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男(2 / 2)

我们怎么也没有孩子。或许人的遗传因子是很难同冰男结合的。总之,也是因为没有孩子的关系,一段时间后我开始百无聊赖起来。早上三下两下做完家务后,往下便无事可干。我没有同我说话或一同外出的朋友,跟周围也没有来往。母亲和姐妹们仍在为我同冰男结婚而余怒未息,对我不屑一顾。她们认为我是一家的耻辱。我甚至连个打电话的对象也没有。冰男在冷库做工的时间里,我始终形单影只地困守家中,看看书,听听音乐。相对说来,较之外出,我更喜欢在家,属于不以孤独为苦的性格。可是我毕竟还太年轻,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终于使我感到不堪忍受。这倒不是因为无聊,而是其反复性所使然。在这种反复当中,我觉得自身也仿佛成了反复来去的影子。

于是一天我向丈夫提议两人是否该去哪里旅行以转换一下心绪。旅行?说着,冰男眯细眼睛看着我。为什么要去旅行?你和我在这里不是挺幸福的么?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我是很幸福,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问题。只是我有些无聊,想去远方看一看没有看过的东西,吸一吸没有吸过的空气,明白么?再说我们连新婚旅行都没去,现在钱绰绰有余,带薪休假也攒了不少,正是尽情旅行的大好时机。

冰男深深叹了口气。叹出的气在空中“丁铃”一声结成了冰花。他在膝头交叉握住挂霜的长手指。是啊,既然你那么想去旅行,我也没什么意见。虽然我不认为旅行那么美妙,但只要能使你开心,我什么都可以做,哪里都可以去。冷库那边我想请假也是请得下来的,因为我一直干得很卖力。这方面毫无问题。不过具体想去什么地方呢?

南极怎么样?我说,所以选择南极,是因为我想冷地方冰男肯定感兴趣,而且实际上我也很早就想去南极一游。我很想看极光很想看企鹅。我想象着自己身穿带帽子的毛皮大衣在极光下同企鹅群嬉戏的情景。

我如此一说,丈夫冰男凝视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如尖利的冰锥透过我的双眼,直穿脑后。俄尔,他用尖刺刺的声音说了声可以。好的,既然你有此愿望,那就去南极好了。可是真的?

我点下头。

两个星期后,我想可以请下长假。这期间能做好旅行准备吧。真的没有关系?

我未能当即回答。冰男那冰锥般的视线盯得我脑芯变冷发麻。

可是过了几天,我开始后悔不该向丈夫提出去南极。不知为什么,自从我说出“南极”一词以来,丈夫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这点我可以清楚感觉出来。较之以前,其眼神更加像冰锥一般尖锐,其呼吸更加白雾濛濛,其手指更加沾满银霜。他变得比以前沉默得多,固执得多。现在他几乎不吃东西。这使我深感不安。出发前五天,我一咬牙向丈夫提出别去南极了。细想起来南极到底过于寒冷,对身体恐也不好。还是去普普通通的地方更合适些。欧洲怕是不错吧?去西班牙一带悠闲几天算了,喝喝葡萄酒,看看斗牛。但丈夫不肯答应。他久久凝望远方,然后看我的脸,目不转睛地紧紧盯住我眼睛。视线是那样的深刻,以致我觉得自己的肉体说不定马上会淡然逝去。不,我不愿意去什么西班牙,丈夫冰男斩钉截铁地说。对不起,对我来说西班牙太热,灰尘太多,饭菜太辣。何况去南极的两张票早已买好,还为这次旅行给你买了毛皮大衣,买了毛皮靴,总不能让这些统统报废。现在才说不去为时已晚了。

坦率地说,我有些害怕,我预感一旦到了南极,我们身上将发生无可挽回的事变。我做了好多好多次噩梦,同样的噩梦。梦见自己散步时掉进平地出现的深洞,而又没有人发现搭救,致使全身冻僵,并被封在冰块里,从中仰望天空。我意识清醒,然而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实在奇怪得很。我知道自己正一刻刻化为过去。我没有未来,只能不断堆积过去。人们都在注视我,注视过去,注视我向后退去的光景。

睁眼醒来,身旁睡着冰男,睡得不喘不息如僵死一般。但我爱冰男。我哭泣,眼泪落在他脸上。他于是醒来抱住我的身体。我说做了个噩梦。他在暗中缓缓摇头,说无非是梦罢了。梦来自过去,而非来自未来。它不会束缚你,是你在束缚梦。懂么?

懂,我说。但我缺乏自信。

最终,我和丈夫乘上了去南极的飞机。无论如何也找不出取消这次旅行的理由。飞机上的驾驶员和空姐都极其懒得开口说话。我想看窗外的景致,但云层太厚,茫无所见。飞行之间,机窗密密实实结了层冰。丈夫则一直默默看书。我心中没有那种旅行的兴奋和喜悦,只不过在老老实实履行事先作出的决定。

当迈下飞机舷梯,踏上南极大地时,我感到丈夫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一下。由于其时间短暂得不足一瞬的二分之一,因此谁也没有察觉到,丈夫自己脸上也没显出一丝变化。我却看在眼里。丈夫体内有什么在急剧然而悄悄地摇颤起来。我静静地盯视他的侧脸。他伫立不动,望望天空,看看自己的手,喟然一声叹息,随后看着我的脸,动情地一笑,说,这就是你盼望的地方。是的,我说。

尽管有某种程度的预想,但南极还是比一切预想寂寥得多。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居住,仅有一座平庸无奇的小镇,镇上有一座同样平庸无奇的旅店。南极毕竟不是旅游点。不见企鹅的踪影,极光也无从目睹。有时我问身旁走过的人哪里能看到企鹅,但他们只是默默摇头。他们听不懂我的话。我在纸上画出企鹅的模样,他们还是默默摇头。我感到孤独。出镇一步,四下就是冰的世界。无树,无花,无河,无湖,一切皆无。去哪里都只是冰。举目四望,冰野茫茫,横无际涯。

不过丈夫倒显得精力旺盛。他手指上挂着霜,用冰锥般的眼神凝视远处,不知疲惫地到处奔波不停。他很快学会了当地的话,用冰一样硬邦邦的声音同镇上的人们交谈。他们一本正经地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至于他们到底说什么说得如此来劲,我全然不得而知。丈夫彻头彻尾迷上了这个地方。这里存在着一种使丈夫心醉神迷的东西。起始我因此而相当心烦意乱,很有沦落天涯之感,觉得丈夫背叛了自己,疏远了自己。

时过不久,我便在这坚冰覆盖的岑寂世界中失去了所有气力,一点点、一点点地,最后竟连烦躁的气力也荡然无存。我似乎失去了类似感觉罗盘样的东西。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时间,失去了自我存在的重量,而且不知始于何时终于何时。等我意识到时,我已在冰封世界中,在颜色尽失的永恒冬季里,被孤单麻木地封闭起来了。这点纵使在感觉丧失殆尽之后我也明白。在南极的我的丈夫已不再是我往日的丈夫。并非有什么地方不同。他一如既往地关心我体贴我,说话和和气气,而且我完全看得出这一切都发自他的内心。但同时我明白,冰男已不同于我在滑雪场旅馆里遇到的那个冰男,而这点我已不能向任何人倾诉。南极人无不对他怀有好感,且我的话他们一句也理解不了。他们全都口吐白气,脸上挂霜,全都用尖刺刺的南极语谈笑风生议论歌唱。我则始终一个人关在旅店房间里,眼望不知几个月才能转晴的灰色天宇,学习繁琐至极的南极语语法(我不可能记住)。

机场再也没有飞机。把我们运来的那架飞机迫不及待地飞离之后,再没有一架飞机着陆。跑道不久便被埋在坚硬的冰下,一如我的心。冬天来了,丈夫说,冬天长得很,飞机不来,船也不来,一切都彻底冻僵,看来我们只能等到开春了。

来南极大约三个月后,我发觉已有身孕。我知道,以后生下的将是个小冰男。我的子宫已经上冻,羊水里混有薄冰。我可以在腹中感觉出其凉度。我也知道婴儿想必有着他父亲那种冰锥一般的眼睛,手指同样挂霜,并且知道我们这新的一家再也不可能走出南极。永恒的过去、无奈的重负紧紧拖住了我们的脚,而我们无法将其甩掉。

如今的我几乎没有称之为心的东西留下来。我的体温已遁往遥远的地方,有时我甚至不记得曾有过的体温。但我总还算可以哭泣。我实在孤苦难耐。我所在的是世界上最寒冷最孤寂的场所。每次哭时,冰男便吻我的脸颊。于是我的眼泪变成冰粒。他将这泪之冰粒拿在手中,放在舌头上。嗯,他说,我爱你。这不是说谎,我也心中有数,冰男确实爱我。不料一股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将他冻得白晶晶的话语不断向过去、向过去吹去。我哭了,冰泪涟涟而下,在这遥远而寒冷的南极,在冰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