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的萨姆沙(2 / 2)

“谈不上多好。”女孩说,“在这里马上修不好,锁的种类有点儿特殊。只能拿回家让我父亲或哥哥看看。若是他们,有可能修好。但我无能为力。我只是见习工,只能修普通锁。”

“原来是这样。”萨姆沙说。这个女孩有父亲和几个哥哥,而且全家都是锁匠。

“本来该由我父亲或哪个哥哥来这里的。可是,喏,你也知道,一下子出了乱子。所以,作为替代我被打发来了。毕竟全城到处是检查站。”

说罢,她用整个身子叹了口气。

“这么离奇的破坏方式是怎么做到的呢?谁干的不晓得,但只能认为是用什么特殊器具把锁头内部搞坏了。”

女孩再次一下下用力扭动身体。她一扭身体,双臂就好像以特殊姿势游泳的人那样一圈圈立体旋转。不知何故,这一动作吸引和强烈摇撼着他的心。

“有个问题问一下可以吗?”萨姆沙一咬牙向女孩问道。

“问题?”女孩以充满怀疑的目光反问。“问什么我不晓得,问问看。”

“那么时不时扭动身体,那是为什么呢?”

女孩微微张嘴看着萨姆沙。“扭动?”她就此思索片刻。“指这个?”女孩一下下实际扭动着给他看。

“是的。”萨姆沙说。

女孩用一对石子般的眼睛盯视萨姆沙好一阵子。然后似乎兴味索然地说:“胸罩和身体不吻合。如此而已。”

“胸罩?”萨姆沙问。这个词同他具有的任何记忆都对不上号。

“胸罩。知道的吧?”女孩不屑似的说。“还是说你认为佝偻女人戴胸罩莫名其妙?比如说厚脸皮什么的?”

“佝偻?”这个单词也被他意识中渺茫的空白领域吸了进去。她在说什么呢?萨姆沙完全理解不了。但总得说点什么。

“不不,我根本没那么想。”他小声辩解。

“跟你说,我也是好端端长着两个乳房的,也需要用胸罩好好托住。又不是母牛,我可不想走路时摇摇颤颤的。”

“那当然。”萨姆沙附和道,尽管还是理解不好。

“但因为是这种体形,所以不能和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毕竟和一般女人的体形多少有所不同。这样,就得时不时这么扭动几下身体来调整位置。作为女人活下去,比你想的难熬得多,这个那个的。从后边左一眼右一眼看这个,可觉得好玩?有意思?”

“哪里,谈不上有意思。只是忽然觉得奇怪——为什么总那样呢?”

胸罩是托乳房的用具,佝偻是指她独特的体形,萨姆沙这么推测。关于这个世界,要学的东西实在数不胜数。

“我说,你怕是在拿人开心吧?”女孩说。

“我没拿人开心。”

女孩歪起脖子,看着萨姆沙,得知他绝对没有拿自己开心。恶意也好像没有。估计是智商没有顺利启动,她想。但教养似乎不差,而且一表人材。年龄三十上下。无论怎么看都身体过瘦,耳朵过大。气色也不好,但彬彬有礼。

接下去,她发现萨姆沙身穿睡袍的小腹那里以几乎直上直下的角度向上鼓起。

“什么呀,那是?”女孩语声变得分外冷淡,“到底是什么,那个鼓包?”

萨姆沙低头注视睡袍前面胀鼓鼓隆起的部位。根据对方的语气,他推测这大概是不适于出现在人前的现象。

“原来是这样啊,你怕是对同佝偻女孩性交是怎么回事这点有兴致吧?”女孩厌恶似的说。

“性交?”这个单词也让他感到陌生。

“因为佝偻向前弯,所以你以为从后面插入再合适不过,对吧?”女孩说,“如此想入非非的家伙,世间是有不少的。而且,那种家伙全都以为我会让他们轻易得逞。不过么,很不巧,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可是不大明白,”萨姆沙说,“如果让你产生不愉快的心情,那很对不起,我道歉。请你原谅。并没有什么恶意的。病了一段时间,好多好多事情还弄不明白。”

女孩再次叹了口气。“啊,算了,晓得了。”她说,“你嘛,脑袋有点儿迟钝,可鸡鸡却生龙活虎。没办法啊!”

“对不起。”萨姆沙道歉。

“可以了,算了。”女孩无奈地说。“我家有四个不争气的哥哥,那名堂从小就看得多了,看够了。恶作剧让我看的。品行不端的家伙们!所以,说习惯也习惯了。”

女孩蹲在地板上把摆在那里的工具一个个收起,把坏了的门锁用奶油色法兰绒包好,连同工具一起小心收进黑包。然后手提黑包立起。

“门锁带回家去。请你这么讲给双亲大人。或在家修好,或彻底换新。别无他法。不过,新锁弄到手怕是要花些时间的。双亲大人回来,就这样告诉一声。明白了?能好好记住?”

萨姆沙说能记住。

女孩在前头慢慢下楼。萨姆沙一步一挪跟在后面。下楼当中的两人姿势恰成鲜明对比。一人近乎四肢着地,一人身体不自然地后仰。然而两人大体以同样速度往楼下走去。这当中萨姆沙也尽可能努力消除“鼓包”,但那东西死活不肯恢复原状。尤其从背后看她行走的样子,他的心脏发出又干又硬的声响。从那里汹涌而来的新鲜的热血,不屈不挠地维持他的“鼓包”。

“刚才也说了,本应由我父亲或哪个哥哥来这里才是。”女孩在门口说,“问题是大街小巷全是拿枪的士兵,到处都有大大的坦克严阵以待。特别是,所有桥头都设了检查站,很多人被带去哪里。所以,家里的男人不能外出。一旦被发现带走,就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危险得不得了。这才由我跑来。一个人穿过布拉格城。我嘛,谁都不会在意的吧!即使我这样的人偶尔也是能派上用场的。”

“坦克?”萨姆沙怔怔重复道。

“很多很多坦克,上面有大炮和机关枪的家伙。”说到这里,女孩用手指着萨姆沙的鼓包,“你的大炮倒也够神气活现的,但那家伙比你的还要大还要硬还要凶暴。但愿你的家人全都平安回来。照实说,你怕也不晓得的吧?”

萨姆沙摇头。去哪里了都不知道。

“还能见到你吗?”萨姆沙鼓足勇气问。

女孩缓缓歪起脖子,不无疑惑地向上看着萨姆沙。“你、还想见我的?”

“嗯,还想见你一次。”

“鸡鸡还那么翘着?”

萨姆沙目光再次回到那个鼓包。“倒是解释不好,可我觉得这东西和我的心情没有关系。估计是我的心脏问题。”

“嗬,”女孩赞叹似的说,“心脏问题?妙趣横生的见解。这可是头一次听说。”

“因为我对它全然奈何不得。”

“你是说跟性交无关?”

“没考虑性交。真的。”

“鸡鸡那么硬那么大,仅仅是心脏问题,和考虑性交无关——你想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萨姆沙点头。

“能向神明发誓?”女孩问。

“神明。”萨姆沙说。对这个单词他也无动于衷。他就这样沉默良久。

女孩有气无力地摇头。并且再次一下下立体式扭了扭身子,调整胸罩位置。“啊,算了,不说神明了。神明肯定几天前离开布拉格了。想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所以忘掉神明好了。”

“还能见到你吗?”萨姆沙重复一句。

女孩扬起一侧眉毛,脸上浮现出仿佛注视云雾迷蒙的远方风景的表情。

“你是说你还想见我?”

萨姆沙默然。

“见我又怎么着?”

“想两个人好好说话。”

“比如说什么话?”女孩问。

“种种样样的话,许许多多的话。”

“光是说?”

“有许多想问你的事。”萨姆沙说。

“关于什么的?”

“关于世界结构,关于你,关于我。”

女孩就此思考片刻。“不仅仅是想把那个插进那里?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那么回事。”萨姆沙斩钉截铁。“只是觉得我和你好像有很多非说不可的话。关于坦克,关于神明,关于胸罩,关于锁。”

深深的沉默一时降临两人中间。某人拖着板车那样的东西从房前通过的声音传来耳畔。一种令人窒息般的、凶多吉少的声音。

“不过,是不是呢?”女孩慢慢摇晃脖子说。但语声不像刚才那么冷淡了。“对我来说,你长得过好。即使双亲大人,怕也不欢迎自己的宝贝儿子跟我这样的女孩交往。何况,眼下这城里满是外国坦克。谁都不晓得往下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

往下会怎么样,那种事萨姆沙当然也不知道。将来的事自不用说,即使现在的事、过去的事,他都几乎无法理解。就连衣服的穿法都不懂。

“反正过几天我想我还会顺路来这里。”女孩说,“拿门锁过来。如果修好了,就把这个拿来;如果没修好,就原物奉还。再说上门费也必须收的。那时你若是在这儿,应该还会见到。至于能不能慢慢说世界的结构,那倒是不清楚。但不管怎样,在双亲大人面前,最好把那个鼓包掩饰一下。在普通人世界里,把那东西气势汹汹暴露在人前并不是值得赞赏的行为。”

萨姆沙点头。怎么样才能使那东西避人耳目固然心中无数,但事后考虑不迟。

“可也真是怪事。”女孩一副深思熟虑的语气,“当世界本身都这么快要土崩瓦解的时候,却有人为一把坏了的门锁费心思,认认真真地前来维修。想来真是够离奇的。不这样认为?不过嘛,这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这意外属于正解。即使世界即将分崩离析,也还是应该孜孜矻矻老老实实维护事物的这种细小的存在方式——或许只有这样,人才能勉强保持正常意识。”

女孩再次大大歪起脖子,盯视萨姆沙的脸。一侧眉毛陡然扬起。而后开口道:“对了,也许我爱管闲事,二楼那个房间以前到底做什么用来着?一件家具也没放的房间上这么坚不可摧的锁。而锁又坏了——府上双亲大人对坏了的锁为什么这么在意?还有,窗口为什么用钉子钉着那么牢固的木板?莫非那里关着什么,是这样的吧?”

萨姆沙默不作声。假如有谁、有什么被关在那房间里,那么除了自己别无他人。可自己为什么非被关在那房间里不可呢?

“啊,这种事问你怕也白问。”女孩说,“差不多我该回去了。回去晚了,家里的人要担心的。他们正在为我祈祷,祈祷我平安穿过城区,祈祷士兵们放过可怜的佝偻女孩,祈祷那些家伙里边没有喜欢变态性交的家伙。毕竟被迫性交光是这条街上就已足够多了。”

我也祈祷,萨姆沙说。尽管他理解不好变态性交和祈祷是怎么回事。

随后,女孩以脊背对折的姿势提起似乎很重的黑布包,走出门厅的门。

“还能见到你吗?”萨姆沙最后又问一次。

“如果一直想见谁,迟早肯定见得到。”女孩说。这回语声里多少带有温柔意味。

“当心鸟们!”格里高尔·萨姆沙对着女孩弯曲的后背叮嘱道。

女孩回首点头。朝一侧扭歪的嘴唇看上去甚至漾出一丝微笑。

萨姆沙从窗帘缝隙看着,看着修锁女孩深深弯着身子沿鹅卵石路面越走越远。她走路的动作乍看有些别扭,但速度很快,毫无停顿。在萨姆沙眼里,那一举一动是那般富于魅力,简直就像豉母虫“吱溜溜”掠过水面。那走法,无论怎么看都比用两腿踉跄而行自然得多、合理得多。

女孩消失后不久,他的生殖器重新变软变小。一时急剧的鼓胀不觉之间无影无踪。此刻正在胯间无忧无虑乖乖下垂,一如无辜的水果。一对睾丸也在小袋中悠然歇息。他系好睡袍系带,在餐厅椅子弓身坐下,喝着所剩无几的变凉的咖啡。

原来在这里的人去了哪里。是些怎样的人不知道,想必是相当于他家人的人吧。他们因为某种缘由突然离此而去。而且有可能再不返回。世界开始土崩瓦解——这意味什么呢?格里高尔不清不楚,猜测都无从谈起。外国士兵、检查站、坦克……一切都是谜。

他所清楚的,惟独自己的心渴望再次见到那个佝偻女孩。非常想。想两人面对面开怀畅谈,想两人一点一点解开这个世界之谜。想从各个角度看她一下下立体式扭动身体调整胸罩的动作。如果可能,想用手触摸女孩身体所有部位,想用指尖感受她的肌肤、她的体温。并且想两人肩并肩在全世界各种各样的楼梯爬上爬下。

每当想起她、想起她那样子,萨姆沙胸口深处都涌起一丝暖意。并且庆幸自己不是鱼不是向日葵。用两腿走路、穿衣服、用刀叉吃东西的确是一大麻烦事。这个世界上必须记住的事也实在太多。可是,如果自己不是人而成为鱼或向日葵,那么恐怕就不能感受到这不可思议的心的温煦,他觉得。

萨姆沙在那里久久闭目合眼。像烤火一样独自静静体味那温煦。而后毅然立起,抓起黑漆手杖朝楼梯走去。他要重新上楼,设法学会衣服的正确穿法。这是当务之急。

这个世界等待他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