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豆 只有一双眼睛(2 / 2)

“这很难说。”Tamaru说,“也许会,也许不会。得看具体情况了。我不过是说,<b>是我的话会这么做</b>,因为想不出其他方法。不管是谁,都会有固定的思考和行为模式,而只要有模式,就会从中产生弱点。”

“怎么像学术调查一样。”

“没有固定模式,人就活不下去。就像音乐里的主题一样。但它同时也钳制人的思考和行动,制约自由,重组优先顺序,有时还会歪曲逻辑性。结合这次的情况来看,你说你不想离开现在的住处。至少到今年年底,拒绝转移到更为安全的地方去,因为你在那里寻找什么。在找到那个东西之前,不能离开那里,或者说不想离开那里。”

青豆沉默不语。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究竟有多强烈地在寻找它?详细情况我不了解,也不打算问你。不过在我看来,那个<b>什么</b>目前就是你个人的弱点。”

“也许是。”青豆说。

“大头娃娃可能就会冲着这个部分攻过来。冲着束缚着你的个人因素,毫不留情地。那家伙会认为这是个突破口。假如那家伙真像我想象的那么优秀,根据零碎的信息顺藤摸瓜,最终能找到那里的话。”

“我估计他找不到。”青豆说,“大概不会发现把我和那个<b>东西</b>连接起来的渠道。因为那是珍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东西。”

“你能以百分之百的自信这么说吗?”

青豆沉吟着。“没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大概百分之九十八吧。”

“如果是那样,看来有必要认真地担心那百分之二。刚才我就说过,依我看,那家伙是个行家。优秀,而且吃苦耐劳。”

青豆沉默不语。

Tamaru说:“行家就像猎犬一样,能闻到普通人闻不到的气味,听到普通人听不到的声音。如果用和普通人相同的方法做相同的事,成不了行家,就算成了也做不久。所以你还是小心一点好。你为人谨慎,这一点我很清楚。只是最好小心再小心。最重要的事情不是靠百分比决定的。”

“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青豆说。

“什么?”

“假如大头娃娃再次在你那边露面,你打算怎么办?”

Tamaru沉默片刻。这好像是个意料之外的问题。“可能什么也不做。由着他去。在这一带,那家伙几乎什么也干不成。”

“可是,假如那家伙开始干什么让人不快的事呢?”

“比如说怎样的事?”

“我说不清。总之是让你烦恼的事。”

Tamaru喉咙深处发出短促的声响。“那时,我大概会发出某种信息吧。”

“是行家之间的信息?”

“嗯。”Tamaru说,“不过在采取具体行动以前,必须确认这家伙是和谁一伙的。如果他有后台,我这边或许反而会处于危险境地。只有看准了这些,才能采取行动。”

“在跳进游泳池之前,先确认水深。”

“可以这么说。”

“但你估计他是单独行动,大概没有后台。”

“啊,我是这么估计的。但根据经验,我的直觉偶尔也有不准的时候。而且很遗憾,我的后脑勺上没长眼睛。”Tamaru说,“总而言之,提高警惕,看清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景象有没有改变?有没有发生和平时不一样的事?不管多么微小的变化都没关系,你发现了立刻告诉我。”

“明白。我会提高警惕。”青豆答道。不用说,为了找到天吾,我时刻注意不漏过任何细微的事物。话虽如此,我当然也一样,只有一双眼睛。Tamaru说的完全正确。

“我要说的就这些。”

“夫人好吗?”青豆问。

“很好。”Tamaru答道,然后加上一句,“但也许变得沉默寡言了。”

“她原来就不是话多的人。”

Tamaru在喉咙深处低低地呜咽了一声。他的喉咙中似乎装着表达特殊情感的器官。“我是说,<b>更加</b>。”

青豆想象着老夫人孤身一人坐在暖房的帆布椅上,不知厌倦地望着蝴蝶静静飞舞,脚边放着硕大的喷壶。她熟知老夫人的呼吸是何等静寂。

“下次的货物里,我放进去一盒马德琳蛋糕吧。”Tamaru说,“它或许能给时间的流逝带来好的影响。”

“谢谢你。”青豆说。

青豆站在厨房里做可可。再次出去守望之前,应该暖和一下身体。用长柄锅将牛奶煮沸,放入可可粉溶解,倒进大杯子里,再在表面浇上预先做好的奶油泡沫。在餐桌前坐下,一面回味与Tamaru的对话,一面慢慢地喝。在明亮冰冷的灯光下,我被那个奇形怪状的大头娃娃动手剥得一丝不挂。他是个手段高明的行家,而且危险。

穿上羽绒服,围上围巾,青豆端着喝了一半的可可杯,回到阳台上。在园艺椅上坐好,毛毯盖在膝头。滑梯上还是没有人,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正要走出公园的小孩的身影映入眼帘。这种时间竟然有孩子一个人到公园来,好奇怪。一个头戴编织帽、体形又矮又胖的小孩。然而是从挡板缝隙俯视,角度太小,小孩又是迅速穿过青豆的视野,消失在楼房的阴影里。对于小孩来说,脑袋似乎大得过分,但也许是心理作用。

总之那不是天吾。所以青豆没有多介意,再次将视线投向滑梯,投向陆续划过天空的云团。喝着可可,用杯子暖手。

青豆这时看见的,当然不是孩子,恰恰是牛河。假如天色再明亮一点,或者观察时间再长一点,她当然会发觉那个大脑袋绝非小孩的头颅,并想到这矮个子大头娃娃便是Tamaru说的男人。然而青豆看到他的身影只有数秒,观察角度也不全面。同样值得庆幸的是,基于相同的理由,牛河也没有看到阳台上青豆的身影。

在这里,好几个“假如”浮上我们的脑际。<b>假如</b>Tamaru将谈话截短一些,假如青豆接下来没有一边沉思一边做可可,她一定能看到站在滑梯顶仰头望天的天吾了,于是便能立即奔出房间,实现相隔二十年的重逢。

然而同时,如果是那样,监视着天吾的牛河立刻就会明白这是青豆,然后查明她的住处,马上通知“先驱”的两人组。

因此青豆没有看见天吾的身影,究竟是不够走运,还是十分走运,谁也无法断定。总之,天吾像上次一样爬上滑梯,望了一阵浮在天际的大小两个月亮和横穿月亮的云。牛河则躲在稍稍离开一点的阴影中监视着天吾。其间青豆离开了阳台,正在电话里和Tamaru交谈,接着又做了可可喝。就这样,大约有二十五分钟的时间流逝。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决定命运的二十五分钟。青豆穿上羽绒服,端着可可杯返回阳台时,天吾已经离开公园。牛河没有立即追踪而去,因为他必须留下来确认某些事情。他做完这些,便疾步走出公园。而青豆从阳台上目击了这最后几秒。

云朵像刚才一样快速划过天空。它们被吹向南方,吹到东京湾上空,还被吹到更为辽阔的太平洋上方。以后云朵会走过怎样的命运之路,不得而知,就像谁也不知道死后灵魂的去向。

总之,圈子正在缩小。然而青豆也好天吾也好,却毫不知晓圈子正在自己身边急速缩小。牛河多少感觉到了这个变化,因为正是他在大展身手缩小圈子。但他也没有看出全貌,并不清楚要紧之处。他不知道自己与青豆间的距离已缩短到了仅有数十米。而且在牛河而言十分罕见:在离开公园时,他的头脑无比混乱,无法按部就班地思考问题。

到了十点,寒冷越发难耐。青豆放弃了坚持,起身走进开着暖气的屋内。脱下衣服钻进温暖的浴缸。泡在热水里祛除沁入身体内部的寒气,一面将手掌贴在下腹。可以感觉到微微的隆起。闭上双眼,努力感受那里面的<b>小东西</b>的声息。没有多少时间留给自己了。青豆无论如何都必须告诉天吾。告诉他,自己怀了他的孩子。告诉他,自己在竭尽全力保护这个孩子。

换好衣服爬上床,在黑暗中侧身睡下。在沉入幽深的睡眠之前,梦见了老夫人。青豆在柳宅的暖房里,和老夫人一起望着蝴蝶。暖房像子宫一样微暗而温暖。她留在家里的橡皮树也放在那里,得到悉心照料,精神得几乎认不出来,恢复了鲜艳的绿色。从未见过的南国蝴蝶落在它肥厚的叶片上。蝴蝶收起色彩斑斓的翅膀,安详地睡着。青豆觉得非常高兴。

在睡梦中,青豆的腹部高高地隆起,似乎临近生产了。她可以听见<b>小东西</b>的心跳。她自己的心跳与<b>小东西</b>的混合交融,制造出舒畅的复合节奏。

老夫人坐在青豆旁边,一如既往地将脊背挺得笔直,紧闭嘴唇,静静地呼吸。两人不说话,那是为了不惊醒熟睡的蝴蝶。老夫人神情超然,甚至似乎没留意到青豆就在身旁。当然,青豆明白自己得到了老夫人深深的保护。尽管如此,不安依然不肯从她心头退去。老夫人放在膝头的双手,看上去过于纤细脆弱。青豆的手下意识地摸索着手枪,然而哪儿也找不到。

她一面被梦深深地吞噬,一面却明白那是梦。青豆不时会做这样的梦。清楚地置身于鲜明的现实之中,同时又明白那并非现实。那是详细描绘出来的发生在另一个行星上的情景。

这时有人打开暖房的门。风含着不祥的寒气吹进来。大蝴蝶醒了,飘飘忽忽地展翅飞离橡皮树。是谁呢?她打算扭头去看。然而在她看见那个人影之前,梦醒了。

醒来时,青豆出了一身汗。冷冷的、令人生厌的汗。脱掉湿透的睡衣,用毛巾擦拭身体,穿上干净的T恤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说不定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说不定有人正盯着<b>这个小东西</b>。说不定那个人已经逼近身边。必须尽早找到天吾。然而除了每晚这样守望儿童公园,她目前没有别的办法。警醒、顽强而不懈地注视着世界。注视着从世界中分割出来的这狭隘的一角。注视着滑梯顶部那一点。即便如此,人仍然可能看漏什么,因为人只有一双眼睛。

青豆想哭,可是没有眼泪。她再次在床上躺下,手掌紧贴下腹,静静地等候睡眠的来访。

<hr/><ol><li>[13]&#160;madeleine,扇贝形状的法式蛋糕,《追忆似水年华》中有关于这种点心的著名描写。&#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