郎前来告知,宅子主人定在午后面谈。
上午得了空,李九月便跟纪牙郎提出想租一处铺面,等看完铺子,正好去见户主。
能多做一笔生意,纪牙郎欣然同意,便引着她和罗七去看铺子。
谢明灼四人则拿着商议好的清单,去老郑木匠铺定做家具。
临近午时,四人返回客栈。
刚到门口,一人泥鳅似的窜出来,差点撞到谢明灼,她脚步不着痕迹地错开。
杨云开和姜晴立刻上前一步,挡住“泥鳅”去路,“泥鳅”急不可耐,嘴里叫嚣着“滚远点”。
一只手从门内伸出,揪住他的后衣领。
是一位青衣皂靴的衙差。
“又撞到人了?”衙差手劲极大,反剪“泥鳅”双臂,制住他后叩他脑袋,没好气道,“还不快赔个不是!”
“轻点轻点,”泥鳅皱着一张苦瓜脸,“林爷明鉴啊,小的只是差一点,没撞到人。”
衙差又戳了几下他的脑袋,将人交给后赶来的同僚,这才正眼瞧向门外之人。
双方皆是一愣。
谢明灼侧身让道,先开口:“确实没撞到。”
“哦,那就好。”衙差回过神,歉意一笑,转身招呼同僚,“带回去。”
待人走远,四人回到房间,姜晴才疑惑道:“昨日那个引狮郎,与方才的衙差长得可真像。”
“是同一人。”杨云开笃定道。
锦衣卫指挥使的眼力值得信服。
“一个衙差,怎么会去舞狮?”姜晴摇头呢喃,但事不关己,她只疑惑片刻,就抛去脑后了。
去往县衙的路上,两个衙差押着小偷,跟在打头的青年身后。
“头儿,方才在客栈,有人差点滚下楼,你救他时是不是扭到了胳臂?”衙差小八说着气得踢了一脚小偷,“瞧你干的好事!”
小偷受疼,苦兮兮道:“公差抓人,小的只晓得跑,哪还顾得上旁人?”
“你说说你,都偷多少次了,监牢没逛够是吧?”衙差任大力拍拍他的脑袋。
小八:“头儿怎么不说话?”
“不晓得,是不是疼得开不了口?”
“头儿也不是怕疼的人啊。”
小偷哼笑一声:“我看是被小娘子迷了心。”
“什么小娘子?”
“就客栈门口,我差点撞到的那个,长得可灵醒了。”
小八:“真的?我咋没看到?”
“咱都被头儿挡住了。”任大力遗憾叹气。
二人对视一眼,又瞟向前面的背影。
他们林头儿长得高,往大街上一站,那叫一个鹤立鸡群。
就是有点不太好,办差的时候经常挡他们视线,这次更是倒霉,小娘子都没能见着。
小八好奇凑近,“头儿,你真看上客栈门口的小娘子了?”
“说什么胡话。”林头儿一掌拍过去,“走快点。”
小八退后一步,跟任大力挤眉弄眼。
回到县衙,三人带小偷去审问,一人匆匆忙忙跑过来,伸手拦住去路。
“张典吏有事儿?”小八问。
张典吏看向林头儿:“林班头,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张兄客气了。”林班头摆摆手,“尽管吩咐。”
张典吏松了口气,笑着道:“那我就不跟泛哥儿见外了。昨日纪牙郎找上我,说有人要租我家在状元巷的老宅,看着是个体面人,我便想着去见一见。”
林泛点头,等着他下文。
“原先约了午后,可司吏突然派了公务,我实在脱不开身,能不能麻烦你帮我跑一趟,我相信你看人的眼光,只要你觉得可以,就带他们来衙门定契,要是不行就拒了,省得多跑一趟户房。”
林泛爽快道:“小事一桩,我这就去。”
【作者有话说】
往后翻,还有一章~
第30章
◎六六杂货(二更)◎
县衙后宅院子里,两个长随装扮的人,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分别抱着一只脚互相斗鸡。
一人体力不支,率先落败shsx,转身看向廊下。
廊下一人倚靠摇椅,百无聊赖道:“行了,都散了,一点意思都没有。”
长随上前,腆着脸笑道:“少爷要不要去玉春楼寻个乐?”
“都去过了,一个漂亮的都没有,还不如破庙——”樊少爷倏地坐起,“小爷怎么忘了?!”
他连忙招手,叫长随附耳过来,吩咐道:“你去户房打听打听,近两日有没有从真定府来,要租房买铺的女客。”
长随得令去了,过了一个时辰,回来复命。
“少爷,小的打听清楚了,就在一刻钟前,有个娘子去了户房,说要租房,还要在这儿常住,就是从真定府来的。”
樊少爷来了兴致:“租的哪儿?”
“就在状元巷。”长随怂恿道,“少爷明儿个要不要去瞧瞧?”
“不,不急。”樊少爷摇了摇扇子,故作深沉道,“再等等,这几天你先去盯着。”
“得嘞。”
*
顺利租到宅子,谢明灼六人第二天便离开客栈,搬进了状元巷。
谢明灼和李九月住在主屋,东西厢房分别留给冯采玉四人。
待家当全都放置妥当,李九月同冯采玉去做饭,姜晴、罗七打扫院子。
主屋内,杨云开呈报消息。
“殿下,新任知县樊必清有一独子,名叫樊昭,年十九,三日前抵达县衙。”
“嗯。”
“昨日客栈捉贼的衙役,名叫林泛,年二十,乃县衙快班班头。”
谢明灼惊讶:“这么年轻的班头?”
“他救过上上任知县的命,此事安陆县尽人皆知。”杨云开顿了顿,没等到回应,便继续道,“十岁时他饿晕在野外,碰巧一个杂耍班子路过,班主好心收留了他。”
“所以他才会去舞狮。”谢明灼想明白其中关窍,却又问,“你看他的功夫,像是杂耍出身吗?”
杨云开面色微肃:“不全然是。”
“十岁时因何落难?”
“据说是家乡受灾,侥幸逃了出来,再多的便查不到,是卑职无能。”
“无碍,只是一个衙役。”谢明灼没再关注,说到关键人物,“姚三娘……”
“咚咚。”有人敲响院门。
她止了话头。
罗七提着扫帚去开门。
门外的是个大娘,素钗布裙,慈眉善目,笑意恰到好处,不过分热情也不显得冷淡。
“你们是新搬来的吧?我姓金,住你们隔壁,以后就是邻居了,这是我刚腌制好的白花菜,开胃生津的,你们尝尝鲜。”
罗七耷拉着脑袋,瞅着对方伸过来的陶碗。
那陶碗大而深,能装不少。
“愣着干啥呀?”金大娘见他如此木讷,无奈道,“快去厨房拿碗过来。”
罗七“哦”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姜晴,转身去往厨房。
姜晴会意,笑着上前,请金大娘进院子。
“不了不了,”金大娘连忙摆手,“灶上还烧着菜呢,我得快点回去瞅瞅。”
同时心道:这姑娘长得也太壮实了。
姜晴也不擅长跟长辈打交道,正尴尬笑着,李九月及时过来解救了她。
“您就是金大娘吧?哎呀这也太客气了,白花菜可是咱安陆县一绝,我真是好福气,一来就能尝到鲜。”
李九月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只食盒,边说边塞过去,“您的心意我就不客气收下了,这是我刚做的点心,您也拿回去尝个新鲜,看看合不合口味。”
金大娘还没反应过来,碗里的腌菜已经没了,碗回到手上,同时还多了一只食盒。
她一时愣怔,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九月发出大招:“不如来家里一起吃个便饭?”
“啊,不用客气,灶膛还烧着火,我得赶紧回去看看。”金大娘转身就走,还不忘客套,“有空来家里坐坐啊。”
没等回应,就呲溜进了院子。
李九月倚着门扉,同附近好奇伸出脑袋瞧热闹的住户,一一打了招呼,丝毫不怯场。
直把人全都看进院子里,她才掸掸衣摆,关门回屋。
姜晴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目光发亮道:“九娘,你可真厉害。”
“这有什么,比起那些土匪恶徒,她们多好打交道呀。多说点漂亮话,谁都挑不出错。”
姜晴:“……”
道理她都懂,可她就是开不了口啊。
隔壁金大娘回到家里,将食盒放到桌上。
“娘,哪来的?”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从书房出来,随口问了一句。
金大娘:“我给新来的邻居送腌菜,这是她们的回礼,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说话间,男人已经打开了食盒,不由惊呼一声。
“咋了?”金大娘连忙凑近。
“这、这是京八件哪!”男人面露愧色,“这些可比腌菜贵重得多,娘,你快还回去。”
食盒里整齐摆放着八块糕点,各个形状精致,口味也全然不同。
据说这是宫里传出来的点心,流传到民间已有几十年,常用来招待贵客。
他曾有幸在府台大人寿宴上见过,只尝了一小块,口感酥松绵软,甜香怡人。
金大娘却道:“别人送的礼,岂有送回去的道理?你要过意不去,我今后多帮衬着便是。我去拿盘子腾出来,等会儿食盒还回去。”
“这样也好。”男人松了口气。
“对了,听说新来的县尊上午去了县学,你见到了?什么样啊?”
男人摇摇头:“我就跟在教谕和训导身后,说不上话。”
“没叫你说话,我是问他长什么样,好不好相处。”
“哦,没敢细看,听他谈吐倒是温和。”
“那就好。”金大娘利落腾空食盒,“就怕来个阎王爷,叫咱们遭殃。”
男人:“这话可千万别往外说。”
“晓得晓得。”金大娘拎着食盒,再次来到隔壁,敲响院门。
这次开门的是李九月。
“小娘子,你送的京八件也太贵重了。”金大娘提起食盒,怼到她面前,豪气横生道,“今后有事就来找我金大娘,这地儿我都熟得很!”
李九月接过食盒,喜笑颜开:“那就谢谢大娘了。我姓李,大娘唤我‘九娘’便可。”
“晓得了,你先忙,我回去了。”
金大娘唯恐她再叫自己留下用饭,忙不迭转身,没走几步,却又“咦”了声。
她探头往巷子外头瞧,不禁面露喜色:“三娘子回来啦!”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叫周围街坊听见,一瞬间,巷子里就挤满了人,全都往一个方向跑去。
李九月瞧得稀奇,忙问:“金大娘,你们要去哪儿?”
“去隔壁鲤鱼巷,三娘子回来了,我托她带了东西。”
“哪位三娘子?”
“叫姚三娘,”金大娘急急回了一句,“先不和你讲了,明天介绍你认识。”
李九月:???
是她在破庙认识的姚三娘吗?
眼下人多,她不好过去打扰,回屋同谢明灼提了这事,不由笑道:“若真是姚三娘,那可真是缘分不浅。”
谢明灼也笑:“那就有劳九娘得闲去认个门。”
“没问题。”
“先用饭,等用了饭,咱们合计开铺子的事。”
开铺子的事,在离京前就已做好计划。
每月都有商队从真定府出发,带上京城最时兴的货物,送到安陆县。
商队的来路、她们同商队的合作,皆有迹可循,就算有心人探查,也绝对查不出问题。
等用完膳,一切收拾完毕,六人齐聚堂屋。
谢明灼坐在桌旁,随意伸手道:“都坐下说话。”
五人一时愣住,要真坐下去,可就坏了规矩啊。
“在外头没那么多礼数,你们都得习惯,在旁人面前漏了馅,要比坏了规矩严重得多,还有今后也要习惯改口,有外人在,叫我‘二娘子’。”
“卑职遵令。”杨云开率先坐下。
其余四人便都一一坐到桌旁。
谢明灼暗自点头,这才有点开会的样子。
“九娘,你先说说铺面选址的事。”
李九月立刻进入状态:“昨日上午,纪牙郎介绍了三处铺面。”
她详细阐述了三间铺面的优劣,五人投票表决,最终由谢明灼敲定第二间。
位于涢水大街西南,离状元巷一刻钟的脚程,周围是酒楼、面馆、糕点铺,客流不错,铺面租金也在她们“可承受”范围内。
“诸位对开业有无建议?”
冯采玉:“要去买些鞭炮。”
“开业酬宾三日。”这是店家惯用的吸引客流的手段。
谢明灼问:“如何酬宾?”
“第一天七折,第二天八折,第三天九折。”李九月以为她不懂经营之道,解释道,“客人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才会更愿意花钱。”
“还有吗?”
李九月摇摇头。
“咱们要不要也雇个舞狮队?”姜晴迟疑开口,“那日酒楼开业,去了好多人。”
“舞狮的确不错。”谢明灼先鼓励了一句,才继续道,“但酒楼和杂货铺不同,杂货铺只是小本生意,请舞狮队不合适。”
姜晴听明白了:“殿下英明。”
李九月问:“殿下可有高见?”
“高见谈不上。”谢明灼从房中取出几张纸,是她这几日在客栈写的,“你先看看可有合适的。”
她不会傲慢地觉得自己一定比古人智慧。
在大启,李九月是个经验丰富的商人,她作为一个新人,尚未完全适应启朝的经商之道。
她只是列出一些现代社会常见的广告手段,供李九月参考,如果能直接适用,自然再好不过。
李九月越看越激动,时不时抬头瞧一眼谢明灼,眸中异彩连连。
待她看完,谢明灼问:“可有合适的?”
“殿下的点子实在奇妙有趣,”李九月既震惊又佩服,“这些手段既能用在开业,也能用在日常经营中,只是……”
“但说无妨。”
“对杂货铺而言,这三条更为合适。”她翻动纸张,点了点纸面。
谢明灼颔首:“杂货铺的经营,全权交由你负责。”
“多谢殿下信任。”李九月干劲十足,转身就要出门去找纪牙郎,没走几步,又道,“殿下给铺子赐个名shsx吧。”
谢明灼是起名废,想也不想道:“你来起。”
“嗯……”李九月沉吟片刻,道,“咱们六个人,不如就叫‘六六杂货铺’,取‘六六大顺’之意,希望咱们六个人都顺顺利利的。”
众人没有异议。
开店还得向官府报备,得官府许可,再加上定制货柜、装修等事情,离正式开业还有一段时间。
这些事情主要由李九月和罗七张罗,姜晴、冯采玉和杨云开时不时帮个忙。
谢明灼立住她的人设,成日躲在宅子里。
等带来的书全都看完,她便带着姜晴和冯采玉,去涢水大街的书坊淘书。
可惜书坊里大多是科举教材,杂书不算多,仅有的那些内容比较陈旧,无甚新意。
谢明灼问掌柜:“可有新书?”
“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新书?”
“有趣的杂记、话本之类的。”
掌柜摇摇头:“书都在这里了。”
谢明灼点点头,转身离开。
“客官留步。”掌柜忽地想起什么,“若说新鲜点的,不知客官可听说过报纸?”
谢明灼回身:“你这儿有?”
“有啊,是客商从京城带回来的,这两天时不时有人来买,有的一买十几份,眼下只剩三份了,你要不要买回去瞧个新鲜?”
“拿出来看看。”
掌柜从柜台的抽屉里取出三份报纸,两张一期,一张二期。
按时间,第三期应该已经发行了,但还没传到安陆。
谢明灼问:“三份一起多少钱?”
“承惠一百二十文。”
一份报纸在京城卖价十文钱,到了安陆变成四十文。
诚然车马费会增加成本,但据她所知,那些客商都是顺手携带的,报纸量轻,不占地方,这个溢价委实有些离谱。
她露出迟疑的神色。
掌柜劝道:“你不是想看新鲜的话本吗?这上头就有话本,可精彩了,保证你看了还想看!”
“你觉得好看?”
“当然!”
门外忽然进来一书生,面色焦急:“王掌柜,第三期报纸什么时候到,你给个准信啊!”
“旬报旬报,十天才出一期。”王掌柜一脸无shsx奈,“什么时候到也得京城那边说了算。”
书生哀叹:“伍川岳得猴年马月才能考上状元啊?!”
谢明灼:“……”
二哥的大纲里有伍川岳考中状元吗?下次见面问问吧。
“客官,报纸还要不要?”
谢明灼点头接过,就当给二哥贡献几个销量。
【作者有话说】
么么么么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