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maru说:“第一,当你接过手枪时,没有确认枪里有没有装子弹;如果装了子弹,就要看枪有没有关上保险。还有一个,你把枪接过去之后,尽管只有一瞬间,却曾经把枪口朝向我。两个都是绝不容许的错误。还有,你不打算开枪时,手指最好不要伸进扳机护圈。”
“明白了。今后我会当心的。”
“除非有紧急情况,在摆弄、交接、运送枪支时,原则上枪膛里不能有一粒子弹。而且,你只要一看见枪支,原则上就该认为它是装好子弹的,直到你弄清的确没装为止。枪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杀人伤人的。你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也许会有人嘲笑我这么说是太谨慎了。但真会发生无谓的事故,因此丧命或受重伤的家伙,总是那些嘲笑别人太谨慎的人。”
Tamaru从上衣口袋中取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七发崭新的子弹。他把这些放在桌上。“你看清楚了,现在子弹没有装进去。弹匣虽然装在枪上,里面却是空的。枪膛里也没有子弹。”
青豆点点头。
“这是我个人送给你的礼物。只是,如果你最后没有用,希望你原样还给我。”
“那当然。”青豆用干涩的声音应道,“你一定是花了一笔钱才弄到手吧?”
“这种事你不必介意。”Tamaru说,“你必须介意的事还多着呢。我们来谈谈这些。你开过枪吗?”
青豆摇摇头。“一次也没有。”
“其实比起自动手枪,左轮手枪用起来更容易。尤其是对外行来说。它构造简单,用法又简便易记,还很少失误。只是性能较好的左轮手枪太占地方,不方便携带。所以还是自动手枪方便。这是赫克勒-科赫的HK4。德国造,卸去子弹后重四百八十克。又小又轻,九毫米短弹却威力极强。而且后坐力小。虽然在射程较长时,对命中率不能有太高期望,但正好适合你考虑的那种目的。赫克勒-科赫尽管是一家战后才成立的枪械制造商,HK4的原型却是战前就广为使用、得到公认的毛瑟HSc。从一九六八年生产至今,仍然广受好评,所以值得信赖。这把枪虽然不是新枪,但用的人好像很懂行,保养得很好。枪就像汽车一样,和崭新的新货相比,反倒是恰到好处的二手货更可以信赖。”
Tamaru从青豆手上接过手枪,将使用方法告诉她。如何关上和打开保险。如何打开弹匣卡榫,退出弹匣,再装上去。
“在退出弹匣时,一定要先关上保险。打开弹匣卡榫,退出弹匣,把套筒往后拉,退出枪膛里的子弹。现在枪膛里没有子弹,当然不会有东西弹出来。然后套筒会一直呈拉开状态,这样扣一下扳机,套筒就会闭合。这时击锤仍然处于待发状态。你再次扣动扳机,击锤就会下来。然后再装上新弹匣。”
Tamaru熟练地迅速完成这一连串动作。然后又做了一次,这一次是缓慢地确认每一个动作。青豆目不转睛地看着。
“你来试试看。”
青豆小心翼翼地退出弹匣,拉开套筒,清空枪膛,放下击锤,再次装上弹匣。
“这样就行。”Tamaru说。然后从青豆手中接过枪,退出弹匣,将七发子弹谨慎地装填进去,咔嚓一声装上弹匣。再拉动套筒,将子弹送进枪膛。然后推下枪身左侧的推杆,关上保险。
“你把刚才那些动作再做一遍。这次是装满了实弹。枪膛里也有一发。虽然已经关上保险,但照样不能将枪口朝向别人。”Tamaru说。
青豆接过装满子弹的手枪,感觉重量有所增加,不像刚才那么轻了。其中不容置疑地飘漾着死亡的气息。这是为了杀人精心制造出来的器具。她腋下渗出汗水。
青豆再度确认保险已经关上,打开卡榫退出弹匣,放在桌上。然后拉开套筒,弹出枪膛里的子弹。子弹发出啪嗒一记干燥的声响,掉在木地板上。扣动扳机合上套筒,再次扣动扳机,将打开的击锤复位。随后用颤抖的手拾起掉在脚边的九毫米子弹。喉咙发干,呼吸时感到丝丝疼痛。
“对第一次做的人来说不算坏。”Tamaru一面把那颗掉下去的九毫米子弹再次压进弹匣,一面说,“不过还必须进行大量练习。你的手也在发抖。这个装卸弹匣的动作,你每天都得反复练习好多遍,让身体牢牢记住枪的触感。要像刚才我做给你看的那样,能得心应手地迅速完成动作。哪怕是在黑暗中,也能不出差错地完成。虽然你不需要中途更换弹匣,但这个动作对摆弄手枪的人来说,是基本中的基本。必须牢牢掌握。”
“不需要进行射击训练吗?”
“你并不是要用它射杀别人,而是开枪打自己,是不是?”
青豆点头。
“那就不必进行射击训练。你只要学会怎样装子弹,怎样打开保险,以及熟悉扳机的分量就行了。别的不说,你打算在哪儿练习射击呢?”
青豆摇摇头。她想不出可以练习射击的地方。
“另外,你说要开枪打自己,那你准备怎么开枪呢?演示给我看看。”
Tamaru将装好子弹的弹匣装在枪上,确认保险装置已关上,递给青豆。“保险关上了。”他说。
青豆把枪口贴在太阳穴上。有一种钢铁的冰凉感。Tamaru看了,缓缓地摇了几下头。
“我不是说难听的:最好别冲着太阳穴开枪。要想从太阳穴这里打穿脑浆,可比你想象的困难得多。一般来说,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手肯定会发抖,而手一发抖,产生反作用力,弹道就会偏斜。头盖骨被削去了半边人却没死,这种情况居多。你不想变成那个样子吧?”
青豆默默地点头。
“战争终结之际,东条英机在眼看要被美军抓获时,将枪口对准了自己,打算射穿心脏,结果一扣扳机,子弹却射偏了,打中腹部,没死成。好歹也做过职业军人的最高指挥官,居然连用手枪自杀都做得不像样!东条立即被运往医院,在美国医师小组的精心照料下恢复了健康,被送上法庭处以绞刑。死法好狼狈。对一个人来说,临终之际可是大事啊。无法选择如何出生,但可以选择如何死。”
青豆咬了咬嘴唇。
“最可靠的,是把枪身塞进嘴巴,从下往上把脑浆打飞。就像这样。”
Tamaru从青豆手上接过手枪,实际演示给她看。明知已关上保险,这光景还是让青豆紧张。仿佛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困难。
“这样也不是万无一失。没死成却落得个悲惨下场的家伙,我就认识一个。在自卫队里,我们曾经在一起待过。他把来复枪塞进嘴巴,把汤匙捆在扳机上,用双脚的大拇指踩了下去。大概是枪身抖动了一下,他没能爽快地一死了之,反而变成了植物人。就那样活了十年啊。一个人要了断自己的生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和电影可不一样。在电影里,人人都是说自杀就自杀,也不觉得疼,就轻易地一命归西。现实却不是那么回事。人没死成,躺在病床上,大小便一淌就是十年哦。”
青豆又默默地点头。
Tamaru从弹匣和枪膛里取出子弹,放进塑料袋收好,然后将枪和子弹分开交给青豆。“没装子弹。”
青豆点点头,接过来。
Tamaru说:“我不说难听的。想办法活下去才是最聪明也最现实的。这是我的忠告。”
“明白。”青豆用干涩的声音答道。然后用头巾把粗糙的机械般的赫克勒-科赫HK4裹好,放在挎包底层。装有子弹的塑料袋也收进了挎包夹层。挎包猛增了五百多克重量,形状却毫无变化。果然是把小巧的手枪。
“业余人士不该摆弄这种东西。”Tamaru说,“从经验来看,大多不会有好结果。不过你大概应付得了。你有些地方很像我。到了紧要关头,能让规则优先于自己。”
“大概是因为自己其实不存在吧。”
Tamaru未发一言。
“你在自卫队里待过?”青豆问。
“待过。是在最<b>严格</b>的部队里。被迫吃过老鼠、蛇和蝗虫。不是不能吃,但绝不是好吃的东西。”
“后来又干过什么?”
“各种各样的事。保安,主要是警卫。有些时候说成保镖更贴切。我不适合团队作战,因此主要是自己干。迫不得已时还在黑社会混过,虽然时间不长。在那里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事,那种普通人一辈子连一次都不可能见识的事。总算没有陷得太深。我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自己一脚踩偏。我这个人性格十分谨慎,也不喜欢黑社会。所以我告诉过你,我的经历是清白的。然后我就到这里来了。”Tamaru笔直地指着脚下的地面说,“从此,我的人生在这里安定下来。虽然我活着并不只是为了追求生活的安定,但只要有可能,我就不想失去现在的生活。因为想找到喜欢的职位可没那么简单啊。”
“当然。”青豆应道,“但是,我真的可以不付钱吗?”
Tamaru摇摇头。“不要钱。这个世界不是依靠钱,而是依靠情分转动的。我讨厌欠别人的情,所以要尽量多施恩与人。”
“谢谢你。”青豆说。
“万一警察追问手枪的来源,不希望你说出我的名字。就算警察来找我,我也会全部否认,哪怕严刑拷打,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东西。但是,如果夫人被卷进去了,我可就丢脸了。”
“我当然不会说出你来。”
Tamaru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纸片,递给青豆。那张便条纸上写着一个男人的名字。
“你在七月四日这天,在千驮谷车站附近一家叫‘雷诺阿’的咖啡馆里,从这人手中收下了手枪和七发子弹,并付给他五十万元现金。你想搞到一把手枪,这人是听说后主动联系你的。如果警察找到他,他会爽快地承认罪行,然后在监狱里待上几年。你不必说得更多了。只要证实手枪的来源,警察就算挣足了面子。然后,你或许会以违反枪械管制法的罪名被判短期徒刑。”
青豆把纸片上的名字记下来,又还给Tamaru。他将纸片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
Tamaru说:“刚才我也告诉过你,我性格十分谨慎。难得信赖别人,就算信了,也不会百分之百地信任。做事绝不会顺其自然。不过我最希望的,还是手枪原样再回到我这里。那样给谁都不会带来麻烦。谁都不会死,谁都不会负伤,谁都不会去坐牢。”
青豆点点头,说:“你是说,要和契诃夫小说的写法反着干,是吗?”
“是的。契诃夫是位了不起的作家,但是,他的方法当然不见得是唯一的方法。故事里出现的枪不一定都得开火。”Tamaru说,随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歪了一下脸,“哎呀,差点把大事忘了。我得给你传呼机。”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小的装置,放在桌上。上面安着一个用来夹在衣服或裤带上的金属夹。Tamaru拿起电话听筒,按了一个三位数的快捷键,响起三次呼叫声,传呼机接收到信号后,开始发出断续的电子音。Tamaru将音量调整到最大,按下开关,关掉了呼叫声。他眯着眼确认发信人的电话号码显示在了画面上,便递给青豆。
“尽量一直带在身上。”Tamaru说,“至少不要离它太远。铃声一响,就说明我有讯息给你。重要讯息。我不会为了寒暄拨这个号码。你马上给上面显示的号码打电话,一定要用公共电话打。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有什么行李,最好存放在新宿车站的投币式寄存柜里。”
“新宿车站。”青豆复述道。
“这话也许不用多说了——尽量轻便一点。”
“当然。”青豆回答。
青豆一回到家,就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从挎包中取出赫克勒-科赫HK4和子弹。然后坐在餐桌前,反复练习装卸空弹匣。随着一次次重复,速度越来越快。动作中产生了节奏,手也不再抖了。然后她把手枪裹在穿旧的T恤中,藏进一只鞋盒,塞到壁橱深处。装着子弹的塑料袋则放进衣架上挂的雨衣的暗袋。喉咙渴得厉害,便从冰箱里拿出冰镇大麦茶,一口气喝了三杯。肩膀的肌肉由于紧张而僵硬,腋下散发出和平时不同的汗味。仅仅是意识到自己如今持有一把手枪,对世界的看法便会有所不同。周围的风景平添了一抹未曾见惯的奇异色彩。
她脱去衣服,冲了个澡,冲去令人生厌的汗味。
<b>不一定每把枪都得开火</b>。青豆一边淋浴,一边这么告诫自己。枪不过是道具而已,而我生活的并不是故事世界。这是一个充满了破绽、矛盾和扫兴结尾的现实世界。
之后的两个星期平安无事地过去了。青豆一如既往,去体育俱乐部上班,教授武术和肌肉舒展。不能改变生活模式。老夫人要她做的,她尽量严格遵守。回到家里,一个人吃完晚饭后,便将窗帘拉上,坐在餐桌前独自练习操作赫克勒-科赫HK4。那份重量、硬度和机油的气味,那份暴力性与静寂,渐渐化作她躯体的一部分。
她还用丝巾蒙住眼睛,练习操作手枪。并学会了不用眼睛看,也能迅速装填弹匣、关上保险、拉开套筒。每个动作生出的简洁而富于节奏感的声响,听上去十分悦耳。在黑暗中,她渐渐分辨不出手中的道具发出的声响,与听觉认知的东西有何不同。她这个存在与她的动作之间,界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无影无踪。
每天一次,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将装填实弹的枪口塞进嘴里。牙齿前端感受着金属的坚硬,脑中浮想起自己的手指扣动扳机的情形。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她的人生便告终结。在下一个瞬间,她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说:几个必须注意的要点。手不能颤抖。牢牢承受住后坐力。不害怕。最为重要的,是不犹豫。
青豆想,想下手的话,此刻就能做到。只要将手指向内侧移动一厘米即可。简单至极。真想这么做。但她改变了主意。把手枪从嘴中抽出,让击锤复位,关上保险,放到洗脸台上。在牙膏和发刷之间。不,现在还太早。在此之前我还有事非做不可。
她按照Tamaru的叮嘱,一直把传呼机别在腰间,睡觉时则放在闹钟旁。准备不管它何时响起,都能立即行动。但传呼机毫无响动。又过去了一个星期。
鞋盒里的手枪。雨衣暗袋里的七颗子弹。始终保持缄默的传呼机。特制的冰锥。足以致命的尖细的针尖。塞在旅行包中的随身物品。还有等待着她的新面孔、新人生。放在新宿车站投币式寄存柜中的一捆捆现金。青豆在这些东西的氛围中,送走了盛夏的一个个日子。人们进入了真正的暑假,许多商店都放下了铁制卷帘门,路上行人寥寥,车辆也大大减少,街头静悄悄的。似乎常常会迷失自己,不知身在何处。<b>这是真正的现实吗</b>?她问自己。然而,假如这不是现实,又该去何处寻找现实?她一无所知。因此只能暂且承认这就是唯一的现实,并倾尽全力,设法度过这眼前的现实。
死并不可怕。青豆再次确认。可怕的是被现实超在前面,是被现实抛在身后。
已经准备就绪,精神也整理就绪。只要来自Tamaru的指令一到,随时都能马上出门。然而指令迟迟不来。日历上的日期已经接近八月底。夏天很快就要过去,窗外,蝉正在挤出最后的鸣声。分明感觉每个日子都长得可怕,但为何一个月竟如此迅速地逝去了呢?
青豆从体育俱乐部下班回到家,立刻把吸足汗水的衣服脱下扔进洗衣篮,只穿着短背心和短裤。午后下了一场猛烈的阵雨。天空一片漆黑,小石子大小的雨粒发出响声敲击着地面,一时雷声轰鸣。阵雨过去,留下了被水浸漫的道路。太阳卷土重来,竭尽全力蒸发着雨水,都市被游丝般的蒸气笼罩。傍晚云朵再度出场,用厚厚的幕幔遮蔽了天空。看不见月亮的身影。
开始准备晚餐前,有必要休息一会儿。她喝下一杯冰凉的大麦茶,吃着预先煮好的毛豆,在餐桌上摊开晚报。从头版开始浏览新闻,依次逐页翻阅。没发现令人感兴趣的报道,一如平时的晚报。然而,翻开社会版时,亚由美的头像首先飞进她的眼帘。青豆倒吸一口冷气,脸扭曲了。
起初她想,这不可能。我把一个面容相似的人误认为亚由美了。亚由美不可能如此张扬地被报纸大肆报道,甚至还配上照片。但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她熟悉的那位年轻女警察的脸,是偶尔一起举行小小性爱盛宴的搭档。在这张照片里,亚由美面带一丝微笑。那是一种生硬的人工式微笑。现实中的亚由美会露出满脸更自然、更爽朗的微笑。而这张照片看上去似乎是为公家的影集拍摄的。那生硬中仿佛隐含着某种险恶的因素。
如果可能,青豆不愿读这篇报道。因为看一眼照片旁的大标题,就大体能察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得不读。这就是现实。不管是什么样的事,都不可能绕过现实,视若无睹。青豆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读完了那篇文章。
中野亚由美,二十六岁。单身。家住东京市新宿区。
在涩谷某宾馆的房间内,她被人用浴袍腰带勒住脖颈杀害。全身赤裸。双手被手铐锁在床头。为了防止她喊出声,口中还塞着她的衣物。宾馆工作人员中午前去检查客房时,发现了尸体。昨夜十一点前,她和一个男人进入宾馆客房,男人在黎明时分单独离开了。住宿费是预付的。在这个大都市里,这样的事件屡见不鲜。大都市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便能产生热量,有时会演化为暴力的形式。报纸上充斥着这一类事件。但其中也有不寻常的部分。遇害女子是在警视厅供职的警察,而被认为是用于性游戏的手铐,是正式的官方配给品,并非情趣用品商店里出售的那种粗陋的玩具。理所当然,这成了令人瞩目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