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2 / 2)

裸颜 C·S·路易斯 18728 字 2024-02-19

“没有理由通知你,王上,因为我们聚集不是为了听你训话,而是为了决定怎么叫你听话。”

父王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一聚之下,”大祭司说,“我们全盘检讨接二连三的灾殃。先是饥荒,现在尚未消停,接着是瘟疫,再来是干旱,第四呢?最迟明年必有入侵的敌军,让人成天提心吊胆。第五是狮子,最后呢?王上,你生不出一个儿子来,这点最讨安姬厌——”

“够了,够了,”父王喊道,“你这老浑蛋,你难道以为我需要你或其他的冒牌家伙指出我的肚子哪里痛?讨安姬厌?是吗?那她为什么坐视不顾?她从我这里得到无数的牛啊羊的,这些祭牲流出的血够让一条船漂起来。”

大祭司抬起头来,盯着父王瞧,虽然眼瞎看不见。这一下,倒让我看清了他消瘦之后的面容。他看起来像只苍鹰,使我比以前更怕他。父王垂下眼睑。

“只要境内不洁净,再多的牛羊也讨不了安姬的欢心,”祭司说,“我已经侍奉安姬五十——不,六十三——年了,有一件事清楚得很,她绝对不会没来由地动怒,如不把怒因拔除,就无法叫她息怒。从我替你祖父、父亲献祭以来,一直都是这样。远在你未登基之前,曾有一回,我们被伊术国打垮了,那是因为你祖父的军队中有一个人把他的妹妹睡大肚子,又把生下的婴儿杀了。他是遭天谴的那位,我们终于把他找出来,拔除他的罪,这事之后,葛罗的军队便像赶羊群一样地把伊术军队逐出国境。你父亲大概也亲口告诉过你,由于一个小妇人咒诅安姬的儿子——阴山之神,因此引来了一场水灾。她便是那遭天谴的人。我们找出她来,拔除了她的罪,舍尼特河马上退落。如今,与这些相比,临到葛罗的灾殃是我记忆中最惨重的。因此,昨晚在安姬宫我们全说:‘必须把那遭天谴的人找出来。’虽然在座的人知道有可能便是他自己,谁也不反对。连我也不反对,即使那遭天谴的可能是我,或你,王上。我们全都知道只要境内一天不洁净,我们的灾难便无止尽。我们必须替安姬报仇。单靠献牛献羊不能叫她息怒。”

“你的意思是她要人?”父王问。

“是的,人。”祭司说,“男的,或是女的。”

“如果他们以为我这时有本事掳个战俘来,这才真是脑筋有毛病。这样吧,下回我逮到小偷时,就交出来让你们把他宰了祭安姬。”

“这样还不够。王上,你明知道,我们必须找出遭天谴的那人,遵照‘大献’的仪典将他(或她)处死。小偷与牛羊有什么分别?这又不是平常的献祭。我们必须施行‘大献’。兽又出现了。每当它一出现,我们必须行‘大献’,换句话说,必须把遭天谴的人找出来。”

“兽?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也许吧!做王的人总是孤陋寡闻,连宫里发生的事都不知道。我却听见了。许多夜晚我未合眼,静候安姬向我说话。她告诉我许多发生在境内让人害怕的事,譬如人自命为神,夺取神的光彩——”

我转眼看狐,撅起嘴无声地对他说:“蕾迪芙。”

父王在厅中来回踱步,手握在背后,指头动个不停。

“你真是老糊涂!”他说,“兽是我祖母编的故事。”

“或许是这样,”大祭司说,“因为兽最后一次的出现是在她那个时代。当时,我们行了大献,它就消失了。”

“谁见过兽?”父王问,“它长得怎样,嗯?”

“王上,连就近看过它的人都说不上来。许多人近来才见到它。你自己在阴山上的司牧官曾于狮子首度犯境的那晚看见兽。他用燃着的火把攻击狮子,就在火光中,他看见兽——站在狮子后面——黝黑而庞大,非常可怕的形状。”

大祭司正说着,父王踱到我和狐的案前来,桌上摆着书写工具和石板。狐从凳子的另一端滑近父王,向他耳语。

“说得有理,狐,”父王轻声说,“讲出来啊,让大祭司听听。”

“遵命。”狐说,“司牧官的说法很有问题。如果人拿着火把,狮子的后面必然出现一具大黑影。这人刚从梦中惊醒,把影子当怪物。”

“这就是所谓的希腊智慧吗?”大祭司说,“可是,葛罗人不采纳奴隶的建议,即使他是王上的宠幸也不例外。如果那天看见的兽是影子,又怎么样呢?王上。许多人说它‘是’影子。哪天这影子开始往城里来,就有你好看了。你身上流着神的血液,自然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般老百姓呢?他们会恐惧到连我也镇压不住,搞不好起哄放火烧你的宫室,烧之前,先把你关在里面。够聪明的话,还是行大献的好。”

“祭典的详细步骤是什么?”父王问,“我这辈子还未有过。”

“大献不是行在安姬宫内,”大祭司说,“牺牲者必须献给兽。神话里说,兽就是安姬,或安姬的儿子——阴山之神,或同是两者。牺牲者被带到阴山上的圣树那里,绑上树后,单独留下。这时,兽就会出现。你方才说要拿小偷充数,这会得罪安姬。在大献中,牺牲者必须是纯全无瑕的。因为,按神的话说,这样献上的男人要给安姬作丈夫,女人则给安姬的儿子作妻子。两者都称作‘兽的晚餐’。当兽是安姬时,它与男人睡觉,是安姬的儿子时,便与女人睡觉。无论它是谁,一扑上来,便狼吞虎咽……有许多不同的说法……许多神话故事……许多奥秘。有人说狼吞虎咽便是爱的表现,因为按神的话说,一个女人若与男人睡觉,便是吞吃他。这也就是为什么你说要以小偷、年老力衰的奴隶或战俘作为大献的牺牲,是多么离谱的事;甚至国中最好的人都不配担任这角色。”

父王的前额全汗湿了。神的事所引起的肃穆、诡谲和恐怖气氛在厅内酝酿,愈来愈浓。忽然,狐爆出声:“王上,王上,听我说!”

“说啊!”

“你难道没发觉?王上,”狐说,“祭司胡说八道。说什么影子是兽,兽是女神又是男神,爱就是吞吃——六岁的孩子说的话比这还合逻辑。几分钟前说这恐怖大献的牺牲必须是那个遭天谴的人,也就是全地最邪恶的人,献祭他,等于是替神施行惩罚。现在,又说他是全地最良善的人——纯全无比的牺牲——当作一种报偿许配给神。问他,他到底意味着什么?怎么可能两种性质同时存在?”

当狐启口时,如有任何希望从我心中窜生,这下全幻灭了。这样争辩根本无济于事。我非常了解狐当时的心境,他被祭司的谬论给惹火了,一下子气昏了头,连赛姬的安危都抛诸脑后。(我发现,任何人,不只是希腊人,只要脑筋清楚又口舌伶俐,极容易作出同样的反应。)

“今天早上我们可是彻底领教了希腊智慧,不是吗,王上?”大祭司说,“这类的话我早就听过了,不需要一个奴隶来教我。他这番辩论听似高妙,却唤不来雨,长不来米谷;献祭却能。这种辩论能力也未带给他不怕死的勇气。今天,他所以沦为你的奴隶,正因为在某一战役中,他丢下了武器,宁可让人捆绑,带到异域卖掉,也不愿枪矛穿心而死。至于了解与神有关的事呢?他那希腊智慧是帮不上忙的。他想把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好像神只不过是写在书上的字。王上,我与神交涉已有三代之久,深知他们令人望而目眩;神的灵随处进出,如潮涨落;神的事,说得愈清楚就愈离谱。哪一处神宫不是黝黝黯黯的?我们从神所得的是生命和力量,不是知识和言语。神圣的智慧并非清淡如水,而是暗浓似血。为什么遭天谴的人不可以是至善又是至恶的?”

说着,说着,大祭司的脸愈来愈像一只狰狞的鸟,与摆在他腿上的鸟形面具恰好相配。他的声音虽不宏亮,却不再像老人般颤抖。狐则弓背坐着,两眼盯住桌面。我猜,被俘的往事,一经人揶揄,他的心头仿若有旧疮疤被热铁烙上一样。那一刻,我真想把大祭司绞死,封狐为王,只可惜我没这权力;不过,在这场争辩中,强者是谁,一看便知。

“好了,好了,”父王说,脚踱得更快,“你们说的也许都对。我既不是祭司,又不是希腊人。我,人们经常告诉我,我是王。你话还没说完吧,接下去呢?”

“因此,我们决定,”大祭司说,“找出遭天谴的人。我们开始卜签。首先问是否应在平民中找。签答:‘否’。”

“再来呢?快说啊!”父王急道。

“我不能说得再快了,”大祭司说,“总该让我喘口气。”接着,我们问可否在长老中找,签答:‘否’。”

父王的脸,颜色莫名,又青又红。这时,他正是愤怒、恐惧交加,包括他自己在内,谁都不知道哪一种情绪会占上风。

“我们又问是否可在王卿中找,签答:‘否’。”

“你们接着问……?”王挨近大祭司,低声问。

大祭司说:“我们接着问:‘在王的家中找吗?’签答:‘是’。”

“嘢,”父王喘着气说,“嘢,正被我料中了。打从一开始我便嗅到了。真是篡逆新招啊!反了!”然后提高声音,“反了!”下一瞬间,他已走到厅门往外大嚷:“反了!反了!侍卫们保持戒备!巴狄亚戒备!禁卫们呢?巴狄亚呢?去把巴狄亚叫出来。”

一阵急步声,铁器哐啷哐啷碰撞,侍卫队赶来。巴狄亚,侍卫队队长,相貌老实的一个人,走了进来。

“巴狄亚,”王说,“今天门外有许多人。该带多少人,你自己决定,去把门外那些持矛站着的逆贼,一个个替我宰了,不是吓跑,而是宰掉,懂吧?一个也不留。”

“杀掉庙卒?”巴狄亚问,看看父王,又看看大祭司,最后又看回父王。

“庙鼠!庙乌龟!”父王嚷道,“你聋了吗?吓破胆了吗?我——我——”他气得说不出话。

“这是下下之策,王上,”大祭司说,“整座葛罗城已都武装起来了。王宫的每道门外都站着一队武装人马。你的侍卫队人数仅及他们的十分之一。并且,侍卫们不敢出手。你敢和安姬交锋吗?巴狄亚。”

“你会见风转舵吗?”王问,“我养了你这么多年,那天在瓦瑞林可是我用盾护住了你的命。”

“那天你的确救了我一命,王上,”巴狄亚说,“这是我永远承认的。愿安姬派我多多为你效命(明年春天或许有机会。)只要一息尚存,我就矢志效忠葛罗王和葛罗的众神。不过,若是王和神相争,最好是你们大人物间私下和解。我不与王权或神灵作对。”

“你——你简直像个女人,”父王尖声骂道,像吹响笛。接着又说,“滚吧!等会儿再找你理论。”巴狄亚行个礼,走了;从他的脸上,你可以看出他根本不在乎这羞辱,好像一条大狼狗面对小狗虚张声势的挑衅。

门再关上,父王苍白着脸默不作声,猝然间抽出他的匕首(就是赛姬出生的晚上刺死侍童的那把),三个箭步走到大祭司跟前,把两位少女推开,刀尖一下子刺透祭司的衣袍,触到他的肌肤。

“老浑蛋,”他说,“使出你的绝招吧,嘿,这把刀的滋味如何,痒痒的,是不是?这里怎么样?这里呢?一把刺进你的心嘛?还是慢慢锥?这下子可随我高兴不高兴了。外头也许有一大群蜂,蜂王却在这里。这会儿,瞧你怎么办?”

单就人间的事论,我从未见过比祭司的冷静更神奇的事。遑论匕首,只要是有人用手指戳向你的两肋间,任凭谁都难面不改色。祭司却泰然自若,把着扶椅的手并无抓紧的迹象。他头动也不动,用原来的声音说:

“戮进去吧,王上,快慢随你高兴,对我都一样。不过,不管我死活,大献是一定要进行的。我到这里来,凭藉的是安姬的神力。我活着便是安姬的代言人。其实,或许更久些。祭司是不会完全死灭的。如果你杀了我,我会更常进宫来,不分白昼、黑夜。别人也许看不见我;我想,你会看得见。”

这真是再糟糕不过了。狐常教我把大祭司想象成一个十足的阴谋家,喜欢玩弄政治权术,常常假借安姬的口吻扩张自己的权力、土地,迫害自己的对敌。我觉得并非这样。他笃信安姬与他同在。瞧他坐在那里——命悬刀口,瞎了的眼却眨都不眨,定定凝视着父王,面目表情如苍鹰——连我都相信安姬与他同在。我们真正的敌人实在不是凡人。厅里充满了神灵,肃穆得令人颤栗。

父王像野兽一样呻吟、咆哮,转身走离大祭司,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两手摩搓过脸庞,又摩搓着头发,累坏了似的。

“接下去呢?把它说完,”他说。

“后来,”祭司说,“我们问遭天谴的是不是王上,签答:‘否’。”

“什么?”父王说,(以下是我一辈子觉得最可耻的事)他的脸一下子开朗起来,只差没笑出声。我以为他一直都知道箭头指的是赛姬,所以,一直替她担心着,想尽力保护她。原来,他并未想到赛姬,也未想到我们其他人。我竟然一直相信他是个面对争战勇气十足的人。

“继续,继续,”他说。他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脆亮许多,好像突然年轻了十岁。

“签占出你最小的女儿,王上。她便是遭天谴的人。伊思陀公主必须作大献的牺牲。”

“这就难了,”父王说,很沉痛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在演戏,不想让人看出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急得失去理智,刹那间,已扑到他跟前,像求情的人一样抱住他膝盖,嘴里不知嘟嚷些什么。我哭着恳求,叫他爸爸,这是我从未用过的称呼。我相信这一插曲颇让他开心。他试着踢开我,看我还是紧抱着不放,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脸和前胸都擦伤了,终于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提起来,然后倾全力将我摔开。

“你!”他喊道,“你这臭妮子、娼妇、卖春药的,竟敢在男人面前插嘴!神堆在我身上的愁苦、灾难还不够吗?还要你来抓我、烦我?稍微让你一下,恐怕还咬我一口呢,瞧瞧你那张脸有多凶,像只发威的母狐狸。再这样撒野下去,就把你送到侍卫房去挨揍。安姬啊!难道鬼神、狮子、兽影、乱民、懦夫折磨我还不够,还要加上这个臭妮子?”

他真是愈嚷愈得意。我在昏晕的边缘,不能哭,不能说话,也站不起来,隐约听见他们商议着祭杀赛姬的过程。先是把她囚禁在自己的寝宫——不,最好是那间五角屋,这比较安全。庙卒将协助宫中侍卫加强戒备,把整座王宫团团包住,因为老百姓正像风信鸡——说变就变,说不定会前来营救。他们冷静、谨慎地商议着,仿佛在筹备一趟远行或一场节庆。然后,在一阵嘶喊声中,我失去了知觉。

第六章

“她醒了,”是父王的声音,“狐,你扶那一边,把她扶上椅子。”他们两人把我抬起来,父王的手比我想象的轻柔。后来,我发现武士的手几乎都是这样。厅中只剩下我们三人。

“小妮子,喝点,这对你有用,”扶我坐上椅子后,他拿一杯酒凑到我嘴边,“哇,溅得像小娃娃一样。慢慢喝。对了,这不就好多了?如果这他妈的狗洞王宫里还有一片生肉的话,应该拿它敷在你擦伤的部位。女儿啊!谁叫你与我作对。男人最受不了女人多管闲事,尤其是自己的女儿。”

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愧疚,不知是为了打我,还是为了毫不抵抗就把赛姬交出,谁晓得?此刻在我眼中他只不过是个懦弱、卑怯的王。

他摆好酒杯。“事到如今,”他说,“叫嚷、拉扯都无济于事。狐方才告诉我,甚至在你崇拜的希腊,照样有这种事发生。”

“王上,”狐说,“我还没说完哩。的确有个希腊城邦的王杀了他女儿祭神,但是,后来,他的妻子把他杀了,他的儿子又杀掉他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结果,有鬼从阴间上来把他儿子追得发疯。”一听之下,父王搔搔头,表情木然。“这就是神一贯的作风,”他喃喃,“先逼你做某件事,然后再为这件事惩罚你。不过,还好,我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子。”

这下,我的声音可又恢复了。“王上,”我说,“你不可以这样做。伊思陀是你的女儿,你千万不可以让他们杀她。你连救救她都没试一下。一定有办法可想的。在今天和大献的日子之间……”

“听!听!”父王说,“你这傻瓜,明天就是大献的日子啰!”

我又差点昏倒。这和她必须被祭杀一样是噩耗,恐怕更严重。直到现在,我才真正难过起来。我以为她若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活——一个月?是的,一个月等于永恒——我们还有快乐的日子过。

“这样好些,”狐轻声用希腊语对我说,“对她,对我们都好。”

“你在那里嘀咕些什么?狐,”父王说,“你们两人这样盯着我,好像我是用来吓小孩的双头巨人,说啊!你们要我怎么办?狐,凭你的机智,如果你是我的话,会怎么办?”

“我会先用武力抵抗一天看看。或者多争取点时间,譬如说,这几天公主恰好月事来,不适合做新娘,或说我做了个梦,梦中有声音指示,大献最好等到新月再举行。我或许会用钱买通人发誓,宣称祭司卜签时作弊。河的对岸有半打人租用他的地,一向对他不满,这些人是最佳人选。我也会办个大宴会。总之,任何可以争取时间的举措。只要给我十天功夫,我会差个密使去找伐斯国王,答应他任何条件,只要他及时率兵来拯救公主,即使把葛罗和我自己的宝座拱手送他,都可考虑。”

“什么?”父王咆哮道,“你真会慷他人之慨。”

“但是,王上,如果我身为国王又为人父,为了救公主,不用说王位,就是自己的性命,我都愿牺牲。让我们力战到底吧!将奴隶们武装起来,若是他们表现出大丈夫的英勇,就还给他们自由。即使到了这地步,如果宫里的人都同心协力,我们仍可以拼得过他们。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大家舍身成仁。这总比两手染着女儿的血下阴间好。”

父王又一次跌坐在椅子上,开始又气馁、又不死心地训话,好像老师在调教一个笨学生(我曾经见过狐这样对蕾迪芙说话)。

“王是我,是我询问你的意见。通常替王出主意的人,总告诉他怎样扩充或保住王权和国土,这才叫做替王出主意。你呢?你叫我把王冠抛上屋顶去,出卖疆土给伐斯国,亲自把脖子伸出来让人家斩。下一步你大概要告诉我,治疗头痛最好的方法是把头砍掉吧?”

“我懂了,王上,”狐说,“请你原谅。我忘了你的安全才是我们应该不顾一切保住的。”深深了解狐的我,不用看也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这真像啐父王一口痰似的叫他难堪。其实我经常看见他用这种表情瞅父王,只是父王从未察觉过。我决定一语道破了。

“王上,”我说,“我们身上流有神的血液,这样尊贵的家族承受得了这种耻辱吗?想想,你死了之后,人们讥笑你曾用小女孩当作挡箭牌救自己的命,这滋味如何?”

“听听她!听听她!狐?”父王说:“瞧我不把她打个鼻青眼肿!不说把她的脸掴个稀烂,反正毁不毁容对她没半点差别。臭妮子,你当心点,我不想一天之内揍你两次,不过,别得寸进尺。”他又站起来在厅中踱步。

“你这个催命煞星!”他说,“你会把人逼疯。人家会以为献给兽的是‘你’的女儿。拿生命作挡箭牌,你说。似乎没有人想到她是谁的女儿。她是我的,我的骨肉。这可是我的损失,有权利生气、叫嚷的是我。如果我不能好好利用她,我生她干嘛?这干你屁事?你以为你这样哭闹、叫骂,背后隐藏的歪脑筋我看不出,是不是?有什么女人会这样爱同父异母的妹妹,何况你这个母夜叉?真是只有鬼才相信。简直不合常理,看我哪天不把你拆穿才怪。”

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看样子他可能相信。他脾气一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相信;而且,宫中任何人都比他了解我们女生相处的情形。

“是的,”他说,稍稍冷静一点,“值得同情的是我。人们要的是我的骨肉。不过,我只能秉公行事,不能为了救自己的女儿,就把国家给毁了。你们两人联合起来怂恿我徇私。其实,这种事史有前例。我为她难过,但是,祭司说得有理,安姬有她当得的祭。为了一个小女孩——一个男人也一样——就值得我们大家赔上自己的命?聪明的人都知道,牺牲一人保全群众方为上策。每一场战争不都是这样的吗?”

酒和激愤使我恢复了元气。我从椅身站起,发现自己能站稳。

“父王,”我说,“你说得对。一人为众民捐躯本是合宜的,请以我代替伊斯陀,献给兽。”

父王缄默不语向我走来,(轻柔地)拉起我的手腕,领我走到厅的另一边悬挂大镜的地方。你也许奇怪他为何不把镜子挂在寝宫里,原来,他颇以拥有这面镜子自豪,希望每个访客都见识它。这镜子是在遥远的某个国度磨造的,邻国的王所拥有的,没有一面比得上它。我们用的镜子通常很模糊,这面镜子让人一照,整个容貌看得一清二楚。因为我从未单独留在栋梁室,所以,从未照过它,他让我站在镜前,我们两人并肩出现镜中。

“安姬要求国中最漂亮的少女作她儿子的新娘,”他说,“你却要给她‘这张脸’。”他默默扶我站在镜前一分钟;也许以为我会哭,或把脸转开。最后他说:“走开!像你今天这样撒野,任凭哪个男人都受不了。你那张脸啊,最好马上用块牛排补一补。走,狐和我必须赶紧磋商。”

走出栋梁室时,我第一次感觉腰痛;原来,摔倒时把腰扭了。然而,看见短短时间内,整座王宫起了变化,我随即又忘了痛。宫中,突然拥挤起来。所有的奴隶,不管有事没事,总是跑来跑去,或三三两两聚拢,脸上表情庄严,轻声交谈着,哀伤中略含一丝喜悦(对这,我倒不介意,反正只要宫中有大事发生,他们的反应就这样)。阳台上有许多庙卒闲荡;一些庙中的少女坐在廊下。从院子传来香火的味道,牲祭不断。安姬已经接管王宫了;诡谲、肃穆的气氛到处弥漫。

走到梯阶下方,我会碰到谁呢?除了蕾迪芙之外。她泪涟涟向我跑来,哇啦哇啦哭诉:“噢,姐姐,姐姐,多可怕呀!噢,可怜的赛姬!只是赛姬一人,对不对?他们不会要我们全家人,会吗?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不,不是我——噢,噢……”

我把脸凑近她,低声却清晰地说:“蕾迪芙,哪天我若当上葛罗国女王,或在宫中掌权,看我不把你吊起来慢慢用火烧死才怪。”

“噢,太残忍了,太残忍了,”蕾迪芙抽泣道,“这种话你怎说得出口,况且我已经难过死了?姐姐,不要生气,安慰我一下嘛——”

我把她推开,继续走我的。蕾迪芙的哭功,我早就领教过了。她的眼泪不全是假的,但廉价若臭沟水,我明白了——其实,我早就略有预感——是她到安姬宫去告状,并且不怀好意。当然啰,除了存心恶作剧之外,她根本没料到会导致这种结局(她从来不管自己任着性子会惹出什么祸)。如今,她后悔了;但是,只要一枚胸针或者新的情夫出现,她马上停止哭泣,呵呵浪笑。

走到楼梯顶端(我们的宫殿不只一层,甚至还有走廊,造型不同于希腊的建筑),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觉腰痛加剧,一只脚还有点跛。我仍然尽快赶到那间囚着赛姬的五角房。门自外拴着(我后来用这间房施行软禁),门前站着一个全副军装的人,他是巴狄亚。

“巴狄亚,”我气喘吁吁,“让我进去。我必须见伊思陀公主。”

他和蔼地看着我,摇摇头说:“不可以,姑娘。”

“但是,你可以把我们两个人都关进去呀!巴狄亚。除了这一道,又没其他门。”

“越狱逃亡都是这么开始的,姑娘。虽然我同情你和那位公主,但,这行不通。我奉了最严格的命令。”

“巴狄亚,”我哭求他,左手压着腰间(痛愈厉害了!),“这是她活着的最后一晚。”

他转过脸去,又说:“抱歉,不可以。”

我一言不发转头就走。虽然除了狐的之外,他的脸是我当天所见的唯一一张仁慈的脸;那一霎那,我却恨他,胜过恨父王、祭司甚或蕾迪芙。我接着所做的事证明我的确急疯了。我拼命跑进寝宫,里边有父王的兵器。我拿了一把素净的好剑,抽出剑身,瞧了一瞧,试试它的重量。对我,丝毫不算重。我又摸摸剑棱、剑尖,当时觉得够利了,虽然剽悍的武士恐怕不以为然。很快地,我又回到赛姬的囚房。虽然身为女人,激怒中的我不乏男人的胆量。“看剑,巴狄亚!”我大声喊出。

对从未使过兵器的女孩而言,这的确是疯狂的尝试。即使懂剑术,脚跛加上腰痛(深呼吸时更是要命),也让我施展不开。虽然这样,为了制伏我,他还是显了点身手,主要的原因当然是避免还击时伤到我。没两下子,他已经把剑挑落我的手。我呆立在他面前,手掌重重压着腰,浑身粘嗒嗒地出汗,忍不住发抖。他的眉间不见一滴汗,呼吸速度没变;对他,就是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发现自己如此没用,不禁新愁浇旧愁,纳闷极了,于是孩子气地放声大哭,像蕾迪芙一样。

“姑娘,你不是男的真是太可惜了,”巴狄亚说,“你像男人一样眼明手快。我没见过哪个新兵第一次出手有你这么灵活的;我真想训练你,只可惜——”

“巴狄亚啊,巴狄亚,”我哽咽着,“杀了我吧,这样就一了百了了。”

“不可能的,没这么好死的,”他说,“你不会马上断命,而是慢慢拖磨至死。你以为剑一刺一抽,就叫人一命呜呼吗?这是故事书的玩意。当然啦,除非我横刀把你的头斩断。”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只知道哭,哭。

“真是要命,”巴狄亚说,“我可受不了这个。”这时,他的眼眶也盈满了泪水;他是个心肠软的人。“谁叫她们一个这么勇敢,另一个又长得那么可爱。来吧!姑娘,别哭了。就让我赌上自己的命吧!也顾不得安姬发怒了。”

我凝视他,还是说不出话。

“如果帮得上忙,我愿为里面的那位姑娘舍命。你或许奇怪,为什么身为侍卫长,我竟然站在这里,像个普通狱卒。我不愿让别人做这差事呀,我以为,如果可怜的姑娘叫唤时,或有任何理由让我进入囚房内,在她的感觉里,我总比任何陌生人亲切。小时候,她曾经坐在我膝上……不知道诸神懂不懂得人情味啊?”

“你要让我进去?”我问。

“有一条件,姑娘。你必须发誓,一听我敲门,即刻走出。这里目前很安静,呆会儿就会有人进进出出。庙里的两位姑娘马上来了,已经通知我了。你爱呆多久尽管呆,不过,我一发出信号,你一定得立刻出来。敲三下——就像这样。”

“一听你敲三下,我会立刻出来。”

“请发誓,姑娘,手按在我的剑上。”

我发了誓。他左右看看,拿掉门栓,说:“快点进去。愿天保佑你们。”

第七章

五角房的窗户开得又小又高,甚至中午都需照明,正因这样它才可以充当囚房。这是我曾祖父盖的,原为一栋高塔的第二层,后来因故停工,未再往上搭建。

赛姬坐在床上,身旁燃一盏灯。当然,我一下子扑进她臂弯中,但是,一瞥间看见的景象——赛姬、一张床、一盏灯——成为我一辈子难忘的记忆。

我还未开口,她便说:“姐姐,他们把你怎么了?瞧,你的脸,你的眼!他又打你了。”这时我才发现她一直哄慰着我,好似受害的孩子是我。这给巨大伤恸中的我,平添一阵心痛。从前那段快乐时光中我们之间的爱不是这样的。

灵敏、柔细如她,马上体会出我的感觉,她随即叫我“麦雅”,这是婴儿时期狐教她的。是她最先学会的几个字之一。

“麦雅,麦雅,告诉我,他把你怎么了?”

“噢,赛姬。”我说,“有什么要紧呢?杀我都无妨!只要他们抓我,不抓你。”

她还是不罢休,逼得我全盘说出,虽然时间那么有限。(我怎能拒绝她?)

“妹妹,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最后说,“对我,这一切都无所谓。他是我们什么人?说他不是我们的父亲,怕会羞辱你我的母亲。说是的话,‘父亲’这称呼就变成了诅咒。从今以后,我相信他会临阵躲到女人的背后去。”

她听了竟然笑了(让我怵然心惊)。她几乎没怎么哭,即使哭,我想,大半也是因为爱我、同情我。她坐在那里,挺直着前身,俨若女王,没有半点行将就死的迹象,只是手非常冷。

“奥璐儿,”她说,“你让我觉得,比起你来,我更是狐的高足。你难道忘了每天早晨我们念来自勉的话?‘今天,我会遇见残暴的人、懦夫和骗子、嫉妒人的、醉酒的。这些人所以这样,因为他们不能明辨是非。’这种恶临到他们,却未临到我;然而,我要同情他们,不要——”她以敬重的态度模仿狐的声调;模仿的技术比葩妲高明多了。

“噢,孩子,你怎会——”我又泣不成声。她所说的这一切听来虚飘飘的,离我们眼前的悲痛那么遥远。我觉得我们不应这样谈下去,至少不该现在。至于谈些什么好,我不知道。

“麦雅,”赛姬说,“你必须答应我,你不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吧?你不会自戕吧?千万别!为了狐的缘故。我们三人是要好的朋友。”(为什么她一定要说“朋友”?单单是朋友吗?)“现在,只剩下你和他了,你们必须同心协力,比以前更团结,就像殊死战中的同袍。”

“噢,你的心是铁打的,”我说。

“至于父王,请为我向他道别。巴狄亚是个谦恭、明理的人。他会告诉你垂死的女孩应该对自己的生身之父说些什么。临终总不要显得卤莽、无知。除此之外,我对父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对我,他简直像个陌生人;我对养鸡妇的婴儿认识得都比对他多。蕾迪芙嘛——”

“把你的诅咒给她吧。如果死人会——”

“不,不。她所做的,她并不知道。”

“不管狐怎么说,我都不会饶恕蕾迪芙,即使你求情,也没用。”

“你愿做蕾迪芙吗?什么?不愿?那么,她实在值得同情。如果他们容许我支配自己的首饰,你一定要留下我俩真正喜欢的,那些大的、贵重的全都给她无妨。狐和你若喜欢什么,就自己留下。”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头埋在她腿间哭泣。多么希望她也这样靠在我的腿间!

“抬头看看我吧,麦雅。”不多久,她说,“别惹我心碎,我可是要作新娘子的人了。”她忍心说,我却不忍心听。

“奥璐儿,”她轻柔地说,“我们是神的后裔,绝不要羞辱了这血统。麦雅,每回我摔跤时,叫我不要哭的,不都是你?”

“我想你大概一点都不怕,”我说,听起来几乎像在责备她,虽然这不是我的本意。

“只有一件事,”她说,“我心里某个角落还残留着一道冰冷的疑惑,一抹可怕的阴影。假若——假若——阴山并没有神也没有神圣的兽;而绑在树上的人只是一天又一天因饥渴、因风吹、因日晒慢慢死去,或被乌鸦和野猫一口一口啄死,那么……噢,麦雅,麦雅……”

这时,她开始哭起来,恢复她孩子的天真。除了抚慰她,和她一起哭外,我能做什么?说来,十分叫人惭愧——她这么一哭,我反倒在悲苦中尝到一丝甜味。我来五角房探监,本来就是为了安慰她。

她先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又俨若女王地说:“但是,我不信这个。大祭司曾到我这里来过。从前我不认识他。他和狐所想象的不一样。姐姐,你知道吗?我愈来愈觉得狐并不认识真理的全面。当然,他知道的已够多了,如果没有他的教导,我心中必像地牢一样黝黑。然而……我不知怎么说才恰当。他把整个世界称作一座城,但这座城的根基是什么?城底下是地球本身。城外面呢?所有的食物是否从那里来的,包括危险在内?……万物或生长或朽烂,或滋养或毒害,或在阴湿中粼粼发亮……总之,(我说不上来为什么)让人觉得多多少少像安姬……”

“是的,像安姬宫,”我说,“全地不都充满她的味道吗?你我这样阿谀她,难道还不够?诸神想把我们拆散……噢,这叫我怎受得了?……他们有什么绝招还没使出呢?当然,狐错了,他根本不了解安姬。他理念中的世界未免太单纯了些。他以为神并不存在,或者(傻呵!)神若存在,必定比人良善。他心地太好了,所以,从未想到神的确存在,但是比最坏的人还坏。”

“或者,”赛姬说,“神真的存在,但不会做这些事。即使会做这些事,这些事也不像表面看来的那样,这难道不可能吗?如果我真是嫁给一位神,那又如何呢?”

我真被她惹火了。我连命都愿为她舍了(至少,这是真的,我知道),竟然在她赴死的前一晚还会生她的气。她说得那么沉着、富有哲理,好似我们正在梨树后与狐辩论,眼前还有数不清的时辰、岁月。我们之间的离别,对她,仿佛算不了什么。

“噢,赛姬,”我几乎尖叫起来,“这是什么?除了谋杀的懦行之外,还能是什么?他们把你抓起来,你,他们曾经膜拜过,而连只蟾蜍都不忍心伤害的你,他们抓来喂怪兽……”

你会说——我也已经对自己说了几千遍——一知道她内心已稳妥地相信大祭司的话,认为自己是去嫁给神当新娘,而非给兽当食物,我应该与她站在同一阵线,支持她的看法。我到她这里来,不就是为了尽可能安慰她吗?的确不应拿走她原有的信心。但是,我无法自制。也许这与我的自尊有关,跟她的有点类似,那就是不愿意蒙起自己的眼睛,不愿意遮掩事情可怕的一面;或者,焦虑中自有一种苦毒的冲动,要说出,不断地说出,最坏的可能。

“我知道,”赛姬用低沉的声音说,“你认为它会来把我这祭物给吞吃了。我自己也是这么想。总之,就是死。奥璐儿,你以为我像小孩一样不懂事吗?如果我不死,怎能替葛罗全境付上赎价呢?而且,如果我所要去的是神那里,当然必须经过死亡。这种方式,有关神的讲论中最离奇的部分,也许是真的。被吞吃和与神结合也许没什么不同。实际的情形,我们并不了解。一定有许多事,连大祭司或狐都不知道。”

这回我咬咬自己的嘴唇,一句话也不说,心中只觉龌龊莫名。她难道认为兽的淫欲比饥饿境界更高?她难道愿与一条虫、一只巨晰蜴或一阴影交欢?

“至于死,”她说,“门外的巴狄亚(哦,我多么爱巴狄亚)一天至少瞻仰它六次,前去寻找它时还吹着口哨。如果被死吓倒的话,那真是白作狐的学生了。而且,姐姐,你也知道,他自己曾经透露,除了他所追随的之外,希腊还有其他思想大师。有些大师教导说,死亡就像在一间狭小、漆黑的房子(这便是我们死前所认识的人生)开了一扇门,通往一辽阔、真实的所在,那儿,真正的太阳照耀着,我们将遇见——

“噢,残忍,残忍!”我哀哭着,“你留下我一人,不难过吗?赛姬,你曾经爱过我吗?”

“爱你?怎么了,麦雅?除了你和狐公公外,还有谁让我爱?”(不行,她怎能在这当儿扯进狐来?)而且,姐姐啊,你不久就会来和我团聚的。她以为,人的一生,在今天晚上的我看来,会很漫长吗?就算我活下去,又怎么样呢?想象得到的,我最后总会被嫁给某个王——恐怕和父王一模一样。这一来,你看,结婚和死又有什么两样?离开娘家——失去你,麦雅,和狐——失去自己的贞操——生孩子——所有这些都是死。说真的,奥璐儿,我自己也把不准。此去对我也许是最佳的选择。”

“最佳!?”

“是的,活下去的话,我指望什么呢?这王宫、这样的父亲——这个世界有什么值得留恋呢?最美好的时光我们已经共同度过。奥璐儿,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从未告诉过别人,包括你在内。”

现在的我当然知道即使是最相爱的人,彼此也有秘密。但那天晚上,听她这么一说,我心痛如刀割。

“什么事呢?”我说,一面看着我们的两双手在她腿上相牵。

“我一直对死怀有一种憧憬,”她说,“至少,从有记忆以来便如此。”

“噢,赛姬,”我说,“难道我的存在未带给你任何快乐?”

“不,不,”她说,“你不了解。这与一般的憧憬不同。每当最快乐的时候,我憧憬得更厉害。可记得那些快乐的日子,我们到山上去,狐、你和我三人,风和日丽……葛罗城和王宫在眼前消失。记得吗?那颜色和气味,我们遥望着阴山。它是那么美丽,使我油然产生一种憧憬,无止境的憧憬。那里必有某处地方可以满足我的憧憬。它的每一样景物都在呼唤我:赛姬,来!但是,我不能去,还不能去!我不知道去哪里。这使我难过,仿佛我是一只笼中鸟,而其他同类的鸟都归巢了。”

她吻着我的双手,又放开它们,站起身来。她和父王一样,讲起令自己激动的话时,喜欢踱来踱去。从这一刻起,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她了。(多令人惊骇啊!)明天的献祭只不过为一件已经开始的事作结(多久以来?在我毫不察觉下),她已经离开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既然我写此书是为了控告神,公平的话,也应写入一切别人可以用来控告我的。所以,让我写下这个:正当赛姬说着的时候,我觉得尽管我很爱她,却抹不去心头的一股怨恨。虽然,极其明显地,她所说的这一切在此刻带给她无比的勇气和慰藉。我却不要她有这勇气和慰藉,这些就像梗在我们中间的厚障蔽。如果众神是为这怨恨的罪弃绝我,我的确犯了这罪。

“奥璐儿,”她说,眼睛灼灼发亮,“你知道的,我就要到那阴山去了。记得我们怎样常常瞻仰它,渴望它?还有那些我编的故事——那座黄金和琥珀砌成的古堡,那么耸入云天……我们以为永远无法到那里去。如今,万王之王将为我盖这座城堡。真希望你能相信!请听我劝,千万别让悲哀堵住你的耳朵,使你的心肠变硬——”

“心肠变硬的是我吗?”

“永远不要对我心硬;我也不会对你心硬。不过,请听我说,众神要人的血,并且指出要谁的,这些事真的像表面上的那样邪恶吗?如果他们选上国中其他一个人,那他真会吓死,让他承受这种悲哀,真是残酷。但是,他们选中我,而我,麦雅,打从孩提时期,还被你两手抱进抱出时,就已经为此预备好了。我一生中最甜蜜的事莫过于憧憬——憧憬到阴山去,去找出一切美的源头——”

“这是最甜蜜的事?噢,残忍呵,残忍!你的心不是铁打的,而是像石头般硬。”我啜泣着,不过,她可能没听见。

“——那是我的家乡,我原应出生在那里。你以为这毫无意义吗——这一切的憧憬,对家乡的憧憬?真的,此刻我觉得的,不像是离去,而像归来。从我出生到现在,阴山的神一直追求着我。噢,至少请抬起头来看我最后一眼,向我贺喜吧!我去,乃是去到我情人的怀里,你难道不了解——?”

“我只知道你从未爱过我,”我说,“你尽管去神那边吧,你已变得和他们一样残忍。”

“噢,麦雅!”赛姬哭了,她终于又流泪了,“麦雅,我……”

巴狄亚敲门了。没有时间说动听的话了,也没有时间收回已溜出嘴的话。巴狄亚又敲门,敲得更响。我曾抚剑发誓,这誓言像剑一样刺入我心。

最后的,忘情的拥别!记忆中没有这经验的人多么有福。有这经验的人,可忍受得了我这样白描直抒?

第八章

一回到走廊,我的腰痛又发作了,与赛姬在一起时,竟浑然未觉。不过,悲哀的感觉倒僵化了一阵子,虽然脑筋变得十分清明。我决定陪赛姬到阴山上的圣树那里,除非他们用铁链把我拴住。我甚至打算躲在山上,等祭司、父王和其他人离开后替赛姬松绑。“倘若真有幽影兽,”我想着,“让我救不了她,那么,我会亲手毙了她,免得她被兽蹂躏。”为了应付这一切,我必须好好吃喝一顿,睡个好觉(已经午夜了,我仍滴米未沾),但首先,必须弄清楚谋杀(他们所谓的“大献”)到底什么时候进行。所以,我强忍着腰痛,在走廊踅来踅去,终于撞见一位老奴,父王的酒师,他应知详细过程。整队行列,他说,将在天亮前一小时从宫中出发。我于是回到自己的卧房,叫侍女为我端来饭食,一面坐着等候那时辰临到。忽然,一阵晕眩涌上,除了觉得浑身发冷之外,我无法思考、知觉。侍女端上食物,我勉强自己吃,却咽不下,仿佛嘴里被塞满布团似的。不过,倒喝了点她们为我找来的啤酒,又喝了许多水(因为啤酒使我翻胃)。餐没用完,人已快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依稀记得自己深知哀恸临身,却怎么也想不起为了什么。

她们把我抬上床。身体一被碰触,我立刻抖缩,并发出呻吟,一下子,便不醒人事了。所以,当她们照我的指示,在天亮前两小时叫醒我时,我觉得只不过是心跳一下之后的事。一醒过来,我忍不住尖嚎,因为睡了一觉,伤处全都绷硬起来,每动一下,有如被热铁箝灼咬。有只眼睛,上下眼睑肿得闭合住了,等于瞎了。她们看见扶我起床让我这么痛苦,便恳求我躺下。有个侍女说起床也没用了,国王已经指示,两个公主都不准出席大献。另一个问是否需叫来葩妲。我用恶毒的字眼叫这个侍女闭嘴,告诉她,若有元气,我必定好好打她一顿。果真这样,实在不公平,因为她是个好女孩(还算幸运,我的侍女们都不错,因为一开始我便亲自调教,拒绝让葩妲插手)。

她们总算帮我穿上了衣服,努力想喂我吃点东西,甚至拿来一点酒,我想是从父王的酒瓶里偷来的。她们全在哭,我没有。

为全身酸痛的我穿衣,需要折腾半天。所以,酒未来得及喝,便听见音乐已经奏起,奏的是庙乐——安姬的音乐,鼓、号、响板、钹齐声喧噪——暧昧、令人嫌厌,神圣中充满死亡的味道。

“快!”我说,“他们要出发了。噢,我起不来。扶我,扶我。不,再快点!如有必要,拖也行。我若呻吟、喊叫,就当没听见。”

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扶到楼梯头。向下俯视,我看见栋梁室和寝宫间的大厅炬火荧荧,人头攒聚。众多卫兵中夹杂一些贵胄少女,她们戴发冠、蒙面纱,作伴娘妆扮。父王穿着耀眼的华冕,有个人戴着鸟形面具。传来的气味和薰烟显示,无数牲口已在院子里的祭坛上被宰杀了(即使全地闹饥荒,神的食物仍需想尽办法弄到)。大门洞开着,穿过它,可以瞥见清冷的晨曦。门外,成群安姬庙的祭司和少女在那里吟唱。一定有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因为在歌声一间歇,便传来人群的嚣噪。(绝不会错!)任何兽类聚合一处,都不会发出像人的喧嚷那样丑陋的声音。

我一直没见到赛姬。神比我们聪明,总会使出人意想不到的狠招,让我们提防不得。终于,我见到赛姬了,但是,见到不如不见。她直挺挺端坐在大祭司和父王之间的抬舁上。我起先所以没见到她,是因她脸上涂满了油彩,全身穿金戴银,又顶了一头庙姑似的假发。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她的眼睛,嵌在那厚厚的一层毫无生气的假面中,显得非常奇怪;当她往外张望时,你辨不清她张望的方向。

实在高明,神的伎俩。杀她还不够,必须假借她父亲的手;把她从我身边夺走还不够,必须夺走三次,让我心碎三次。第一次是用卜签定罪她,然后是昨晚她那番离奇、冰冷的话;现在呢?用这副粉饰、俗丽的恐怖模样,来毒害我对她的最后印象。安姬戕夺了最美丽的生灵,把她变成一具丑陋的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