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吾 一针刺下就会见血的地方(2 / 2)

“简而言之的话。”

“为了传递这个信息,你们才不得不特意绑架我?”

光头脸上第一次露出近乎表情的东西。能看出介于可笑与同情之间的极微弱的情感。“如此兴师动众地请你前来,是因为他们想告诉你:这是认真的。虽然不想有极端的举动,但如有必要绝不手软。他们想让你设身处地感受这一点。假如你们毁约,大概会导致不愉快的结果。这一点,你有所理解吧?”

“我理解。”小松回答。

“小松先生,老实说,你们运气很好。也许是因为浓雾弥漫、视野不佳,其实你们已经走上了悬崖,几厘米外就是万丈深渊了。这一点请牢牢记住。眼下他们没有时间过问你们的闲事,而是面临着更重要的问题。在这层意义上你们也是幸运的。所以,趁着还有这好运……”

他说着,双手迅速一翻,掌心向上。就像一个确认是否在下雨的人。小松等着后续的话,然而没有话了。说完后,光头脸上陡然浮出疲惫的神色。他缓缓地从折叠钢椅上起身,将椅子叠起夹在腋下,头也不回地走出立方体房间。沉重的门关上,响起上锁的声音。只剩下小松一人。

“然后大概又有四天,我被关在那个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关键的话已经说完。意思分明得以传达,协议也达成了,为什么还得继续监禁?我不明白。那个两人组再也没露面,打杂的年轻人仍旧一声不响。我照样吃着毫无变化的饭,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望着天花板和墙壁打发时间。电灯一灭就睡觉,电灯一亮就醒来。并且在脑中反刍光头的话。当时感触良深的是,<b>我们的运气实在很好</b>。光头说得不错。这帮家伙只要想干,可真是无所不能呀。只要高兴,就能变得要多冷酷就多冷酷。被关在那里能切身感受这一点。恐怕是为了这个目的,正事办完后才把我又在那里关了四天。活儿做得精细极了。”

小松端起杯子喝了口高杯酒。

“他们又一次让我闻了氯仿之类的东西。醒来时已是黎明时分,我躺在神宫外苑的长椅上。虽说还是九月,可到了下半月,黎明已经相当冷了。结果害得我真的感冒了。他们也许不是有意的,可接下去我连发三天高烧,当真卧床不起。但仅仅这样就能过关,也许该算不幸中的大幸了。”

小松的话似乎到此结束。天吾问:“这件事您告诉戎野老师了吗?”

“啊。被放回来,烧退了几天之后,我到山上的戎野先生家里去了一趟,和他说了与刚才大致相同的话。”

“老师是怎么说的?”

小松喝完最后一口高杯酒,又点了一杯新的,还劝天吾再来一杯。天吾摇摇头。

“戎野先生让我把前因后果重复了好几遍,提了许多琐细的问题。能回答的我当然一一回答。只要他问,不管多少遍我都能重复相同的回答。和光头交谈后的四天中,我被单独关在屋子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只有时间有的是。所以我在脑子里一再反刍光头的话,连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简直是一台人体录音机。”

“不过深绘里的父母去世一事,说到底只是对方的说法。对不对?”天吾问。

“没错。那是他们的说法,真实性无从确认。甚至连死亡申报也没提交。但从光头的口气来看,我觉得他不像在说谎。就像他自己说的,人的生死对他们来说是神圣的。我把话说完后,戎野老师一个人沉思了许久。他这个人思考起来又久又深。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席,过了很久才回房间。看来老师在某种程度上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两人已死的事实。也许他早有预料,悄悄做好了他们已经不在人世的精神准备。话虽如此,得知亲密的人当真故去,仍然会给心灵带来巨大的创伤。”

天吾回忆起了那间空空荡荡、朴实无华的客厅,深邃冷寂的沉默,窗外不时传来的尖锐鸟鸣声。“总之,我们就退步抽身,从地雷阵里撤出来了?”他问。

新的高杯酒送上来。小松润了润口。

“并没有当场下结论。戎野老师说需要时间思考。然而除了按那帮家伙说的去做,哪有别的选择?我当然立即行动起来了。《空气蛹》嘛,我在社里想方设法停止了增印,事实上已经快绝版了,也不出文库本。反正已经卖出了好多本,社里也赚足了钱,不会吃亏。当然,毕竟是公司,又是开会研究又是社长审批的,不可能那么顺利,但我暗示可能有代笔的丑闻之后,上头的人吓得魂不守舍,最后只能任我摆布。看来今后我得在出版社里吃一阵子冷饭了,但这种事已习以为常了。”

“他们声称深绘里的父母已病故的说辞,戎野老师全盘接受了?”

“恐怕是的。”小松说,“不过要作为现实接受、渗入体内,大概还要一些时日。至少在我看来,那帮家伙是认真的。好像真心希望避免更多的麻烦,情愿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因此才干出绑架这种粗暴的举动来。他们很想明确地传递信息,而且只要愿意,他们完全不必说出把深田夫妇的遗体秘密焚化的事。就算如今已很难验证,可损害遗体毕竟是重罪。但竟敢说出来。就是把手里的底牌全亮出来了。在这层意义上,也可以判断光头的话有相当一部分是真实的。细枝末节先不论,我是说大致上。”

天吾整理了一番小松的话。“深绘里的父亲是‘聆听声音者’,就是发挥着先知的功能。可女儿深绘里写了《空气蛹》,成了畅销书,于是声音停止了向他讲话。结果父亲<b>自然</b>死亡。”

“或者说自然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所以对教团来说,获得新的先知变成了至高无上的使命。一旦声音停止讲话,这个共同体便丧失了存在的基础,因而无暇顾及我们。概括起来就是这么回事吧?”

“大概是。”

“《空气蛹》这个故事里,含有对他们意义重大的信息。它变成铅字流传到了社会上,导致声音沉默,水脉沉到了深深的地下。这个重大信息具体指什么呢?”

“我在被监禁的最后四天里,一个人透彻地思考了这个问题。”小松说,“《空气蛹》这部小说并不算长,其中描写了有小小人出没的世界。身为主人公的十岁少女生活在一个孤立的共同体中。小小人半夜偷偷跑来制作空气蛹。空气蛹里装着少女的分身,于是产生了母体与子体的关系。那个世界里浮着两个月亮,一个大月亮和一个小月亮,这大概是母体与子体的象征。在小说中,主人公——原型大约是深绘里自己——拒绝成为母体,逃出了共同体,子体则留在了身后。子体后来怎样了,小说里没有写。”

天吾凝望着玻璃杯中渐渐融化的冰块。

“‘聆听声音者’大概需要子体作为中介。”天吾说,“只有通过子体,他才能听见声音,或是把声音翻译成地上的语言。要给声音发出的信息赋予正确的形式,这两者缺一不可。借用深绘里的话,就是接受者和感知者。为了这个,首先要制作空气蛹。只有通过这一装置才能生出子体。而要制造子体,就必须有<b>合适的</b>母体。”

“这是天吾君你的见解。”

天吾摇摇头。“说不上什么见解。只是听到小松先生归纳小说的梗概,觉得事情很可能是这样。”

天吾在改写过程中和改写之后,始终在思考母体与子体的意义,却怎么也把握不住整体形象。然而与小松交谈时,零碎的片断逐渐联系起来。但仍然留有疑问:为什么医院里父亲的病床上会出现空气蛹,里面又装着少女青豆呢?

“非常有趣的体系。”小松说,“难道母体和子体天各一方也没问题吗?”

“如果没有子体,母体大概称不上完整的存在吧。就像我们看到的深绘里那样,尽管无法具体说明,但其中总是欠缺某种要素。那也许像丧失了影子的人。我不清楚没有母体的子体是什么样子。她们恐怕也不可能是完整的存在。因为她们说到底不过是分身。但就深绘里的情况来说,尽管母体不在旁边,子体也许仍然能发挥巫女的作用。”

半晌,小松将嘴巴抿成一条微微歪斜的线。然后开口道:“我说天吾君,你该不是以为《空气蛹》里写的都是确有其事吧?”

“那倒不是。我只是暂且这么设想一下。先假定全都是事实,再展开推论。”

“好啊。”小松说,“就是说深绘里的分身即便远离本体,也可以发挥巫女的功能。”

“正因如此,教团才会明明知道出逃的深绘里人在何处,却从不打算诉诸行动把她抢回去。因为像她这种情况,哪怕母体不在近旁,子体也能尽到职责。说不定即使天各一方,她们之间的纽带仍然很牢固。”

“是啊。”

天吾继续说道:“照我的想象,他们恐怕拥有好几个子体。小小人肯定在抓紧机会,制作好几个空气蛹。因为只有一个感知者会令他们心存不安。但即使如此,能准确发挥功能的子体大概还是有限。可能有一个力量强大的子体起着中心作用,再有一些不那么强大的辅助性子体集体发挥作用。”

“你是说,深绘里留在身后的子体,就是能<b>准确发挥功能</b>、起着中心作用的那个?”

“这种可能性大概很高。就这次的事来说,深绘里始终处于事件中心,像台风眼一样。”

小松眯起眼,双手在桌上交拢。只要愿意,他能在短时间内有效地思索。

“我说天吾君,我只是随便想想哦,这种假设能不能成立呢:我们眼前看到的深绘里其实是子体,留在教团里的才是母体?”

小松的话让天吾悚然一惊,他从未这么思考过。对天吾而言,深绘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实体。可是如此一说,也能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我没有月经,所以不必担心会怀孕。深绘里那天夜里,在单向式的奇妙性交之后如此宣告。如果她只是一个分身,这大概就十分自然。分身不能自我再生,能这样做的唯有母体。但天吾怎样也无法接受这个假设,无法接受自己不是与深绘里,而是与她的分身性交的事实。

天吾说:“深绘里有明确的人格,也有独立的行为规范。这恐怕是分身不可能有的东西。”

“那倒是。”小松也同意,“你说得对。深绘里身上就算别的都没有,也有人格和行为规范。这一点我不得不同意。”

然而,深绘里还是隐藏着某些秘密。在这位美丽的少女身上,刻镂着他必须破解的重大密码。天吾有这样的感受。谁是实体?谁是分身?抑或区分实体与分身的方法本来就是错误的?或许深绘里能根据情况分别使用实体和分身?

“还有些事情没弄清楚。”小松说着,摊开双手放在桌子上,望着它们。作为中年男子来说,手指过于修长纤细。“声音不再说话,水井的水脉枯竭,先知逝去。以后子体会怎样呢?难道像从前的印度寡妇一样去殉死吗?”

“没有接受者,感知者的使命就终结了。”

“我完全是按照你的假设在推理,”小松说,“深绘里是心知会带来这样的结果而写下《空气蛹》的吗?那家伙告诉我,这一切肯定不是有意的行为。至少不可能是她的意图。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真相还没有水落石出。”天吾说,“但不论出于何种理由,我也无法想象深绘里是有意把父亲逼死的。她父亲大概是因为某种理由走向死亡的,和她无关。不如说正相反,她做的事也许是对抗措施。或者说,她可能希望把父亲从声音手下解放出来。当然了,这说到底不过是没有根据的推测。”

小松鼻翼两侧堆满皱纹,沉思良久。然后长叹一声,环视四周。“这真是个奇妙的世界啊。到哪一步为止是假设,从哪一步开始是现实?边界一天天变得模糊。我说天吾君,作为一个小说家,你如何定义现实呢?”

“一针刺下去会流出殷红的血来,那地方就是现实世界。”天吾答道。

“那么毫无疑问,这里就是现实世界。”小松说道,用手掌刷刷地搓着前臂内侧,那里浮出青色的静脉。看上去似乎并不健康的血管。长年累月遭受酒精、香烟、不规律的生活和文艺沙龙式的阴谋百般摧残的血管。小松将剩余的高杯酒一饮而尽,咔啦咔啦地摇晃剩下的冰块。

“顺便问一下,能不能再和我谈两句你那个假设?越来越有意思了。”

天吾说:“他们在寻找‘聆听声音者’的继任人。但肯定不止这些,还必须找到能<b>准确发挥作用</b>的新子体。因为新的接受者恐怕得有新的感知者才行。”

“这么说,还必须找到合适的母体。如此一来,连空气蛹也得重新打造。看来是浩繁的工程啊。”

“正因如此,他们也万分认真。”

“的确。”

“不过,大概不是毫无头绪吧。”天吾说,“他们也许定好了目标。”

小松点点头。“我也有这样的印象。所以他们巴不得尽早把咱们从近旁赶走——反正别来妨碍他们的正事。看来我们极其碍眼呀。”

“我们哪里这么碍眼呢?”

小松摇摇头。那是说,他也不知道。

天吾说:“声音以前向他们传达的是什么信息呢?再者,声音与小小人又是什么关系?”

小松再次无力地摇摇头。这是超越了他们两人想象的东西。

“你看过《2001太空漫游》吗?”

“看过。”天吾答道。

“我们简直像那部电影里的猴子。”小松说,“就是那些长着又黑又长的毛,嘴里毫无意义地吼叫,绕着石柱不停打转的家伙。”

两位客人结伴走进店里,像常客似的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点了鸡尾酒。

“总之有一件事弄清楚了。”小松像总结发言般说,“你的假设很有说服力,也相当合情合理。与你促膝交谈总是让我愉快。不过这归这那归那,得从这吓人的地雷阵后退、撤离。我们今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同深绘里和戎野老师见面了。《空气蛹》是一部天真无邪的奇幻小说,里面没有附加任何具体信息。不管那声音是什么,它传达的讯息是什么,和我们都没有关系了。就这么做吧。”

“下了船,重新回归陆地上的生活。”

小松点点头。“没错。我每天去出版社上班,东奔西走给文艺杂志讨要可有可无的稿子。你呢,在补习学校给那些前程远大的青年教数学,有空时就写长篇小说。咱们各自回归和平的日常生活。没有激流也没有瀑布。岁月流逝,我们平平安安地老去。你有什么异议?”

“除此之外,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吗?”

小松用指尖将鼻翼两侧的皱纹扯平。“是啊。此外别无选择。我再也不想遭人绑架了。关在那种四四方方的房间里,仅有一次就够了。而且下一次,只怕就不会让我重见天日啰。别的不说,只是想一想要再见那两人组,我的心就狂跳不已。那可是光用眼神就能让人自然死亡的家伙。”

小松冲着吧台举起酒杯,点了第三杯高杯酒,又将一根烟叼在嘴上。

“哎,小松先生,这话先告一段落。可是你之前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这些呢?绑架事件已过去好久了。两个多月。你可以早一点告诉我嘛。”

“是呀,为什么呢?”小松微微歪着脑袋说,“的确如此。我一直想着得把这些告诉你,却不知为何一拖再拖。为什么?也许是有负罪感吧。”

“负罪感?”天吾惊讶地说。竟然能从小松口中听到这个词,他想都没想过。

“就算是我,也会有负罪感嘛。”小松说。

“是对什么的负罪感呢?”

小松未作回答。半晌,他眯着眼睛,在唇间拨弄着未点燃的香烟。

“深绘里知道自己父母双亡了吗?”天吾问。

“恐怕知道了。我不清楚她是何时得知的,但戎野老师肯定会在某个时间转告她。”

天吾点点头。深绘里肯定在更早之前便知道了,他如此觉得。不知道的只有我一个而已。

“于是我们走下船,回归陆地上的生活。”天吾说。

“是。从地雷阵往回撤退。”

“不过小松先生,就算我们准备这么做,可你觉得能顺利回归原来的生活吗?”

“恐怕只能尽力而为。”小松说着擦燃火柴,点上香烟,“你有什么具体的事放心不下?”

“我们周围,种种事情同时在开始变化。我的感受就是这个。其中有几样已改变了形状,也许不可能轻易恢复原样。”

“哪怕会关系到我们无比宝贵的生命?”

天吾暧昧地摇摇头。他感觉自己不知何时被卷入了强大而恒定的激流。那激流试图将他冲到某个陌生的地方。但这些无法具体地对小松说明。

天吾没有向小松透露,自己正在写的长篇小说原封不动地承袭了《空气蛹》中描绘的世界。小松肯定不欢迎他这么做。毋庸置疑,“先驱”的相关人士也不会欢迎。一不留神,他就将踏入另一个地雷阵,或许会累及周边的人。然而故事本身自有生命和目的,几乎是自动地不断向前推进,天吾已不容分说地被包笼在了那个世界中。对他来说,那里已不再是虚拟世界,而是变成一刀切下去,皮肤就会流出真正的殷殷鲜血的现实世界。在那儿的天空中,并排浮着大小两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