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青豆 如果没有你的爱(2 / 2)

“<b>为什么</b>这种事情你……”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种事情,是不是?这只要侧耳聆听就会明白。而聆听就是我的工作。”

她很想放声大笑,同时又想放声大哭,但都做不到。她在这两者间茫然呆立,无法将重心移向任何一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必害怕。”男人说。

“害怕?”

“你是在害怕。就像从前梵蒂冈的人害怕接受地动说一样。其实连他们也不是坚信天动说完美无缺,只是害怕接受地动说会带来的新局面。确切地说,天主教会至今仍未公开认可地动说。你也一样。你在害怕不得不脱去长久以来一直穿着的坚硬的铠甲。”

青豆双手掩面,几度抽噎。其实她并不想这样,但抑制不住自己。她想假装在笑,但没有成功。

“你们说来是被同一辆列车带进这个世界了。”男人用平静的声音说,“天吾君通过和我的女儿结成搭档,启动了反小小人的作用力。你则出于另外一种理由,要将我杀掉。换言之,你们各自在非常危险的场所,做着非常危险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b>某种意志</b>要求我们做这样的事?”

“大概吧。”

“究竟是为什么?”话一出口,青豆便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是个不可能得到回答的问题。

“最欢迎的解决方式,是你们俩在某处相遇,携手一起离开这个世界。”男人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说,“不过,这事没有那么容易。”

“没那么容易。”青豆无意识地重复对方的话。

“十分遗憾。说得非常保守,是没那么容易做到。说得坦率一点,就是大概没有可能。你们要对付的,不管称它为什么,都是一股凶猛的势力。”

“于是……”青豆声音干涩地说,清了清嗓子。她从慌乱中镇定下来。现在还不是该哭的时候,她想。“于是,你提出了建议。我给你没有痛苦的死,作为回报,你能向我提供某种东西。某种不同的选项。”

“你非常善解人意。”男人依旧趴在垫子上,说,“完全正确。我的提议是与你和天吾君有关的选项。也许不令人愉快,但其中至少有选择的余地。”

“小小人害怕失去我。”男人说,“因为他们现在还需要我。作为他们的代理人,我是很有用的。要找到取代我的人很不容易,而且目前还没有找到继承人。要成为他们的代理人,必须满足各种困难的条件,我是罕见地能满足这些条件的人。他们害怕会失去我。在此失去了我,就会产生暂时的空白。所以他们试图妨碍你,不让你夺走我的性命,想让我再多活一段时间。外边轰响的雷声,就是他们愤怒的标志。但是他们无法直接对你下手,只能向你发出愤怒的警告。出于相同的理由,大概是他们用了巧妙的方法,把你的朋友逼上了死路。如果置之不理,只怕他们还会用某种形式加害天吾君。”

“加害他?”

“天吾君写了一个故事,描述了小小人和他们的所作所为。是绘里子提供了情节,天吾君将它转换成有效的文章。这是他们两人的协同作业。这个故事起到了抗体的作用,对抗小小人带来的影响。这个故事成书出版,还成了畅销书。所以,尽管是暂时的,小小人却有许多可能性遭到了破坏,有些行动受到了限制。你大概听说过《空气蛹》这个书名吧?”

青豆点点头。“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本书的报道,还有出版社的广告。书还没有读过。”

“实质上写《空气蛹》的是天吾。而且目前他在写自己的故事。他在那里,就是在有两个月亮的世界里,<b>发现</b>了自己的故事。是绘里子这个优秀的感知者,在他心里催生了这个作为抗体的故事。天吾君作为接受者,好像具备出众的能力。将你带到这里来的,换言之,让你乘上那趟列车的,说不定也是他这种才能。”

青豆在微弱的黑暗中严肃地皱起眉。她必须努力跟上话题的展开。“就是说,我是由于天吾君讲故事的能力,借用你的话说就是作为接受者的能力,被送到1Q84年这个另外的世界里来的?”

“至少我是如此推测的。”男人说。

青豆看看自己的手,手指被泪水润湿了。

“照此下去,天吾君很可能会被除掉。他现在对小小人来说,成了首要的危险人物。而且这里始终是个真实的世界,流淌的是真正的血,带来的是真正的死。死当然是永恒的。”

青豆咬着嘴唇。

“我希望你这么想。”男人说,“假如你在这里杀了我,把我从这个世界除去了,小小人就没有理由再加害天吾君了。因为我这条通道消失的话,任凭天吾君和我女儿如何干扰这条通道,对他们都不再是威胁了。小小人会不再理睬他们两个,转而寻找另外的通道。成分不同的通道。这将成为他们的当务之急。你明白吧?”

“从道理上来说的话。”青豆说。

“另一方面,如果我被杀,我缔造的组织肯定不会放过你。要我到你可能得花些时间,因为你一定会改名换姓,变换住处,只怕还会整容。尽管这样,他们也总有一天会把你逼上绝路,严厉惩处。<b>我们</b>建立了这样一种严密、暴力、不会倒退的体系。这是一个选项。”

青豆把他的话在脑中整理了一遍。男人等待着这套逻辑渗进青豆的大脑。

男人继续说道:“反过来,假如你没在这里杀掉我,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回去了,而我活了下来,那么小小人为了保护我这个代理人,就会竭尽全力除掉天吾君。他戴的护身符还不够强大。他们肯定会找出弱点,想方设法毁灭他。因为他们不能容忍抗体继续散布。但来自你的威胁不复存在,你受惩罚的理由也不复存在了。这是另一个选项。”

“在这种情况下,天吾君就会死去,而我将活下去。在这个1Q84年的世界里。”青豆对男人的话进行概括。

“恐怕是。”男人说。

“不过在一个没有天吾君的世界里,我也没有活着的意义了。因为我们永远失去了重逢的可能。”

“从你的观点来看,也许是这样。”

青豆紧咬着嘴唇,在脑中想象这种情形。

“可是,这只是<b>你的说法</b>。”她指出,“你有什么根据或证明,能让我非相信你不可吗?”

男人摇摇头。“是的。根本没有根据和证明。我仅仅是这么说。不过我拥有的特殊能力,你刚才已经见到了。那架座钟上可没拴绳子,而且还很重。你可以过去看一下。我说的话,你要么接受要么不接受。而且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

青豆抬眼看了看矮橱上的座钟。表针快指向九点了。座钟的位置稍稍<b>偏斜</b>,朝向一个奇妙的角度。那是刚才浮上空中又掉落的缘故。

男人说:“在这个1Q84年里,目前好像没有可能同时解救你们两人。选项只有两个。一个恐怕是你死去,而天吾君活下来。另一个恐怕是他死去,而你活下来。非此即彼。不是令人愉快的选项,我可是一开始就告诉过你。”

“但不存在别的选项。”

男人摇摇头。“目前,只能从这两个中选择一个。”

青豆将肺里的空气集中起来,缓缓呼出。

“我很同情你。”男人说,“假如你待在1984年,肯定不必被迫做这样的选择。但同时,你大概也无法知道天吾君始终在思念你。正因为你被这样带到了1Q84年,别的先不管,你才可能知道这个事实:你们的心在某种意义上被联结在一起。”

青豆闭上眼睛。她想,我决不哭。还不是该哭的时候。

“天吾君真的在渴求我吗?你能断言这是事实吗?”青豆这样问。

“直到今天,天吾君除了你之外,从来没有真心爱过任何一个女人。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可是,他从来没有寻找过我。”

“你不是也从没打算寻找他的下落吗?”

青豆闭上眼睛,在刹那间回顾漫长的岁月。宛如爬上高冈,站在悬崖上俯瞰眼底的海峡。她感到了大海的气息,听到了幽深的风声。

她说:“看来我们应该早点鼓足勇气,相互寻找对方。这样的话,我们本可以在原来那个世界里成为一体。”

“当然可以这样假设。”男人说,“但在1984年的世界里,你肯定连<b>想都</b>不会这么想。就像这样,原因和结果是以扭曲的形式结合。任你如何将两个世界交叠,也不可能化解这种扭曲。”

泪水从青豆的眼中滴落下来。她为自己以前丧失的东西哭泣,还为自己即将丧失的东西哭泣。接着终于——究竟哭了多久?——到了再也无泪可流的时刻。仿佛感情撞上了眼睛看不见的高墙,眼泪在那里流尽了。

“好。”青豆说,“没有确凿的证据,什么都没有证明,细微之处无法理解。可是,看来我还是不得不接受你的建议。就照你要求的那样,我让你从这个世界消失,给你没有痛苦的速死。为了让天吾君能活下去。”

“这么说,你愿意和我作交易?”

“是的。我愿意。”

“你恐怕会死。”男人说,“你会被逼入绝境,受到惩罚。那惩罚也许会很残酷。他们是一群疯狂的信徒。”

“没关系。”

“因为你有爱?”

青豆点点头。

“如果没有你的爱,那不过是廉价酒馆的表演秀。”男人说,“和歌词一样。”

“如果我杀了你,天吾君真的能活下去,是不是?”

男人片刻沉默不语,然后说:“天吾君会活下去。你可以完全相信我的话。这毫无疑问,可以用来和我的生命交换。”

“还有我的生命。”青豆说。

“有些东西只能拿命来换。”男人说。

青豆双手紧紧地互握。“说老实话,我本来是希望活着和天吾君结为一体。”

不久,沉默降临在室内,连雷也停止了轰鸣。万籁俱寂。

“如果可能,很想让你们这样。”男人静静地说,“连我也这么想。可是很抱歉,这个选项不存在。无论是在1984年还是1Q84年,都不存在。在各不相同的意义上。”

“在1984年,连我和天吾君走的路都没有交叉的可能。是这个意思吗?”

“完全正确。你们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思念着彼此,恐怕就这么孤独地老去了。”

“可是在1Q84年,至少我可以知道自己是为他而死。”

男人一言不发,粗重地呼吸。

“有件事,希望你能告诉我。”青豆说。

“只要是我能告诉的。”男人仍旧趴着,说。

“天吾君会不会通过某种方式,得知我是为他而死?还是永远都不会知道?”

男人思考了这个问题许久。“这得看你自己了。”

“看我自己。”青豆说,微微扭歪了脸,“什么意思?”

男人静静地摇摇头。“你必须通过严峻的考验。当你顺利过关,肯定就能看到事物应有的形态了。至于再多的信息,我也不能透露。实际上一直到死,死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清楚。”

青豆拿起毛巾,把脸上的泪水仔细地擦干,随即拿起地板上的细冰锥,再次检查那纤细的针尖有没有缺损。用右手的指尖探寻刚才找到的后颈那致命的一点。她早已将那位置深深刻在了脑中,一下就找到了。青豆用指尖轻轻按住那儿,测试手感,又一次确认自己的直觉。然后慢慢做了几次深呼吸,调整心脏的跳动,镇定心神。必须让脑中一片清澈。她暂时从中拂去对天吾的思念,将憎恨、愤懑、困惑和慈悲之心封存进别的场所。不许失败。必须将注意力集中于

<b>死本身</b>。就像把光线的焦点鲜明地聚于一处。

“让我们把工作做完吧。”青豆平静地说,“我必须把你从这个世界除掉。”

“于是我就能摆脱所有加在身上的痛苦了。”

“所有的痛苦,小小人,改头换面的世界,形形色色的假设……还有爱。”

“<b>还有爱</b>。完全正确。”男人像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也有曾经爱过的人。来吧,让我们做完各自的工作。青豆小姐,你大概是个才华出众的人。我看得出来。”

“你也是。”青豆答道。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带来死亡的不可思议的透明。“你恐怕也是个才华过人、出类拔萃的人。应该有个不必将你除去的世界。”

“那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这成了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b>那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b>。

青豆将锐利的针尖对准后颈那微妙的一点,集中注意力调准角度,然后右手握拳举向空中。她屏息凝神,等待着信号。什么都不要思考,她想,我们完成各自的工作,仅此而已。没有任何思考的必要,也没有说明的必要。只需等待信号。那只拳头像岩石一般坚硬,缺乏感情。

没有闪电的落雷在窗外更激烈地轰鸣。雨点噼噼啪啪地击打着窗户。此时他们处于太古的洞窟之中。阴暗潮湿、天顶低矮的洞窟。黑暗的野兽和精灵们包围在洞口。在她的周围,光明与阴影在极短的瞬间合二为一。无名的风瞬间吹过远方的海峡。这就是信号。随着这信号,青豆将拳头短而准确地落下。

一切都在无声中结束。野兽和精灵们深深地喘息着,解除了包围,退回丧失了心灵的森林深处。

<hr/><ol><li>[20]&#160;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瑞士著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