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豆 好浪漫(2 / 2)

“但川奈天吾和你的孩子到底为什么会有那种特殊能力?”

“不知道。”青豆说。

说不定是领袖以自己的生命为交换,将自己的后继者托付给了我。这个念头浮上青豆脑际。说不定领袖为此在那个雷雨之夜,临时打开了让不同世界得以交叉的回路,将我和天吾结合为一体。

Tamaru说:“不管那是谁的孩子,不管将带着什么能力出生,你都没有和教团进行交易的打算,是不是?不管从交易中能获得什么。哪怕他们会主动向你揭示隐藏在深处的种种秘密。”

“不管发生什么。”青豆说。

“可是,他们恐怕不会在乎你的想法,即使动用武力也要把<b>它</b>弄到手。不择手段。”Tamaru说,“而你有川奈天吾这个弱点。也许该说是唯一的弱点,又是极大的弱点。如果知道这一点,那群家伙毫无疑问会集中火力冲着那里猛攻。”

Tamaru说得对。对青豆来说,川奈天吾就是她活着的意义,同时也是致命的弱点。

Tamaru说:“在那个地方再待下去过于危险。在那帮家伙查清川奈天吾和你的关系前,必须转移到更安全的场所去。”

“事到如今,<b>这个世界</b>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安全的场所了。”青豆说。

Tamaru玩味着她的意见,然后平静地开口:“让我听听你的想法。”

“首先我一定要见到天吾君。在那之前我不能离开这里。哪怕那意味着有多危险。”

“你见到他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该怎么办。”

Tamaru短暂地沉默。“绝不含糊?”

“我不知道这会不会成功。但知道该做什么。绝不含糊。”

“但是你不打算把内容告诉我。”

“对不起,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光是你,谁都不行。如果我说出口,它立刻就会袒露在整个世界面前。”

月亮们竖起了耳朵。小小人竖起了耳朵。房间竖起了耳朵。它不能从她心里走出去一步。得用厚实的墙壁把心牢牢围住。

Tamaru在电话那端用圆珠笔敲着桌面。咔嗒咔嗒,规则而干燥的声音传进青豆的耳朵。缺乏回音的孤独响声。

“好吧。我来和川奈天吾联系,但此前还必须征得夫人同意。我得到的命令是争分夺秒把你转移到别处去。可是你坚持说,不见到天吾绝不离开那里。要向她解释清楚理由看来不大容易。这个你明白吧?”

“要逻辑分明地解释不合逻辑的事,非常困难。”

“正是。说不定像在六本木的牡蛎餐馆里遇上真正的珍珠那样困难吧。不过我会尽力。”

“谢谢你。”青豆说。

“我觉得你主张的事,哪一样拿出来都不合情理。原因与结果之间看不到任何逻辑关系。但和你这么谈着谈着,竟开始觉得不妨暂且接受你的意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青豆沉默不言。

“而且夫人她非常倚重你,信任你。”Tamaru说,“既然你如此顽固地坚持,我猜夫人大概也想不出不让你和川奈天吾见面的理由吧。看来你和川奈天吾的结合是不可动摇的。”

“胜过世界上的一切。”青豆说。

<b>胜过任何世界上的一切</b>,她在心底改口说。

“而且,”Tamaru说,“就算我说太危险,拒绝和川奈天吾联系,你肯定也会自己到那座公寓去见他吧。”

“我想我肯定会这么做。”

“谁都不可能阻止你。”

“我看很难。”

Tamaru稍微停了一下。“那么,我该向川奈天吾转达什么呢?”

“请他在天黑后到滑梯上来。只要是天黑后,什么时候都行。我等着他。你只要告诉他是青豆说的,他就会懂。”

“知道了。我会这么转告他。<b>在天黑后到滑梯上来</b>。”

“还有,请对他说,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舍不得丢下,请他随身带上。不过要空出两只手来。”

“要把行李运到哪里去?”

“运到远处。”青豆答道。

“有多远?”

“不知道。”青豆说。

“好。如果夫人批准,我会把这些告诉川奈天吾。我还会尽力而为,用自己的方式确保你的安全。尽管这样,只怕危险还是在所难免。那帮家伙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自身安全说到底只能靠自己保护。”

“我明白。”青豆平静地说。她的掌心仍然轻轻搁在小腹上。<b>不单单是自身安全</b>,她想。

挂掉电话后,青豆像瘫倒一般坐进沙发,然后闭上眼想着天吾。除此之外,她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胸口上仿佛压着巨石,痛苦不堪。不过那是令心情欢快的痛苦,再严重也能忍受的痛苦。他果然就生活在<b>咫尺开外</b>,在步行不足十分钟的去处。只是想一想,暖意就从心底漫向全身。他独身,在补习学校教数学,住在收拾得很整洁的简朴房间里,做菜,熨衣服,写长篇小说。青豆羡慕Tamaru。可能的话,她也想进入天吾的房间,想在无人的静寂中触摸那里的每一件东西。想确认他使用的铅笔有多尖,把他喝咖啡的杯子端在手中,嗅闻衣服上残留的气味。想在与他实际见面之前,完整地经历这一个个阶段。

略过这样的热身阶段,忽然和他独处,该如何开口呢?青豆心中没有主意。一想象这样的事,呼吸就变得粗重急促,头脑恍惚不清。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但事到临头,要说的话却一句也没有。她想说的事情,都是一旦形成语言便会失去意味的东西。

总而言之,如今青豆能做的事只有等待。冷静谨慎地等待。她收拾行李,一旦发现天吾的身影就能立即奔出门外。为了能迅速上路、不必再返回这套房子,她把必不可缺的东西都塞进黑色皮质大挎包里。东西不多。成捆的现金,几件换洗衣服,装满子弹的赫克勒-科赫。就这些。这只包放在伸手便可拿到的地方。把用衣架挂着的岛田顺子套装从衣橱里拿出来,确认没有皱褶后挂在客厅墙上。相配的白衬衫、连裤袜和查尔斯·卓丹高跟鞋也准备好了。还有米黄色春季风衣。和当初爬下首都高速公路的避难阶梯时相同的服装。风衣在十二月的夜晚稍嫌太薄,但没有挑选的余地。

完成这些准备,便坐在阳台的园艺椅上,从挡板的缝隙间凝望着公园的滑梯。星期日的深夜里,天吾的父亲去世了。从确认死亡到火化,好像需要经过二十四小时。应该有这么一条法律。据此推算,举行火葬应当在星期二以后。今天就是星期二。天吾在结束葬礼后从<b>那个地方</b>赶回东京,最早也是今天傍晚。Tamaru把来自我的话转告他还要更晚些。之前天吾不可能到公园来。况且现在天还很亮。

领袖在临死之际,把<b>这个小东西</b>安置在了我的腹中。这是我的推测,或者说直觉。假定真是这样,结果我不就成了被那个死人留下的意志操纵,被引向他设定的目的地了么?

青豆扭歪了脸,无从判断。Tamaru推测说,大概是由于领袖的阴谋,我受孕怀上了“倾听声音者”。恐怕是作为“空气蛹”怀上的。可是,为什么那个人非是我不可呢?而且,为什么对方非是川奈天吾不可呢?这也是无从解释的事之一。

总之到现在为止,在前因后果不明不白的情况下,种种事情在我周围发生,其原理和方向都无法辨清。我最终也被卷入其中。然而,<b>到此为止</b>。青豆下了决心。

她扭动嘴唇,将脸扭得更歪。

<b>从此以后和迄今为止大不相同</b>。我再也不会被别人的意志操控了。从此以后我只听从唯一的原则——亦即我自己的意志——去行动。不管会发生什么,我一定要保护<b>这个小东西</b>。为此,我会竭尽全力去战斗。这是我的人生,在这里的是我的孩子。不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设定了程序,这无疑也是我和天吾的孩子。我决不交给任何人。不论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从此以后我就是原理,我就是方向。不论是谁,这一点都牢牢记住为好。

第二天,星期三下午两点,电话铃响起。

“已经转达了。”Tamaru仍然略去开场白,开口便说,“他正在公寓内自己的房间里。今天早上和他通了电话。他今晚七点整,准时到滑梯那里去。”

“他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清清楚楚。他好像也一直在找你。”

领袖说得果然没错。天吾也在寻找我。知道这一点便足够了。她内心充满了幸福。这个世界上此外所有的话语,对青豆来说都不再有意义了。

“到时他会把重要的东西带去。按照你说的那样。我估计肯定包括写了一半的小说原稿。”

“肯定。”青豆说。

“我查看过那所朴素的公寓周围。看上去很干净。没发现可疑人物在附近探头探脑。大头娃娃的房间里也空无一人。周边很安静,又不至于安静得过分。那帮家伙好像连夜把东西收拾好,马上就走了。大概是觉得不宜久留。我观察得还算仔细,应该没有看漏什么。”

“太好了。”

“但说到底只是<b>恐怕如此</b>、<b>眼下如此</b>。事态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我当然也不是完美无缺,说不定看漏了什么要点。当然还有种单纯的可能:他们就是胜我一筹。”

“所以一言以蔽之,自身安全只能靠自己保护。”

“就像我上次说的。”

“谢谢你多方照顾。非常感谢。”

“我不知道你打算今后到哪里去,去做什么。”Tamaru说,“不过如果你就此远去,我们从此再也不会见面,我大概会感到小小的寂寞。就算说得再含蓄,你也算是一个相当难得的人。像你这样的人可不多见。”

青豆握着听筒微笑了。“我也想把几乎相同的感想留给你。”

“夫人其实很需要你,做一个和工作毫无关系的所谓闺中密友。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分别,她感到深深的伤怀。此刻她无法跟你通话,希望你理解。”

“我明白。”青豆说,“我可能也会说不出话来。”

“你说了要去远方。”Tamaru问,“究竟有多远?”

“这是无法用数字测量的距离。”

“就像将人心与人心隔开的距离。”

青豆闭上眼,深深地吸气。泪珠差一点就夺眶而出,但总算止住了。

Tamaru用平静的声音说:“祝你一切顺利。”

“对不起,赫克勒-科赫也许没法还给你了。”青豆说。

“没关系。那是我个人送给你的礼物。如果带着不方便,就扔进东京湾好了。那样做尽管微不足道,世界也多少朝着裁减军备迈进了一步。”

“手枪或许到最后也不会开火。好像违背了契诃夫的原则。”

“那也没关系。不开火当然再好不过。二十世纪现在已经接近尾声。和契诃夫生活的时代相比,情况总会有些不同。没有马车跑来跑去,也看不到女人们穿紧身胸衣了。世界虽然经历过了纳粹主义、原子弹和现代音乐,却好歹延续了下来。其间小说的写法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你不必介意。”Tamaru说,“我有一个问题。今晚七点,你要和川奈天吾在滑梯上见面。”

“顺利的话。”青豆说。

“如果见到了他,你们要在滑梯上做什么呢?”

“一起赏月。”

“好浪漫。”Tamaru像是羡慕不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