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鲁佐德(2 / 2)

即便如此,山鲁佐德仍然坐在他的书桌前,只是用眼睛追着他留在笔记本上的笔迹,心情便激动起来。再这样下去,自己说不定会疯掉。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她从椅子上起身,坐在地板上,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周围依然很安静,没有一点声响。就这样,她将自己同化为海底的七鳃鳗。

“你只是进入他的房间,碰了很多东西,然后便一直一动不动地待着么?”羽原说道。

“不,不仅如此。”山鲁佐德说道,“我想要一件他的东西,想把一件他日常用的或者身上戴的东西带回家。但是,不能是重要的东西。若是重要的东西,丢了就会马上发现,对吧?所以,我决定只偷一支他的铅笔。”

“一支铅笔?”

“对。一支用过的铅笔。但是我觉得光偷不行。要是那样的话,我不就成了单纯的空宅窃贼了么?那样的话,此事为我所为的意义就没有了。我就是所谓的‘爱的窃贼’。”

爱的窃贼——羽原想道。简直就像是无声电影的题目。

“所以,作为交换,我决定留下一件信物。作为我曾经存在的证据。作为那不是简单的盗窃而是交换的声明。但是,留什么呢?我一时没能想起合适的东西。我把背包和口袋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一件适合做信物的东西。原本应该提前准备一件东西拿来的,但是之前我也没想到这一点……没有办法,我只好决定留下一根卫生棉条。当然,是还没有用过的。带着包装袋哦。因为月经快来了,所以随身带着备用的。我将卫生棉条放进最下面那个抽屉的最里面最难发现的地方。然后,这让我感到很兴奋。我的卫生棉条悄悄地放在他抽屉的最里面。可能是太兴奋了,那之后月经很快就来了。”

铅笔与卫生棉条——羽原心想。或许应该写在日志里。“爱的窃贼、铅笔和卫生棉条。”——肯定没有人能理解这是在说什么事吧。

“我当时顶多就在他家待了十五分钟左右。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私闯别人的家,而且一直担心有人突然回来,所以没能在那里待太长时间。我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然后悄悄地从他家里走出去,锁上门,将钥匙放回玄关的门垫下面原来的地方。然后去了学校,小心翼翼地拿着他用过的铅笔……”

山鲁佐德不再说话,这样停顿了一会儿。就像是在用眼睛逐一确认那时发生的每一件事。

“之后的一个星期左右,我每天都过得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山鲁佐德说道,“我用他的铅笔在笔记本上随意写字。闻它的味道,亲吻它,将脸颊贴在上面,用手搓。有时还放在嘴里用舌头舔。将铅笔拿来写字,它就会慢慢变短。虽然那令人难过,但是我也只能那么做。变短之后不能用了,再去拿一支新的就好了。我这样想道。他书桌上的笔筒里有很多用过的铅笔。而且少一支他也不会知道。他可能也不知道抽屉的最里面放着我的卫生棉条。想到这里我便兴奋不已,腰部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有小虫子在爬,奇痒难忍。为了抑制那种感觉,我只好在桌子下面将两腿并在一起,使劲揉搓膝盖。我想,即便在现实生活中他对我视而不见,即便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那也完全没有关系。因为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将他的一部分据为己有了。”

“感觉有些像诅咒性的仪式呢。”羽原说道。

“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许真的是一种诅咒性的行为。后来我读到一本那方面的书,有些感触。但是,当时我还是高中生,没有想过那么深。我当时只是被欲望冲昏了头脑。做这种事,随时都可能完蛋。如果私闯人家空宅的时候被人逮个正着,不仅会被学校开除,而且倘若事情传出去,可能都很难继续在这个城市住下去。我曾数次这样告诉自己。但是不管用。我觉得当时我的大脑已经不在正常工作的状态了。”

十天后她又旷了课,朝他家走去。上午十一点。她像上次一样,在玄关的门垫下面取出钥匙,进入他的家中,上了二楼。他的房间依然很整洁,无可挑剔,床上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山鲁佐德先拿了一支用过的长铅笔,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笔袋里,然后提心吊胆地躺在床上。她整理了一下裙子的下摆,两手并拢放在胸前,仰头看着天花板。想到他每天晚上都在这张床上睡觉,便感到心跳骤然加速,无法正常呼吸了。空气无法顺利到达肺里。嗓子干得难受,一喘气就疼。

山鲁佐德受不了,从床上起来,将床单拽整齐,然后又和上次一样,坐在地板上。“现在躺在床上还为时过早。”她告诉自己,“这对我的刺激太大了。”山鲁佐德这次在他的房间里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她将他的笔记从抽屉里拿出来大致浏览了一遍,也读了他写的读后感。那篇读后感写的是有关夏目漱石的《心》的。这是暑期阅读指定图书。稿纸上的字体工整且漂亮,很像一个优秀生写的字,而且也没有什么错别字和漏字。成绩是“优秀”。这是理所当然的。字写得这么漂亮,无论什么样的老师,即便完全不看内容,也会想要默默给一个“优秀”的评价。然后,山鲁佐德打开大衣柜,依次翻看里面的东西。他的内衣、袜子、衬衣、裤子、足球衫。每件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件破损或留有污渍的衣服。

所有衣服都保持得干净整洁。是他自己叠的呢?还是母亲叠的呢?可能是母亲吧。她对每天都可以为他做这些事的母亲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嫉妒之情。

山鲁佐德将鼻子伸进抽屉里,闻每一件衣服的味道。衣服上散发着一种经过认真洗涤和阳光晾晒的味道。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件素色的T恤,展开,将脸贴在上面。她以为衣服的腋下会有他的汗味。但是,却没有。即便如此,她仍旧长时间地将脸贴在那件T恤上,用鼻子吸入空气。她想将那件T恤据为己有。但是,那或许太危险了。所有的衣服被整理和管理得这么好。他(或者他的母亲)说不定准确地记着抽屉中T恤的数量。如果少了一件,可能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骚动。

山鲁佐德最终决定不把那件T恤带走。她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整齐地叠好,放回抽屉里。一定要小心,不能冒险。这次,除了铅笔之外,山鲁佐德决定将她在抽屉里发现的一个足球模型徽章带走。那好像是他小学时期少年足球队的徽章,是一个老物件,而且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重要。即便丢了,他可能也不会发现。或者很久之后才会发现。她顺便检查了一下自己上次偷偷放在最下面那个抽屉最里面的卫生棉条是否还在。还在那里。

如果母亲发现他抽屉的里面放着一根卫生棉条会怎样呢?山鲁佐德想象了一下。母亲看见之后会作何感想呢?是直接责问儿子:你为什么会有月经用品?告诉我原因。还是会将这件事藏在心里,进行各种负面的揣测呢?山鲁佐德完全想不出在这种情况下母亲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但是,不管怎样,她仍旧将卫生棉条搁在了那里。不管怎样说,这是她留下的第一件信物。

这次,山鲁佐德决定留下自己的三根头发,作为第二件信物。她在前一天晚上拔了三根头发,用保鲜膜裹起来,装进一个小小的信封里封上口。她从背包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信封,夹进抽屉里的一本旧数学笔记本中。那是三根笔直的黑发,不是太长,也不是太短。只要不去做什么DNA鉴定,就不会知道那是谁的头发。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年轻女人的头发。

离开那里之后,她直接去了学校,上了午休之后的课。然后在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里,她又过得心满意足。她觉得自己占有了他更多的部分。但是,故事并非就这样戛然而止。私闯别人家的空宅,正如山鲁佐德所说,会上瘾。

讲到这里,山鲁佐德看了一下床头的表,然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然后她一个人走下床开始穿衣服。表盘上的数字显示时间为四点三十二分。她穿上一件几乎没有任何修饰的实用性白色内衣,背过手去扣上胸罩的排扣,麻利地穿上牛仔裤,从头上套上一件印着耐克标志的深蓝色运动衫,在洗漱台用香皂仔细地洗完手,用梳子简单地梳理了一下头发,开着蓝色的马自达离开了。

剩下羽原一个人。他也想不出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便像牛反刍食物一样,在脑海中逐一回味她刚才在床上给他讲的故事。他完全不知道她的故事接下来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她讲的故事大抵如此。归根结底,他原本也几乎想象不出山鲁佐德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女孩。那时,她的体型还很苗条?穿着制服、白袜子,编着辫子?

由于还没有食欲,羽原便想在做饭之前读一下那本还未读完的书,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山鲁佐德悄悄潜入那个二层独栋人家的情景,或者她将脸贴在同学T恤上尽情闻气味的光景,不由得浮现在脑海中。羽原迫不及待地想要听故事的续篇。

山鲁佐德下次来“房子”是在隔了一个周末的三天后。她像往常一样整理装在大纸袋里拿来的食品,检查保质期,重新摆放冰箱里的东西,确认罐装罐头和瓶装罐头的有无,检查调味料减少的量,制作了下次的购物清单。冰上新的巴黎水。然后将新带来的书和CD摞在桌子上。

“有没有什么东西不够用或者想要的?”

“没什么特别想到的。”羽原回答。

然后两人就像往常一样上床做了爱。他适当地做了一番前戏,戴上避孕套进入她的身体(她从医学的观点出发,要求他从开始到结束一直戴着避孕套),经过一段恰当的时间射了精。这个行为虽然不能说是义务性的,但也不能说是特别用心的。她基本上总是在警惕这个行为中包含过度的激情,就像驾校的教练总是不希望学生在驾驶中投入过度的激情一样。

山鲁佐德以职业的眼光确认羽原以正确的方式将适量的精液射进避孕套中之后,开始讲她的故事。

第二次私闯空宅之后,她又过了十天左右心满意足的生活。她将那个足球徽章藏在笔袋里,上课的时候不时地用手指抚摸一下。她用牙轻轻地咬铅笔,舔铅笔芯。然后,她想他的房间,想他的书桌,想他睡觉的那张床,想装着他的衣服的大衣柜,想他那质朴的白色短裤,想藏在他抽屉里的自己的卫生棉条和三根头发。

自从开始私闯别人家的空宅,学校里的学业几乎都荒废了。课堂上,她不是茫然地沉浸在漫无边际的白日梦中,就是一门心思用手指摆弄他的铅笔或徽章。非此即彼。回到家之后,也没有心思做老师布置的作业。山鲁佐德原本成绩不差。虽然并不拔尖,但是由于她学习用功,所以成绩基本上总是中等往上。因此,当她在课堂上被点名回答问题却几乎什么也回答不上来的时候,老师们在发火之前,都首先表现出一脸诧异。有一次,老师还在课间将她叫到办公室,问道:“怎么啦?你有什么心事吗?”但是,她无法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太……”。当然,她不可能说自己“其实喜欢上一个男生,白天偶尔会趁他家没人去他家里,偷来铅笔和徽章,一门心思摆弄它们。满脑子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她只能将这个沉重而阴暗的秘密藏在自己的心里。

“我变得必须得定期私闯他家的空宅了。”山鲁佐德说道,“我知道那很危险。这种像走钢丝一样的冒险行为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这一点我自己也很清楚。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被人发现的话就肯定会被警察追究责任。想到这些我便害怕极了。但是,车轮一旦开始往坡下滚动便无法阻挡。第二次“访问”过了十天,我的脚步又自然而然地朝他家的方向走去。倘非如此,我感觉自己就会疯掉。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当时我的大脑其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你常常缺课,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吗?”

“我家里是做生意的,工作忙,父母都几乎没怎么注意过我。之前我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也没有直接违抗过父母的命令。所以我父母都觉得这孩子不管也没关系。交给学校的请假条,我也轻而易举地伪造成功。我模仿母亲的笔迹简单地写上缺勤的理由,签上名,盖上印章。以前我就跟班主任老师说过自己的身体有些毛病,所以有时要请半天假去医院。班上有几个长期不来上学的学生,大家都在为他们的事情伤脑筋,所以即便我有时缺半天课,也没有人注意。”

这时,山鲁佐德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表,又继续讲起来。

“我又从玄关的门垫下面取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就像往常一样,不,不知道为什么,那次家里比以往更加安静。厨房里冰箱的温控器开开关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大型动物的叹息,让人感到莫名的惊诧。其间,电话铃响了一次。声音大得刺耳,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全身一下子冒出汗来。当然,没有人拿起话筒。电话铃响了十声后就停了。铃声停止之后,沉默变得比以前更深了。”

那天,山鲁佐德仰面朝上,长时间地躺在他的床上。这次她的心没有上次跳得那么厉害,呼吸也正常了。她仿佛觉得他就安静地睡在自己的身边,自己在陪他睡觉。伸一下手,手指似乎就能触碰到他那强壮的手臂。但是,当然他其实并不在旁边。她只是沉浸在白日梦的云朵当中。

然后,山鲁佐德开始按捺不住,想要闻一下他的味道。她从床上下来,打开大衣柜的抽屉,检查了一下他的T恤。每件T恤都洗得很干净,在太阳下晾晒过,叠得圆鼓鼓的,像蛋糕卷一样漂亮。污渍已被洗掉,味道也消除了。和上次一样。

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说不定可以做到。于是,她急急忙忙地下了楼,在浴室的更衣处找到洗衣篓,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他和母亲、妹妹三个人要洗的衣物。大概是一天要洗的衣物。山鲁佐德从里面找到一件男式T恤,是BVD的白色圆领T恤。然后,她闻了闻那件衣服的味道。毫无疑问是年轻男性的汗味。冲鼻的体臭——在班上男同学的旁边时,她曾经闻到过同样的气味。不是那种能够让人感到身心愉悦的气味。但是,他的那种气味却让山鲁佐德感到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她将脸紧紧地贴在那件衣服腋下的部分,吸入它的气味,感觉自己仿佛被他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在怀里,裹在他的身体中。

山鲁佐德拿着那件T恤上了二楼,再次躺在他的床上。然后将头埋进T恤中,尽情地闻着他的汗味。慢慢地,她感到自己的腰部有一种慵懒的感觉,乳头也开始发硬。是月经快来了吗?不,不可能。时间还太早。她猜测自己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性欲。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和处理这种性欲。至少在这种地方什么也做不了。不管怎么说,这是在他房间里,他的床上。

不管怎样,山鲁佐德决定将渗着他的汗水的T恤带走。那当然是危险的。母亲很可能会发现T恤丢了一件。即便她不一定想到是被人偷走了,但是应该也会纳闷那件T恤跑到哪里去了。既然家里打扫和收拾得这么干净,那母亲肯定是个收拾狂一样的人。如果丢了什么东西,她肯定会在家里到处找,就像一条受过严格训练的警犬。然后,她可能会在宝贝儿子的房间里发现山鲁佐德留下的几个痕迹。但是,即便明知道这些,她仍旧不想放下那件T恤。她的大脑没能说服她的心。

山鲁佐德心想:“那么,我应该留下一件什么东西呢?”她想到留下自己的内衣。那是一件十分普通、相对较新的简单内裤,早晨刚换的。把它藏到壁橱的最里面就好了。她觉得作为交换品这是最合适的。但是,真正脱下来一看,她才发现裤裆的部分暖暖的,已经湿了。“这是因为我的性欲。”她心想。闻了一下,没有味道。但是,不能将这种被性欲玷污的东西放在他的房间里。要是那么做的话,就等于是在作践自己。她又穿上内裤,决定放一件别的东西。那么,放什么才好呢?

山鲁佐德说到这里,陷入了沉默。就这样沉默了许久,一言未发。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用鼻子呼吸。羽原也同样沉默着,躺在那里,等着她开口说话。

不久,山鲁佐德睁开了眼睛,说道:“喂,羽原先生。”这是她第一次叫羽原的名字。

羽原看了看她的脸。

“喂,羽原先生。能再抱抱我吗?”她说道。

“我想可以。”羽原说道。

于是两人再次抱在一起。山鲁佐德的身体状况和刚才大不相同,很柔软,连里面的深处都很湿润。肌肤也有光泽和弹性。她现在正在栩栩如生地回忆着当年自己私闯同学家空宅的体验。或者说,这个女人真的让时间倒流,变回了十七岁的自己。就像回到前世一样。这种事情,山鲁佐德可以做到。她能让自己那种超凡的讲话技巧对自己产生影响。就像优秀的催眠师用镜子对自己进行催眠一样。

于是,两人前所未有地激烈交合。用了很长时间,激情四射。最后,她迎来了明显的性高潮。身体剧烈颤抖了数次。那时的山鲁佐德似乎连长相都完全变了。就像从一条细细的缝隙中窥视到转瞬即逝的风景,羽原的脑海中大致可以想象出山鲁佐德十七岁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少女。他现在像这样抱在怀中的,是一个偶然封存在三十五岁的平庸主妇肉体中的十七岁问题少女。羽原很清楚。她在她的肉体中闭着眼睛,微微颤抖着身体,一心一意地闻着那件渗着男人汗水的T恤。

做完爱之后,山鲁佐德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检查羽原的避孕套。两人沉默着,并排躺在那里。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就像七鳃鳗从水底看明亮的水面一样。这时羽原心想,如果自己在另外一个时空里,是一条七鳃鳗,不是羽原伸行这样一个被限定身份的人,而只是一条连名字都没有的七鳃鳗,那该多好啊。山鲁佐德和羽原都是七鳃鳗,像这样并排用吸盘吸附在石头上,一边随着水流来回摇摆,一边抬头看着水面,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等着胖胖的鳟鱼从上面游过。

“那最后你放了什么作为他的T恤的交换物呢?”羽原打破沉默,问道。

她仍旧沉浸在沉默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结果什么也没放。我身上没有带任何可以与他那件渗着汗味的T恤交换的东西,没有一件东西可以与之匹敌。所以,我就只是偷偷地将那件T恤拿走了。于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成了真正的空宅窃贼了。”

十二天后,山鲁佐德第四次造访他家的时候,门锁已经换了新的。在将近正午的阳光的照射下,那把锁头骄傲地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看起来十分牢固。而且,玄关的门垫下面已经没有了钥匙。大概是洗衣篓中丢了一件内衣这件事让母亲起了疑心。于是母亲瞪着敏锐的眼睛仔细到处搜查,发现家中发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可能有人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进来过。于是,门锁马上被换掉了。母亲所做的判断非常准确,她的行动也极其迅速。

山鲁佐德发现门锁换成了新的,当然很失望,但是与此同时她也松了一口气,感觉就像是有人走到她的身后,帮她从肩膀上卸下了一个重担。她想,这样一来就不用再私闯他家的空宅了。如果门锁没有换,她肯定会一直像这样侵入他家,而且行动会越来越过分,迟早会落一个无法收拾的局面。她在二楼的时候,家里可能有人会有事突然回家。若是那样,她则无处可逃,也无从申辩。这种事情总有一天会发生。而现在,这种毁灭性的事态得以避免。或许应该感谢他那长着老鹰一样敏锐的眼睛的母亲——虽然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山鲁佐德将他的T恤拿回家,每天晚上在睡觉前都会闻它的气味。她睡觉的时候将那件T恤放在旁边。去学校的时候便用纸包起来,放到不会被家人发现的地方。吃完晚饭回到房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便把它拿出来,抚摸或者闻它的气味。她担心那件T恤的气味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淡,然后消失,但是没有。他的汗味就像一个永远不会消失的重要记忆,一直附着在那件衣服上。

山鲁佐德想到自己以后不能再私闯他家的空宅了(不去也没关系),头脑便一点点地恢复了正常。意识也变得正常了。在教室里茫然地做白日梦的时候少了,老师说的话——虽然只是一部分,也逐渐入耳了。但是,她在上课的时候,并非专注地听老师讲话,而是集中精力窥探他的样子。她时刻都在关注他,看他的举动是否有什么异样,有没有表现出什么神经质的神态。但是,他的举动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他像往常一样张开大嘴天真地笑,老师提问的时候便干脆利落地回答正确答案,放学后热情地投入足球协会的训练。大声呼喊,流很多汗。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的周围发生过什么异常。真是一个十分正派的人。——她感到钦佩。没有一点阴暗。

但是,我知道他的阴暗面。山鲁佐德心想。或者是一个近似于阴暗的方面。可能别人谁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说不定他母亲也知道)。第三次私闯他家空宅的时候,她在壁橱的里面发现了几本巧妙地藏在那里的色情杂志。里面有很多女人的裸体照。女人劈开双腿,慷慨地露出阴部。里面还有男女交合的照片,是那种以十分不自然的姿势交合的照片。粗大的性器插入女人的身体。山鲁佐德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种照片。她坐在他的书桌前,翻看那些杂志,津津有味地看着每一张照片。她猜测他可能一边看着这些照片一边自慰。但是,这件事并没有让她感到恶心,也没有让她对他隐藏的真实面孔感到失望。她知道那是一种自然的行为。人体产生的精液必须有一个排放的渠道。男人身体的构造就是这样的(和女人来月经大体一样)。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几岁男孩,既不是正义的英雄,也不是圣人。山鲁佐德知道了这一点,甚至反而感觉松了一口气。

“自从我不再私闯他家的空宅,过了不久,我对他的那种狂热的爱恋渐渐冷却,就像是潮水从平缓的海岸一点点地退潮。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地闻他T恤的气味了,一门心思来回抚摸铅笔和徽章的次数也变少了。就像发烧治愈,烧退去了。那时我不是像生病,而肯定是真的生了病。那场病让我发起高烧,让我的大脑因此错乱了一段时间。无论是谁,在人生中都会经历这样一段荒唐的时期。或许也有可能只是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的特殊事件。喂,你可曾这样过?”

羽原想了一下,没有想到类似的经历。“我想没有那么特别的事情。”他说道。

山鲁佐德听了,似乎稍微有点失望。“不管怎么说,高中毕业之后,不知不觉间我便把他忘掉了。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甚至几乎无法记起究竟是他的什么地方那么强烈地吸引了十七岁的自己。人生真是奇妙。有时自己觉得璀璨夺目、无与伦比的东西,甚至不惜抛弃自己的一切也要得到的东西,过一段时间或者稍微换个角度再看一下,便觉得它们完全失去了光彩。我开始疑惑不解,自己当时看到了什么呢?这就是我‘私闯空宅时期’的故事。”

感觉有点像毕加索的“蓝色时期”。羽原心想。但是,羽原也十分理解她想要说的话。

女人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表。回家的时间快到了。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但是,其实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大概是在四年后吧,我在护理学校上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一个不可思议的机缘,又见到了他。她母亲在这段故事中华丽登场,还夹杂着一点怪谈的元素。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想听吗?”

“很想。”羽原说道。

“那下次跟你讲。”山鲁佐德说道,“说来话长,我差不多得回去做饭了。”

她下了床,穿上内衣、丝袜、背心、裙子和衬衫。羽原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她的这一系列动作。他觉得女人穿衣服的动作可能比脱衣服时的动作更有意思。

“有什么想读的书吗?”山鲁佐德出门的时候问道。羽原回答说没有什么特别想读的。“我只想听你讲接下来的故事。”他在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感觉自己如果说出口,就永远听不到故事的续篇了。

那天晚上,羽原很早就钻进了被窝里,思考山鲁佐德的事。说不定她不会再出现了。他担心这一点。这并非绝对不可能发生。山鲁佐德和他之间不存在任何私人的约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偶然被某个人赋予的,也有可能因那个人一时心情的改变而随时被剥夺。打个比方,他们的联系仅仅就像是用一根细细的丝线连接起来的。或许某一天,不,是总有一天,他们的关系会宣告终结。那条丝线会被剪断。或迟或早,区别仅此而已。而且,一旦山鲁佐德离开,羽原就再也听不到她的故事了。故事将会就此中断,原本能讲的几个未知的奇妙故事,永远不会再被讲出来。

或许他还会被剥夺所有的自由,结果可能导致所有的女人都远离他,不仅仅是山鲁佐德。这个可能性很大。那样的话,他就再也不能进入她们湿润的身体,再也不能感知她们身体的细微颤抖。但是,对于羽原来说,或许最痛苦的,与其说是无法再进行性行为本身,不如说是无法再与她们共享亲密的时间。所谓失去女人,归根结底就是这么回事。女人为男人提供一段特殊的时间。这段特殊的时间让男人身处现实当中,同时又让现实失效。山鲁佐德为她提供了许多这样的时间。她无限量为他提供的就是这样的时间。而且,终有一天将失去这样的时间,或许这是最让他感到伤心的。

羽原闭上眼睛,不再想山鲁佐德的事,开始想起了七鳃鳗——那些吸附在石头上、藏匿在水草中来回摇摆、没长上下颚的七鳃鳗。这时他也成为它们的一员,等待鳟鱼游过来。但是,无论等到何时,也没有一条鳟鱼游过来。没有胖的,也没有瘦的,什么样的都没有。不久,太阳落山了,周围陷入深深的黑暗。

<hr/><ol> <li>[1]&#160;一种天然有气矿泉水。制作巴黎水的水源位于法国南部,靠近尼姆市韦尔热兹镇的孚日山脉。该种水是天然有气矿泉水与天然二氧化碳及矿物质的结合。</li> <li>[2]&#160;著名内衣品牌。1876年,由3位年轻人Bradley, Voorhees和Day用各自名字的开头字母在纽约创立。</li> <li>[3]&#160;指毕加索在1900年至1904年之间以单色(阴郁的蓝色与蓝绿色)作画的时期,只有极少数暖色作品例外。这些阴沉的画作是毕加索于西班牙获得灵感、在巴黎完成的,尽管在毕加索生前难以售出,现在却都是毕加索十分著名的画作。</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