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驶出千仓站时,他想起了在安达久美家里度过的一夜。回想起来,那其实就是昨夜。花哨的蒂凡尼台灯和坐着不舒服的情侣椅,从隔壁传来的电视搞笑节目,杂木林中猫头鹰的叫声,哈希什的烟雾,笑脸图案T恤,紧贴着腿的浓密阴毛。这些连一天都没有过去,却像是非常遥远的往事了。意识的远近感难以把握。如同摇摆不定的天平,这件事的核心最后也没能在一处稳定下来。
天吾陡然感到一阵不安,环视四周。这是真正的现实吗?会不会是我跑到另一个现实里来了?他向身旁的乘客打听,确认这是开往馆山的列车。不要紧,没弄错。在馆山可以换乘开往东京的特快。他正在逃离猫城。
换乘列车,在座位上坐定后,睡意像期待已久似的袭来。像一脚踏空,坠入无底深渊一般的深沉睡眠。眼睑自然地合上,下一瞬间意识便消失无踪。醒来时,列车已驶过幕张。车里不怎么热,腋下和背后却出了一层汗,口中生出讨厌的气味。在父亲的病房里吸入的那种混浊空气般的气味。他从口袋里拿出口香糖,放进嘴里。
天吾想,大概再也不会去那个小镇了。至少在父亲在世期间。当然,能以百分之百的自信断言的事,这个世界上一件也没有。然而在那个海滨小镇,自己已经没有能做的事情了。
回到家,深绘里不在。他敲了三下门,停一停又敲两下,然后打开门锁。房间内<b>寂静无声</b>,整洁得令人愕然。所有的餐具都收在餐具橱里,餐桌和写字台上收拾得整整齐齐,垃圾箱也已清空,还有用过吸尘器的痕迹。床铺好了,到处乱扔的书籍和唱片也不见了。洗净晾干的衣物整齐地叠好放在床上。
深绘里自己的那只大挎包也没了。看来她并非一时兴起,也不是因为突发事件而仓促离开这间屋子的。而且不是暂时外出。她是决心离去,花时间仔细打扫了房间,才走出这里的。天吾想象着深绘里一个人用吸尘器除尘、拿抹布擦拭家具的情形。这和她的形象完全不符。
打开门口的信箱,里面放着房门钥匙。从积累的邮件分量来看,她是昨天或前天离开的。最后给她打电话是前天早上,当时她还在屋子里。昨夜他和护士们会餐,被邀请去了安达久美的家,一来二往就没能打电话。
有这种情况,她一般都会用楔形文字般独特的字体写下留言。但哪里都没发现类似的东西。她是默默离去的。然而天吾并未感到惊愕与沮丧。谁也无法预测深绘里在想什么,会采取什么行动。她想来了便从某个地方翩然而来,想回去便飘然离去。如同一只性情多变又极其自立的猫。这样长期滞留于一个地方,本身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冰箱里放着许多食品,比预想的多。看样子她几天前曾经外出购物。还煮了好多花椰菜放着,看上去煮好后没过多长时间。她知道天吾在一两天内就要回东京吗?天吾感到饿了,便煎了鸡蛋,和花椰菜一起吃。烤了吐司,煮好咖啡,用马克杯喝了两杯。
然后给外出期间代课的友人打电话,通知他自己下周就可以工作了。友人告诉他已经教到了教科书的第几页。
“多亏你帮了我大忙。感激不尽。”
“我倒不讨厌教书,有时甚至觉得很有趣。不过长期教别人,我会感到自己渐渐变得陌生,简直像路人。”
这也是天吾平日隐隐约约的感觉。
“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噢,对了,我这里有一封给你的信,放在抽屉里。”
“信?”天吾问,“是谁来的?”
“一个苗条的女孩子,头发笔直地垂到肩膀。她来找我,要我把信交给你。说话腔调怪怪的。说不定是外国人。”
“是不是背了个大挎包?”
“是啊。绿色挎包,塞得鼓鼓囊囊的。”
深绘里大概是不放心把信留在这间屋子里,可能会被人看到,让人拿走,才去补习学校直接交给了朋友。
天吾再次致谢,挂断电话。已是黄昏时分,他不想现在乘电车跑到代代木去拿信。明天再说吧。
然后他想起忘了问友人月亮的事。想再打个电话,又改变主意作罢了。这种事情友人肯定根本没放在心上。说到底,他只能独自应对这个问题。
天吾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在黄昏的街头散步。没有了深绘里,屋子里异常沉寂,令人坐立不宁。和她一起生活时,天吾并没有特别感觉到她的声息。他径自按照一贯的模式度日,深绘里也一样,过着她自己的生活。然而她一旦离去,天吾便发觉她在身后留下了一个人形的空白。
自己绝不是为深绘里动心。她当然是魅力四射的美少女,但从初次相见以来,天吾就不记得对她有过一点性欲。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心里却不曾有过骚动。为什么呢?难道我有不能对深绘里产生性欲的理由?的确,在那个雷雨大作的夜里,深绘里与天吾性交过一次。然而那不是他主动要求,而是她主动要求的。
那的确是用“性交”来形容才合适的行为。她爬到四肢麻痹、丧失了自由的天吾身上,将他坚挺的阴茎插入了自己体内。深绘里当时似乎处于忘我的状态,简直像被春梦支配的精灵。
事后,两人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狭小的屋子里共同生活。当雷雨停歇,黑夜过去,深绘里看似将这件事忘了。天吾也没有特意提起。他觉得如果她忘了这件事,让她这样彻底忘掉似乎就好。或许天吾自己也彻底忘了更好。但他心里当然还留有疑问:深绘里为什么忽然做那种事?难道有什么目的?或者仅仅是一时的邪魔附体?
天吾只明白一点:<b>那绝非出于爱的行为</b>。深绘里对天吾怀有自然的好感,这一点大概没有疑问。但很难认为她对天吾抱有爱情和性欲,或是类似的情感。<b>她对任何人都没有性欲</b>。天吾对自己观察人的能力没有多少自信,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想象深绘里娇喘吁吁地和男人疯狂做爱的情景。不,就连<b>马马虎虎</b>地做爱都无从想象。在她身上全然感觉不到这样的迹象。
天吾胡思乱想着这些,走在高圆寺街头。天色已晚,冷风开始吹拂,但他并不在意。一边走路一边思考,然后伏案写下这些思绪,这已成为他的习惯。所以他常常走路,无论风吹还是雨打全不在意。走着走着,来到了“麦头”门前。想不出别的事情可做,天吾便走进店里,要了嘉士伯生啤。刚刚开门营业,一个客人也没有。他暂且中断思考,将脑袋清空,慢慢地喝着啤酒。
然而天吾却没能享受这样的奢侈,长时间地让脑袋一片空白。如同自然界里不存在真空一样。他无法不去想深绘里。深绘里仿佛短小细碎的梦,深埋在他的意识中。
那个人也许就在附近。从这里走路就可以到的地方。
深绘里这样说过。所以他走上街头来寻找她,并且走进了这家店。深绘里还说过什么?
你不用担心。就算你找不到她,她也会找到你。
就像天吾在寻找青豆一样,青豆也在寻找天吾。天吾无法理解这一点。他正痴迷于<b>自己</b>去找青豆,根本想不到青豆可能同样在寻找自己。
我感知你接受。
这也是当时深绘里说过的话。她感知,天吾接受。不过深绘里只有在愿意的时候,才将自己感知的东西表现出来。她是依循一定的原则和定理这么做,还是单纯的一时兴起,天吾无法判断。
天吾再次回忆起与深绘里性交时的情景。十七岁的美丽少女骑在他身上,深深地接受他的阴茎。大大的乳房有如一对成熟的果实,在空中柔美地摇荡。她陶醉地闭着眼睛,鼻孔兴奋地鼓胀,唇间吐出不成形的词句。微露白色的牙齿,不时从唇间探出粉红的舌头。这些情景天吾历历在目。身体虽然麻痹,意识却非常清醒,而且勃起也完美无缺。
但无论在脑中如何鲜明地再现当时的情景,天吾都不会从中感受到性兴奋,也不想再次与深绘里交合。从那以后他将近三个月没有做爱了。不但如此,连一次射精也没有。这对天吾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作为一个健康的三十岁独身男子,他有极为正常积极的性欲,是那种必须正常解决的欲望。
然而在安达久美的家里,和她一起躺在床上时,她的阴毛在腿上摩挲时,天吾也丝毫没有性欲。他的阴茎始终是软软的。也许是哈希什的缘故,但他觉得大概不是。深绘里在那个雷雨之夜通过与天吾交合,将他心中某个重要的东西带走了,就像从屋子里将家具搬走了一般。他如此觉得。
比如说是什么呢?
天吾摇摇头。
喝完啤酒,要了四玫瑰加冰和花色坚果。跟上次一样。
恐怕那个雷雨之夜的勃起太完美了。那是远远比平时坚挺巨大的勃起。他觉得那似乎不是自己看惯了的性器。光滑闪亮,看上去与其说是现实的阴茎,不如说更像某种观念的象征。而且随之而来的射精强劲有力,精液浓稠,肯定一直抵达子宫深处,甚至更深。那是无懈可击的射精。
然而如果事物过于完美,肯定会有反作用力接踵而至。这是世间常理。从那以后我究竟有过怎样的勃起?想不起来。只怕一次也没有勃起过。就算有过,一定也是二等货色。比作电影的话,就像凑数的低预算片。这种勃起不值一提。大概。
我会不会就伴着这种二等的勃起,甚至连二等的勃起都无法指望,稀里糊涂地送走余下的人生?天吾问自己。那肯定是像拖沓冗长的黄昏一般孤独凄凉的人生。然而各人想法不同,这也许是无奈的事。至少曾经完美地勃起过一次,完美地射过精。像写了《飘》的作家一样。恐怕只能达观地认为,毕竟干过一件伟大的事,也算不虚此生了。
喝完加冰威士忌,付了账,再次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踱步。风大,空气更加凛冽。在世界的规则松弛至极、众多的理性完全丧失之前,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青豆。现在只有和青豆重逢才是天吾唯一的希望。如果找不到她,我的人生到底还有多少价值?她曾经就在这高圆寺的某个地方。那是九月里的事。运气好的话,也许她还在同一个地方。当然没有确证。不过天吾如今只能追求这个可能性。青豆就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而且她同样在寻找他,就像裂成两半的硬币在分别寻找另外那一半。
仰望天空,却看不见月亮。得去找个能看见月亮的地方,天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