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只这个。”指挥说,“按你说的,保持石板和盖子移开后的原来状态。什么都没有动。”
“奇怪!”免色自言自语似的说,“不过,真的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拿起盖子马上给你那边打电话,没下到里面去。这完完全全是开盖后原来的样子。”指挥回答。
“当然。”免色以干涩的语声应道。
“或者本来是井也不一定。”指挥说,“填了以后看上去就成了这样的洞。不过,作为井来说口径未免过大,周围石壁砌得也太精致,所下功夫是很不得了的。噢,一定是因为有什么重要目的,才费这么大麻烦的吧?”
“下去看看也可以的?”免色对指挥说。
指挥有些困惑。随即显出为难的脸色说道:“这个嘛——,我先下去看看吧,毕竟要是有什么就不好了。我看了也什么都没有,你再随后下去。这样好吗?”
“当然好!”免色说,“就这样好了!”
作业员从卡车上拿来折叠式金属梯,展开放去下面。指挥戴上安全帽,顺梯下到大约两米半下面的土底,四下打量片刻。他先往上看,然后用手电筒仔细查看周围石壁和脚下。地面放的铃那样的东西观察得分外仔细。但手没有碰它,仅仅观察。接着用作业靴底往地面蹭了几次。“嗵嗵”用靴后跟使劲蹬。做了几次深呼吸,嗅气味。他在洞内一共停了五六分钟——也就五六分钟——然后慢慢顺梯子爬上地面。
“好像没有危险。空气也正常,怪虫子什么的也没有。洞底也硬硬实实。下去没有问题。”他说。
为了便于行动,免色脱去雨衣,一身法兰绒衬衣和卡其裤,手电筒用带子吊在颈下,爬下金属梯。我们从上面默默注视。指挥用聚光灯的光照着免色脚下。免色站在洞底,仿佛窥看动静好一会儿一动不动。而后手摸石壁,弓身确认地面触感。再把地面上放的铃铛样的东西拿在手里,用手中的手电筒光细细看了又看。随即轻摇几下。他一摇,发出的不折不扣是那个“铃声”。确切无疑。是谁深更半夜在这里摇铃来着。但那个谁 已不在这里。唯独铃声剩了下来。免色一边看铃一边摇了几次头,仿佛说不可思议。接着他再次仔细查看四周墙壁,好像怀疑会不会哪里有秘密出入口。然而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随后朝上看地上的我们,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脚蹬梯子,伸出手把铃那样的东西朝我递来。我弯腰接过。旧木柄整个沁了冷冷的潮气,湿乎乎的。我像免色刚才那样轻摇一下,声音意外清脆。什么做的不知道,但金属部分显然丝毫无损。脏了,但没有生锈。尽管在潮湿的泥土中放了漫长年月,却没有生锈。为什么呢?原因不得而知。
“那是什么呢,到底?”指挥问我。他四十六七岁,敦敦实实的小个头男子。晒黑了,淡淡生着没有打理的胡须。
“这——这是什么呢?看上去也像是过去的佛具。”我说,“反正像是年代相当久远的东西。”
“这是你们要找的东西?”
我摇头道:“不,和我们预想的有点儿不一样。”
“可这场所也足够不可思议的。”指挥说,“用嘴是很难说,不过这个洞总好像有一种神秘气氛。到底是谁为了什么造这东西的呢?想必是过去造的,把这么多石块运到山上堆起来应该要很多劳力的。”
我什么也没说。
不久,免色从洞口上来。他把指挥叫到身旁,两人就什么交谈了很长时间。那当中我手拿铃站在洞旁。也想下到石室看看,又转念作罢。虽然不是雨田政彦,但最好还是少做多余的事。能够置之不理的,置之不理或许不失为上策。我把手中的铃暂且放在小庙前面,又在裤子上擦了几下手心。
免色走来对我说:“请他们对整个石室详细检查。乍看似乎只是普普通通的洞穴,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边边角角彻底检查。可能会发现什么。我倒是觉得什么也没有。”免色说。我看了看小庙前放的铃。“不过只有这铃剩下来也是奇妙啊!本来应该有谁在里面深更半夜摇响这铃才是……”
“或者铃自己随便响也未可知。”我说。
免色微微笑道:“倒是很有趣的假设,可我不那么看。有谁从这洞底以某种意志传送信息,向你,或者向我们,再或者向不特定的许多人。然而那个谁简直像烟一样无影无踪。或者从那里钻出去了。”
“钻出去了?”
“吱溜溜,趁我们一眼没注意。”
我不能很好理解他的意思。
“毕竟灵魂是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免色说。
“你相信灵魂的存在?”
“你相信吗?”
我一下子回答不上来。
免色说:“我相信无需相信灵魂实际存在之说。但反过来说,也等于相信无需不相信灵魂实际存在之说。说法固然多少有些绕弯子,但我想说的你能明白吧?”
“模模糊糊。”我说。
免色拿起我放在小庙前面的铃,朝空中摇响了几次。“大概一个僧人在那地下一边摇这东西念佛一边停止呼吸。在被掩埋的井底,在压上重重的盖子漆黑一团的空间,非常孤独地,而且偷偷地。至于是怎样的僧人,我不知道。了不起的和尚?或者普通狂热信徒?但不管怎样,有人在上面建了石冢。后来有怎样的经过不晓得,但不知何故他在此实施入定的事似乎被人们忘个精光。一次发生大地震,石冢塌了,成了普普通通的石堆。小田原附近有的地方在一九二三年关东大地震时受害非常严重——说不定是那时候的事。结果一切被吞入遗忘之中。”
“果真那样,那么,即身佛——也就是木乃伊——到底消失去了哪里呢?”
免色摇头道:“不清楚。没准有人在某个阶段挖洞带出去了。”
“那可是要把这些石头全都挪开再堆回来的。”我说,“到底是谁在昨天深夜摇这铃的呢?”
免色再次摇头,随即浅浅一笑。“得得,搬来这么多器械挪开沉重的石堆打开石室,结果弄明白的,似乎仅仅是我们归终什么也没明白这一事实。勉强到手的,只有这个古铃!”
无论怎么仔细检查,这石室都没发现有任何机关。不外乎用古旧的石壁围起来的深两米八、直径一米八左右的圆形洞穴(他们正式测量了尺寸)。挖掘车被装上卡车,作业员收拾好各种工具用品搬回去了。剩下来的唯有敞开的洞和金属梯。现场指挥出于好意把梯子留了下来。洞口横了几块厚板以免有人不慎掉进洞去。为了不让强风刮走,板上还作为镇石压了几块石头。原来的木格盖太重了搬不动,就照样扔在附近地面,上面蒙了塑料布。
免色最后求指挥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这项作业。他说这是在考古学上有意义的东西,在适于公布的时期到来之前要向社会保密。
“明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也跟大家敲定别多嘴多舌。”指挥以严肃的神情说。
人们和重型机械撤离而一如平时的静默随即压来之后,掘开的场所俨然动了大外科手术的皮肤,看上去惨不忍睹。炫示盛况的芒草丛被碾得体无完肤,黑乎乎湿漉漉的地面上,履带辙化为一道缝线遗痕留了下来。雨已完全止息,天空依然布满了无间隙的单调的灰云。
我看着重新堆在别处地面的石堆,心里不能不后悔:不做这种事就好了 !应该原封不动留在那里!而另一方面,不得不做 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那深夜莫名其妙的声音,我不可能永远听下去。话虽这么说,倘不碰上免色这个人,我也不至于有挖那个洞的手段。正因为他安排了业者,并且负担了费用——多大数额我估算不出——这番作业才成为可能。
但是,我这样结识免色这一人物而导致如此大规模“发掘”的结果,当真是巧合 吗?仅仅是偶然的势之所趋吗?事情岂不过于顺利?莫非那里早有类似剧本那样的东西预备好了?我一边怀揣这样几个没有着落的疑问,一边同免色一起回到家中。免色手拿挖出的铃。行走之间一直没放手,似乎想从其触感中读取某种信息。
回到家,免色首先问我:“这铃放在哪里呢?”
铃放在家中哪里合适,我也琢磨不好。于是决定暂且放在画室里。把这莫名其妙的东西放在同一屋檐下,作为我是有些不大情愿的,但毕竟不能一把甩到外面去。大约是里面有灵魂的宝贝佛具,不能轻率对待。所以决定拿进不妨可以说是一种中间地带的画室——这个房间有自成一体的独立意味。我在排列着画材的狭长板架上腾出一个位置,摆在那里。往插有画笔的马克杯子旁边一放,看上去也颇像用来作画的特殊用具。
“匪夷所思的一天啊!”免色对我搭腔。
“一天整个报销了,抱歉!”我说。
“哪里,没那回事。对于我实在是兴味盎然的一天。”免色说,“况且,并不意味一切到此终了,是吧?”
免色脸上浮现出仿佛遥望远方的令人费解的神情。
“就是说,还会发生什么的?”我问。
免色字斟句酌:“说是很难说得清,不过这可能不过是开端罢了,我觉得。”
“仅仅是开端?”
免色把手心直直地向上翻起。“当然不是说有把握。也可能就这样平安无事,只说一句匪夷所思的一天啊就一了百了——这样怕是再好不过的。可是细想之下,事情还一个都没解决。好几个疑问仍照样剩在那里。而且是几个重大疑问 。往下还会发生什么的预感在我可是有的。”
“关于那个石室?”
免色把视线投向窗外。少顷说道:“至于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说到底,无非是预感而已。”
然而免色的预感——或者预言——可谓弹无虚发。如其所言,这一天仅仅是开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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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乔治·塞尔(George Szell,1897—1970),美国指挥家。出生于匈牙利,在奥地利接受音乐教育,早年艺术活动主要围绕德奥地区进行,善于指挥德奥体系风格作品。16岁指挥维也纳交响乐团。1946年起担任克利夫兰交响乐团音乐指导与常任指挥,直至逝世,并将该乐团带入美国“五大交响乐团”行列。
(2) 拉斐尔·德鲁伊安(Rafael Druian,1923—2002),美国小提琴演奏家、指挥家和音乐教育家。曾在乔治·塞尔指挥时期的克利夫兰交响乐团和皮埃尔·布列兹指挥时期的纽约爱乐乐团担任首席小提琴手。
(3) 塞隆尼斯·蒙克(Thelonious Monk,1917—1982),美国爵士乐钢琴家和作曲家。首创20世纪40年代的现代爵士乐,其作曲和钢琴风格对现代爵士乐产生影响。曾作为爵士音乐家登上《时代》杂志封面。
(4) 塞隆尼斯·蒙克1957年于纽约录制并发行的一张专辑。
(5) 柯曼·霍金斯(Coleman Hawkins,1914—1969),美国爵士乐演奏家,爵士乐历史上第一位重要的次中音萨克斯管演奏家,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演奏家之一。其音乐以缺乏和声和弦结构为特点。
(6) 约翰·克特兰(John Coletrane,1926—1967),美国爵士乐演奏家,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萨克斯管演奏家之一,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音乐革新家,对六七十年代的爵士乐坛产生了巨大影响。曾和塞隆尼斯·蒙克合作,是一名优秀的次中音萨克斯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