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蛹》尽管采取了奇幻小说的形式,却基本是一部很容易读的小说。它是用模仿十岁少女的讲述的口语文体写成的。没有艰深的语言,没有牵强的逻辑,也没有冗长的说明,更没有过分讲究的表达。故事自始至终由少女讲述。她的语言很容易听懂,简洁,在很多时候是悦耳的,但几乎不作任何说明。她仅仅是将自己的亲眼所见,依照次序讲述下去。她不会停下脚步进行思考:“现在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她缓缓地,但步调适度地向前迈进。读者借助少女的视线,随着她的步履前行,极其自然。等忽然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一个<b>并非此地</b>的世界。一个小小人制作着空气蛹的世界。
读了最初的十几页,青豆首先对文体产生了强烈印象。如果是天吾创作出这种文体的,他的确具有文才。青豆所知的天吾,首先是以数学天才闻名,被称作神童。连大人们都很难解答的数学题,他解起来也毫不费力。其他科目的成绩尽管比不上数学,但也非常优秀。他无论做什么事情,别的孩子都望尘莫及。身材也高大,体育更是无所不能。但她不记得他的文章写得有多好。大概当时这种才能躲在了数学的阴影里,不太引人注目吧。
也许天吾只是把深绘里的口吻原样转换成了文章。他自己的独创性也许和文体毫不相关。但青豆觉得恐怕不仅如此。他的文章乍看上去简单且不设防,可是细读下来,便会明白其实经过周到的计算与调整。绝无写得过头的地方,同时,必须提及的又面面俱到。形容性的表达被尽量压缩,却又描写准确、色彩丰富。最出色的是,从他的文章中可以感觉到一种出色的音调。即便不念出声来,读者也可以从中听出深远的声韵。绝非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信笔写出的文章。
青豆在确认这一点之后,细心地继续读下去。
主人公是一个十岁少女。她属于一个地处深山中的小小的“集体”。她的父母也都在这个“集体”里过着共同生活。没有兄弟姐妹。少女在出生后不久便被带到了这个地方,所以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一家三口忙于各自的日常事务,很少有机会不慌不忙地见面交谈,但很和睦。白天,少女去当地的小学念书,父母下地干农活。只要时间宽裕,孩子们也帮忙干些农活。
生活在“集体”里的大人,十分厌恶外部世界的现状。他们一有机会就要说,自己居住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浮在资本主义汪洋大海中的美丽孤岛,一个堡垒。少女不知道资本主义——有时也用物质主义这个词——是什么东西。只是从人们提到这个词时能听出来的轻蔑口吻判断,好像那是一种与自然和<b>正义</b>相悖的扭曲状态。人们教导少女,为了保持肉体和思想的纯洁,千万不能与外边的世界有关系。不然,心灵就会受到污染。
“集体”由五十多个比较年轻的男女构成,大体分成两个集团。一个是以革命为目标的集团,另一个是以和平为目标的集团。她的父母说起来应该属于后者。父亲是所有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自从“集体”诞生以来,一直发挥着核心作用。
一个十岁的少女当然不可能条理地说明这两者对立的构造,也不太明白革命与和平的区别。她只有一种模糊的印象,觉得革命是形状有点尖的思想,和平则是形状有点圆乎乎的思想。思想有各自的形状和色彩,并且像月亮一样,有时圆有时缺。她能理解的,无非只是这种程度。
“集体”是如何形成的,少女并不知情。只是听说近十年前,在她出生后不久,社会上发生了大动荡,人们抛弃了都市生活,迁移到了与世隔绝的深山中。关于都市,她所知不多。她没乘过电车,也没坐过电梯,连三层以上的高楼也没见过。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她能理解的,只是自己身边举目可见伸手可及的事物。
尽管如此,少女低柔的视线和毫无雕饰的口吻,还是生动自然地描绘出了“集体”这个小小共同体的缘起和风景,以及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状态和思想。
住在那里的人们思想上尽管有分歧,却有着同甘共苦的激情。他们拥有相同的思想,都认为远离资本主义生活是好事。尽管思想的形状和色彩不尽吻合,但人们清楚,如果不并肩携手,自己就无法生存下去。生活是拮据的。人们每日劳作从不休息,栽种蔬菜,和附近的邻人们以物易物,多余的产品就拿去卖,尽量避免使用大工业批量生产的产品,在自然中营建自己的生活。他们必须使用的电器产品,肯定是从废品堆积场里捡来、自己动手修好的。他们穿的衣服也几乎全是人家捐赠的旧衣物。
也有人无法适应这种纯粹但未免严酷的生活,离开“集体”。同时也有人听到关于他们的传闻,前来加入。与离去的相比,新加入者的人数居多。因此“集体”的人口渐渐增加。这是一个良好的趋势。他们居住的是个遭到废弃的村庄,有许多废弃的房屋,只要稍加修理就可以居住,还有许多可耕作的农田。劳动力增加自然大受欢迎。
这里有八到十个孩子。大多是在“集体”里出生的,年龄最大的,就是小说的主人公——这位少女。孩子们在当地的小学上学。他们一起走着上学放学。孩子们不能不去当地的小学念书,因为这是法律规定。而且“集体”的创始人们认为,与当地居民维持良好的关系,对共同体的生存来说必不可缺。另一方面,本地的孩子们却觉得“集体”的孩子不可理喻,所以疏远他们,要不就欺负他们。因此“集体”的孩子们大都凑在一起,共同行动。他们这样保护自己免受物理性的危害,也免受心灵的污染。
另外,“集体”里开设了自己的学校,人们轮流教孩子学习。其中许多人都受过很高的教育,拥有教师资格的人也不少,这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他们编写了自己的教科书,教孩子们基本的读写和算术,还教了化学、物理、生理学、生物学的基本知识,解说世界的构成。世界上有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两大制度,互相敌视对方。然而双方都隐含深刻的问题,大体上说世界正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共产主义原本是拥有崇高理想的了不起的思想,可惜被自私的政治家中途扭曲为错误的形态。他们给少女看过一位“自私的政治家”的照片。这个长着大鼻子、留着黑胡须的男人,让她想起了魔王。
“集体”里没有电视,收音机也是在特殊的场合才允许使用。报纸杂志也受到限制。所谓必要的新闻,会在“集会所”吃晚饭时口头传达。人群用欢呼声或不赞成的冷哼声回应每一条新闻。与欢呼声相比,冷哼声的次数要多得多。这在少女而言,便是唯一的关于媒体的体验。少女出生以来从没看过电影,也没读过漫画。只有听古典音乐是许可的。“集会所”里放着立体音响设备。还有许多唱片,大概是谁成批带来的吧。自由时间里,可以在那里听勃拉姆斯的交响乐、舒曼的钢琴曲、巴赫的键盘音乐与宗教音乐。这对少女来说是宝贵的娱乐,也几乎是唯一的娱乐。
然而有一天,少女受到了处罚。她在那个星期接到命令,早上和晚上要照看几只山羊,但赶着做学校的习题和其他功课,稀里糊涂地忘了。第二天早晨,人们发现最老的一只眼睛看不见的山羊已经全身冰凉,死了。她得接受惩罚,离开“集体”,被隔离十天。
人们认为那只山羊具有特殊意义。但它已经非常老了,疾病——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疾病——的魔爪攫噬着它瘦弱的躯体。有谁照看它也好,不照看也好,那只山羊绝不可能康复,死亡只是个时间问题。但少女的罪责并不能因此减轻。不仅是山羊的死,玩忽职守也被视为大问题。隔离在“集体”中是最严重的惩罚之一。
少女和眼睛看不见的死山羊一起,被关进了一间又小又旧、四壁用极厚的泥土造成的仓房里。这间土仓被称作“反省室”,违反了“集体”规定的人,都被给予在这里反省罪过的机会。接受隔离惩罚期间,谁都不和她说话。少女必须在完全的沉默中忍耐十天。有人送来最低限度的水和食物,但土仓中又暗又冷,湿漉漉的,还散发着死山羊的气味。门从外边上了锁,一个角落里放着便桶。墙壁高处有个小窗,阳光或月光从那里射进来。如果没有云,还能看见几颗星星。除此之外就没有光亮了。她躺在木地板上铺的床垫上,裹着两条旧毛毯,瑟瑟发抖地度过夜晚。虽然已是四月,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冷。四周暗下来之后,死山羊的眼睛在星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让少女害怕,怎么也无法入睡。
到了第三天夜里,山羊的嘴巴大大地张开了。嘴巴是从里侧被推开的。然后,很小很小的人儿从那里陆陆续续钻出来。一共六个人。刚钻出来身高只有十厘米左右。可一站在地上,他们简直就像雨后疯长的蘑菇,迅速变大。但也不过六十多厘米。他们自称是“小小人”。
就像《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少女想。小时候,父亲给她念过这个故事。不过,比他们少一个。
“如果你觉得七个人好,我们也可以来七个。”一个声音低沉的小小人说。看来他们能读懂少女的心事。然后重新数一遍,他们不再是六个人,而是成了七个。但少女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有多奇怪。小小人从山羊的嘴巴里钻出来时,世界的规则已经更改了。从那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你们为什么从死山羊的嘴巴里出来啊。”少女问。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很奇怪,说话方式也和平日不同。大概是一连三天没和人说过话的缘故。
“因为山羊的嘴巴是通道。”一个声音沙哑的小小人答道,“我们也是,在出来以前,没发现那是只死山羊。”
一个嗓子尖利的小小人说:“我们根本不在乎。不管它是山羊、鲸鱼,还是豌豆,只要是通道就行。”
“是你造好了通道。所以我们试了一下,心想它究竟通到哪儿去呢?”那个声音低沉的小小人说。
“是我造好了通道。”少女说。听上去还是不像自己的声音。
“你为我们做了件好事。”一个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好几个人发出声音表示同意。
“咱们来做空气蛹玩吧。”一个男高音小小人提议道。
“既然已经到这里了。”一个男中音说。
“空气蛹。”少女问。
“从空气中抽取丝,用它来造家。越做越大哦。”那个声音低的说。
“那是谁的家。”少女问。
“到时候就知道了。”那个低音的说。
“嗬嗬——”别的小小人齐声起哄。
“我也帮你们一起做好不好。”少女问。
“那还用说。”那个哑嗓子说。
“你为我们做了件好事。咱们一起织吧。”那个男高音小小人说。
从空气中抽丝,只要做惯了,也不是什么难事。少女的手很巧,马上就熟练地掌握了技巧。仔细看的话,空气里漂浮着各色各样的丝。只要想看,就看得见它们。
“对对,就是这样。这样就可以啦。”那个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学得很快。”那个尖嗓子说。他们都穿着同样的衣服,长着同样的脸,只有声音明显不同。
小小人穿的衣服,是到处可见的普通衣服。这个说法太奇怪,但没有别的办法形容。一旦移开视线,就根本想不起他们穿的是什么衣服。他们的脸也可以这么形容。模样不好也不坏,是随处可见的模样。一旦移开视线,就根本想不起他们的脸长得什么样。头发也一样,不长也不短,只是头发而已。而且他们没有气味。
黎明降临,公鸡高啼,东方的天空变亮时,七个小小人停下工作,各自伸了伸懒腰。然后把做了一半的白色空气蛹——和一只小兔子差不多大——藏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大概是为了不让送饭人看见。
“到早上了。”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一夜过去了。”低音的说。
少女想,既然各种声部的人都有,干脆组织个合唱队好了。
“我们没有歌。”男高音小小人说。
“嗬嗬——”负责起哄的小小人嚷道。
小小人们和来时一样,缩小到身高十厘米左右,排着队钻进死山羊的嘴里去了。
“今晚我们还会来。”声音很轻的小小人在山羊的嘴巴闭上之前,从里面对少女轻声说,“我们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哦。”
“要是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别人,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哦。”哑嗓子又叮咛了一句。
“嗬嗬——”负责起哄的嚷道。
“我不告诉任何人。”少女说。
就算告诉了别人,恐怕也没人会相信。由于说出心中的想法,少女曾经多次被周围的大人斥责。他们常说她区分不了现实和想象。她的思想的形状与色彩,似乎和其他人很不相同。少女不明白自己哪儿不对。不过,总之小小人的事最好不对别人说。
小小人消失,山羊再次合上嘴巴后,少女在他们藏空气蛹的地方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藏得非常巧妙。如此狭小的空间里,居然怎么也找不到。到底藏到哪儿去了?
然后,少女裹着毛毯睡了。许久没有过的安详的睡眠。连梦也不做,中间也没有醒过,睡得无比香甜。
整个白天,山羊一直死着,躯体僵硬,浑浊的眼睛像玻璃球。然而一到日暮,黑暗降临土仓,它的眼睛便在星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在那光芒的引导下,山羊的嘴巴大大地张开,小小人便从那里走出来。这次从一开始就是七个人。
“咱们接着昨天的做吧。”声音沙哑的小小人说。
其余六个人分别发出赞同的声音。
七个小小人和少女围着蛹坐成一圈,继续开始工作。从空气中抽取白色的丝,用它制作蛹。他们几乎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努力干活。专心地动手干活时,连夜间的寒气都不在乎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不觉得无聊,也不感到困倦。蛹一点一点却显而易见地大起来。
“要做多大。”少女在黎明即将到来时问。她想知道,自己被关在这个土仓的十天内,能不能完成这项工作。
“尽量做得大一些。”尖嗓子的小小人答道。
“到了一定程度,就会自然地裂开。”男高音似乎很开心地说。
“就会有东西出来。”男中音用有力的声音说。
“什么东西。”少女问。
“会出来什么呢?”声音很轻的小小人说。
“出来就知道啦。”低音小小人说。
“嗬嗬——”负责起哄的小小人嚷道。
“嗬嗬——”其余六个小小人齐声附和。
小说的文体里,漂漾着一种奇异而独特的阴暗感。青豆发现了这一点,微微皱起了眉。这是个富于梦幻色彩的童话般的故事,它的脚下却流淌着肉眼看不见的宽阔的暗流。从那朴素简洁的语言中,青豆能听出不祥的余韵。隐含于其中的,是暗示某种疾病到来般的阴郁。那是从核心静静腐蚀人的精神的致死的疾病。而将这种疾病带来的,是合唱队般的七个小小人。这里明确地含有某种不健全的东西,青豆想。尽管如此,从他们的声音中,青豆还是能听出像宿命般接近自己的东西。
青豆从书中抬起头,想起了领袖在临死前提到小小人的话。
“我们从远古时代开始,就一直与<b>他们</b>生活在一起。早在善恶之类还不存在的时候,早在人类的意识还处于黎明期的时候。”
青豆继续阅读这个故事。
小小人和少女继续干活,几天后,空气蛹已经变得像一只大型犬那么大了。
“明天惩罚就会结束,我要从这里出去了。”天快亮时,少女对小小人说。
七个小小人默默听着她说话。
“所以不能和你们一起做空气蛹了。”
“那太遗憾了。”男高音小小人用万分遗憾的声音这么说。
“有你在,帮了我们许多忙啊。”男中音小小人说。
尖嗓子的小小人说:“不过,蛹差不多做好啦。再添上一点点就够啦。”
小小人排成一行,用测量尺寸般的眼光,眺望着做了这么多天的空气蛹。
“还差一点点。”哑嗓子的小小人像领唱单调的船歌般地说。
“嗬嗬——”负责起哄的嚷道。
“嗬嗬——”其余六个附和道。
十天的隔离惩罚结束,少女回到了“集体”中,再次开始清规戒律繁多的团体生活,没有了一人独处的时间。当然不能和小小人一起制作空气蛹了。她每晚入睡前,就会想象围坐在一起、将空气蛹不断做大的七个小小人。无法再想象别的事情了。她甚至觉得,那只空气蛹真的完全钻进了自己的脑袋。
空气蛹里面到底放着什么?时机到来,空气蛹砰然绽裂时,会有什么东西从中出现?少女一心想知道。不能亲眼目睹这个场景,她无比遗憾。自己为制作空气蛹出了那么多力,应该有资格见证这个场面。她甚至认真想过能不能再犯什么错被隔离惩罚,被送回土仓里去。但就算这样费尽苦心,小小人也可能不会再出现在那个土仓了。死山羊也被运走,不知被埋到哪儿去了。它的眼睛再也不会在星光下闪闪发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