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吾 用手指数不完的东西(1 / 2)

在开始下雨之前,天吾赶回了家。从车站到家的这段路,他飞快地走着。黄昏的天空中还看不见一片乌云。没有要下雨的兆头,也没有要打雷的迹象。环顾四周,拿着雨伞走路的人一个也没有。这是个爽朗的夏末黄昏,让人很想就这样赶到棒球场去喝生啤酒,然而,他从刚才起决定先相信深绘里的话。与其不信,恐怕不如听信为好,天吾想。并非出自逻辑,完全是根据经验。

瞄了一眼信箱,里面有一只没写发信人姓名的公务信封。天吾当场撕开信封,查看内容。是通知他的活期账户里汇入了一百六十二万七千五百三十四元。汇款者为“事务所绘里”。肯定是小松搞的皮包公司。也有可能是戎野老师。小松以前就告诉过天吾,“会把《空气蛹》的一部分版税寄给你当作酬金”。恐怕这就是那“一部分”。支付理由栏里肯定写着是什么“协助费”、“调查费”之类的。天吾再次确认了一遍金额,把汇款通知放回信封中,塞进口袋。

一百六十万元对天吾来说是相当大的金额(实际上,他生来从未得到过这样一笔巨款),但他并不喜悦,也不惊奇。眼下,金钱对天吾来说并非重要问题。他有一份说得过去的固定收入,靠着它过着毫不拮据的生活。至少眼下还没有对将来感到不安。但大家都争着要给他巨额钱款。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

但是,说起改写《空气蛹》这件事,他被卷入了<b>这样</b>的困境,酬金却只有一百六十万,未免觉得有点得不偿失。话虽如此,假如当面追问:“那你说,多少才算是恰当的酬金?”天吾也会不知该怎么回答。首先,连困境是否有恰当的价格,他都不知道。无法定价的困境或无人报偿的困境,世上准有很多。《空气蛹》好像还在畅销,今后也许还会有汇款进账。但汇进他账户的金额越是增加,越会发生更多的问题。如果得到更多酬金,天吾参与《空气蛹》一事的程度,就越发作为既成事实加深了。

他考虑明天一大早就把这一百六十多万寄还给小松。这么做的话,可以起到某种回避责任的作用,心情大概也会舒畅一些。总之,拒绝接受酬金的事实会以具体形态留下来。然而,他的道义责任却不会因此消失。他的行为也不会因此被视为正当。它能带给自己的,无非是“酌情轻判的余地”罢了。也可能适得其反,会让他的行为显得更可疑。人家会说:正因为心里有鬼,才把钱退回去。

想来想去,头开始痛。他决定不再为那一百六十万苦苦思索了。以后再慢慢想吧。钱又不是活物,这样放着也不可能长腿逃了。大概。

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重建自己的人生。天吾顺着楼梯走上三楼,在心里琢磨。前往房总半岛南端探望父亲后,他大致确信此人不是亲生父亲,并因此站到了新的人生起跑线上。说不定这恰好是个良机,索性就这样和种种烦恼一刀两断,重建一个崭新的人生,倒也不错。新的职场,新的地方,新的人际关系。就算还没有能称作自信的东西,却有种预感,觉得或许能度过比先前更有条理的人生。

但在此之前,还有事情得处理。他不能抛下深绘里、小松和戎野老师,自顾自地忽然逃走。当然,自己和他们之间并不存在情分,也没有什么道义责任。就像牛河说的,就这次事情而言,天吾始终是受累的一方。但无论怎么声称自己半是被强拉下水的,对背后的计谋一无所知,事实上也深陷到了这个地步。总不能说:接下去的事情和我不相干了,诸位请便吧。无论自己今后将去何处,总希望能有个结局,希望将身边清理干净。不然,他那个本应崭新的人生,恐怕刚起步便要蒙受污染。

“污染”这个词,让天吾想起了牛河。牛河啊,他叹息着想。牛河说过,他握有关于母亲的讯息,可以告诉天吾。

如果您想知道,我们可以把关于您母亲的讯息全交给您。据我了解,您大概是在对母亲一无所知的状态下长大的。只不过,其中说不定也包括一些不算愉快的讯息。

天吾甚至没有回答。他无论如何都不想从牛河口中听到关于母亲的消息。只要是从牛河口中说出的,不论那是什么,都会变成肮脏的消息。不对,不管是从谁的口中,天吾都不愿听到那样的消息。如果要将有关母亲的讯息交给他,就不应只是零星的消息,而必须是综合性的“启示”。它必须是辽阔而鲜明的,一瞬间就能纵览无遗,如同宇宙的景象一样。

这种戏剧性的启示,今后何时才会交给自己,天吾当然无从得知。这种东西或许永远不会降临。然而,需要有个能和长年以来迷惑着他、无理地困扰与凌虐他的“白日梦”那鲜明的意象抗衡,甚至凌驾于其上的压倒性的东西降临。他必须掌握它,从而彻底地净化自己。零碎的消息起不了任何作用。

这就是攀登三层楼梯之际,徘徊在天吾脑中的思绪。

天吾站在家门前,从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在打开门之前,先敲三下,停一停,再敲两下。随后静静推开门。

深绘里坐在餐桌前,正在喝倒入高杯中的番茄汁。她身穿和来时相同的衣服:男式条纹衬衣配紧身蓝牛仔裤。但和早上看见她的时候相比,感觉很不一样。那是因为——天吾花了些时间才发现——她的头发束起向上梳着,所以耳朵和后颈暴露出来。在那里,长着一对仿佛是刚造出来、用柔软的刷子刷上了一层粉的小巧的粉红耳朵。那说是为了聆听现实世界的声音,不如说是纯粹出于审美目的而造出来的。至少在天吾看来是如此。形状纤细优美的脖颈紧连其下,仿佛一棵尽情享受着阳光照耀而生长的青菜,艳丽地闪着光泽。那纯洁无瑕的脖颈与朝露和瓢虫才相配。尽管是第一次看到把头发梳上去的她,这幅景象却是奇迹般亲切而美丽。

天吾反手关上门,却久久地在门口呆立不动。她暴露无遗的耳朵和脖颈,几乎胜过其他女子一丝不挂的裸体,震撼着他的心灵,令他深感困惑。像一个发现了尼罗河神秘源头的探险家,天吾半晌无言,眯着眼睛望着深绘里,手依然还抓着门把手。

“我刚才洗了个澡。”她对着呆立在那里的天吾,像想起了一件大事般严肃地说,“用了你的香波和护发素。”

天吾点点头,喘了一口气,终于从门把手上松开手,上了锁。香波和护发素?他抬脚向前迈去,离开了门边。

“后来电话铃响过吗?”他问。

“一次也没响过。”深绘里答道,微微摇了摇头。

天吾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向外望去。从三楼窗口看到的风景没有特别的变化。看不见可疑的人影,也没有停放可疑的汽车。一如平时,不起眼的住宅区、不起眼的景象展现在眼前。枝条弯曲的街树蒙着灰色的尘埃,道路护栏上处处凹陷,几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被抛在路边。墙上悬着一幅警方的标语:“酒后开车是通向人生毁灭的单行线。”(警方莫非有专门编写标语的部门?)一个似乎贼头贼脑的老人,牵着一条似乎蠢头蠢脑的杂种狗。一个蠢头蠢脑的女子,开着一辆土头土脑的小汽车。土头土脑的电线杆,贼头贼脑地在空中扯着电线。所谓世界,就定位于“充满悲惨”和“缺少欢乐”之间,由无数形状不同的小世界聚集而成。窗外的风景便昭示了这样的事实。

另一方面,这个世界上也存在像深绘里的耳朵和脖颈那样不容置疑的美景。很难草率地判断该相信哪个存在。天吾就像一只心慌意乱的大狗,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呻吟,然后拉上窗帘,回到他自己那个小世界。

“戎野老师知道你来这里吗?”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老师不知道。

“你不准备告诉他?”

深绘里摇摇头。“不能联系。”

“是因为联系很危险?”

“电话说不定有人偷听。信件有可能寄不到。”

“你在哪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深绘里点点头。

“换洗衣物之类,你带来了吗?”

“就一点点。”深绘里说着,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帆布挎包。的确,那里面似乎装不下太多东西。

“不过我没关系。”少女说。

“既然你没关系,我当然没关系。”天吾说。

天吾走到厨房里,烧了一壶开水,把红茶放进茶壶。

“和你好的女人会来这里吗。”深绘里问。

“她不会再来了。”天吾简短地回答。

深绘里默默地直视天吾的脸。

“暂时不会。”天吾补充道。

“是怪我吗。”深绘里问。

天吾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怪谁。但我猜不怪你。可能怪我。也可能有点怪她自己。”

“不过,反正她不会再来这里了。”

“是的。她不会再来这里了。大概。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深绘里自己想了一会儿。“她结婚了吗。”她问。

“对。结婚了,还有两个孩子。”

“那不是你的孩子。”

“当然不是我的孩子。在我遇到她之前,她就有孩子。”

“你喜欢她吗。”

“大概吧。”天吾答道。<b>在一定的前提条件下</b>。他对自己补充道。

“她也喜欢你吗。”

“大概吧。在某种程度上。”

“你们xingjiao吗。”

用了一些时间,才想明白xingjiao这个词是指“性交”。这怎么想也不像深绘里会说出来的词。

“当然。她不是为了玩大富翁游戏才每个星期过来的。”

“大富翁游戏。”她问。

“没什么。”天吾说。

“但是她再也不会来了。”

“至少人家是这么告诉我的。说大概不会再来这里了。”

“不是她自己告诉你的吗。”深绘里问。

“不是,不是她直接跟我说的。是她丈夫告诉我的。说<b>她丧失了</b>,不会再来我这里了。”

“丧失了。”

“这句话的具体意思,我也不明白。我问他,他又不肯告诉我。我有好多问题想问,回答却很少,就像不公平贸易一样。你喝红茶吗?”

深绘里点点头。天吾将沸水倒进茶壶,盖上盖子,等着时间流逝。

“没办法。”深绘里说。

“你是说回答很少呢?还是说她丧失了呢?”

深绘里没有回答。

天吾不再坚持,将红茶倒进两只茶杯。“要砂糖吗?”

“一小勺。”深绘里回答。

“要不要柠檬或牛奶?”

深绘里摇摇头。天吾舀了一勺砂糖倒进茶杯里,缓缓搅拌,然后放在少女面前。他自己端起什么都没放的红茶杯,坐在了桌子对面。

“你喜欢性交。”深绘里问。

“喜欢跟女朋友性交吗?”天吾换成了普通的疑问句。

深绘里点点头。

“我想是喜欢。”天吾说,“跟自己有好感的异性性交。大多数人都喜欢这个。”

而且,他在心中想,她很擅长这个。就像哪个村子里都有个擅长灌溉的农夫,她擅长性交,喜欢尝试各种方法。

“她不来,你寂寞吗。”深绘里问。

“大概吧。”天吾回答,接着喝了口红茶。

“因为不能性交。”

“这也是一个原因。”

深绘里从正面盯着天吾的脸望了一会儿。她似乎在思考性交这件事。但不用说,她究竟在思考什么,谁也无法知道。

“肚子饿了吗?”天吾问。

深绘里点点头。“从早上起几乎没吃过东西。”

“我来做饭。”天吾说。他自己从早上起也几乎没吃过东西,觉得饥肠辘辘。还有一个理由:除了做饭,他暂时想不出该做什么事。

天吾淘米,打开电饭煲的电源,在米饭煮好前做了裙带菜葱花味噌汤,烤了竹荚鱼干,从冰箱里拿出豆腐,用生姜泥做佐料。还磨了萝卜泥。将昨天剩下的蔬菜用铁锅热了热。再添上腌芜箐和梅干。身材魁梧的天吾忙前忙后,又小又窄的厨房越发显得狭窄,但他并未感到不便。长期以来,他习惯了用手头的东西凑合着生活。

“对不起,我只会做这种简单的饭菜。”天吾说。

深绘里仔细观察着天吾在厨房里娴熟地忙碌,兴趣盎然地来回望着排列在桌上的劳动成果,说:“你很会做菜。”

“这么多年,我一直过着单身汉的日子。一个人两三下做好饭,一个人两三下吃完就好。习惯了。”

“你总是一个人吃饭。”

“是啊。难得像这样,和谁面对面坐着一起吃饭。我和那个女人倒是每个星期一次,一起在这里吃午饭。不过和别人一起吃晚饭,回想起来,真是好久没有过了。”

“紧张吗。”深绘里问。

天吾摇摇头。“不,不觉得紧张。不过是一顿晚饭。只是觉得有点怪。”

“我一直是和好多人一起吃饭。因为我从小就跟大家一起生活。到老师家以后,也是和各种各样的人一起吃饭。老师家里总是有客人来。”

深绘里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句子来,还是第一次。

“不过在藏身处,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吃饭吧?”

深绘里点点头。

“你一直躲着的藏身处,在什么地方?”天吾问。

“很远。是老师帮我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