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间宫中尉的长话(其二)(1 / 2)

奇鸟行状录 村上春树 8169 字 2024-02-18

"把我惊醒的是来复枪‘咋喳’一声卸下保险柱的金属声响。战场上的士兵,哪怕睡得再沉,也不可能听漏这样的声响。怎么说呢,那是一种特别声响,它同死本身一般重,一般冷。我几乎反射性地伸手去抓枕边白朗宁手枪,但太阳穴被谁用鞋底踢了一脚,刹那间眼前一黑。待我喘过气来微微睁眼一看,一个怕是踢我的人正弯腰拾起我的白朗宁手枪。慢慢抬头,见两支来复枪口正对着我脑袋。顺枪口可以看见蒙古兵。

"昨天晚上应该是在帐篷里。不知什么时候帐篷被拆除了,头上满天星斗。其他蒙古兵把轻机枪对准旁边山本的头。山本大概自忖反抗也无济于事,以一种简直像在节约体力的姿势静静躺着不动。蒙古兵都穿着大衣,戴著作战用的钢盔。有两个人手拿大电筒,照定我和山本。一开始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必因为睡得太死,而受的震动又太大。但目睹蒙古兵目睹山本脸的时间里,终于明白了事态:原来他们抢在我们渡河之前发现了我们的帐篷。

"接着挂上心头的是本田和深野情况如何。我缓缓转头张望四周,哪里也找不见这两人。不知是已死于蒙古兵之手,还是逃之夭夭了。

"看来他们是我们来到时在渡河地点看到的巡逻队。人数不多,装备也就是一挺轻机枪和几支步枪。指挥的是大个头下级军官,唯独他一人穿着像样的皮靴。最初踢我脑袋的即是此人。他弯腰拾起山本枕旁的皮包,打开往里看,然后口朝下“啪啦啪啦”地抖动。然而掉在地上的只有一盒香烟。我一惊,因为我亲眼看见山本把文件塞进这个皮包。他从马鞍袋里取出文件,装进这手提包放在枕边。山本也尽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我没有放过他表情开始崩溃的一瞬间。文件何时何故不见了,他也似乎全然摸不着头脑。但不管怎样,这对他是求之不得的。因为如他对我所说,我们的头等优先事项就是不使文件落入敌手。

“蒙古兵把我们的物品全部翻过来巨细无遗地检查了一遍,但里边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接下去让我们脱去所有衣服,一个一个衣袋检查,并用刺刀划开衣服和背囊,还是没找到文件。他们没收了我们身上的香烟、钢笔、钱夹、手册和手表,揣进自己腰包,还轮流试穿我们的鞋,将号码合适的据为己有。为了谁该拿什么,士兵之间争得面红耳赤,下级军官则佯装不知。大概 没收俘虏和敌方战死者的所有物,在蒙古是理所当然的事。下级军官自己拿了山本的手表,其余任由士兵们瓜分。最后剩下的军用品棗我们的手枪弹药地图指南针望远镜等一应物件,一古脑儿装进一个口袋,想必要送往乌兰巴托的司令部。

“然后,他们把赤身裸体的我们两人用又细又结实的绳子紧紧捆了。蒙古兵靠近时,身上发出一股就跟长期没清扫的牛棚羊圈一样的气味,军装也粗糙不堪,脏得一塌糊涂,处处是泥巴、灰尘和饭菜污痕,以致衣服原先是什么颜色都辨部出了。鞋也破破烂烂满是窟窿,眼看要分崩离析似的,难怪想要我们的鞋。多半人的脸甚是粗野,牙齿污浊,胡须乱蓬蓬的,乍看与其说是士兵,莫如说更像马贼盗贼,惟独手上的苏制武器和带星的衔章表示他们是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正规部队。不过在我眼里,他们作为战斗集体的整体意识和士气并不是很高。蒙古人吃苦耐劳,作为士兵相当厉害,但不大适合集团作战的现代战争。

“夜间冷得能把人冻僵,蒙古兵呼出的气在黑暗中不断白泛泛地升上去又不断消失。看到这个光景,我无法马上作为现实接受下来,就好像自己被阴差阳错地纳入一场噩梦的片断之中。也的确是噩梦,但仅仅是棗当然是后来才明白的棗巨大噩梦的开端。

“这时间里,一个蒙古兵从黑暗中吃力地拖着什么走来,奸笑一下‘通’一声甩在我们旁边。是滨野的尸体。滨野的鞋不知落入谁手,光着脚。随即他们将滨野尸体扒光,把衣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检查,手表钱夹香烟被没收了。分罢香烟,喷着烟查看钱夹。里边有几张‘满州国’纸币和大约是他母亲的女性照片。负责指挥的下级军官说了句什么拿走纸币,母亲照片则被扔在地上。

“料想滨野是放哨时被蒙古兵从背后摸上来用匕首割了喉咙。就是说,他们先下手干了我们想干的事。鲜红鲜红的血从豁然张开的刀口流出。但现在血已似乎流干了,刀口虽大,从中流出的血并不是很多。一个蒙古兵从腰间拔出一把刃长十五厘米左右的弯刀给我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式样如此奇特的匕首,大概有其特殊用途。这个蒙古兵用来比划一下割喉咙的手势,‘咻’地带出一声响。几个蒙古兵笑了。匕首估计不是部队发的,是他的私有物,因为其他人全都腰挎长刀,插着弯形匕首的只他一人。看来,割滨野喉咙用的便是这玩意儿。他在手中‘骨碌骨碌’灵巧地转了几圈后,把匕首插回皮鞘。

“山本一声不响,只是转动眼珠一闪瞥了我一下。尽管只那么一闪,但我当下领会了他在向我说什么。他的眼睛在问:本田难道巧妙逃脱了?在这混乱与惊恐当中,其实我也在想同一问题:本田伍长我们未必就没有这样的机会,尽管十分渺茫。而想到本田一个人又能做什么时,我的心不禁十分沉重。但机会总归是机会,毕竟比没有好。

“我们两人背绑着躺在那个沙丘上,一直躺到天明。拿轻机枪的蒙古兵和一个拿步枪的留下看守我们,其余的像是因为捉获我们而暂时放下心来,聚集在稍离开些的地方抽烟,说说笑笑。我和山本一句话也没说。虽然时值五月,但黎明时的温度仍然降至零下。两人浑身精光,直担心就这样冻死过去。不过较之恐惧,寒冷实在算不得什么了。我猜测不出下一步我们将被如何发落。他们仅仅是巡逻队,不会对我们自行处理,只能等待上级命令。所以,暂时我们还不至于被弄死。但再往下如何发展,就全然无法预测了。山本大约是间谍,和他一起被捕,自然成了同谋。总之不可能简单了结。

“天亮后不久,天上传来飞机轰鸣的声响。接着,一架银白色飞机飞入视野。是带有外蒙军标志的苏制侦察机。侦察机在我们头顶盘旋了几圈,蒙古兵一齐招手。飞机上下摆动几下机翼,朝我们这边发出信号,之后扬起沙尘落在附近开阔的沙地。这一带地表结实,无障碍物,没有跑道也较容易着陆。或许他们以前便已同样利用过几次。一个蒙古兵骑上马,牵着两匹备用马朝那边跑去。折回时蒙古兵牵去的马上骑着两个高级军官模样的汉子。一个俄国人,一个蒙古人。我估计巡逻队的下级军官把抓获我们的情况用无线电报告给司令部,于是两个军官从乌兰巴托赶来审问。想必是情报部门的军官。听说几年前大量逮捕清洗反政府派时,背后操纵的便是GPU(Gosudarstvennoe Politicheskoe Upravlenie 之略,原苏联国家政治保安部。)。

“两个军官军装都很整洁,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俄国人身穿有腰带的双排扣防雨大衣式样的外衣,从大衣底端探出的长筒靴闪闪发亮,一尘不染。就俄国人来说个头不甚高,身材瘦削,年龄三十四五岁,宽额头,窄鼻梁,皮肤几乎粉红色,架着金边眼镜。总的来说,长相并无堪称特征的特征。外蒙军官则同俄国人恰成正比,小个头,黑皮肤,敦敦实实,活活一头黑熊。

“外蒙军官叫去下级军官,三人站在稍离开点的地方说着什么。我猜想怕是听取详细汇报。下级军官拿去我们身上缴获的布袋,给两个人看里面的东西。俄国人仔细查看一遍,稍顷又全部装回。俄国人对外蒙军官说了句什么,外蒙军官又对下级军官说了句什么,随后俄国人从胸前掏出香烟,也劝外蒙军官和下级军官抽了。三人吸着烟商量什么。俄国人一边好几次用右拳捶在左手心,一边对两人说话。他像是有点焦躁。外蒙军官阴沉着脸抱起双臂,下级军官晃几下脑袋。

“不一会,三人朝我们所在位置缓步走来。在我和山本前站定。‘吸烟吗,’他们用俄语问我们。我在大学学国俄语,前面说过,可以听懂基本会话。但我不愿节外生枝,便做出完全听不懂的样子。‘谢谢。不要。’山本用俄语回答。俄语说得相当地道。

“‘好,’苏联军官说,‘能说俄语就省事了。’

“他摘下手套,揣进大衣袋。左手无名指闪出小小的金戒指。‘我想你也十分清楚,我们在寻找一样东西,不惜一切代价地找,而我们又知道你有。怎么知道的你不必问,只是知道。然而又不在你身上。这就是说,在逻辑上被捕前你把它藏在了某处。还没有棗’说着他指了指哈拉哈河对岸,‘还没有送往那边。谁都还没有过河。信件应该藏在河这边一个地方。我说的你懂吗?’

“山本点头道:‘你说的我懂。但关于信件我什么也不知道。’

“‘好,’俄国人面无表情地说,‘那么问你一个小问题:你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了?你们也十分清楚,这里是蒙古人民共和国的领地。你们是以什么目的进入别人的地界的?把缘由讲给我们听听。’

“我们是搞地图的,山本解释道,我是在地图社工作的民间人士,这个人和被杀的那个人是作为我的警卫跟来的。我晓得河这边是诸位的领土,对越境这点我感到抱歉。但我们没有犯境意识。作为我们,只是想从这边河岸的高处看地形。

“俄国军官有些兴味索然地咧着薄薄嘴唇笑了笑。‘感到抱歉,’他缓缓地重复山本的话,‘原来如此,想从高处看地形?不错不错。高处视野开阔嘛!言之有理。’

“他朝天上的云默默地望了一会,而后收回视线,缓缓摇头,叹了口气。

“‘我想,如果能够相信你所说的那该有多好!如果我能拍拍你的肩膀说道明白了好啦过河去吧下回可得小心呦,那该有多妙!不骗你,我的确这样想。然而遗憾的是,我无法那样做。因为我充分了解你是谁,也充分了解你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我们在海拉尔有几个朋友,正如你们在乌兰巴托有几个朋友一样。’

“俄国人从衣袋里取出手套,重新叠了叠又揣了回去。‘坦率地说,我对折磨你们或杀害你们并没有什么个人兴趣。只要交出信件,就什么事也没有了。我可以作主使你们当场获释。你们可以直接过河返回对岸。对此我以我的名誉保证。至于以后的事,属于我们国内问题,与你们无关。’

“从东边天空射下的阳光,总算开始温暖我们的身体了。没有风,天空飘着几块有棱角的白云。

“长时间沉默。谁也没吐半个字。俄国军官也好外蒙军官也好巡逻队士兵也好山本也好,全都闷声不响。山本看上去被捕时即已做好了死的准备,脸上没有一丝称为表情的反应。

“‘你们两人、都有可能、在此、送命,’俄国人一顿一顿劝小孩似地说,‘而且将是相当相当惨不忍睹的死法。他们棗’说到这里,俄国人看了眼蒙古兵。端着轻机枪的蒙古兵看着我的脸龇着脏牙一笑。‘他们最喜欢采用繁琐而考究的杀人方法。可以说,他们是那种杀法的专家。自从成吉思汗时代开始,蒙古人便对残忍至极的杀戮津津乐道,同时精通相应的方法。我们俄国人算是领教够了。在学校历史课上学过,知道蒙古人在俄国干下了什么。他们侵入俄国的时候,杀了几百万人,几乎全是无谓的杀戮。知道在基辅一次干掉几百俄国贵族的事吧?他们做了一块巨大的原木板,把贵族们一排排垫在下面,然后大家在板上开庆功宴会,贵族们就这样被压死了。那无论如何表示普通人都能想得出的,你们不这样认为?花费时间,准备工作也不比一般,岂非纯粹自讨麻烦?然而他们偏要这样做。为什么?因为那对他们是一种乐趣。时至今日他们依然乐此不疲。以前我曾亲眼看过一次。我自以为迄今为止见识过不少可怖场面。但那天晚上到底没了食欲,至今我还记得。我说的话可领会了?我讲得不是太快吧?’

“山本摇了下头。

“‘那好,’说着,他清清嗓子,停了停,‘这回是第二次,根据情况,晚饭前或可恢复食欲。不过,作为我来说,可能的话,也还是想避免不必要的杀生。’

“俄国人背过手,仰面望了一会儿天空,之后取出手套,往飞机那边看去。‘好天气!’他说,‘春天了。还有点冷,不过蛮好。再升温,蚊子就出来了,这些家伙可不饶人。较之夏天,春天好得多。’他再次掏出香烟,叼上一支,擦火柴慢慢吸了一大口,悠悠然吐出。‘再问一次:你是说真不知道信件吗?’

“‘尼特(俄语:“不,没有”之意)。’山本简单回答。

“‘好,’俄国人说,‘那好!’他转向外蒙古军官用蒙古语说了句什么,那军官点点头,向士兵们传达命令。士兵们不知从哪里找来木头,用刺刀灵巧地削尖一头,做成四根木桩样的东西,然后用步子量好所需距离,将四根木桩大致按等边四角形用石块牢牢打进地面。仅这项准备我想就花了大约二十分钟,而往下将发生什么,我全然看不出来。

“‘对于他们,好的杀戮同好的菜肴是同一回事,’俄国人说,‘准备的时间越长,快乐也就越大。若仅仅是处死,砰一声枪响就行了,转瞬即可。但那样一来棗’他用指尖缓缓抚摩着光溜溜的下颚,‘毫不尽兴。’

“他们解开山本身上的绳子,把他带到木桩那边,就那样赤身裸体地将手脚绑在桩上。他呈大字形仰卧的身体上有好几处伤,全是血淋淋的新伤。

“‘你们也知道,他们是牧民。’军官道,‘牧民养羊,吃羊肉,剪羊毛,剥羊皮。就是说,羊对于他们仅仅是动物。他们和羊一起生活,和羊一起活着。他们剥羊皮剥诶非常得心应手,用羊皮做帐篷,做衣服。你看过他们剥羊皮的情景吗?’

“‘要杀快杀!’山本说。

“俄国人合起手心,慢慢地搓着点头道:‘放心,杀是肯定杀的,无须担心。没有任何可担心的,不必着急。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什么也没有,惟独时间绰绰有余。况且,我也有很多话要说。对了,刚才提道的剥羊皮作业,任何群体中都有一个剥皮专家那样的人,行家里手!他们实在剥得巧妙,简直堪称奇迹,艺术品!转眼之间就剥完。纵使活剥,也剥得飞快,你几乎觉察不到剥的过程。可是棗’说到这里,他再次从胸前衣袋里掏出香烟盒,左手拿着,用右指尖敲得橐橐有声。‘棗当然不可能觉察不到。活活剥皮,被剥的人痛步可耐,想象步到得痛,况且到死要花很长很长时间。流血过多致死,只是要花时间。’

“他‘啪’得打了声响指。于是同他一起乘飞机来的外蒙古军官跨步上前。他从大衣袋取出一把带鞘的短刀,形状同刚才做割喉手势的那个士兵拿的一模一样。他短刀从刀鞘中拔出,在空中划了个圈。钢刃在清晨的阳光下白刷刷地闪着钝光。

“‘他就是那方面的专家之一。’俄国军官说,‘看好了么?好好看看这刀。这是剥皮专用刀,做得好极了,刀刃如剃刀一般薄一般锋利。他们的制作技术极其高超,毕竟剥动物皮剥了数千年之久。他们将像剥桃子皮一样剥人皮,熟练,漂亮,完美无缺。我讲得太快吗?’

“山本一声不响。

“‘一点一点地剥。’俄国军官继续道,‘若想剥得完美无损,慢剥最好。剥的过程中如果你想说什么,可以马上停止,只管作声。那样即可免死。他以前剥过几次,而直到最后都不开口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的。这点希望你记住:如想中止,尽可能快些最好。双方口可轻松些。’

“那个手握短刀的熊一样的军官,看着山恩冷冷地一笑。我至今仍真切地记着那笑,至今仍梦见那笑,无论如何忘却不了那笑。随后,军官开始作业。士兵们用手和膝按住山本的身体,军官用刀小心翼翼地剥皮。他果真像剥桃子皮那样剥山本的皮。我无法直视。我闭上眼睛。而一闭眼,蒙古兵便用枪托打我的屁股,一直打到我睁开。但睁眼也罢闭眼也罢,怎么都要听见山本的呻吟。开始他百般忍耐,后来开始惨叫,很难认为是人世声音的惨叫。那个人首先在山本右肩‘刷’得划开一道口子,由上往下剥右肩的皮。剥得很慢,小心翼翼,一副不胜怜爱的样子。那手法确如俄国军官所说,不妨称之为艺术创作,假如步闻惨叫声,甚至不会让人觉得伴随有任何疼痛。然而惨叫声却在分明地诉说那是何等的痛不欲生。

不多时,右臂的皮被彻底剥下,成了一块薄布。剥皮人把它递给旁边的士兵,士兵用手指捏住打开给众人看。皮还是在‘啪嗒啪嗒’滴血。剥皮军官接着处理左臂,如法炮制。而后剥双腿,割下阳物和睾丸,削掉耳朵,在剥头皮、脸皮,不久全被剥光。山本昏迷过去,苏醒过来,又昏迷过去。昏迷时不再呻吟,苏醒时即惨叫不止。但声音渐渐微弱,最后完全消失。这时间里俄国军官一直用长筒靴后跟在地面画着单调的图形。蒙古兵全都鸦雀无声,定定地注视着剥皮作业。他们均无表情。无厌恶神情色,亦无激动无惊愕,一如我们散步当中顺路观看某个施工现场那样看着山本的皮肤被一张张剥去。

“我吐了好几次,最后再没东西可吐了,可还是吐个不止。熊一般的外蒙古军官最后把利利索索剥下的山本胴体的皮整张打开,那上面甚至连着乳头,那般惨不忍睹的东西那以前那以后我都没见过。一个忍拿起来像晾床单一样晾在一边。剩下的唯有被整个剥去皮肤而成为血淋淋血块的山本尸体骨碌碌倒在那里。最为目不忍视的是他是脸。白亮亮的大眼珠在红肉中瞪得圆圆的。牙齿毕露的口仿佛呼叫什么似的大大张开。鼻子被削掉了,只有小孔留下。地面一片血海。

“俄国军官往地面吐口唾液,看了我一眼,然后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了。’说着,手帕又放回衣袋,声音较刚才有些木然,‘知道绝对招认。白要了条命。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专门干这个的,反正迟早不得好死,无可幸免。这且罢了。既然他不知道,你更是不可能知道的喽?’

“俄国军官衔着支烟,擦燃火柴。

“‘这就是说,你已不再具有利用价值。既无拷问使你开口的价值,又没有作为俘虏关押的价值。说实在话,作为我们,是打算秘密处理此次事件的,不想声张出去。所以,把你带回乌兰巴托不大好办。最好的办法是马上朝你脑袋开一枪,埋在某处,或烧了让哈拉哈河冲走。这样一切就简单了结了。是这样的吧?’如此说罢,他死死盯住我的脸,但我继续装出不知所云的样子。‘看来你是听不懂俄语,再这么棗说下去也是白费时间。也罢,算我自言自语就是,你就当我自言自语听下去: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决定不杀你。不妨理解为这是我对意外误杀你朋友的一点点歉疚之心。今天一早大家尽情尽兴欣赏了杀生,这种事一天一次足矣。所以不杀你,而给你提供活命的机会,如果幸运,将会得救。可能性诚然不大,可以说接近于无,但机会总归是机会,至少比剥皮强似百倍,对吧?’

“他扬手叫来外蒙军官。外蒙军官刚刚用壶水精心洗罢短刀,拿小磨石磨好。士兵们把从山本身上剥下的皮摊开,在皮前议论着什么,大约是就剥皮技术的细节交换意见。外蒙军官短刀入鞘,插进大衣袋,朝这边走来。他看一会我的脸,又看了看俄国忍。俄国忍用蒙语对他简单交待一句,蒙古忍表情呆板地点头。士兵为他们牵来两匹马。

“‘我们这就乘飞机返回乌兰巴托,’俄国忍对我说,‘空手而归固然遗憾,但无可奈何。事情这东西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但愿晚饭前能恢复食欲棗把握不大!’

“两忍乘马离去。飞机起飞,变成一个小银点消失在西边的天空。于是仅剩下我和蒙古兵,还有马。”

“蒙古兵巴我牢牢绑在马鞍上,列队向北进发。我前面的蒙古兵低声唱着旋律单调的小曲。此外听到的,便只是马蹄‘嚓嚓’刨扬沙土的枯燥声响。我猜不出他们要把我呆往何处,不晓得往下究竟会遭遇怎样的下场,我所明白的仅仅是这样一个事实棗我成了对他们毫无价值可言的对于存在。我在脑袋里反复推出那个俄国军官的话。他说不杀我。杀绝对不杀,却又几乎没有活命机会,他说。这具体意味什么呢?我不知道。他的话过于空泛。或者拿我搞一个什么恶作剧也未可知。可能并不一下子杀死我,而打算慢慢受用一场恶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