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男》曾被译成英文发表在《纽约客》杂志上。“我”和冰男结婚了。冰男头发如残雪,颧骨如石块,手指挂白霜。婚后“我”耐不住生活的单调,提议去南极旅行。到南极后“我”怀孕了,子宫结冰,羊水里混有冰屑。尽管冰男说他依然爱我,但“我”哭了,在遥远而寒冷的南极,在冰的家中。不难找见,“孤独”或类似孤独的语汇在这篇很短的小说中出现了好几处:“冰男如黑夜中的冰山一样孤独/我始终形单影只地困守家中/我感到孤独/我已在冰封世界中……被孤单麻木地封闭起来了/我实在孤苦难耐。我所在的场所是世界上最寒冷最孤寂的场所。”这样的孤独,自然不会是“热爱”和把玩的对象,而属于村上所说的“无可救药”的孤独。香港学者岑朗天称之为“绝对孤独”。他说:“小说形象展示了绝对孤独的生存方式,有什么已经离当事人远去了,当事人再不是以前的当事人,而不能和人有效沟通了(甚至和最亲密的人)。有什么发生变化,发生了关键的事件(《冰男》的情况是去南极),情况变得无可挽回。为什么大家非要变得这样孤独不可呢?不知道,只是忽然发生了一些事,令当事人感到有关的寂寞,从而体会相互的孤独。但再发展下去,则寂寞也不再有,只会继续置身连眼泪也结了冰的绝对冰冷空间。”(岑朗天《村上春树与后虚无年代》,新星出版社2006年4月版)这里,绝对孤独即绝对冷冰空间,并且是举目四望横无际涯的南极,无树,无花,无河,无湖,连企鹅都无从觅得,一切皆无。聪明如村上,这回也无法指出走出绝对孤独的冰冷空间之路。即使想“挖洞”也挖不成的,冰天雪地,坚如磐石。
《托尼瀑谷》的创作灵感来自村上在夏威夷考爱岛花一美元买的带有“TONY TAKITANI”(TAKITANI为“瀑谷”的日语发音)字样的二手黄色T恤。村上看着T恤浮想联翩:托尼瀑谷究竟是何人物呢?为何特意订做这样一件T恤呢?“如此想来想去,便想就托尼瀑谷其人写一篇故事。写在这里的当然全是凭空捏造的,没有相应的原型。”于是产生了《托尼瀑谷》。这是村上在1990年创作的唯一小说。哈佛大学教授杰·鲁宾(Jay Rubin)认为这个短篇“感伤而又优美”,是作者“真正伟大的短篇之一”。
这篇瀑谷父子的故事出现了中国。老瀑谷(瀑谷省三郎)战前在上海当爵士乐长号手,“凭着无比甜美的长号音色和生机勃勃的硕大阳具,甚至跃升为当时上海的名人”。战败时被中国军警抓进监狱,侥幸未被处死,成为从那所监狱中活着返回日本的两个日本人中的一个。回国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即小瀑谷——托尼瀑谷。在孤独中长大的小瀑谷后来成了炙手可热的插图画家,三十五岁时爱上了出版社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成为他妻子的这个女孩只有一点让小瀑谷难以释怀,那就是喜欢时装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买回的衣服几个大立柜都装不下,不得不把一个大房间改成衣装室,后来在丈夫建议下不再买了。一天开车上街把新买的衣服退回商店,回家途中死于交通事故。葬礼过后,小瀑谷聘请了一位和妻子身材同样的女子做秘书,要求对方工作时穿妻子留下的衣服。但翌日他突然改变主意,叫来旧衣商把所有衣服变卖一空,又把老瀑谷留下的一大堆旧唱片变卖一空——“托尼瀑谷这回真正成了孤身一人”。
杰·鲁宾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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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在短短几页篇幅里就将日本亡命之徒在中国大陆过的颓废生活以及战争的混乱与后果活现出来,干得真是漂亮。所有这些从严格意义上讲跟小说要讲的瀑谷省三郎儿子的故事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村上对瀑谷省三郎周围世界所做的生动描绘绝对引人入胜,他对爵士乐的了如指掌与对二战历史书籍的大量阅读实在都功不可没。(中略)任何描述都无法像村上在二十页篇幅内通过精心选择的细节那般真切地表现出历史大潮的席卷之势,从日本帝国的侵略扩张到东京富人居住的郊区和精品服饰专卖店(正是村上自家居住的青山地区)那种静静的奢华。也许只有《奇鸟行状录》中对近代日本历史的杰出展示堪与之比肩,不过那可是有厚厚的三大卷哪。《托尼瀑谷》可以看作为创作一部长篇而做的尝试,从对历史细节的关注到第三人称叙事的采用都有这种意味。
(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村上春树的艺术世界》,冯涛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6月版,原书名为“Haraki Murakami and Music of Wo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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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大学教授藤井省三同样意识到了这篇小说涉及到的历史,认为瀑谷省三郎尽管名字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曾子“吾日三省吾身”之语,但他全然不具有对于历史的认识和省察。同时,藤井省三也注意到了孤独并将孤独同历史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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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战时战后的历史不怀有认识和省察愿望的父亲,在学潮期间“不思不想不声响地只管描绘精确的机械画”的儿子——这对父子尽管经济上富有,却已然失去了“心”。一如父亲作为战犯在上海的监狱中幸免一死之前体验了孤独,儿子也在失去妻子又失去父亲的无异于监狱的空空荡荡衣装室中“真正成了孤身一人”。父亲犯下忘却战争体验之罪,儿子又因犯下对社会漠不关心之罪而受到孤独这一惩罚——《托尼瀑谷》大概就是关于父子两代因果报应的故事。
(藤井省三《村上春树心目中的中国》[村上春樹のなかの中国],朝日新闻社2007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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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朗天从中读出的则只有孤独:“我读过很多关于孤独的故事,但感受最深的,却还是这一遭。也许因为它真的彻头彻尾地描写孤独,单纯地也专心一意地表达那种孤清的状态。它没有具体地书写难耐,但很仔细地交待了体证的过程:首先是适应孤独,然后是走到其反面,享受沟通的幸福,然后又一下子失去一切,来到什么也再无所谓的境况。叙事者好像也是什么都无所谓地讲着故事,他用孤独的笔调写孤独。”岑朗天再次用“绝对孤独”来概括托尼瀑谷的孤独,认为“绝对孤独是寂寞到没有寂寞感的孤独,是单纯地不和其他人发生关系的孤独”(同上引)。
依我浅见,杰·鲁宾对于这篇小说中的“历史大潮”之表现的评价未免有些过誉,那不可能同《奇鸟行状录》相比(也许杰·鲁宾看的是另一版本)。而藤井省三的“因果报应”之说也似有牵强附会之嫌。总的说来,我比较倾向于岑朗天的看法,认为这是个关于孤独的故事。托尼瀑谷在向女孩求婚后等待答复的时间里是多么孤独啊:“孤独陡然变成重负把他压倒,让他苦闷。他想,孤独如同牢狱,只不过以前没有察觉罢了。他以绝望的目光持续望着围拢自己的坚实而冰冷的围墙。假如她说不想结婚,他很可能就这样死掉。”结婚使得托尼瀑谷的人生孤独期画上了句号,但他仍心有余悸。早上睁开眼睛就找她,找不到就坐立不安,“他因不再孤独而陷入一旦重新孤独将如何是好的惶恐之中”。妻子离世后,“孤独如温吞吞的墨汁再次将他浸入其中”。在这里,人成了孤独的囚徒,只能坐以待毙。对这样的孤独,村上同样未能开出如何玩之于股掌之上或从中解脱的处方,而将主人公扔在孤独的牢狱、孤独的“墨汁”中一走了之。如果把村上前期作品中可以把玩的软的孤独称之为相对孤独,那么后期作品——例如以上四个短篇——中不可以把玩的、硬的孤独即是岑朗天所说的“绝对孤独”。村上笔下的孤独大体可以分为这样两种。
应该指出,村上作品中的孤独,并非出自小市民式廉价的感伤主义,不仅仅是对所谓“小资”情怀的反复体味和咀嚼,也不完全源于对生命存在的本质和个体意识深处的某种黑暗部位的洞察,而且来自对社会体制尤其现代都市社会运作模式及人类走向的批判性审视和深层次质疑——他“挖洞”挖得“很深很深”,因而有了非同一般的“底蕴”,有了超越国家地域和民族的“人类性”。惟其如此,也才使得包括中国读者在内的无数读者产生了共鸣或“连带感”。
这部短篇集此外还有三篇。较之上述四篇主要诉说孤独,这三篇触及的多是恐怖与暴力。《绿兽》前面已经略略提及,是个“相当暴力”的短篇。作为家庭主妇的“我”忽然发现院子土中冒出一头绿兽向她求婚,而她用心中的意念将绿兽折磨得痛苦不堪,满地打滚,场景惨不忍睹。《第七位男士》中“我”因在海浪袭来时没有把朋友K救出而长期自责,一闭眼睛,就看见“K那张横在浪尖朝我冷笑的脸”,每晚都做噩梦,惊恐得透不过气。村上说他觉得这个短篇写的是“人的意识中存在的黑暗的深度”。这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夏目漱石《心》中的K,主人公同样因为K而终生遭受自责的痛楚,最后也自杀而死。《盲柳,及睡女》2006年获法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其中苍蝇噬咬少女五脏六腑的描绘同样令人不寒而栗,这三个短篇可以让我们进一步看到村上作为作家的另一面:他不仅关注城市中孤独的灵魂所能取得的自由的可能性,而且关注黑暗、恐怖与暴力及其产生的根源,这最终使得他走出个人心灵后花园,对社会与历史负起责任。
2009年2月9日(己丑元宵)于窥海斋
时青岛春雨初至万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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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白] 值此新版付梓之际,依责任编辑沈维藩先生的建议,新写了这篇“个序”代替原来的“总序”,旨在为深度阅读进一步提供若干背景资料,介绍较新的有关见解,也谈了译者个人一点点肤浅的思考。欢迎读者朋友继续不吝赐教,来信请寄:266071 青岛市香港东路23号中国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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