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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心绪所花时间则更长更久。

首先的问题是相信还是不相信雪的话。我将其作为一种纯粹的可能性加以分析。分析时将感情因素从尽可能大的范围彻底剔除。做到这点并不难,因为我的感情早已迟钝麻木得如同被蜂蜇过。可能性是存在的,我想。随着时间的延展,这一可能性在我心中迅速地膨胀、繁殖,开始带有某种确切性,且势不可挡。我站在厨房里把水烧开,把咖啡豆碾碎,慢慢地、细细地煮好咖啡。然后从餐具橱取下杯子,斟上咖啡,坐在床边喝着。及至喝完之时,可能性已发展到近乎确信的地步。想必是那样的吧!雪看到了正确的图像——五反田杀害了喜喜后将其尸体运到哪里埋上或用其他办法处理了。

奇怪!原本没有任何证据,不过是一个敏感的少女看电影时产生的感觉而已,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无法存有疑念。这对我当然是个打击,但我还是几乎凭直感相信了雪所见到的图像。为什么呢?我为什么竟如此深信不疑呢?不明白。

不明白归不明白,反正事情得由此展开。

下一步,下一个问题:五反田何以非杀喜喜不可?

不明白。再一个问题:杀害咪咪的同样是他不成?果真如此,原因何在?五反田何以非杀咪咪不可?

仍不明白。怎么想也想不出五反田必须杀害喜喜、或杀害喜喜和咪咪两人的理由。百思不得其解。

不明白之处太多了。

归终,只有按我跟雪说过的那样:找五反田当面询问。但如何开口呢?我试着设想自己向他质问的情景——“是你杀了喜喜?”这未免滑稽可笑,无论如何悻乎常情常理,而且龈龊卑劣。光是设想自己口出此言都觉得龌龊,龌龊得几乎作呕。其中显然含有错误的因素。可是不这样做,事情便寸步难行。且又不可能适当暗示一点信息后静观事态发展。现在不容我做出其他选择。悖乎情理也好,含错误因素也好,总之势在必行。所谓势在必行,也就是必须使其行之有效。我几次想给五反田打电话,几次都欲打而止。我坐在床沿,深深吸气,把电话机放在膝盖上慢慢拨动号码,但每次都不能最后拨完,只好把电话机放回原位,躺在床上望天花板。对我来说,五反田这一存在所具有的意义远远比我想的要大。是的,我和他是朋友。纵令是他杀了喜喜,他也仍是我的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他,我失去的东西已经大多了。不能,我怎么也不能给他打电话。

我打开录音电话的开关,无论铃怎么响我都绝对不拿听筒。因为即使五反田方面打电话过来,就我现在的状态来说也不知对他讲什么好。一天里电话铃响了几次,不晓得是谁打来的。也许是雪,也许是由美吉,横竖我一律置之不理。现在我不想同任何人讲话,无论是谁。电话铃每次都响七八遍才停止。每次响起,我都想起曾在电话局工作的女友。她对我说:“回到月亮上去,你!”不错,她说得不错,我恐怕的确该返回月球。这里的空气对我未免过浓,重力未免过重。

我如此连续思索了四五天时间,思索为什么。这几天里我只吃了一点点食物,睡了一点点觉,滴酒未沾。我自觉把握不住身体功能,几乎足不出户。各种各样的东西在失去,在继续失去,剩下的总是我自己——就是这样,永远这样。我也好五反田也好,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一种人。处境不同,想法和感觉不同,但同属一种类型。我们都是继续失去的人,现在又将失去对方。

我想起喜喜,想起喜喜的脸。“你这是怎么了?”她说。她已死去,躺在地穴里,上面盖着土,一如死去的“沙丁鱼”。我觉得喜喜死得其所死得其时。这感觉很是不可思议,但此外没有别的感觉。我感觉到的是无奈,静静的无奈,犹如广袤海面落下的无边细雨。我甚至感觉不到悲哀。粗糙的奇妙感触,犹如手指轻轻划掉魂灵的表面:一切悄然逝去,犹如阵风吹倒沙滩上的标痕。无论何人对此都无能为力。

但这样,尸体怕又增加一具。老鼠、咪咪、狄克,加上喜喜。4具。还剩两具。往下谁个将死呢?反正谁都得死,或迟或早。谁都得变成白骨,运往那个房间。各种奇妙的房间连着我的世界:火奴鲁鲁商业区汇集尸体的房间,札幌那家宾馆中羊男幽暗阴冷的房间,周日早上五反田拥抱喜喜的房间。到底哪个是现实呢?难道我脑袋出了故障不成?我还正常吗?我觉得似乎所有的事件都发生在非现实的房间,都是彻底经过艺术变形的处理后被移植到现实中来的。那么原始性现实又在哪里呢?我越想越感到真相弃我远去。雪花纷飞的4月札幌是现实吗?不像,同狄克坐在马加哈海岸是现实吗?也不像。与其类似的事情场景是有的,但都不像原始性现实。可是独臂人为什么能把面包切得那般精致呢?火奴鲁鲁的应召女郎为什么把喜喜领我去的那个死者房间的电话号码写给我呢?这应该曾是现实。因为它是我记忆中的现实,假如不承认其为现实,那么我对于世界的认识本身必将失去根基。

莫非我在精神上出现错乱症状?

还是现实本身出现错乱症状呢?

不明白,不明白的太多了。

但不管怎样,不管何者错乱何者患病,我都必须将这半途而废的混乱状况认真整顿一番。无论其中包含的是凄苦还是温怒抑或无奈,我都必须使之到此为止。这是我的职责,是所有事物向我暗示的使命。惟其如此,我才邂逅了这许多人,才涉足这奇妙的场所。

那么,我必须再度重蹈舞步,必须跳得精彩,跳得众人心悦诚服。舞步,这是我惟一的现实,确凿无疑的现实,已作为百分之百的现实铭刻在我头脑之中。要跳要舞,且要跳得潇洒跳得飘逸!我要给五反田打电话,问他是否杀了喜喜。

然而不行,手不能动。仅仅往电话机前一坐心就突突直跳。身体摇晃,甚至呼吸困难,如遇横向掠过的强风。我喜欢五反田,他是我惟一的朋友,是我自身,是我这一存在的一部分。我能够理解他。我几次拨错电话,几次都无法拨准数码。如此五六次后,我把听筒扔到地上。不行,做不来,怎么都踩不上舞步。

房间的沉寂使得我心烦意乱,连电话铃声都觉不堪入耳。于是我走到外面,沿街东游西转,如同大病初愈之人那样边走边一一确认自己的步履,以及横穿马路的方式。在人群中走了一阵之后,开始坐在公园里打量男女身影。我实在孤独难耐,很想抓住点什么。环视四周,却无任何东西可抓。我置于光秃秃滑溜溜的冰雕迷宫之中。黑暗泛着莹莹白光,声音发出空洞的回响。我恨不得一哭为快,而又欲哭不得。是的,五反田是我自身,我即将失去自身的一部分。

我始终未能给五反田打成电话。

在那之前,五反田自己跑到我住处来了。

仍是个雨夜。五反田身穿同那天和他去横滨时一样的白色雨衣,架着眼镜,头戴和雨衣颜色相同的雨帽。雨下得相当厉害,他却未撑伞,雨滴从帽子上连连滴下。看到我,他马上现出微笑,我也条件反射地还以一笑。

“脸色非常不好,”他说,“打电话没人接,就直接跑来了。身体不舒服?”

“是不大舒服。”我慢慢地斟酌词句。

他眯缝起眼睛,仔细在我脸上端详一会:“那么下次再来好么?还是那样合适。这么贸然来访是不地道。等你有精神时再来好了。”

我摇摇头,吸口气搜刮话语,却怎么也搜刮不出。五反田静静等待。“不,也不是说身体有什么毛病。”我说,“没怎么睡觉没怎么吃喝,所以看起来憔悴不堪。已经好些了,而且有话跟你说,这就出去,很想吃顿好饭,马虎很久了。”

我和五反田乘“奔驰”驶上大街。这车使得我很紧张。他在雨中五彩迷离的霓虹灯下漫无目的地驱车跑了好久。他车子开得很好,换挡准确而顺畅,车身毫无震动,加速均匀,刹车平稳。街市的噪音如被劈开的山崖壁立在我们周围。

“哪里好呢?东西要好吃,又要能避开戴劳力土同行,两人好安安静静地说话。”他瞥了我一眼说。我没有做声,出神地望着窗外景致。转圈兜了30分钟,他终于泄了气。

“糟糕糟糕!怎么搞的,竟一个也想不起来。”五反田叹了口气,“你怎么样,知道有什么地方?”

“不,我也不行,什么也想不出来。”我说。实际上也是如此,脑筋同现实尚未接上线。

“也罢,那就让我们反过来考虑!”五反田声音朗朗地说道。

“反过来考虑?”

“到彻底嘈杂的地方去。那样两人岂不就能放心说话了?”

“不坏。哪里呢,例如?”

“新骑士。”五反田说,“不吃意大利比萨饼?”

“我无所谓,比萨饼也并不讨厌。问题是你去那种地方不就露馅了?”

五反田无力地一笑,笑得如同夏日傍晚从树丛间射进的最后一缕夕晖。“过去你没有在新骑士见过名人?”

由于是周末,新骑士里人很多,满耳喧嚣。有块舞台,一支身穿一色斜纹衬衣的新奥尔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虎袭来》。一群看样子啤酒喝过量的学生大嚷大叫,像是同乐队一争高低。光线幽暗,没有人注意我们。店内飘着烤比萨饼的香味儿。我们要了肉饼,买来生啤,在最里边一张悬着蒂芬尼吊灯的桌旁坐下。

“喏,我说得不错吧?反而叫人心里安然,无拘无束。”五反田说。

“果然。”我承认。看来这里的确容易说话。

我们默默喝了几杯啤酒,然后开始吃刚刚出炉的比萨饼。几天来我第一次感到肚子饿。意大利比萨饼这东西原本不大喜欢,但咬了一口,竟觉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食物,也许是饥肠辘辘所使然。五反田也似乎饿了,于是我们只顾闷头喝酒吃饼,比萨饼吃完,每人又喝了杯啤酒。

“好味道!”他说,“3天以前就想吃这饼,做梦都梦到了,比萨饼在烤炉里吱吱直响,我看得垂涎三尺。只梦见这么个片段,无头无尾。荣格会怎么解释呢?我是解释为想吃意大利比萨饼。对了,你有话对我说?”

时候到了,我想。但一下子很难启齿。五反田显得十分轻松快活,如欢度良宵一般。尤其那纯真的微笑,更使我有口难言。不行,我想,无论如何不能出口,至少现在不能。

“你怎么样?”我说。同时心里嘀咕道:喂。一拖再拖怎么行啊!然而就是不行,就是开不了口,横竖不行。“工作啦,太太啦?”

“工作是老样子,”五反田翘起嘴角笑道,“老样子。我想干的不来,不想干的来一大堆,雪崩似的涌到头上。我对那雪崩大吼大叫,但谁也听不见,只落得嗓子痛。老婆嘛——我也真是成问题得很,离婚了还一直叫老婆——那以后只见了一次。喂,你在汽车旅馆或造爱旅馆里同女人睡过?”

“没有,几乎没有。”

五反田摇摇头:“那地方很怪,那种地方去多了是很累的。房间里非常暗,窗口全被封死。因为只是为了干,用不着窗口,用不着有光线进来。说得痛快点,只要有浴盆和床就行,其次是音响电视冰箱,这就足够了。主要是要实用,不必摆多余的东西。当然,那地方干起来是方便,我和老婆就在那地方干,纯粹是干,在感觉上。唔,和她干是真不错。心安理得,快活自在,而且充满温情,于完半天还想紧紧地温柔地搂在怀里。就是光线射不进来,四下密封,一切都是人工的。那种地方,我一点也喜欢不来,但又只能在那里同老婆相会。”

五反田喝口啤酒,用纸巾擦下嘴角。

“我不能把她领到我公寓里来,那样马上就在周刊上曝光,真的。那些家伙对这种事嗅觉灵得很,百发百中,不知什么缘故。又不能两人外出旅行。没有那样整块的时间,况且去哪里都会当即给人识破面目。干我们这行,是不能够把私生活全都张扬出去的。归根到底,就只能到廉价的汽车旅馆里去,这种日子简直……”五反田止住话,看着我的脸,微微一笑,“又是牢骚!”

“没关系,牢骚也罢什么也罢,想说就说个痛快。我一直在听,今天我更愿意听,自己说不说无所谓。”

“不,不光今天,你是一直听我发牢骚。我还没听你发过。愿意听别人说话的人不多,都想自己说,尽管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是其中之一。”

新奥尔良爵士乐队奏起《你好,多莉》。我和五反田倾听片刻。

“喂,不再吃块饼?”五反田问,“一半还吃得下吧?不知怎么搞的,今日饿得出奇。”

“好,我也还没吃饱。”

他去柜台订了鱼比萨饼。饼烤好后,我们再次闷头吃饼,每人一半。那群学生仍在大吼大叫。不大工夫,乐队奏完最后一支乐曲。班卓琴、小号长号被分别收入盒内,音乐家们从台上遁去,只剩下一架立式钢琴。

饼吃完后,我们仍好半天不声不响地盯视空荡荡的舞台。随着音乐的消失,人们的话语声似乎带有奇妙的硬质。那是一种涣散的硬质,实体柔软,而其存在状况却是硬的。走近之前看似十分硬挺,而用身体一碰则变得支离破碎。它像波涛一样拍打我的意识,缓缓袭来,倏然退去,如此反复不止。我侧耳谛听这波涛的声响,仿佛自己的意识离我远去,去得很远。遥远的浪涛拍击遥远的意识。

“你为什么杀害喜喜呢?”我问五反田。不是想问而问,而是突然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