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吾 都是衣冠禽兽(2 / 2)

“那只乌鸦一到傍晚就会飞到我家窗口。”

“每天都干同样的事。”

“没错。”天吾答道,“和我们一样。”

“但是不会考虑时间什么的。”

“乌鸦是不会考虑时间的。大概只有人类才有时间观念。”

“为什么。”

“人类把时间理解为直线。就像在又长又直的棍子上刻下印痕一样,这前面是未来,后面是过去,现在我们是在这一点上。就像这样。你明白吗?”

“大概。”

“可实际上时间并不是一条直线。没有任何形状。它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具有形状。不过,我们的大脑想象不出没有形状的东西,只能当它是一条直线。能进行这种观念置换的,目前只有人类。”

“但是,也可能是我们弄错了。”

天吾想了一下。“你是说,把时间当成一条直线也可能错了?”

没有回音。

“当然有这种可能性。也许是我们错了,乌鸦正确。时间可能根本就不是直线。也许形状扭得像面包圈一样。”天吾说,“不过,人类大概从几万年前起就这么活下来了。就是说,把时间永远当成一条直线,在这种基本认识之下行动,而且迄今为止,并没有发现这种做法有什么不妥或矛盾。因此作为经验法则,它应该是正确的。”

“JingYanFaZe。”深绘里说。

“就是通过许多实例,证实一个推论在事实上是正确的。”

深绘里沉默片刻。天吾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了这番话。

“喂。”天吾确认对方的存在。

“你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深绘里不加问号地问。

“是问我要在千仓待到什么时候吗?”

“对。”

“我说不准。”天吾老实地答道,“现在我只能说,要待到搞清情况为止。有几件事我搞不清楚,想看看情形再说。”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不言。她一旦沉默,便连声息都消失了。

“喂。”天吾再次唤道。

“别误了火车。”深绘里说。

“我会留神的。”天吾答道,“不会误了火车。你那边还好吗?”

“刚才来过一个人。”

“什么人?”

“NHK的人。”

“NHK的收款员?”

“收款员。”她不加问号地问。

“你跟他说话了吗?”天吾问。

“我没听懂他说的话。”

NHK是怎么回事,她根本不明白。她并不具备某些基本的社会常识。

天吾说:“说来话长,在电话里讲不清楚。简单地说,那是一个巨大的组织,有好多人在那里工作。他们每个月在日本各地走家串户收钱。不过我和你不需要交钱。因为我们没有从他们那里得到过任何东西。不管怎样,你没开门吧?”

“没开门。照你说的。”

“那就好。”

“可他说我们是小偷。”

“这话你不必理睬。”天吾说。

“我们什么也没有偷。”

“当然。你也好我也好,没干过任何坏事。”

深绘里在电话那端沉默着。

“喂。”天吾唤道。

深绘里没有回话。她也许已经挂断电话了,但听不见类似的声响。

“喂。”天吾又一次唤道,这次声音稍微大了些。

深绘里轻轻地清了一声喉咙。“他对你很熟悉。”

“那个收款员吗?”

“对。NHK的人。”

“还说你是小偷来着。”

“不是说我。”

“那是说我啰?”

深绘里没有回答。

天吾说:“不管怎么说,我家里没有电视,我没有偷过NHK任何东西。”

“可是因为没有开门,他发火了。”

“别管他,让他发火去。但不论人家说什么,都绝对不能开门。”

“我不开门。”

说完后,深绘里冷不丁挂断了电话。也许不是冷不丁。对她而言,这时放下听筒大概十分自然,合情合理。然而在天吾的耳朵听来,那挂断电话的方式却属于“冷不丁的”。总之,关于深绘里在想些什么,是怎么想的、怎么感受的,猜测也是白费力气。天吾对这一点一清二楚。作为经验法则。

天吾放下听筒,回到父亲的病房。

父亲还没被送回来。病床的床单上还留着他的凹痕。然而那里已经没有空气蛹了。被淡而冷的暮霭染得微暗的房间里,仅仅残留着不久前还待在屋里的人的细微痕迹。

天吾长叹一声,在椅子上坐下。将双手放在膝头,久久地凝望着床单上的凹痕。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向外望去。晚秋的云笔直地拖曳在防风林上空。似乎许久不曾有过如此美丽的晚霞了。

NHK的收款员为什么会对自己“很熟悉”,天吾不知道。上次NHK的收款员来收钱是近一年前了。当时他在门口彬彬有礼地解释家里没有电视机,自己根本不看电视。收款员将信将疑,但只是嘟哝些挖苦的话,没有多说什么便回去了。

今天来的是那个收款员吗?记得那个收款员好像也喊他“小偷”。然而同一个收款员时隔一年跑来,却说对天吾“很熟悉”,可有点奇怪。两人只不过站在门口说了五分钟的话而已。

得了,不管它,天吾想。反正深绘里没有开门。收款员大概不会再来了。他们为了完成工作量疲于奔命,懒得和拒绝交费的人发生不快的口角。因此会为了节省劳力绕过麻烦的区域,从容易征收的地方收取收视费。

天吾再次看向病床上父亲留下的凹痕,想起父亲穿坏的许许多多鞋子。日复一日地奔走在收款路线上,父亲在漫长的岁月里穿坏了不计其数的鞋子。每双鞋都外观相同。色黑,底厚,极为实用的廉价皮鞋。它们饱受折磨,弄得破破烂烂,绽开、磨损、后跟歪斜。每当看到变形如此剧烈的鞋子,少年时代的天吾便心痛难忍。他并不是可怜父亲,而是可怜鞋子。这些鞋子让他想起了被无情地一再利用,最终濒临死亡的可怜的劳役动物。

然而仔细想想,如今的父亲不就像濒死的劳役动物吗?不就和磨损的皮鞋一样吗?

天吾再度将目光转向窗外,眺望着西方的晚霞渐渐转浓。想起了微微放着青白光芒的空气蛹,想起了睡在其中的少女时代的青豆。

那空气蛹还会在这里出现吗?

时间的形状真是一条直线吗?

“好像没办法了。”天吾对着墙壁说,“变数太多。即使以前是神童,也解答不了啊。”

自然,墙壁默不作答,也不发表意见,只是在无言中映着晚霞的色彩。

<hr/><ol><li>[1]&#160;本段文字出自《百闻随笔I》之《东京日记》。&#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