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一定是非常凶恶的女人啰,公公?”
“她是不是干我们什么事?不过,你本不该想要把我们的宝贝赛姬安顿在他们家。还是远一点好,孩子,必须把她送出葛罗。万一葛罗人知道她没死,准会把她找出来再献祭一次。把她送到她母亲的娘家呢?我又觉得行不通。噢,宙斯,宙斯,宙斯,多么希望我有十个重甲步兵,加上一位头脑清楚的人率领他们!”
“我甚至不知道,”我说,“要怎样才能说服她离开山上。她顽固极了,公公,不像从前那样听我的话。我想,我们必须用武力。”
“我们哪来武力?我是个奴隶,你又是个女流。我们不能带领十二个持矛的兵丁上山。即使能,秘密就保不住了。”
这之后,我们呆坐了好一会儿。火舌摇曳不定,朴碧盘腿坐在壁炉旁,添了根柴进去,一面用珠子玩着一种她家乡特有的游戏(她曾经试着教我,我却老学不会)。狐多次欲言又止。看来,他不断想出新的计谋,只是马上又看出其中的破绽。
最后,我说:“只能这么办,公公。我必须回到赛姬那儿,想办法说服她。只要她站到我们这一边,只要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多么可羞多么危险,我们三个人可以再好好想办法。也许,她和我必须一起浪迹天涯——像俄狄浦斯一样。”
“还有我,”狐说,“你曾经劝我逃。这次,我要逃了。”
“有件事是确定的,”我说,“她不能留在那边供那流氓糟蹋。我一定会采取行动的,任何行动;只要能制止这件事,我责无旁贷。她的母亲死了。(除了我之外,她哪知道什么母亲?)她的父亲是脓包,不只是脓包父亲,也是脓包国王。王室的荣耀——赛姬本人——只有我能护卫。她绝不能留在山上,必要的话,我将……我将……”
“将怎么做呢?孩子!你脸都白了,要昏倒了吗?”
“如果别无他法可想,我就杀掉她。”
“胡说!”狐大喊一声,连朴碧都中止游戏,转眼瞧他。“孩子啊孩子,你被激情冲昏头了。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心现在是一分爱、五分怒气和七分骄傲。神知道我爱赛姬,你也知道;你知道我像你一样爱她。想到我们的宝贝——和阿芙洛狄忒的综合体——过着乞丐般的生活,又躺在一个乞丐的臂弯里,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事。即使这样,都胜过你所说的那件可憎的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平心静气想一想,务求合乎理性和自然,不要感情用事。虽然处境卑微、艰困,虽然是穷人的妻子——”
“妻子!不如说是他的姘头、娼妇、妓女、窑娘。”
“自然不懂得这些称呼。你所谓的王族通婚,是依循法律和习俗的,不一定合乎自然。自然的婚姻是一男一女的结合,男的追求,女的应允,就行了。所以——”
“男的追求——我看,更可能是胁迫或欺骗吧?——他只不过是杀人犯、夷狄、逆贼、逃奴或其他什么龌龊角色。”
“龌龊?我的看法与你的不同。我自己便是个夷狄兼奴隶,也随时准备逃亡——不顾被鞭打和戳刺的危险——只为了对你和对她的爱。”
“你当我的父亲,十倍有余,”我说,拉起他的手凑近自己的唇。“我没有这个意思。但是,公公,有些事你并不了解。赛姬自己也这么说。”
“可爱的赛姬,”他说,“我常常这样教她。很高兴她学得这么到家。她从来都是好学生。”
“不相信我们家人身上流有神的血液?”我问。
“当然相信。所有家族皆然。所有人类都有神的血统,因为每个人里面都有神性。我们都本于一,即使那个染指赛姬的人也不例外。我称他流氓或歹徒。他极可能是。但也有可能不是。好人也可能沦为逃犯或流浪汉。”
我默不作声。他说的话我全听不进去。
“孩子,”狐突然说(我想,女人,至少爱你的女人,不会这样做),“老年人睡得比较早。我的眼睛几乎睁不开了。让我走吧。也许明天早上,我们能把事情看得清楚些。”
除了遣他走之外,我还能做什么?这就是男人让人泄气的地方,最忠实的男人也不例外。他们刚专心致力于一件事,但是某件无聊的琐事,像吃饭啦、喝杯酒啦、睡觉啦、开个玩笑啦或一个女人啦,总会蹦出来分他们的心,于是(即使你是女王),也得将就他们,让他们称心如意把这琐事排遣妥当再说。当时,我还不懂这个。莫大的孤寂涌上心头。
“每个人都离我而去了,”我说,“没有人关心赛姬。他们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赛姬之于他们,还不及朴碧之于我。稍微替她设想一下,他们就累了,就得去做其他的事,狐去睡觉,巴狄亚回到他那美娇娘身边——去挨骂。奥璐儿,你真孤单。看来,需要做什么,你必须自己筹谋、行动。没有人会帮你。所有的神和人都不睬你了。你必须自己猜谜。不要奢望有什么话会临到你,一直要等到你猜错了,他们才蜂拥而至,责备你、嘲笑你、惩罚你。”
我叫朴碧上床睡觉。然后,我做了一件我认为极少人做过的事。我自己,单独向神说话,想到什么说什么,不在庙里,也没献祭。我俯卧在地,全心地呼唤他们。我收回从前说过的一切违抗他们的话。我答应做任何他们要我做的事,只要他们给我一个兆头。他们什么也没给我。当我开始祈求时,屋里映着酡红的火光,屋顶上雨声淅沥;当我再起身的时候,火已经微弱多了,雨仍然咚咚下着。
这时,觉察到自己孤立无援,我说:“我必须采取行动……不管做什么。所以,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我躺上床。当时,我的情况正是这样……身体很累,所以,一下子就睡着了;但是,心情极度悲痛,只要身体的疲劳一恢复,马上会醒过来。午夜过后没几个时辰,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火熄了,雨也停了。我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片空茫的黑色,用手揪起一把头发,以指关节顶着前额思索。
我的神智比昨晚清醒多了。现在,我知道自己,很奇怪地,先后接受了巴狄亚和狐的解释。但,其中必有一个是错的。我找不出哪一个错,因为两者各有道理。如果葛罗人信的是真的,巴狄亚所说的就站得住脚;如果狐的哲学是真的,狐所说的就站得住脚。但是,我无法分辨到底是葛罗的信仰对,还是希腊的智慧对。我生长在葛罗,又是狐的学生;我发现多年来自己原是活在这两种不同的信念中;一半这,一半那,从未调谐过。
那么,何必在巴狄亚和老师之间判定是非呢?这么一说,我竟然发觉(并且稀奇自己为什么一直没发觉)他们两人的说法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两人都同意一点:相信某一邪恶或可耻的东西占有了赛姬。杀人害命的窃贼或神出鬼没的幽影兽——这两者有区别吗?有一件事是他们两人都不信的;那夜里前来亲昵她的,是某种美好的存在。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曾经这样大胆地想过。凭什么他们应这样想?只有绝望之余异想天开的我才会认为这是可能的。这东西在黑夜里来,又不准人看见。什么样的郎君会躲避新娘子的睇视,除非他有不可告人的理由。
甚至连我都只瞬间臆及与这相反的可能,那是当我凝视着河对岸那宛若宫堡的幻景时。
“它绝不可占有她,”我说,“她不可以躺在那么龌龊的怀抱里。今夜必须是最后一夜。”
突然间,记忆里山谷中那位容光焕发、喜乐洋溢的赛姬浮现在我眼前。那可怕的试探又回来了:且容让她沉缅在那虽然愚呆但却快乐无比的美梦中吧,管它后果如何,由她去吧,何必硬要把她拉回悲苦的现实呢?难道对她我非要作个穷追猛讨的复仇女神,不能作个慈祥的母亲?有一部分的我这样说:“不要多管闲事。所有的一切有可能是真的。你是置身在自己无法了解的奇迹中。小心,小心。谁知道你会为她和自己招来什么灾殃?”但另一部分的我回答说:“我是她的母亲,可也是她的父亲。(除了我之外,她哪有父母?)所以,我对她的爱必须严格而深谋远虑,不能随随便便、放任纵容。爱有时必须采取壮士断腕的手段。毕竟,她只是个孩子。如果这件事让我百思莫解,更何况她?孩子必须听长辈的话。想当年,我叫理发师拔出扎入她手中的刺时,不也是很心痛吗?然而,我处置得很恰当,不是吗?”
我痛下决心。现在,我已经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并且不能拖过这一个即将破晓的日子——只要巴狄亚不跟着去猎狮,而我又能说服他摆脱他那个妻子的话。做人啊,即使在极度的悲恸中,也会对一只老在脸上嗡叫不停的苍蝇耿耿于怀,一想到他的娇妻,这个受宠的,突然间蹦出来阻碍我计划的女人,我的心里就有气。
我躺回床上静候天明,心中笃定知道应如何采取行动。
第十四章
似乎过了好一阵子,宫里才开始有动静,虽然王要出狩使大家比平常早起。我一直等到宫里已一片喧噪,才起床着衣,我穿上前日所穿的衣服,带了一个瓦瓮。这一回,瓮内我放进了一盏灯,一小瓶油和一长条细麻布。
约有一个半掌幅宽,正是葛罗的伴娘用来裹身的那种。我的这条,从赛姬的母亲结婚那晚之后,便一直藏在箱箧里。接着,我叫朴碧起床,为我端进食物;我吃了少许,把其余的放进瓮里,盖在麻布下。听到马啼声、鸣角声和吆喝声,我知道王的猎狮行伍已出发了。我于是戴上面纱,穿上披风,走出寝宫。我叫第一个碰见的奴隶去问清楚巴狄亚是否随王出狩,如果他留在宫中,请他来见我。我在栋梁室等他。单独一个人在那里,让我觉得有种异样的自由;的确,虽然忧虑重重,我仍然感受到王一不在,整座王宫变得快活、自如多了。我想,从人们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大家都感受到了。
巴狄亚来见我。
“巴狄亚?”我说,“我必须再去山中一趟。”
“我不可能跟你一道去,姑娘,”他说,“我所以未随王出狩(真是霉运),单单为了一项任务:看守王宫。我甚至必须在这里过夜,直到王回来。”
这让我太失望了。“噢,巴狄亚,”我说,“那我们该怎么办?我着急死了,为了我妹妹的事。”
巴狄亚用食指抚过上唇,这是他懊恼时惯有动作。“而且,你又不会骑马。”他说,“说不定可以——不,这是糗念头。没有任何马可以交给不会骑马的人骑。练过几天武也无济于事。最好的办法是叫另一个人陪你去。”
“但是,巴狄亚,必须是你。其他人不行,这是非常秘密的行动。”
“我可以让格连陪你去两天一夜。”
“谁是格连?”
“那皮肤黝黑的矮个子。他很可靠。”
“他能守口如瓶吗?”
“叫他开口才是问题。这么多天来,难得听他说上十句话。不过,他很忠心,对我尤其忠心,因为我曾经帮过他。”
“这和有你陪又不一样,巴狄亚。”
“这是最好的安排了,姑娘,除非你能等。”
我说我不能等,巴狄亚便传令叫来格连。他是一个脸颊瘦削的人,瞳孔乌亮,怯生生地觑我(我以为)。巴狄亚叫他备马,在小巷与市街的交会处等我。
格连一走,我便说:“巴狄亚,给我一把匕首。”
“匕首?姑娘,做什么用呢?”
“做匕首用啊!给我吧,巴狄亚,你知道我没有不良的企图。”
他诧异地看我一眼,到底还是给了我。我把它挂在腰带上,也就是前一天挂剑的地方。“巴狄亚,再见!”我说。
“再见!姑娘?你会呆过一宿吗?”“不知道!”我说。丢下他在那里莫名其妙,我赶忙出宫,疾步穿过小巷与格连会合。他把我安放在马背上(碰到我时,除非是我幻想,活像摸到蛇或巫婆),我们随即出发。
那天的旅程和上次的完全不同。整天,除了“是的,姑娘”或“不,姑娘”,格连再也没说别的话。雨也大多了,甚至骤雨之间吹的风都是湿的。天色一片阴灰,沿途的山和谷,前日我和巴狄亚路过时,光影分明,这天则一片迷濛。由于晚了几个小时出发,那天我们从山坳走下秘谷时是正午过后,而今天已近黄昏了。到了那里,好像神有意耍弄(或许真是这样),天气转晴了,让人不由得以为谷中自有阳光。咆哮的风雨只能像山脉一样环伺在它的外围。
我把格连带到上回巴狄亚和我同衾过夜的地方,告诉他在那里等我,不要随意渡河。“我必须自己单独过河。夜幕低垂时,或夜里,我也许会渡回这头。但是,只要在这头,我都会留在那边,靠近水浅可渡的地方。不要来找我,除非我叫你来。”
他又是一句“是的,姑娘”,露出对此行不太感兴趣的神色。
我走向水浅的地方——距格连约有一箭程远。我的心仍静若冰、重如铅、冷似土;但是,丝毫不怀疑、犹豫。我踏上第一块过河的石头,喊出赛姬的名字。她一定就在近旁,因为一会儿我便看见她走下岸边来。我们好似爱的两种形象——快乐的和严格的——她,那么年轻、那么容光焕发,两眼和四肢都洋溢着喜乐——我呢?心事重重,意志坚决,携带着痛苦。
“我说得没错吧,麦雅,”我一渡过河与她相拥,她便说,“父王并没有拦阻你,对吧?向我这位女先知致敬!”
我吃了一惊,因为完全忘了她曾这样预言,我随即把这感觉撇在一旁,以后再想。此刻,行动要紧,绝对不能再迟疑、思索。
她带我走离河身些许——不知是进入她那座幻宫的哪一部分——我们坐了下来。我扯下兜帽,摘掉面纱,把瓦瓮放在身旁。
“噢,奥璐儿,”赛姬说,“你脸上阴云密布!小时候,你大大生我气时,便是这副表情。”
“我生过你的气吗?哦,赛姬,你可知每回我骂你或拒绝你时,心里都比你难过十倍?”
“姐姐,我又没怪你的意思。”
“那么,今天也别怪我,因为我们必须严肃地谈一谈。现在,听着,赛姬!我们的父亲根本不像父亲。你的母亲又死得早,你根本从未见过她的亲人。我一直是——从前我努力做到,现在仍需尽力扮演——你的父亲兼母亲兼亲人,甚至也做你的王。”
“麦雅,从我出生以来,你照顾我胜过这一切。你和亲爱的狐是我唯一的亲人。”
“是的,还有狐。等一下,我会提到他的。这样说来,赛姬,如果有人必须照顾你、建议你、护庇你,必须告诉你像我们这种身上流有神的血液的人应该怎样洁身自爱,这人必然是我。”
“但是,奥璐儿,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你不会以为我现在有了丈夫,就不爱你了吧?我多么希望你能了解,这只会使我更加爱你——更加爱每个人、每样事物。”
听她这么说,我全身打了个哆嗦,不过,被我掩盖过去了。“我知道你仍爱我,赛姬,”我继续说,“如果不是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但是,你也要信任我。”
她一言不发,我已说到紧要关头了,想起这事的可怕,竟说不出话来,我搜索枯肠,考虑怎样开口。
“上回你提到,”我说,“我们把你手中的刺拔出那件事。那次,我们的确把你弄痛了。但是,我们做得对。爱有时必须不怕让对方痛苦。今天,我必须再一次让你痛苦。赛姬啊!你还只是个孩子,不能自己爱怎么做,就怎样做。你要让我管你、引导你。”
“奥璐儿,现在我有丈夫可以引导我了。”
她反复这么说,实在很难叫人不生气、不害怕。我咬咬嘴唇,然后说:“唉,赛姬,正是为了你的这位丈夫(你这么称呼他),我必须让你难过一番。”我盯住她的眼睛,厉声说:“他是谁?他是什么东西?”
“一位神,”她说,声音低微、轻颤,“我想,是阴山的神。”
“唉,赛姬,你被骗了。如果知道真相,你会宁可死,也不愿与他同床。”
“真相?”
“我们必须面对它,孩子,鼓起勇气。让我拔掉这根刺。一个不敢露面的神会是怎样的神呢?”
“不敢露面?别再激怒我了,奥璐儿。”
“想想,赛姬。美丽的事物会遮掩自己的面目吗?光明正大的人会怕别人知道他的名字?且听我说,你必须从心里认清事实,不管你嘴上怎么袒护他。想想,你被称为谁的新娘?兽的。再想想,若不是兽,什么人会住在这山上?盗贼和杀人犯,比野兽还凶恶的人,像山羊一样好色,我敢说。落入这种人的手中,他们会放过你吗?孩子,这就是你的郎君。若非是一怪兽——魅影兼怪兽,总之,是种鬼异的、幽灵似的东西——便是大坏蛋,他的唇,只要碰到你的脚或你的衣摆,就会玷污我们的血统。”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目光落在两腿之间。
“被我说中了?赛姬,”我终于打破沉默,语气尽量温和——但是,她把我抚慰她的手甩开。
“你会错意了,奥璐儿,如果我脸发白,那是因为愤怒。不过,瞧,姐姐,我把怒火给克制住了。我会原谅你的。你毕竟是好意——我相信。但是,你怎会用这样的想法来抹黑、折磨自己的心灵……别再这样了。如果你曾爱过我,现在就抛开这些想法。”
“抹黑我的心灵……?不只我一个人这么想。告诉我,赛姬,我们所认识的最有智慧的两个人是谁?”
“狐是其中的一个。至于第二个——我认识的人不多。我想,巴狄亚这个人也蛮有他自己的见解的。”
“那天晚上,在五角狱里,你自己说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现在,赛姬,这两个人——完全不同类型的智者——对你的这位丈夫,都有同样的看法,包括我在内。他们毫无疑问地彼此同意。我们三个人都确信不疑。他若非幽影兽,便是罪犯。”
“你把我的故事告诉他们了?这太不够意思了。我叫你要保密。我的主人不准我说出去的。哦,奥璐儿!这不像你,倒像葩妲哩。”
我忍不住脸气得通红,但是,我绝不罢休。“毫无疑问的,”我说,“这东西——这被你称为丈夫的东西——是诡秘得不可揣测的。孩子,难道他那丑陋的爱情弄瞎了你的心眼,让你看不清最明显的事实?一位神?但是,对你,他偷偷摸摸,还啰嗦着:‘嘘!’‘保密啊!’‘别泄漏出去!’活像个逃奴。”
我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进去,只见她说:“狐也这样想!太奇怪了。我本以为他不会相信有幽影兽这东西。”
我并没说他相信,但如果她这样领会我的话,我认为没有纠正她的必要。这是个可以把她导向关键真相的错误。只要她能醒悟过来,任何可行的办法我都可以接受。
“他、我和巴狄亚,”我说,“没有一个人稍曾一刻相信如你所幻想的——它是个好东西;更别说这石南丛生的荒野可能是宫堡了。我敢保证,赛姬,若问葛罗的男女百姓,每个人都会说同样的话。事实太明显了。”
“这又干我何事?他们怎会明白!我是他的妻子,我知道。”
“你从未见过他,怎么知道?”
“奥璐儿,你怎么这样单纯!我——我怎会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赛姬?”
“叫我怎样回答这种问题呢?这根本不宜……不宜明说……尤其对你,姐姐,你还是个处女哩。”
这种妇人式的一本正经,由像她这样的孩子表露出来,简直叫我受不了。看来,她几乎在揶揄我(现在,我认为她并不是这意思)。不过,我还是强作镇定。
“好吧,如果你这么确定,赛姬,你该不会拒绝证实它吧?”
“证实?虽然我自己并不需要。”
“我带来了一盏灯,一些油。瞧,就在这里。”(我把它们放在她旁边。)“等到他——或它——睡着时,照看看。”
“我不能这样做。”
“唉!你看!你就是不愿证实。为什么?因为你自己也不确定。如果你确定的话,会急于想证实的。如果他,如你所说的,是神,只要一瞥,就能叫我们解除一切的疑惑。你所谓的我们的黑暗的想法就能一扫而空。但是,你不敢。”
“噢,奥璐儿,你的想法真怕人!我不敢的理由是——他不许我,更别说你怂恿我玩的这把戏。”
“这种不许啊,还有你的服从,在我——在巴狄亚和狐——看来,只有一个理由。”
“那么,你们对爱情懂得太少了。”
“你又在揶揄我的童贞了。算了吧,总比你陷入粪坑的好。你此刻所说的爱,我是一无所知。要听这类的悄悄话,比起我来,蕾迪芙——或是安姬宫里的庙姑,或是父王的婊子们——会是更好的听众。我知道的,是另一种爱。你不久就会发现它是什么了。你不该……”
“奥璐儿,奥璐儿,你胡言乱语,”赛姬说,她并没有生气,只是睁大了眼睛看我,很伤心的样子,但是伤心归伤心,没有半点屈服的迹象。别人会以为她是我的母亲,而非我(几乎)是她的母亲。我早已知道过去那个乖顺的赛姬永远消失了;只是这回仍把我吓了一跳。
“是的,”我说,“我胡言乱语。你把我激怒了。但我总是这么想(如果我错了的话,你会纠正我的,对不对?),任何种类的爱都急于为他们所爱的洗清不实的罪名,如果办得到的话。对一个母亲说,她的孩子丑死了,如果他很俊美,她会马上把他现出来给大家看,任何禁令都阻止不了她。要是她把他藏起来,这就表示别人的指控是对的。你怕证实,赛姬。”
“我怕——不,我羞于——违抗他。”
“瞧,你把他纵容成什么样子!简直比我们的父亲还差劲。违抗这么不合理的命令,为了这么好的理由——他若真爱你,会生你的气吗?”
“你太幼稚了,奥璐儿,”她摇头回答,“他是个神,他决定怎么做,都有理由的,这点毋庸置疑。我凭什么要知道呢?我只是他的单纯的赛姬。”
“这么说,你不愿意了?你认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可以证明他是神,好除掉那困扰我的疑惧,但是你不愿意这样做。”
“如果我能的话,我会愿意的。”
我环顾四周。太阳已快落到山坳后了。一会儿,她会遣我走。我于是站起身来。
“这件事该了结了,”我说,“你必须照我的意思做,赛姬,我命令你。”
“亲爱的麦雅,我已经没有服从你的义务了。”
“那么,就让我的生命结束在这里吧!”说着,我把披风甩后,伸出赤裸的左臂,一刀用匕首刺透,直到刀尖露了出来。把刀从伤口抽回,那才真叫痛;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丝毫不觉得痛。
“奥璐儿!你疯啦?”赛姬叫着,跳了起来。
“瓮中有麻布,拿来替我裹伤,”我一面说,一面坐了下来,把左臂托直,让血滴在石南上。
我以为她会尖叫一声,绞扭着手,或昏倒过去。她的脸吓得够白了,不过,还算镇定。她替我包扎手臂。血一层一层渗出,但终于被她止住了。(我戳的部位无甚大碍,算是幸运的了。当年的我若像现在一样,对手臂的内部构造了若指掌,可能就不敢下决心这样做了。谁知道呢?)
裹伤费了点功夫,当我们再开口交谈时,日更西沉了,空气也更冷了。
“麦雅,”赛姬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让你知道我心里多着急。孩子,是你逼我走上了绝路。现在,我让你选择。这刀锋上还沾着我的血,就凭着它发誓吧,说你今天晚上便照着我的吩咐做,否则,我先杀了你,再自戕。”
“奥璐儿,”她说,头微仰,很有后仪的样子,“你省了这招吧,何必用杀我来威胁呢?你对我另有一种影响力。”
“那么,发誓吧,孩子。你知道我从未背过誓。”
她此刻的表情是我无法了解的。我想,一个情人——我的意思是,情夫——也许会用同样的表情看背叛他的女人。最后,她说:
“你的确让我领教了一种我从未见识过的爱。那就像窥入一座幽暗的无底坑一样。这种爱是否比恨好,我实在不知道。噢,奥璐儿——你明知我对你的爱,明知它根深蒂固,不会因任何其他新起的爱而稍有减退,便利用它作工具、武器、策略和折磨人的刑具——我开始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你。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你我之间的情谊算是就此断绝了。”
“不必再嚼舌根了,”我说,“除非你发誓,否则,我们两人就在此同归于尽。”
“如果我照做,”她激动地说,“那不是因为我怀疑自己的丈夫或他对我的爱,而是因为我认为他比你好。他没有你这么残忍,我信得过他。他会了解我违背他,是因为受了胁迫。他会原谅我的。”
“不一定要让他知道,”我说。
她那责备我的眼神啃啮着我的心。然而,她内在的高贵不正是我调教出来的吗?她整个人的内在哪一样不是我的杰作?现在,高贵的她竟然那样看我,仿佛我是所有卑鄙的人中最卑鄙的一个。
“你想,我会把灯藏起来?会不告诉他?”她说,每一句话都像锥子锥肉一样。“好吧,反正都一样。让我们,如你所说的,作个了断。你每说一句话,就愈让我觉得你像个陌生人。从前,我那么爱你——尊敬、信靠并且服从你(倘若合宜的话)。现在——总之,我不能让你的血玷污我们的门槛。你的威胁伎俩算是奏效了。我愿发誓了。你的匕首呢?”
我赢了,心里却苦恼万分。我多么希望收回所说的话,恳求她谅解。但是,我还是握着匕首。(“拔刀立誓”,如我们称的,是葛罗最郑重的立誓方式。)
“即便是现在,”赛姬说,“我已能看清自己将要做的是什么。我知道自己正在背叛所有情人中最好的一个。此外,日出之前,也许我所有的快乐会永远失去。这是你为自己的生命所定的代价。好吧,就让我替你付了。”
她发了誓。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本想说几句话,但是,她扭过脸去。
“太阳几乎完全下山了,”她说,“去吧,你已捡回了自己的命,尽你所能地活下去吧!”
我发觉自己开始怕起来。我摸索着回到河边,勉强渡过河。太阳下山了。山坳的阴影突然矗起,漫过整座山谷。
第十五章
回到河这边后,我一定昏厥了一阵子,因为除了渡河之外,我什么都不记得,完全清醒过来后,只记得三件事:冷、手臂剧痛、渴。我咕噜咕噜灌了好多水,接着想吃东西时,才记起食物和灯一起摆在瓮里。把格连叫过来,如何?我打从心里不愿这样做,觉得他讨厌极了。如果跟我来的是巴狄亚,一切会不一样,会好多了,我想(虽然当时便知道这样想真傻)。我于是开始想象换作巴狄亚,他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直到猛然忆起此行的任务。为了自己的心不在焉,我觉得非常羞愧,虽然不过片响而已。
我刻意留在河边,以便伺候那灯灼然一亮(就是赛姬把灯点亮)。料想,这灯火将倏尔消失,因为赛姬必须把灯掩藏起来。然后,过好一阵子,它会再次亮起,这意味赛姬正窥视着她那酣睡中的丑陋丈夫——紧接着,我预期,赛姬会从黑暗中匍匐前来,在河那边低声呼唤“麦雅!麦雅!”我会立刻涉到水中央去,这回该我扶她过河了。当我拥着她哄慰她时,惊惶中的她必会哭成泪人儿似的;她将会明白谁才是她真正的朋友;她会爱我如初,会一面颤抖一面感谢我救她脱离那现形在灯光中的丑怪。这样想着,我心里甜蜜极了。
仅管如此,我的心里仍旧七上八下。无论怎么挣扎,总挥不去这样的恐惧:万一要是我错了怎么办。他真是神……难道不可能吗?然而,我就是无法接受这点。生怕(不知怎么)毁了赛姬,从此沦为一具失落、喜乐被剥夺的形骸,哭泣着到处流浪,而这又都是我一手造成的。那晚,数不清多少次,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再涉过寒水,向赛姬喊道——我不计较你的誓言了,千万别点那灯,我错了。然而,我还是把这冲动按捺下了。
或这或那,所有这些想法其实还只是浮面的。在一切之下,也就是狐所说的,如大海那般深沉的内心深处,潜伏着由她的责备、她的不再爱我,甚至她的恨,所划割的一道冰冷的、无望的黑渊。
我左臂的伤口烧灼般地抽痛。我把手刺伤,还不是为了爱她?她怎能恨我?残忍的赛姬!残忍的赛姬!我啜泣着,继而察觉这岂不是前日病中的梦魇重新出来作祟?于是,我强自振作,用理智防堵它的泛滥。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必须屏息静观,保持清醒。
没多久,第一道灯火便乍起乍灭了。我告诉自己:“看来,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嘛。”(虽然她一发誓后,我从未怀疑过她履行诺言的诚意。)只是,我这“顺利”指的是什么呢?这么一想,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不过,这问题一下就被撇在一旁了。
寒气刺骨,愈发难耐。我的左臂痛得有如火炙,其余的身躯则像一条冰柱,连在火把上,却老不熔化。我开始觉悟到自己所做的,是件多么危险的事。伤口剧痛加上饥肠辘辘,我随时可能死亡,至少也会严重冻伤,甚至于僵死。刹那间,从这一籽忧惧,滋生一大簇痴愚的幻想,像繁花竞放。(根本来不及寻问怎么会浮现这幅景象)瞬间,我看见自己躺在焚尸台上,赛姬在旁捶胸痛哭(现在她了解了,她又爱我如初了),懊悔她不该说那些残酷的话。狐和巴狄亚也在那里;巴狄亚泣不成声。我一死,大家都爱起我来了。种种痴愚的幻想,不宜在此一一描述。
是第二次灯亮煞住了这些幻想。对灌饱黑暗的我的双眼而言,这盏灯亮得出奇。那凝定的光芒在这荒郊野外散发出一种家的氛围。它静静地照耀着,比我所预期的长久,四周一片安详。忽然间,寂静轰隆碎裂。
有道巨大的声音,从灯火近旁传出,恐惧刹时像一股疾波传遍我的全身,甚至麻木了我左臂的痛觉。这声音一点也不猥琐,反而威风凛凛,庄严若洪钟。我的恐惧恰似必朽的血肉之驱向不朽的神灵致敬。当这声令人无法理解的神谶腾空而去之后,紧接着是哭泣的声音。这时,我的心碎了(如果这种陈旧的说法还能达意的话)。不过,无论是神谶或哭声似乎都戛然而止,不超过两次心跳的时间。心跳,我说;但是,我想,在这两道声音未消逝之前,我的心跳似乎暂时中止了。
一道闪电,山谷裸裎在我眼前。接着打雷,我头上的天空仿佛裂成两半。闪电接二连三击刺山谷,忽左忽右,忽近忽远,无孔不入。每一道强光过处,只见树摧木折;赛姬那座宫堡的柱子一根接一根塌毁了。感觉上,它们无声无息地倾颓,因为断裂声被雷鸣盖过了。然而,另有一种响声是雷鸣掩不住的。我左手边的某处地方,山壁本身也开始崩塌了。我看见(或者以为自己看见)大小碎岩东洴西溅,前仆后继,复又凌空跃起,像皮球反弹。河涨了,速度之快,让我来不及退避,下半身全被迅疾涌至的河水浸透;这算不了什么,随着雷电交加,暴雨倾盆而下。我的头发和衣服顿时变成吸饱水的海绵。
虽然这样,我认为这些变化是好的迹象,显示出我是对的。赛姬惊扰了某一可怕的东西,这正是它勃然大怒的表现。赛姬没能及时把灯藏起来,它就醒了;或者,对了,更有可能的是——它只是装睡,它也许根本不需睡眠,无疑地,它可能会把赛姬和我毁掉。这样一来,赛姬就会明白过来。最坏的情况是,她因而丧命,但至少不再受骗、不再受蛊,与我重新和好。即使现在,我们还是能逃。纵然逃不成,也能死在一起。我站起来,在暴雨中弓身前进,准备渡过河去。
我相信自己永远渡不过去,即使没有任何东西横阻在前——河已经涨溢成一条夺命的急湍。再说,实在有东西挡着我。它恰似一道持久的闪电,亦即,它看来像闪电——惨白、眩目、冷峻,连最细致的东西都照得秋毫毕露,让人不寒而栗;唯一与闪电不同的是,它一直逗留在那里,久久不去。这道大光它耸立在我上方,静定得像一根蜡烛燃烧在帏幔闭合的内寝里。光中依稀有个人。奇怪的是,我无法说清楚他有多高大。他的脸居高临下,但显在记忆里的,又无巨人的身影。我也不知道他是站在——或看起来像站在——河的对岸或者水中央。
虽然这光凝定地伫立在那里,他的脸却一瞥即逝,像闪电一样迅疾。我再也受不了了。不只眼睛,我的心脏、血液和脑部都脆弱得无法承荷这一瞥。一个怪物——我和所有葛罗人想象中的幽影兽——能像这张俊美的脸一样,叫我臣服下来吗?他逼视我,眼神中含有一丝不愠不怒、令人测不透的鄙夷,这比愤怒更叫人难受。虽然我俯伏着几乎能摸到他的脚,他的眼神似乎把我排斥到无穷远的地方。他鄙斥、拒绝、答复——(更糟的是),他知道——我的一切所思、所为、所是。有一行希腊诗说,即使是神,也无法改变过去,是吗?他让我觉得好似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赛姬的丈夫是一位神,而我一切的怀疑、惧怕、猜臆、辩论、对巴狄亚和狐的质疑以及种种的寻索,都是庸人自扰、自欺欺人,就像自己把沙吹进眼里。是吗?读到这本书的仁君啊!请你裁决。或者,至少,过去,在未经这位神窜改的过去,事情果真这样吗?此外,倘若神真能改变过去,为什么改变的动机总是不怀好意?
大光一出现,雷声就停止了,我想。当这位神对我说话的时候,四周异常沉静。正如他的脸上不愠不怒,他的声音里也没有丝毫怒气,听来虽不带感情,却极悦耳,像一只鸟在吊人树的枝桠上啼唱。
“现在,赛姬被放逐了,她将到处流浪,饥渴交迫。那些我无法与之敌对的势力会任意蹂躏她。而你呢?女人,你将认识你自己,复现你的任务。你也将成为赛姬。”
语声和光一起消失,好像被刀子横腰一截。然后,在静默中,我又听见哭泣声。
我从来未听过这种哭声,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小孩、掌心受伤的男人、挨受酷刑的人、从陷落的城市被掳为奴的女人,都不是这样哭。如果听见自己恨之入骨的女人这样哭,你都会去安慰她,甚至赴汤蹈火也要去救她。我当然知道是谁在哭,她遭遇了什么,是谁把这遭遇加给她。
我起身向她走去,但哭声已经渐行渐远了。她哭着朝右边的远方走去,下到我从未去过的谷的尽头,那里,显然地势陡降,或者崖坡倾颓,通向南方。我无法涉水过去。且别说水会把我溺毙,它更会把我整得遍体鳞伤、全身冻僵,从头到脚一身泥泞。每当我好不容易攀住一块大石头——攀住泥土无济于事,因为不断有一大片一大片涯岸崩进急流里——到头来,发现自己还在河这边。有时,我甚至找不到河——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清楚,脚踩着的,与其说是地,不如说是沼泽,所以,一忽儿踩进水洼里,一忽儿又踏进新形成的水溪里,叫我满头雾水。
除此之外,那天晚上的事我记不得了。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见识到了神的愤怒:整座山谷被蹂躏得面目全非。入眼尽是光秃秃的山岩和泥沼,浊流到处淹漫,水面浮着断树、蓬草、绵羊和山鹿。即使前一晚我能涉过第一条河,对我也没什么帮助,因为我不过踏上它和下一条河之间泥泞的窄滩。我仍忍不住叫唤出赛姬的名字,直到声音完全喑哑了,虽然明知这样做愚笨透顶。她离开山谷的动静,其实我已听见了。正如神所预言的,她已踏上放逐的路,开始流浪,从这地到那地,一路哀哭,为的是她的夫君,不是我(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我往回走,找着了格连,他打着哆嗦,全身湿得像落汤鸡。看见我的左臂包扎着,他的眼中微露肃穆的神色,仅此而已,什么也没问。马背上的行囊里备有食物,我们吃了之后便上路。天气晴朗多了。
我用一种新的眼光环顾周围的事物。既然已证实诸神的确存在,并且恨我,那么看来,除了等候天谴之外,我没什么可做了。一路上,我臆想着,说不定走到哪处危崖,马一踉跄,把我们抛下几百尺之外的山堑;或者哪棵树,在我们走过时,突然掉下一根枝丫,打断我的脖子;或者我的伤势恶化,就这么一命呜呼。想起神惩罚人的手段之一是把人变成禽兽,许多次我举手探入面纱下,摸摸有没有猫的须毛、狗嘴或猪牙长出来。尽管如此,我并不害怕。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做起来却又让人觉得泰然自若——你环顾天地和草场,从心里对每一样东西说:“从此以后,你们都是我的仇敌了,再也不会对我有利了。触目所及,我只看见无数的司刑者。”
至于“你也将成为赛姬”这句话,我认为最可能意味着,如果赛姬被放逐,到处流浪,这也将是我的下场。其实,我早已想过了,这件事极可能发生,倘若葛罗人不愿意被一个女人统治。如果神以为让我尝受与赛姬一样的惩罚最伤我的心,那他真是大错特错了——可见神并非全知?多么希望我能代她受罚……不行的话,次好的便是与她同受刑罚。想到这里,我觉得打从心底升起一股坚毅的、甘于受苦的力量。作个乞丐婆,我应绰绰有余。我容貌奇丑,又从巴狄亚那里学会了武功。
巴狄亚……我开始思索,这一天所发生的事应该告诉他多少,还有狐。这点,我倒没想过。
第十六章
我从宫后溜回,一看周围的动静便知道父王狩猎尚未归来。但是,我仍蹑手蹑脚溜进自己的寝宫,仿佛他已回来似的。当心里我明白所躲的是狐而非父王后(起初我并不知道),不觉十分懊恼,因为狐向来是我的避难所和安慰者。
看见我受伤,朴碧哭了。她把旧的染满血污的绷带解开,换上新的。伤口才包扎好,我正进食时(饿昏了!),狐就来了。
“孩子啊孩子!”他说,“真是谢谢各方神明保佑你平安回来。整天我都在为你揪心。你跑哪里去了?”
“去山里啊,公公,”我说,一面藏起左臂。这是我的第一道难题。我知道不能告诉他自残的事。我知道——这会儿当着他的面,更是心里有数——他会责备我不该用这种野蛮的手段胁迫赛姬。有一句格言是他向来恪守的:如果不能靠讲理把朋友说服,就应泰然处之,“不要从国外请佣兵来加强火力。”(他指的是感情用事。)
“噢,孩子,这太莽撞了,”他说,“我记得那晚分手前我们约隔天早上再商量的。”
“我们分手是为了让你去睡觉!”我说,这句话脱口而出,声音像父王那样粗暴,我立刻觉得很惭愧。
“那么,是我错了,”狐说,满脸苦笑。“好了,你已经惩罚过我了。有什么进展吗?赛姬愿听你的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告诉他关于雷雨、暴洪和山谷变成沼泽的事,以及我怎么努力要过河而不能如愿,怎么听见赛姬哭着自山谷南端向远处走去,从此离开葛罗。有关神现身说话的部分,告诉他是没有用的;他会以为我疯了或作梦。
“你是说,孩子,你根本没能跟她交谈?”狐说,形容憔悴。
“稍早时,”我说,“我们交谈了一会儿。”
“孩子,哪里出岔了?吵嘴了吗?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更难回答了。最后,在他追问之下,我告诉他有关灯的事。
“孩子啊孩子!”狐大叫,“是谁替你出了这个鬼主意?你到底想做什么?她身旁那位歹徒——他,一个被通缉的逃犯——难道不会醒过来?醒来之后怎么样呢?难道不会一把攫住她,把她拖到另一个贼窝?说不定还一刀刺死她,以免她泄漏自己的行踪。为什么?仅凭那盏灯就够让他相信赛姬出卖他了。怎么办呢?她哭了,一定是伤口作痛。噢,你为什么不先问问我的意见呢?”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自己也觉得纳闷。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些可能性?我又不是完全不相信她的丈夫是山中的浪人。
狐盯着我,对我的沉默感到讶异。最后,他问:“说服她这样做容易吗?”
“不,”我说。吃饭时,我把整天戴着的面纱脱掉了;现在,多么希望还戴着它。
“你怎么说服她的?”他问。
这是最尴尬的时刻。我不能告诉他我做了什么。连说了什么也不想多讲。因为,当我告诉赛姬,狐和巴狄亚对她的夫君持有相同看法时,我说的是实情;他们两人的确都相信它是某种可耻或可怕的东西。不过,若我这样告诉狐,他会说巴狄亚的看法和他的看法完全不同,一个是三姑六婆的道听途说,一个是浅显的、合乎常情的推理。他会使整件事情看起来像是我说了谎。我无法让他了解这件事在山上如何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我——我和她交谈,”我终于说,“我说服了她。”
他注视我良久,目光柔和,恰似从前把我抱在膝上吟唱“月西沉”那样。
“是吗?你有些事瞒着我,”最后,他说,“别扭头。你以为我会逼问你吗?不会的。够朋友的话,就应尊重对方的自由。硬逼你说出,比让你保留秘密,更让我们隔阂。有那么一天—不过,你该顺服的是你心中的神,不是我心中的。不要哭了。即使你有一百桩秘密,我也不会因此不爱你的。我不过是一棵老树,最青翠的枝条在我成为奴隶的那天已被剪掉了,剩下的就只有你和赛姬。现在——唉,可怜的赛姬!我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挽回她。但是,你,我绝对不能再失去了。”
他拥了我一下就离开了。(当他的手臂碰到我的伤口时,我拼命咬住嘴唇,免得叫出声来。)我从未对他的离去感到这么开心,但同时也觉得他比赛姬仁慈多了。
我从未告诉巴狄亚那晚所发生的事。
睡觉之前,我作了个决定,虽然看来是件小事,日后,却对我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这之前,我和国中的其他妇女一样,是不戴面纱的;这两趟山中之行,为了保密,我戴上了面纱。现在,我下定决心,无论何时何往,都要戴着面纱。从此,门前门后,我一直谨守这规定。这是我与自己的丑陋所立的条约。童年初期,我尚不知自己貌丑。然后,有一段时间(在这本书中,我必须坦承自己一切可羞或愚昧的行为),像其他的少女一样,我以为——正如葩妲——再告诉我的——可以借着服饰或发型的妆扮使自己的丑陋不至于太令人嫌厌。现在,我选择了戴面纱。那天晚上,狐是最后一个得觑我容貌的男人;说真的,并没有多少女人见过我的真面目。
我的手臂很快就痊愈了(包括我肉体上一切的创伤),当七天之后,父王回宫时,我便不需再装病了。他醉醺醺地回来,因为所谓的出狩,除了打猎之外,就是宴饮;同时他非常不痛快,因为他们一共只猎杀了两只狮子,其中没有一只是他的斩获,而他的一只爱犬却被撕食了。
几天过后,他又传令狐和我到栋梁室。一看见我戴面纱,他咆哮道:“臭妮子,这是什么东西?掀起你的帘幔吧!你难道害怕自己的美艳使人目眩吗?摘掉那玩意!”
就在这一刻间,我首次察觉山中的那一夜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一个见过神、听过神说话的人,是不太会惧怕这么一个衰老的王的怒吼的。
“倘若我同时因貌丑和遮蔽丑貌而挨骂,岂不叫我难做人?”我说,手动也不动,任由面纱垂下。
“到这里来,”他说,这回声音不算大。我走上去,紧挨着他的椅前站立,以致膝盖几乎触及他那木然不动的双膝。我看得见他的表情,他却看不见我的,使我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他的脸上又开始涌现那种因激怒而有的苍白。
“你想跟我斗智吗?”他几乎喃喃地说。
“正是,”我说,并不比他大声,但斩钉截铁般清晰。在这之前,我并不知该如何应对,纯粹是脱口而出。
他瞪着我直到你可以从容不迫地从一数到七,我几乎以为他会一刀刺死我。然后,他耸耸肩怒喝道:“天下的女人都是这副德性,你当然也不例外。唠唠叨叨……一有男人愿听,你们就说个没完,连月亮都给说得从天上掉下来。狐啊,你写的那一大堆胡言乱语,能让她抄誊了没?”
他不再攻击我了,我再也不怕他了。从那天起,我在他面前丝毫不让步,相反地,我得寸进尺——不久之后,我甚至明白告诉他,若要狐和我在栋梁室帮他忙,我们便不可能监视蕾迪芙。他破口大骂,又诅咒一番,然而,从此便叫葩妲看守她。近来,葩妲和他过从甚密,在他的寝宫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倒不是和他上床,我想——即使在她最如花似玉的那些年月,她都还不足称为他所谓的“够味”——不过,她善于甜言蜜语,谄媚几句便可以搔着他的痒处,叫他醺醺然忘却老之将至。她和蕾迪芙也同样如胶似漆;她们这一对啊,前一刻才见她们张牙舞爪,互揭疮疤,下一刻又见她们交头接耳,搂搂抱抱,为一些闲话、淫谈笑成一团。
对这些,和其他发生在宫里的事,我一点都不在乎。我活得像个坐以待毙的死囚,因为我相信神那里随时都会有致命的打击临到我。不过,当日子一天天过去而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开始明白,尽管起先不太愿意接受,神也许罚我继续活下去,千篇一律、毫无变化地活下去。
一明白过来,我便到赛姬的房间去,独自一个人去,把所有的东西摆回灾难未发生前的样了。我发现了一首用希腊文写的诗,似是写给阴山之神的赞美诗。我把它烧掉了。我不容许任何属于她的与这有关的东西存留下来。甚至她这一年来所穿的衣服,我也全烧毁;至于她早年的衣服,尤其是童年时期留下的衣服,和她当年喜爱的珠宝,我都将它们摆置妥当。要是她有幸归来,我希望她发现每一件东西摆放的样式和快乐的往日,也就是她还属于我的日子,完全一致。接着,我把门锁上,上了一封条。并且,尽可能的,我也把自己心里的一道门锁上了。除非我让自己疯掉,否则,我必须搁置一切对她的悬念,独独保留那些早年愉快的回忆。我从此绝口不提她。如果我的侍女提及她,我马上喝令她们闭嘴。要是狐提起,我便缄默不语,让他自动把话题转开。和狐在一起,再也没有以前那么舒服了。
不过,我倒是问了他许多有关他所谓的哲学中属于物理的部分,有关肇始生命的原火,从血液中如何产生灵魂,和宇宙怎样分期;又及植物和动物,世界各大城的位置、土质、风俗和制度等等。现在,我要的是硬梆梆的东西,是知识的累积。
伤口一复原,我便勤快地回去找巴狄亚学剑击。甚至左手还无力持盾时,我就开始练习了,因为他说不持盾的斗剑也是必学的功夫。他说,我进步神速(现在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我的目标是养精蓄锐,也就是借着求知、练武、工作,培育出当日随着神谴临到我的那股坚毅、冷严的力量。我必须把一切女性的阴柔从自己身上逐出。偶而,夜阑人静,若是风狂雨骤,会有一股巨大的、令人凄惶的臆想冲击我,如大水决堤而出——赛姬还活着吗?你这样的夜晚,她会在哪里呢?那些铁石心肠的农妇会不会把饥寒交迫的她摒拒在门外。但是,辗转哭嚎,呼天喊地一阵过后,我又会平静下来,重新把堤防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