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器官(2 / 2)

“原来如此。那样的人,就其人生而言或许是快乐的。”

一无所有的人一穷二白地开始人生,不能不说是件乐事吧?我客气地指出道。

“当然。”渡会答道,“当然如你所言。从一无所有开始人生,那是相当费力的吧。我认为在这方面我比其他人受惠多多。不过,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养成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大致拥有了社会地位,在此之后再对自己作为人的价值抱有深深疑问的话,就要从另外的层面解答了。我总觉得自己至今为止所打发掉的人生,完全是无意味的、徒劳的。年轻的话,还有变革的可能,还能图抱希望。但到了这把岁数,过去的重荷就会沉甸甸地压将下来,简单的重塑变得无效。”

“你是在读了纳粹集中营的书之后,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些问题的吧。”我说道。

“嗯。所写的内容,让我受到了无可名状的个人式的震撼。再加上和她的未来也不明朗,以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好像陷入了轻度中年忧郁的状态。所谓自己究竟为何物?一直持续不断地思考。不过,再怎么思考,都寻觅不到类似的出口。只是在同一地方转来转去罢了。以前愉快地干各种事,现在再怎么干都索然寡味。既不想运动,买服饰的意欲也无法涌起,连打开琴盖都觉得慵懒无聊。甚至连进食的心情也是全无。一人呆坐着,头脑里浮现出的全是她。工作上应对客人时,也在思念她。还情不自禁地叫唤她的名字。”

“你和那位女性见面的频率高吗?”

“因时期而完全不同。全随着她丈夫的日程。这也是我感觉痛苦的一个原因。他长时间出差的时候,我们就持续见面。那个时候她或者把孩子放在娘家,或者雇一位保姆。不过,只要她的丈夫在日本,多少个星期都不能见面。那个时期相当难熬。只要一想到这样下去再也见不到她,对不起,用句陈腐的表述,身体好像被撕裂成了两半——撕心裂肺。”

我默然无声地倾听他的叙述。虽然他的语言选择并无新意,但也听不出陈腐。反过来倒也听得出发自肺腑。

他缓慢地深呼吸。“通常我大致有好几位女友。可能会让人惊讶,多的时候有四至五位。与某个不能相见的时期,就和其他女友幽会。如此这般倒也自在放松。不过,自从被她强烈地吸引之后,就感受不到其他女性那种难以想象的魅力了。即便与其他女性幽会,头脑中的某个地方总有她的音容笑貌,难以驱逐。确实是重病。”

重病?我思虑到。眼前浮现出渡会打电话叫救护车的光景。“喂,喂,请火速派一辆救护车,确确实实的重病。呼吸困难,胸口马上要胀裂成两段——”

他继续说道:“一个棘手的问题是,对她知根知底得越多,就越喜欢她。虽然已经交往了一年半,但与一年半前相比,现在对她痴迷得更深了。现在我感觉到,她的那颗心和我的这颗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拴在一起了。她的那颗心一跳动,我的这颗心也随之被拉紧。就像用缆绳拴住的两艘小船一样。即便想要砍断缆绳,但到处都觅不到能砍断缆绳的刀具。这是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它令我不安。我想,这样下去,如果感情再一个劲地走往深处的话,自己又将变得如何呢?”

“确实如此。”我说道。但渡会好像渴望着更有实质性的答复。

“谷村,我究竟怎样做才好呢?”

我说道:怎样做才好?至于具体的对策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就听到的这些话而言,如今你心里感受到的这些事,总的说来还是规矩在理的。因为所谓的爱恋,原本就是那种感觉。变得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理智,感觉到像被非理性的力量所翻弄。总之,你并没有经历脱逸世俗常识的异样体验。仅仅是认真地恋上了一名女性而已。感觉上不想失去所爱之人,永远想见所爱之人。如果有一天不能相见,或许就是这个世界灰飞烟灭之日。那是世间每每都能看到的人之常情。既不奇怪也不异常,极为常见的人生镜头。

渡会医生抱着胳膊,对我所言再度思忖斟酌。他好像不能很好地理解某句话。说不定就是“极为常见的人生镜头”这句话。或许这作为一个概念,他理解得很辛苦。或者事实上这句话还是脱逸了“相恋”这个行为本身。

喝完啤酒快要回家之际,他全盘托出了他的心里话。“谷村,我现在最为惊恐的,而且也最使我心如乱麻的,是自己的心中有怒气一样的东西。”

“怒气?”我有点吃惊地说道。因为我认为这是与渡会这样的人实在不匹配的感情。

“那是针对什么的怒气?”

渡会摇摇头。“连我也不明白。可以确定不是针对她的怒气。不过在见不到她或不能见她的时候,在自己的内心有时能感觉这种怒气的高涨。这是针对什么的怒气?即便自己也不能很好地把握。不过这确实是至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强烈的怒气。房间里存在的东西,抓到什么就想扔什么。椅子啦,电视机啦,书本啦,碗碟啦,匾额啦,想扔所有的东西。我想,那些东西该不会正好砸在楼下行人的头上,把人砸死啊。虽属荒唐之极,但那个时候真是这样想的。当然,现阶段还能控制这股怒气,不至于干出什么。不过,或许失控的一天迟早会到来。为此或许真的会伤害某个人。我也害怕。如是那样的话,我还不如选择伤害自己。”

对此我说了些什么呢?不太记得了。我想大概说了些不疼不痒的安慰话。因为他所说的那股“怒气”,究竟为何意?暗示了什么?那个时候的我,确实未能很好地理解。或许更为明白无误地说些什么就好了。不过,我在意的是,即便我明白无误地说了,恐怕也不会改变他以后所趋向的命运吧。

我们付完钱,走出店门各自回家。他提着球拍包钻进了出租车,从车内冲我招手。那成了我目睹到的渡会医生最后的身姿。这是暑气残留的九月即将结束时的事情。

从那以后,渡会就没有在健身房再露过脸。为了能见到他,我一到周末总去健身房,但他不在。周围的人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不过在健身房这样的事是不稀奇的。本来一直能见到的某个人,从某日开始突然消失。健身房不是工作场所,来与不来是个人的自由。所以我也并不那么在意。就这样过去了两个月。

十一月末一个周五的下午,渡会的秘书给我打来一通电话。他叫后藤。他用低沉圆润的嗓音说着话。这个嗓音让我回想起巴里·尤金·怀特(Barry Eugene White)的音乐,回想起FM节目在子夜时分经常播放的音乐。

“突然在电话里向您通报这样的事,心里很难受。渡会在上周四去世了。这周一,举行了只有家属参加的密葬。”

“去世?”我大为愕然地说道,“大概在两个月前,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还蛮有精神的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电话那边的后藤,略微沉默后又开口说道:“其实不瞒你说,我保管着渡会生前交给我的送你的东西。非常不好意思,能在什么地方见您一面吗?我想那个时候能叙说详情。我随时随地都行。”

我说就现在可以吗?后藤回道没有问题。我指定了一家在青山大街后街上的咖啡厅。时间六点。那里可以放松不受干扰地静静地说话。后藤不知道那家店,但他说会简单地查找一下。

我六点还差五分到达咖啡厅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位子上。看到我走近他,便敏捷地站立起来。因为电话里的声音低沉,我猜想是个体格健壮的男人,但其实是个瘦高个。正如从渡会那里曾有耳闻,从容貌看来就是一位美男子。身着茶色的毛料西服,雪白的纽扣领衬衫上,系着暗墨的芥末色领带,合身得体。长发也梳理得整洁有度,刘海潇洒自然地散落于额前,髯须也是浓浓的。年龄在三十五六岁左右。如果之前没有从渡会那里听说他是个同性恋,那么看上去只是一位极为普通的注重仪表仪容的好青年(他还着实留有青年人的模样)。他喝着双份浓缩咖啡。

我与后藤简单地寒暄数句,也点了双份浓缩咖啡。

“非常突然地死去了。是吗?”我问道。

青年好似被迎面而来的刺眼阳光晒个正着一样细眯双目。“对。是这样。非常突然地死去,令人震惊不已。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是在煎熬无比,非常可怜的状态下死去的。”

我静静地等待下文。不过,他暂时——至少在我点的咖啡送来之前——似乎还是不想一五一十地叙说跟医生的死有关的事。

“我发自内心地尊重渡会先生。”年轻人改变话题说道,“即使作为一名医生,即使作为一个人,他也真的很优秀。受到他的亲切教诲还真的不少。他让我在诊所里干了将近十年,如果没有邂逅这位先生,我想就没有今天的我。他是个表里如一、情性率真之人。总是和蔼可亲,从不摆架子,注重一视同仁,因而受到大家的喜爱。我一次也没有听先生说过谁的不是什么的。”

如此而言,我也没有听到过他说别人不是的话。

“渡会倒是经常说起你。”我说道,“他说,如果没有你,他就不能很好地经营诊所,私生活也会变得够呛吧。”

我这么一说,后藤嘴角处浮现出凄惨而淡然的微笑。“不。我不是那种重量级的人物。仅仅是作为一名幕后者,只想尽可能地为渡会先生做些什么。为此,我以我的方式,拼命地努力。这其中也不乏欢乐。”

女服务员端来双份浓缩咖啡走开后,他终于开始触及医生之死的话题了。

“一开始意识到的变化,是先生不吃午饭了。这之前每天到了午饭时间,哪怕是粗茶淡饭之类的,他也一定会吃上几口的。他是个工作再忙,对饮食也决不马虎的人。但就是不知从哪天开始,中午完全什么东西都不吃了。即便这样规劝:您如果什么都不吃的话——他总是说:不必在意,只是没有食欲而已。那是十月初的事情。这个变化令我不安。这是因为先生是个不喜欢改变日常习惯的人。在他看来,日常的规律性比什么都重要。他不仅变得不吃午饭,不知什么时候起连健身房也不去了。本来一周去三次健身房,热情满满地游游泳啦,打打壁球啦,练练肌肉啦等等,但对这样的事似乎完全失去了兴趣。然后对仪表仪容也好像变得满不在乎。原本是个好清洁且洒脱之人,但不知如何表述才好,在外表上也渐次邋遢起来,有时数日续穿同样的衣服。而且他还总是处于深思发呆的状态,逐渐少言寡语,不久就基本不开口了,陷入神情恍惚状态的次数也变得多起来。我即便故意搭腔,也如同对牛弹琴。此外,在夜店与小姐交际的兴趣也全无了。”

“因为你是负责日程管理的,对他的这些变化是最为清楚的吧?”

“您说得对。特别是与女性的交往,对先生来说是重要的日常活动。也可以说是他的活力之源。这一切突然间完全归零这件事本身,即使再怎么思考,也绝非寻常之事。五十二岁还不是老态龙钟的年龄。大概谷村先生您也知道,在女性方面,渡会先生是相当游刃有余、积极入世的。”

“因为他是个对女性交往并不特别隐瞒什么的人。也就是说,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说到底带有直率的意思。”

后藤青年赞同说:“可不是吗,在这方面真是个非常直率之人。我也曾听到过各种说法。正因为如此,先生那样的突然变化,令我也遭到不小的震撼。之前先生对我没坦陈过一点心理话。不管遭遇怎样的事,就权当个人私密,放置于自己内心深处。当然我试探地问过。遭遇什么麻烦事了吗?有什么担心的事吗?但先生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对我没有敞开内心。几乎没能从他那里听说过什么。在我的眼前他只是日渐消瘦衰弱。明摆着的是有饭不吃。当然我也不能随意插足先生的私生活。虽然先生是直爽性格,但也不是会简单地邀人进驻自己私域的那种人。我虽然干了长时间的略似私人秘书的工作,但进入先生的住所只有一次。那还是出门忘了要紧的东西,让我去取的时候。他的住所能自由进出的,或许只是亲密交往中的女友们了。我也只能从远处焦躁地猜测而已。”

后藤说着,再次叹了一小口气,就好像对亲密交往中的女性表明一种失落的心情一样。

“你说是每天能看得出的消瘦衰弱?”我问道。

“是的。眼睛凹陷进去,脸色如同白纸失去色彩。脚步也踉踉跄跄,难以迈开步子,好像连拿手术刀的力气也没有了。当然手术什么的是不能做了。好在有技术良好的助手,所以让他来替代先生执刀。不过这样毕竟不能长久。我就到处打电话,单方面地取消早早的预约,事实上诊所也快接近停业状态了。不久,诊所完全看不到先生的身影了。这是十月底的事情。给先生的住所打电话没有人接。整整两天联系不上的状态还在继续。因为我保管着先生公寓的钥匙,所以在第三天的早晨,就用这把钥匙进入了先生的房间。确实,未经许可,擅入他室是不能为之的,但也着实担心,无法忍耐。

打开房门,屋子里冲出一股难闻的味道。地板所见之处,散乱着各类杂物。衣服也脱了一地,从西服、领带到内衣什么的。看得出至少有好几个月没有整理打扫了。窗户关得死紧,空气不畅。先生在床上,一动不动静静地侧躺着。”

青年好像还沉浸于不堪回首之中。闭眼,微微摇头。

“我一眼瞥去,心想先生已经死了吗。好像突然间心脏停跳似的。然而并非如此。先生枯瘦苍白的脸朝向这边,睁开眼望着我,时而眨一眨。虽属悄然无声,但还在呼吸。只是将被子盖到头颈,纹丝不动。我试着叫喊了几声,但毫无反应。干枯的嘴唇如同被缝上一般,紧闭不开。胡须疯长。我暂且打开窗,置换屋内的空气。看他这副模样,好像也不必紧急处置些什么,看上去本人也不是很痛苦的样子。为此决定先整理房间。屋子实在脏乱不堪。拾拢散乱一地的衣服,能用洗衣机洗的就开洗,该送往洗衣店的衣服,集中放入袋子。放掉浴缸里残淀的水,清洗浴池。看到浴池上粘附着清晰的水垢线,表明浴缸里的残水存放已久。这对喜好清洁的先生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他大概连定期清扫房间的钟点工也辞退了,因为所有的家具上都积满了白灰。略感意外的是,厨房的洗碗池几乎不见脏污,非常干净。这也表明厨房长时间也没有好好使用过了。只有多个矿泉水塑料瓶,横七竖八地散乱着。没有吃过什么食物的迹象。打开冰箱,冲出一股难以言状的难闻的霉馊味。冰箱里放置不问的食物变质了。什么豆腐啦,蔬菜啦,水果啦,牛奶啦,三明治啦,火腿肠啦,诸如此类的食物。我把这些食物取出,集中放置在一个大的塑料袋里,拿到公寓地下一层的垃圾放置站。”

青年把喝空的浓缩咖啡杯拿在手中,变换着角度凝视片刻。然后举目言道:“将房间打扫得接近原状竟然花了我三个多小时。由于这期间窗户一直开着,所以令人不爽的味道也已基本消失。然而先生还是不开口。他只是用目光追逐着我在房间里的来回走动。由于脸容变得瘦细的缘故,能看到的是两眼比平时更大更具光泽。但是那双眼睛已经窥视不出任何的情绪色彩了。那双眼睛虽然在看着我,但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如何比喻才妥帖呢?这眼睛就像是被设定成朝着动态物对准焦距的自动相机的镜头一样,只能追拍什么的物体。至于是不是我,我在那里正在干什么,这对先生来说已经变得无关紧要。那是一双非常悲哀的眼睛。那双眼睛我将一生难以忘怀吧。

“然后,我用电动剃须刀刮剃先生的胡须。用湿润的毛巾擦拭脸容,他完全不抵抗。即便再做什么也只是被动承受着而已。接着我打电话给先生经常就诊的医生。说明了事由后,医生马上赶了过来。然后问诊,简单的检查。这期间渡会先生还是金口不开。只是用毫无情感色彩的虚幻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我们的颜容。

“怎样说才好呢?这样的表述或许不妥当,看上去先生就是个活死人。一个真正的不得不埋于地下,绝食变成木乃伊的人,但由于不能抖落尘世烦恼,不能彻底变成木乃伊,故又爬出地面来。就是那样的感觉。当然是很过分的说法。但这正是我那时真实的感觉。已经魂飞魄散,也没有重新返回的希望。即便是身体器官还在不言放弃地独立驱动着。就是那样的感觉。”

青年为此反复摇头。

“实在对不起,我占了太长时间。长话短说。简单地说,渡会先生好像得了厌食症。几乎不吃任何东西,只用水维持着生命。不,正确地说也不是厌食症。众所周知,患上厌食症的几乎都是年轻的女性。为了美容,以减肥为目的不太进食。在此期间,自己把减重当成了目标,慢慢几乎什么都不吃了。极端地说,体重成零是她们的理想。因此,中年男性得厌食症什么的,几乎没有。但是渡会先生的情况,从表象上看好像也是这么一回事。当然,先生不是为了美容而这样做的。我觉得他变得不进食,是名符其实的茶饭不思,食不下咽。”

“相思病?”我说道。

“或许接近这个说法。”后藤青年说,“也可以这样说,或许先生有个愿望,就是使自己近乎于零。或许先生想使自己成无。不然,饥饿的痛苦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的。自己的肉体接近零所带来的欢乐,或许能战胜那种痛苦。这大概与被厌食症纠缠的年轻女性一样,边减体重边感受。”

我试着想象躺在床上的渡会一边义无反顾地不弃恋心,一边像木乃伊般瘦细的模样。但是只能浮现出他集开朗、健康、美食家、注重仪表于一身的形象。

“医生注射了营养液,招来护士准备打吊针。但是注射营养液什么的,其作用也是有限的,至于打吊针,如果本人要想拔取的话,尽管能拔取。再说我也不能昼夜陪着他。即便勉强让他吃点什么,也是吐出来。让他住院的话,其本人反感的话也不能勉强带去。那个时候渡会先生已经决心放弃继续活下去的意志,并将自己无限度地归零。周围的人即便做点什么,即便再注射多少营养液,也都不能阻挡这个趋势。看着饥饿贪婪地侵蚀他的身体的模样,我们只能袖手旁观。真是痛心每一日。不能不做些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不能为之。若说救命,但先生好像并不感到怎样的痛苦。至少在那些日子里,我没有瞥见他呈现出痛苦不堪的表情。我每天去先生的住所,检查邮件,打扫卫生,坐在正躺在床上的先生的身边,天南海北地扯起话题。报告诊所的业务啦,唠些家常话啦等等。不过先生还是一言不发,类似的反应也没有。意识有无都不知道。只是一直沉默,用缺乏表情的大眼睛,凝视着我的脸。那双眼睛不可思议的清澈透明,好像能看透对面似的。”

“是不是与女性之间发生了什么?”我询问道,“我听他本人说过,与一位有丈夫有孩子的女性交往得非常深。”

“对的。先生在不久之前,就与这位女性真心且认真地交往起来。但不是平时轻松玩乐的那种关系。然后与那位女性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然后真是出于那个原因,使先生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我曾试着打电话到那位女性的家里。不过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接的电话。我说道:就诊所预约的事想与你太太说几句话。她的丈夫回答道:她已经不在这个家了。我又试探地问:电话打到哪里能与她通上话?她的丈夫冷冷地回应道:那样的事我不知道。就这样挂断了电话。”

他又稍稍沉默。然后说道:“长话短说。那之后我总算查明了她的住处。她抛下她的丈夫和孩子,离家与另一个男人生活了。”

我一时失语。一开始没有抓住他的话语要领。然后才说道:“也就是说她把她丈夫、渡会都甩了?”

“简单地说就是那样。”青年好像难于启齿地说道。然后轻轻地皱起眉头。“她有第三个男人。虽然具体的原委不清楚,但好像是比她小的男人。当然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好像隐约觉得是不太地道的那种男人。为了和那个男人私奔,她离家出走了。可以说渡会先生只不过是一块方便的踏脚石般的存在,然后关系良好被利用了。有迹象表明,先生在那位女人身上可花了大钱。从调查银行存款和信用卡使用记录来看,了解到有相当不自然的大笔钱被动过。这可能是买高价礼物什么的而用了钱,或者有人向他借了钱。关于这些欠款的使用途径,也没有留下明确的证据。虽然详情不明,但在短时间内被提取的钱是一笔大数字。”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那真算服了啊。”

青年点头。“比如说,如果那位女性这样回绝先生:看来还是难以与丈夫和孩子分离,所以我想与你的关系就此断然解除。我认为还能被容忍。因为先生至此为止都真心实意地爱着她,所以她这样回绝,虽然对先生来说当然也会深感失望吧,但还不至于把自己追逼到死的边缘。只要话语本身在理,跌入再深的池底,总有一天也会浮上来的吧。但是这第三个男人的出现,然后自己的身体(价值)常被利用这个事实,好像对先生来说是相当致命的打击。”

我听了只是无语。

“死去的时候,先生的体重降到了三十公斤左右。”青年说道。“平时超过七十公斤的人,现在只有一半以下的体重。宛如退潮时海边裸露出突兀不一的岩石,先生也是瘦得尽显肋骨排排,像惨不忍睹的骨头架般。那使我回想起以前在纪录片里看到过的,从纳粹集中营刚被救出的犹太人囚犯瘦骨嶙峋的身姿。”

集中营。不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持有正确的预见。所谓自己,究竟为何物?最近经常这样想。

青年继续说道:“从医学上说,直接死因是心力衰竭,心脏失去了输送血液的力量。不过,要我说的话,那是相思之心招致的死。名符其实的相思病。我好几次给她打电话,拜托能说明事由。真正地低三下四地恳望。一次也可以,一点点时间也可以,能来见一下渡会先生吗?这样下去的话,先生怎么都会丧命的。但是她没有来。当然,如果让那位女性在先生面前露面的话,我并不认为先生会以不死来结束这件事。先生早已有了死的觉悟。不过如果她能来见先生的话,或许会发生诸如奇迹般的什么事。或许先生会抱着另一种心情死去。或者,她的露面也可能只会使先生的思维更加混乱,使得先生那颗已受伤的心,痛上加痛。但究竟会如何,无人知晓。坦诚而言,关于这件事我也有好多不明之处。不过,明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因相思而食不下咽并为此丧命的人,在这世上大体没有。您不觉得吗?”

我表示同意。确实,这种事从他人那里没有听到过。从这个意义上说,渡会一定是个特殊之人吧。听我这样一说,后藤青年双手遮脸,不出声地哭泣。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渡会先生。想安慰他,但实际上我能做的事什么也没有。稍后,他停止哭泣,从裤子口袋里取出干净的白手帕,擦拭泪水。

“实在对不起。让您看到了无趣的一面。”

我说,为了谁而哭泣并不是无趣的表现。特别是为了死去的重要的人的话。后藤青年对我示谢:“谢谢。您这样一说,我心里多少踏实些了。”

他从桌下取出壁球球拍盒交给我。球拍盒里放着黑骑士(Black Knight)的新品。一看就是高档产品。

“渡会先生收存的东西。预订下的单,但到货的时候,先生打壁球的气力已经丧失殆尽,就拜托我送给您。先生临终之际,好像突兀地一时回光返照似的,交代给我好多必要的遗言。这副球拍就是其中一个。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使用吧。”

我收下球拍道谢,然后询问了诊所的情况。

“暂时处于停业中。但我看早晚要关闭,或者以连设备带铺垫的形式一起兑出。”他说道,“当然还有些事务交接,暂时还让我帮忙。但之后的事还未决定。我也需要少许的心情调整。就目前而言,我对正经之事难以思考的状态还将持续。”

我衷心地期望眼前的这位青年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好好地度过今后的人生。分手之际他说道:“谷村先生,或许有点过分,但有一件事想拜托您,请永远记住渡会先生。先生是一个无论到哪里都拥有一颗纯真之心的人。而且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对待死去之人,能够做的就是尽可能长地将那人存放于记忆之中。不过,这绝非嘴上说的那么容易。也不是谁都可以这样拜托的。”

是那样的。我答道。长时间地记住死去的某个人,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我将尽可能地为记住他而努力。我这样约定。渡会医生的心地是否到哪里都是纯真的问题,那是我无法判断的,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个不寻常的人物,仅凭这点就具有存放记忆的意义吧。然后,我俩握手告别。

也是那样的由头,说来也是为了不忘却渡会医生,我写了这篇文章。这是因为对我来说,为了不忘记什么,最为有效的手段就是写点文字留下。为了不给有关人员添麻烦,人名和场所稍许有点变化,但事情本身大体是现实中遭遇到的。我想后藤青年如果能在哪里读到这篇文章就好了。

关于渡会医生的话题,我还牢记一件事。他究竟是在怎样的背景下说出那样的话的,如今难以想起了,但好像在某一日,他就女性这个整体跟我说过一个见解。

渡会的个人见解认为:为了编织谎言,所有的女性都天生地装置着类似特别的独立器官的东西。怎样的谎言,在哪里,用什么方式编织,因人而异稍具不同。但是所有的女性在某个时刻必定编织谎言,而且是在重要的事情上说谎。当然,不重要的事她们也说谎。但这里说的是她们在最重要的事情上,毫不犹豫地编织谎言。而且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女性都是面不改色,声不变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并不是她,而是她身上装置的独立器官随意驱动了起来。正因为如此,因编织谎言而使她们美好的良心遭受苦恼啦,她们安乐的睡眠遭受破坏啦等这类事——特殊的例外另当别论——大体不会发生。

因为从他嘴里能说出如此新颖的明确见解,所以我印象很深,能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事情。

对渡会医生的那个见解,我也基本赞同,但其中所包含的具体感受,或许多少有点差异。大概这就像我和他沿着各自的攀登路线,心情不佳地到达了同一个山顶一样吧。

毫无疑问,他在死前要做的一件事,或许就是毫无喜悦地确认自己的那个见解并没有错。不言而喻,我觉得渡会医生非常可怜。对于他的死,我从心里悼念他。断食,被饥饿折磨而死,这是要有相当觉悟的吧。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他足以体察到那种痛苦。但与此同时,用期望让自己的存在接近零般深爱一个女性——暂且不说是怎样的一位女性——让他爱上这件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不无羡慕的。这样下去的话,他完全可以持续他一直以来的富有技巧的人生,并使之圆满。同时与多位女性随意交往,摇曳着芳醇的黑皮诺葡萄酒杯,用起居室的三角钢琴弹《曼维》(My Way),也能在都市某一角,欢乐地持续愉快的情事。但他还是坠入到食不下咽的痛切之恋,踏入一个全新世界,而入眼的是至今未曾看到过的光景,其结果是逼迫自己走向死亡。如果借用后藤青年的话语,就是让自己接近无。对他来说,怎样的人生才是最终意义上的幸福?或者说怎样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对此我无从判断。从那年九月到十一月间渡会医生所经历的命运,对后藤青年来说是这样,对我来说同样也是,未知的事情毕竟还有很多。

我还继续打壁球,但在渡会死之后,当然也有搬家的关系,我换了一家健身房。新的健身房大体以专属会员为对象。费用虽高点,但也更舒畅。渡会医生给我的球拍基本没用。其理由是太轻。而且手中一感觉球拍的轻,无论如何都会浮现出他瘦弱的身体。

她的那颗心一跳动,我的这颗心也随之被拉紧。就像用缆绳拴住的两艘小船一样。即便想要砍断缆绳,但到处都觅不到能砍断缆绳的刀具。

我们后来觉得,他是被错误的小船给拴住了。但是能如此简单地断言吗?想是能想到,但和那个女性(大概)运用独立器官编织谎言一样,虽然意义肯定多少有点不同,渡会医生也运用独立器官在恋爱。那是本人意志无法左右的他律作用。事后局外人自行其是地品头论足,悲伤地摇摇头总是容易的。但是,我们的人生有如大潮会大起大落,心灵会受到迷惑,看到美丽的幻象,时而还会被逼迫至死,如果没有那样的器官介入,我们的人生会变得相当平淡无奇吧。或许就在单纯技巧的罗列中终其一生。

自己选择了死亡之际,渡会想到了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当然无法知晓。但是即便在那深深的苦恼和痛苦中,就算只是转瞬即逝的,似乎唯有传递留给我那副不曾使用过的壁球拍的意识曾经回来过。但也许他在那副球拍上寄托了某种信息:自己为何物?临终时,可能他看到了类似答案的东西。然后渡会医生可能想把这个答案传达给我。我也有那样的感觉。

<hr/><ol> <li>[1]&#160;弗朗索瓦·特吕弗(1932年2月6日—1984年10月21日),法国著名电影导演,法国“新浪潮”电影的创始人和领军人物,电影史上最重要的导演之一。代表作品有《四百下》、《最后一班地铁》等。</li> <li>[2]&#160;原名藤原敦忠,平安时代中期的公家、歌人。官至从三位权中纳言。三十六歌仙之一。通称枇杷中纳言,本院中纳言。在《小仓百人一首》中名为权中纳言敦忠。</li> <li>[13]&#160;用源自法国勃艮第一种粒圆色黑、果肉多汁的优质葡萄品种酿造的葡萄酒,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葡萄酒之一。黑皮诺葡萄酒香气细腻,酒质丰富充实,容易入口,略带杏仁香味。</li> <li>[4]&#160;巴里·尤金·怀特(1944年9月12日—2003年7月4日),美国著名黑人音乐领袖。这位格莱美获奖歌手和音乐制作人,凭借他磁性的嗓音和脍炙人口的歌曲深获听众喜爱,其唱片销量超过1亿张。

</li> <li>[5]&#160;总部位于加拿大温哥华的运动品牌公司,是全球最著名的球拍制造商之一,拳头产品是壁球拍和羽毛球拍。</li> <li>[6]&#160;一首欧美著名英文流行乐曲,旋律源自法国名曲《一如往日》(Camme d&#39;habitude),法文原版由克罗德·法兰索瓦(Claude François),雅克·赫霍(Jacques Revaux)及吉尔·提伯(Gilles Thibaul)在1967年共同创作,随后由保罗·安卡(Paul Anka)改编成英文版,1969年首次收录在弗兰克·西纳特拉(Frank Sinatra)同名大碟,自此风靡全球。这首歌不但成为西纳特拉的代表作,在流行文化上也常被用作为告别曲,表示一场表演的结束或一个人的离开。在英国是最受欢迎的丧礼挽曲。相比英文版哀伤的曲调,法文版的配乐则有忧伤、轻快及摇滚版本。</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