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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屿听到这话心中一惊,就见那男子接着高声道:“得亏老天有眼,让你们进了徐裁缝的店。我家公子小姐的衣裳向来是在徐裁缝那做的,他一眼就认出,特意前去咱们府上核对,否则还真让你们两个小贼跑了!”

赵玉屿自知理亏,呵着笑脸解释:“几位大哥,误会误会,咱们是江湖救济,不是偷是借,衣服被褥都已经还回去了,我还塞了一吊钱进去,就当是这几日的借款。”

那中年男子薄笑:“你说是借就是借?借而不告便是偷,把他们抓起来,送去官府!”

徐裁缝此时倒向那中年男子劝道:“柳管家,我瞧这两孩子气质不似寻常人家,对衣服料子也颇有心得,今日到我店中也出手阔绰,或许这其中的确有误会。”

“误会?有什么误会,家道中落也是贼!”

柳管家冷哼一声,趾高气昂道,“或许正是他们熟悉衣料,所以知道咱家少爷的衣服昂贵,才起了偷窃的心思!那钱说不定也是偷的,之前不还有人瞧见他们当街卖艺吗,两个下作的小胚子,也敢肖想公子小姐们的东西!”

赵玉屿从小到大何时被人这么作践过,一拍桌子站起身:“钱是我们自己挣得,实在不行,衣服被褥我们买了还不成吗?”

“买?你说买就买,那衣服你们也配穿?”

柳管家这几日正因府中查账的事情焦头烂额,又摊上府上公子小姐们丢东西,一直压着未敢让老爷知道,如今揪到了凶手,便将几日的气一股脑子全撒了出来。

“你们这两个下贱胚子,不干不净的扒手,偷东西敢偷到我们齐府上,你们”

“呵”

发泄似的冷言讥语间,一道轻笑鬼魅袭来,分明语调轻缓,然其中讥讽嘲弄轻蔑十足,像是一柄钢刀硬生生砍断了泼天谩骂,将柳管家的话掐在喉咙中。

柳管家噎了噎,目光落在一直静坐含糖的少年身上,面色狰狞:“你笑什么?!”

咔嚓。

最后一小块糖画被咬断,慢条斯文地卷入口中咀嚼。

子桑略微抬眼,黑如点漆的眸子逐渐尖锐、玩味、阴翳。

牙齿咀嚼糖块的咔嚓咔嚓不紧不慢地响起,不知为何,柳管家感到甚是阴森可怖,一阵寒意从心底陡然生出,总觉得自己像是这少年口舌间的猎物,浑身骨头随着他咀嚼的动作被一点点碾碎。

他禁不住咽了咽口水,原本盛气凌人的架势消退大半,口齿有些结巴:“你,你想做什么?”

咕咚。

子桑咽下糖块,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方才的甘甜,随后,他轻启薄唇,咧嘴一笑,露出皓白的牙齿,尖利的哨声在口中酝酿,无人可见处,街头繁茂的枝丫上已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毒蝎,首尾相连,蝎尾高昂,只待一声令到,便如雨落般落下枝头。

第46章

哨声出口的那一瞬,一只柔软的手覆盖住他的双唇,掩去了勾满鲜血毒斑的命令。

少女身上隐隐弱弱的香味顺着指腹飘入鼻息,并非月麟残香,而是这些日子萦绕在枕边,少女身上独有的体香。

还混杂着些许茉莉花糖的甜味。

子桑垂下的眼眸蝶翅般轻颤一下,倏忽忘了自己此刻要做什么,浑身的感知皆在双唇紧贴的肌肤上,温凉,柔软,微甜,让他的心绪不由飘荡到几日前的海边,忍不住抿了抿唇,耳尖染上一点飘忽的红,全然忘却此时的处境。

“子桑大人,我来搞定。”

赵玉屿贴着他的耳边悄声道。

少女娇俏低柔的声音顺着呼吸间的气息缠绕住耳朵,搔着敏感的耳道轻飘飘飞入心尖,柔柔痒痒,让少年人在最经不起撩拨的年纪忍不住目光飘忽,下意识屏住呼吸。

赵玉屿未曾留意身旁愈加红得滴血的耳朵,她只注意到头顶满树的毒蝎子啊!瞧得她心抖上几抖。

我去,看来子桑是真生气了,毕竟他长这么大应当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还骂得这么脏。

要不是她情急之下捂住子桑的嘴,怕是如今在场诸位都手拉手去地府报道了,这馄饨摊的生意也别做了。

这些人今日怕就是特意来找麻烦的,想要和平解决应当不太可能。

但子桑一出手未免也有些太不计后果了,毒蝎子啊,罪不至此啊!

赵玉屿拱了拱拳,面上笑呵呵朝众人道:“诸位不就是想要个证据吗,好,我给你们证据,证明我们不是小偷!”

她说得义正词严,掷地有声,再加上方才子桑的作态让众人一时摸不准,只看她如何自证。

赵玉屿双手伸到桌子下,似乎在摸索着什么物件,忽而眼前一亮:“找到了!”

众人皆探头凑近,想看看她翻找到了何物,就见赵玉屿双手猛地从桌下抽出,大喝一声:“走你!”

话音未落,桌底突然蹿出一道黄色闪电,在众人中飞窜,伴随着尖锐怪叫露出一张狰狞怪异的三角凹鼻尖牙脸,五指成爪,白光骤闪间挥出一道血痕,众人猝不及防,顿时人仰马翻,惊恐躲闪。

“大人快跑!”

与此同时,赵玉屿已经猛然推开最近的大块头,拉着子桑拔腿就跑。

见被骗了,柳管家捂着流血不止的脸大喊:“还不快去追!”

人仰马翻的打手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哎呦哎呦”得一边哀嚎一边朝赵玉屿他们追去。

猴大从树梢荡起,一跃落在街边小摊贩的棚帐上再猛然弹起,在流水般的摊位上并手并脚起起伏伏飞落,扒拉着摊贩上的货物朝追踪的壮汉们砸去,引起一阵怒骂尖叫,原本热闹的长街愈加混乱,赵玉屿边跑边挥着手大喊:“所有损失找齐府柳管家赔偿!柳管家全包了哈!”

柳管家见她如此张狂栽赃,气急攻心,捂着胸口差点晕厥,抽出一旁小摊上的香蕉朝他俩砸去:“给我追上他们!”

猴大从摊位上荡下,半空中一把接住香蕉,嘻嘻哈哈边跑边剥开香蕉皮吃完后将皮朝后一扔,精准丢在柳管家脚底下。

“哎呦喂!”

柳管家脚底打滑,猝不及防摔了个狗吃屎,鞋子嗖溜溜飞到天边,在半空打了个旋,正中红心砸在自个儿的脸上,留下一个沾满尘土的鞋印子。

赵玉屿瞧见他那倒霉样,心中一口郁气顿时舒畅,笑得前合后

仰不可开交,结果乐极生悲岔了气。

一行人一前一后穿过长街,赵玉屿他们两人的速度本就比不上身强体壮的专业打手,赵玉屿又岔了气,眼见就快要被追上,她一手掐着腰,停下来气喘吁吁道。

“子桑大人你先跑吧,我跑不动了,我去引开他们。”

正待松手朝一旁岔路跑去,忽而,手腕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强劲握住,一瞬间,赵玉屿感到身体无比轻盈,被那股力量牵引向前。

她望向拉着她奔跑的子桑,少年没有回头,墨黑的长发绸缎般在风中飘扬,发梢轻轻扫过鼻尖,微微的痒,在她的角度看不到子桑的神情,却可以看到他高挺秀丽的鼻梁,和鼻梁下紧抿的嘴唇,以及紧紧抓住她的清峋修长如玉般精心雕琢的手。

心中陡然涌起一股从未拥有过的莫名澎湃的情绪,是没有被放弃的欣喜和彼此相依的信任,赵玉屿忍不住勾起嘴角,注视着子桑的背影,跟随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穿过长街,跑上石桥,然后踏在桥柱上毫不犹豫的在石桥中央一跃而下。

“有人殉情了!!!”

石破天惊一声尖叫炸出人群中一片不知所云的哗然声,瞬间,吃瓜众人皆探头向长桥观望,就连酒楼二楼都伸出一排排脑袋四下张望询问道。

“哪呢,哪有人殉情?”

打手们慢了一步,追到石桥时赵玉屿两人已从石桥跳下,几人低头趴望,眼睁睁见着两人即将落水的那刻,忽而有白鹤如离弓利箭从夕阳笼罩灿若金光的桥洞中射出,精准托起跳落的两人,细爪划开水面的瞬间,振翅起伏冲天而上。

猴大在它从水面飞起的那一刻压弯河边的树枝弹射而起,抓住它的细爪攀上脊背,荡着双腿摇臂咕咕怪笑。

“神,神祇”

长桥上渐渐聚集了大批百姓,瞠目结舌地望着已逐渐远去,在昏紫绚烂的晚霞中消失成一点银光的身影。

不知谁惊叫一声:“这是仙人下凡呐!”

众人恍惚惊醒,纷纷跪地叩拜,祈福高呼声此起彼伏,将柳管家等人的惊愕和惶恐淹没于人海。

柳管家此时心跳加速,刚跑了一圈长跑又遇见此等奇观,只觉得心脏一时刺激,捂着胸口惊呼一声“天爷嘞!”,旋即两眼一翻梗头倒了下去。

身旁的打手顿时慌成一团:“柳管家!柳管家!您没事吧!”

柳管家此时觉得自个儿还不如一头撅了过去,他这是招惹了何方神圣呐!

赵玉屿两人自然不知道之后的事情,她刚经历逃跑跳河,惊心动魄的刺激和劫后余生的欣喜让赵玉屿兴奋不已,朗声大笑。

“神使大人,谢谢你。”

子桑望向她肆意的笑容,一歪头:“谢我什么?”

赵玉屿星眸灿烂:“谢谢你没有丢下我。”

子桑嘴角微扬,目光挪向远方没有说话。

“可惜了!”

赵玉屿忽而又双手在空中划了一拳,懊恼道,“我买的那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吃上口热乎的就没了!浪费啊,可耻啊!”

子桑瞧着她气恼地扯头挠脸的模样,胸口发出一阵轻震,身子朝后一扬,双手垫在脑后枕在她的大腿上惬意道。

“回去给你烤鱼吃。”

想到子桑前几日烤的鱼,赵玉屿抽了抽嘴角:“神使大人,您还是自己吃吧。”

见她抑制不住的嫌弃,子桑伸手掐住她的脸,眯眼威胁:“你敢嫌弃我?”

“不敢不敢。”赵玉屿屈于淫威,小声嘀咕,“你自己倒是多吃点啊。”

子桑:“嗯?”

赵玉屿回了他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飞鹤划过被夜色沾湿成一团浓紫的森林,最后一丝天光也被繁茂的树木遮挡住。

赵玉屿忙活了一天,再加上兴奋过后的倦怠,很快便歪头打起了瞌睡。

等她再次睁开惺忪睡眼时,发现已然小白已然落地,她正靠在子桑的怀里。

子桑坐在鹤背上丝毫未动,宽阔的大袖笼于她单薄的身上,挡去了凌冽寒风。

“神使大人,到家了你怎么不喊我啊。”

赵玉屿揉了揉眼睛,小屋的四周未燃篝火,周遭一片漆黑,像是眼睛上蒙了一层密不透光的黑布,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使心底生出一丝不安。

虽无光亮,可赵玉屿似乎能敏锐的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于黑暗中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像是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令人头皮发麻。

按道理说,这处偏僻之地除了他们也不会再有旁人,若是野兽,有子桑在也会臣服退避,可那异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忍不住搓了搓胳膊,朝子桑靠近些悄声道:“神使大人,你有没有觉得有些瘆得慌”

“呵”

子桑低笑了一声,而后,笑声逐渐放大,像是她说了什么逗得人捧腹大笑的笑话一般,随着他肆意的笑声,赵玉屿感到不远处似乎有银光飞快闪过。

那光细弱,但在这幽黑的森林中却很是扎眼,必定是有其他东西在附近。

赵玉屿赶忙揪住子桑的衣袖想要提醒,却猝不及防被子桑一把搂住腰肢强势而不容分说地按在怀中,隔着衣衫,少年人温热的气息将她严丝合缝的包裹住,她甚至能清晰的听到不知是子桑还是自己的强劲而有力的心跳。

扑通,扑通

在赵玉屿错愕间,子桑低头凑到她的耳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惋惜。

“可惜吃不了烤鱼了。”

唰——

四周骤然燃起几十支火把,层层火光以白鹤为中心散开,将原本漆黑的森林照如白昼,迷迷的黑烟笼罩住上空,天愈发黑得沉重、窒息。

扭曲炽热的火光中,密密麻麻映照出几十张打扮相同的被火光映照成古铜色的脸,恍若举着火把看阴暗枯朽的墓地中破败壁画上雕琢的陪葬使团。

那些人步履一致走上前,像是踏着整齐如一的鼓点共舞,将赵玉屿他们包围住,右手按在胸口,用沉淀古老的语调,恭敬垂首道。

“恭迎神子回族。”

第47章

浩浩的风拂耳而过,赵玉屿低头下望,透过小白长风中凌乱的羽翼和丝丝缕缕的飘云,几十条吊睛白额的大莽虎荡开层层碧涛,在松枝波荡中秩序井然地飞速穿行,接应子桑的瑶山族人骑虎前行,向远处高耸入云的群山之巅一路飞奔。

赵玉屿裹了裹身上的雪狐裘,这件衣裳是子桑从其中一个瑶山族人的身上扒下来的,瞧着甚是昂贵。

原本赵玉屿还不明白子桑为何如此,只以为他是看中了人家的衣服漂亮就明抢,随着队伍不断向北,空气渐渐变得冷冽稀薄,赵玉屿忍不住将脖子也缩进雪狐裘中,呼出一口凉气。

小白还在不断上升,地上的绿松逐渐稀疏,渐渐被白雪覆盖,寸草不生。原本骑虎而行的队伍不知何时坐骑换成了长毛白牦牛,在雪地飞驰,恍若一队逆行而上的滚滚雪球,所到之处,雪雾漫天。

“神使大人,既然他们也能驭兽,为什么不直接驭鹤飞行啊?”

还要换来换去的,好麻烦。

子桑瞥了眼下面匆匆而行的队伍蔑然道:“仙鹤通灵,小白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驾驭的。”

鹤乃是仙灵之物,慧根卓群,孤傲难驯,非上等驭兽术不可为。

赵玉屿非常合时宜地拍起马屁:“神使大人好厉害。”

子桑对她的奉承心安理得的享受:“坐稳,马上就要到了。”

小白仰头唳声高鸣,脊背起伏间振翼高飞,犹如骤闪白光划破万里长空,在漫天飞雪中长身竖立,如离弓利箭几乎呈90度贴着高耸入云的巍峨山体冲行,速度丝毫未减,赵玉屿双手抓紧把手,身子因巨大的惯性后仰,倒在子桑不动如山的怀中。

凌冽寒风飒飒袭来,如同冰刀子割肉冻得生疼,极快的速度和从未到达过的高度让她的大脑有些缺氧,扭过脸埋在子桑怀中。

忽而身子

骤然一轻,如上云端,灵魂出窍,小白已冲入高原,又扭身一跃而下,如入水蛟龙,贴着冰面滑行,留下一道蜿蜒曲折的雪迹。

赵玉屿:刺激。

遥遥望去,他们所处的冰原像是一个巨大的盆地,四周高耸入云的雪山环绕形成天堑,雪山往内收拢处却似人为开凿出的巨大滑冰场,边缘高达数十丈,表面冰层覆盖,光滑似镜,浑然一体,易下难上,这个地方就像是一个天然的牢狱,外面的人难寻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

雪域之北,山巅之处,透过风雪隐隐望去,高柱累台,五色彩旗猎猎飘扬,似是一处祭坛。

近处,巨大的盆地里驻扎着形状各异的矮木屋,木屋的窗户皆用羊皮钉上,密不透风。

有女人正在屋后的棚圈里挤羊奶,孩子穿着厚厚的袄子,走街串巷的追着扑啦啦直飞的雪鸡玩。

这里和寻常的村落看起来差不多,只是似乎遍地可见的雪域动物。

小白在村落的上空划过,飞至盆地正中央的广场收翼落下,已经有一群人站在广场处,看上去已等候颇久。

望着长颈高昂的小白,他们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艳羡,站在后排的年轻子弟甚至想要上前抚摸小白的羽翼,被领头的老人呵退。

领头人眉须皆白,他通身的白衣白帽,苍白的脸色和飞雪融为一体,只一双沧桑的眼珠带着浑浊的黄,像是两块混了杂色的劣质玻璃珠子。

赵玉屿刚从小白身上滑落下地,就感到地面一阵剧烈抖动,几十只牦牛从山顶冲下,轰隆隆震天动地,是迎接子桑的队伍刚到。

领队的老人走上前,右手按在胸口朝子桑躬身行了一礼,嗓音嘶哑:“恭迎神子。”

子桑双手拢袖,修长的身形让他居高临下望着瘦如干尸的老者,轻薄讥笑:“子桑琽,你老得快死了。”

子桑琽对他的挖苦毫不在意,依旧面不改色:“不及神子荣光。”

这位老者也姓子桑?

赵玉屿讶然,原著中提及过,子桑是瑶山族人最尊贵的王姓,只有族长一脉才可继承。

那这位老者与子桑应当有血缘关系,可怎么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并不融洽,甚至剑拔弩张。

而且,就连瑶山族人都唤他神子,那他的本名呢?好像子桑也从未说过他的名字。

子桑抚摸着小白的脖颈,感受到爱抚,小白扭头,圆润的黑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

看见仙鹤对子桑如此信任亲昵,一众瑶山族人目光中皆漏出艳羡和隐隐的嫉妒。

子桑轻笑一声,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小白的的脑袋:“去玩吧。”

小白高唳一声,展翅而飞。

子桑琽望向仙鹤却不似他人有丝毫艳羡,他低首侧身,嘶哑的嗓音恭敬道:“神子请。”

子桑却不瞧他,而是昂首吩咐:“瑶山一族避世良久,倒失了待客之道。本尊不远千里而来,披风惹尘身上腻得很,需得焚香沐浴,净身洗礼,方可承接长生不老之药。”

不知为何,赵玉屿总觉得他提及长生不老之药时,眼中讥讽几尽溢出。

子桑琽咳了一声,嗓音浑浊:“这是自然,还请神子移步。”

子桑似是冷笑一声,一甩衣袖,越过众人轻车熟路的朝冰崖走去。

赵玉屿跟在他身后,顺着冰崖的阶梯一路向上,在半途穿过开凿而出的冰窟继续前行。

她这才发现这里的冰层极厚,冰窟的两旁一排火把一直延伸入内,像是冰晶下的火种,将本就明亮的冰层照得更加通透。

然而随着逐渐深入冰窟,光线照射不进,四周逐渐黯淡,直至进入山体后,一切晶莹璀璨皆消失殆尽,唯独留下灼眼的火光投映在黑而坚硬的岩石上,随着人经过带起的微弱气流扭动,一团团光影重重叠叠在一块儿,像是偷偷窥探的鬼影。

两人在族长的指引下穿过道道曲折的岔口,最后,在一团隐隐若若的白光中,他们到了一个房间。

推开门,里面已经备好了热水,这间房是用木头和冰层混合搭建,里面地板铺着一整张极厚的长绒羊皮毯,赤脚踩在上面也未有丝毫凉意,屋里日常用品应有尽有看起来像是有人居住,然而细细察看可见桌椅床被皆落了层薄灰,应当是有人定期来打扫屋子,窗栓也生了锈,想要打开要费些力气,这屋子日常应当很长时间未有人居住。

推开窗户,入眼依旧是一片白意,他们所在之处的冰原是一个弧形陡崖,沿着崖壁雕凿出一人宽的栈道,每隔几米便有一个手执兵器的侍卫驻守。

栈道在崖壁的尽头向上,形成一条天路顺着高耸的冰原延伸入山顶,如同这巨大冰原的节节脊骨。

桑琽留下两名年轻人守在门外后便离去,赵玉屿合上窗户,子桑已褪去衣物浸泡在浴桶中,水汽氤氲朦胧,如同白色小蛇丝丝缕缕钻入鼻中,一股似有若无的淡香萦绕周身,子桑扯起一道微弱的轻屑薄笑,舒舒服服的沉下身子,靠在浴桶里阖眼休憩。

待他泡好澡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子桑饱睡一觉,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从水中起身。

猴大拿毛巾为他擦净身子,套上里衣。

子桑站在镜前,赵玉屿为他穿上自己缝制了月余的华服,为他挂上配饰,繁重璎珞上的十二生肖随着动作轻微晃动,铃铃做响,像是细碎的雀鸣,甚是悦耳。

“神使大人,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赵玉屿为他配上腰带,趁机凑到他耳边轻声道,“这里的一切都很奇怪。”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些迎接的瑶山族人瞧见子桑的眼中并未有丝毫欣喜,按理说子桑既然是瑶山一族的神子,注定魂归天位飞升神格,那应当是瑶山一族图腾一般的存在才对。

可是他们看到子桑的目光,一点也不像是看到了久别未见的神子的眼神,甚至还未有帝都的百姓来得热忱炽烈,反而带着警惕和戒备,尤其是那个族长。

赵玉屿低声碎碎道:“神使大人,实在不成咱们还是走吧,外面就是悬崖,咱们敲晕守卫不成问题,直接唤了小白飞走,他们也追不上咱们。”

她的计划被子桑的低笑打断。

“神使大人,您笑什么”

下一瞬,在赵玉屿的惊愕中,子桑忽而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按在怀中,两个人隔着衣物紧紧相贴,胸膛与胸膛,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像是生而一体,不留一丝缝隙。

他的头埋在赵玉屿的肩弯处,细碎的额发遮住眉眼,看不清他的神色,唯有紧紧搂着少女腰肢的青筋暴起的手背泄露了他此时波涛起伏的心绪,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揉入骨血里。

赵玉屿愕然:“神使大人”

子桑缓缓道,声音轻柔得像是薄雾:“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他的话像是一剂良药,瞬间让赵玉屿不安的心绪得以缓解,她点头:“那我同你一起去祭坛。”

子桑已经松开手,直起脊背望向赵玉屿的眼眸:“你留在这里,小白会来接你。”

离开。

赵玉屿却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也没有看到他深藏眼底的缱绻眷恋,以为他是让自己等候小白的接应,顺从的点了点头:“好,那我在这等你。”

外面已经站满了接应子桑的瑶山族人,赵玉屿抱着猴大将子桑送出房间。

她站在屋外的栈道上,望着子桑拖起华丽长袍,一步一步,于风雪中,在众人簇拥下沿着天梯登上山巅。

鲜红的华袍,像是皑皑白雪中的一滴血。

第48章

风雪之巅,高挂在祭坛四周的猎猎彩旗随风呼啸。

子桑琽一干人等停下脚步,朝走在前方的子桑垂首道:“神子

请,长生不老药便供奉在祭坛之上。”

子桑抬眸望向祭坛。

这座祭坛玉石基地九层台阶,每一层台阶皆雕凿一种动物环绕跪拜,共奉祭坛,祭坛中央,是两个巨大的仙鹤环日玉屏,仙鹤首位相连,其中红日当空,与当空高阳交相辉映,犹如双日共天,玉屏前摆放着一个漆黑木盒,阳光下流光溢彩。

子桑琽再次道:“神子请。”

子桑瞥了他一眼,眼中似是含着戏谑,踱步朝祭坛中央走去,缓缓走到双鹤环日玉屏下,伸手打开盒子。

里面空无一物。

在他打开盒子的那一刻,狰狰风声入耳,像是咆哮的野兽颤心栗胆,伴随拐杖猛敲地面的声音,轰天动地的巨响从脚下传来,祭坛方基的四面轰然升起四面密集铁柱,将祭坛团团包围。

早已驻守在祭坛四周的壮汉从雪地里钻出,猛然抽起掩藏在雪地中的铁锁,齐声吆喝着向后拉去,一面沉重的铁栏从雪地中飞出,在铁锁的拉扯下落在祭坛上方牢牢嵌入四面铁柱,形成一个巨大的牢笼,将子桑囚禁其中。

子桑不见丝毫惊慌,眉梢一挑悠悠转过身,漫不经心地望向祭坛下林立的众人,轻笑一声语气嘲弄:“多年不见,你们还是这么龌龊。”

子桑琽一改之前的敬重,目光阴冷,手中拐杖猛顿地面嘶哑的声音高呵道:“子桑鸓,你可知罪?!”

子桑望向他,略微歪头,似乎在疑惑他的话:“罪?”

他喉咙中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薄笑,恍若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的罪,你能定?”

“你这个孽种!早就该死的畜生,你杀害神子,假扮神子出逃,诓骗世人妄图谋篡天命!每一条罪名都够你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他的一字一句像是锋利的刀子,刀刀飞射而出想要将子桑钉在耻辱柱上。

然而子桑漠然的听着他的字字罪状,旋即在子桑琽等人怨毒的目光中缓缓走到祭坛的边缘,隔着冰冷的铁栏望向子桑琽,语气含着古怪的讥笑:“是我杀的吗?”

他轻飘飘的质问却让子桑琽目光一怔,望着牢笼中神色睥睨,如同盯着猎物玩弄戏谑的子桑,没由来的慌乱心虚。

子桑对他躲闪又厌恶的目光感到愉悦,轻笑出声。风雪中,他的笑声逐渐放大,肆无忌惮得像是一把点燃的枯草,随风肆虐。

旋即,他目光猝然阴沉,眼中恨意如淬毒尖刀:“那把火,是你亲手放的吧,父亲。”

*

雪似乎小了点。

赵玉屿打开窗栓朝外探去,透过窗户也能隐隐看到雪山之巅的祭坛,不过距离太远,只能模糊看到几面祭坛崖边的彩旗,这抹天地间唯一的色彩,本该绚烂明艳,可风雪飘摇中总有种说不清的哀戚。

一阵风呼啸而过,有点冷,赵玉屿搓了搓胳膊关上窗户,隔绝了隐隐雪雾中的那座祭坛。

子桑还没有回来,赵玉屿想着,既然是传承长生不老药,虽然不知道那药是真是假,但总应当要像模像样搞些仪式啊祭祀啊什么的,许是时间要长些。

她在房间里百无聊赖,晃悠了两圈,打开衣柜梳妆台四下瞧了瞧。

倒没什么稀罕的,只是发现柜子里的衣服似乎都比寻常尺码小了些,而且发旧得厉害,应当是有些年头了。

梳妆台上只是些简单的发簪编绳,不过抽屉里有几个木刻的狐狸和小狗,发旧得有些年头,看来主人也很喜欢小动物。

毕竟是驭兽之族,常年和动物为伴,也是理所当然。

另一面的墙边靠着一张书桌,桌子不算大,上面放了几本书。赵玉屿打开瞧了瞧,并非大雍的文字,她看不太懂,却觉得有些熟悉。

仔细辨了辨,发现竟同子桑在她脑海中灌输内功心法时,所出现的画面中巨大冰柱上雕刻的文字一模一样。

她又细细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才意识到这本书上所记载的便是那冰柱上的内容,一模一样。

赵玉屿咋了咋舌,这瑶山族人真是心大,就这么明晃晃的讲心法摆在桌面上。

不过又想了想,她便了然。瑶山族人个个都会驭兽术,这外面人痴迷艳羡的心法对他们来说就是必修课,心法书籍在族内自然管控得没那么严谨。加之瑶山一族的文字乃是上古秘文,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看懂,这是欺负她文盲呢。

赵玉屿将书放回桌上,她早已知晓上面的心法,也就没多大兴趣。

她抬眼环绕四周,倒是这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个孩子的屋子。

她正四下张望,忽而猴大叽叽哇哇,不知从哪里抽出来一副画卷坐在地上歪头看得入神。

赵玉屿好奇,凑过去瞧了眼,画面里是个孩童,看上去七八岁的年纪,穿着同外面瑶山族人一样的服饰,似乎有些拘束又腼腆,软糯糯的包子脸甚是可爱。

“咦?”

她也歪了歪头,越看越觉得这孩子眼熟:“这画卷里的人怎么这么像子桑大人。”

猴大也连连点头,没错,没错,它也觉得像主人,而且画卷上还有一股陈旧却熟悉的味道,同主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赵玉屿望向四周,这是子桑大人的房间吗?可是他之前看起来好像对这间屋子并不熟悉。

赵玉屿正奇怪,猴大似乎嗅到了什么,忽然像是一只猫一样弹跳而起,望向赵玉屿身后。

赵玉屿转过身望去,就见房门外站着一个孩子。

那孩子,正是画像中的人。

这是子桑的亲戚后辈吗?

居然如此相像,简直就是等比例缩小版的子桑。

赵玉屿心中惊骇,不会是子桑大人的孩子吧?!

可子桑也才十八岁,这孩子瞧着也得有七八岁了。

十岁生子

呵呵,子桑的身体挺好啊。

赵玉屿正懵头懵脑胡思乱想,那孩子似乎注视她许久,朝她点了点头,转身朝屋外走去,偏头示意她跟上。

赵玉屿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同子桑外貌几近相同的孩子有些好奇,可子桑吩咐过她要在这里等小白,不让她离开。

见她并未跟来,那孩子立在原地回眸望向她,似乎笑了笑,忽而吹了一声口哨。

猴大听到口哨声霎时双眼猛睁,兴奋不已,从赵玉屿怀中蹿出就跳到门口,狂摆着尾巴屁颠屁颠跟着那孩子便走。

见猴大跑了,赵玉屿犹豫片刻,还是跟上。

两人离开房间后朝雪原内走了一路,却未见来时守卫的士兵,见赵玉屿疑惑的神色,孩子缓缓道:“他们都去祭坛了。”

“去祭坛?这么多人都去吗?”

孩子点了点头:“因为是极其重要的日子。”

赵玉屿听到这话恍然,应当是因为子桑的回族吧。

“那你怎么不去?”

那孩子一笑,倒也如实回答:“我去不了祭坛,我只能生活在冰原里,出去就会死。”

突然有些恐怖故事的氛围

赵玉屿一时间浑身发麻,两人明显越走越偏僻,原本他们身处山体表层的冰层里,有阳光透入,火把照道,很是明亮。可现如今却走到了岩体中,道路两旁连方才沿途的火把都未曾瞧见。

越往深处走越冷,她搓了搓胳膊问道:“小兄弟,你要带我去哪啊?”

小孩望向她,微微笑道:“你不想知道子桑鸓以前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吗?”

子桑鸓?

是神使大人的本名吗?

他不是住在方才亮敞的屋子里吗?

赵玉屿尚有诸多疑惑,孩子又拐过一个弯,伸手指了指前面:“到了。”

赵玉屿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入眼,没有富丽堂皇的宫殿,没有金碧辉煌的华屋,甚至不是一间寻常的简单的木屋。

而是一个破败不堪的、黑洞洞的狭窄的铁门。

似乎被火烧过,门上熏得漆黑斑驳,在这冰原深处本就昏暗的岩体里显得更是黯淡残破。门上开了一个扁扁的小方口,方口里一片漆黑,像是吸食光线的黑洞,吞灭了一切光源,透着丝诡谲。

赵玉屿在孩子的示意中缓缓推开门,门没

有锁,里面漆黑一片,因为本就在偏僻的山体深处,铁门又小,分毫阳光也落不进屋里,所以一进屋她便被一股腐朽潮湿的味道环绕,像是死尸的巢穴,难闻之际。

赵玉屿捂住鼻子,刚想出去缓口气,猴大已经抱着从沿途路旁拔出的火把跳进屋中。

光亮照满屋中的那刻,赵玉屿忍不住惊呼一声。

这间屋子不大,十几步的宽度,成年人站在里面需得弯腰低头,狭窄到像是一间坍塌后空出的空洞,却满是被大火烧焦的痕迹。

整面岩体都被熏黑犹如铁矿,便是如今看着也觉得窒息。

屋子里面没有床,也没有桌椅板凳,空荡荡的只有一只摔碎的破碗,堆积在角落里,碎片的棱角都被磨平。

一面墙上,道道划痕是这间屋子有人住过的唯一痕迹,一道一道,凌乱又迷茫,像是在记录着时间,又像是昏昏黑暗中唯一令人清醒的慰藉。

赵玉屿愕然:“这这是子桑大人的房间?”

她根本难以将眼前破败不堪的屋子同耀眼夺目的子桑联系在一处。

他可神使,天之骄子,万人之上,怎么会像老鼠一样住在这种阴冷黑暗的地方。

孩子淡淡道:“你之前看到的是他,却不是全部的他。外面的他是一个光鲜亮丽的空壳,而这间屋子里的他,才是真正的子桑鸓。”

第49章

赵玉屿怔住:“这,这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望着满屋的漆黑:“瑶山一族自古便有道圣仙君降世一说,瑶山先祖曾留预言,道圣仙君降生之日,雪域逢春,百鸟齐鸣。十九年前,瑶山族长的妻子怀有身孕,常年冰雪覆盖的雪域积雪尽退,在孩子出生那天,枯树逢春,群鹤环鸣,原本众人皆惊喜。”

他苦笑一声,“然而谁都没想到,出生的却是双生子。”

双生子,乃是大正大邪之兆,二子只可留一,否则必招邪祸。

古人对双生子一向忌讳,而道圣仙君降临乃是瑶山预言之事,不得有丝毫偏差。

赵玉屿不解:“可是如果是双生子,他们也分不清哪个是真正的仙君转世啊。”

孩子缓缓道:“是啊,所以瑶山长老祈求神明给予提示,闭关三日占卦推算,却算出二子皆是道圣仙君转世。”

赵玉屿听到这话迷惑不解,那孩子望向她,一字一顿道:“一正,一邪。”

“道圣仙君投成双生子,将魂魄一分为二,天、地、人三魂入一子,而喜、怒、哀、惧、爱、恶、欲七魄则入另一子。那两个婴孩不到百日便显露出不同性格。哥哥多慈悲,弟弟善嫉妒。瑶山族人对弟弟多有畏惧,两岁那年,弟弟在喂奶时咬断了乳母的□□,族人惶恐,避犹不及,瑶山族长也惊骇不已,迫于无奈将弟弟送入这里,从此不见天日。”

赵玉屿只觉得荒谬:“就因为如此,便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关入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她望向这间狭小阴暗的屋子,气道:“这是人住的地方吗!真是好狠的心,稚子无辜,孩子是要教的,两岁的孩子本来就在磨牙期,喂奶时咬伤人很常见,而且既然两岁之前都没有出过事,为什么突然就会咬断□□,其中有没有其他隐情?查都不查就将人关在牢房里,这是正常人干得出的事情吗?!”

那孩子听着她的句句质问,叹了口气:“或许你是对的,只是那时候的事情,谁也不知晓真相。之后,子桑鸓在这里度过了六年。”

*

“六年,你们将我整整关在黑牢中六年。”

子桑鸓站在牢笼之中,抬头透过铁栏的缝隙望向昏白阴翳的天空缓缓道。

“那里没有人,没有阳光,没有声音。直到八岁那年,我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那是你咎由自取!”

子桑琽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和愧疚,冷声道,“你自出生就心思歹毒,邪狞污秽之身,早就该死!可我当初依旧力排众议饶了你,只将你关起,给了你一条生路,原本你若好好待在黑牢中,尚且能饶你一条性命,可你偏偏不知足!”

“不知足?”

子桑鸓轻笑一声,似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渐渐的,他笑得愈加张狂,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眼泪从眼眶滑落:“不知足?”

他笑够了,直起身子,伸手抹去眼角的泪痕踱步走到牢笼前,修长的双手抓住栏杆,双眼微弯,眼中尽是戏谑,然而手背暴起的青筋却彰显着他此时的怒意:“将我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整日吃着剩菜剩饭,受尽鄙夷唾弃,像老鼠一样生活,我还要对你感恩戴德吗?我想要出去,我想在阳光底下生活,这是不知足吗?”

他恨恨盯着牢笼外的子桑琽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子桑琽,是你给我起了鸓鸟之名,到头来却想要将我活活烧死,这是我的错吗?”

*

寂静无人的牢房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日大火中难以言喻的焦炭味,让人心惊胆寒。

赵玉屿问道:“那他之后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那孩子娓娓道来:“六岁那年,有一天子桑鸓的同胞哥哥,当时的神子子桑岐无意中发现了这处偏僻之地,他因一时好奇,用驭兽术召唤灵猴偷来钥匙,进入房间后发现了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孩子,惊愕之余便将他带了出去。当时的子桑鸓不会说话,不懂人言,甚至走路都跌跌撞撞。”

他就这样懵懵懂懂的,在被世界抛弃的第八年,毫无预兆地走出了黑洞洞的牢房,茫然无措地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赵玉屿沉默着走到低矮的墙壁前,熏黑的墙上用碎碗片划刻的痕迹。她伸手轻抚,指腹滑过墙壁,凹凸不平的纹路起伏摩擦着指腹,冰凉又粗糙,带着年代久远的阴湿,像是这间暗无天日的黑牢一样,令人心寒。

一道又一道,白色的划痕密密麻麻刻满了整个房间。

那时的子桑鸓只能凭借着每日从牢门缝隙中送来的饭菜记刻时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玩伴,没有书本,没有阳光和自由,这满墙的划痕就是他生命的一切。

平静的声音在背后徐徐响起。

“然而子桑鸓他们刚出去没多久就被守卫发现,族长等人将子桑鸓重新关入黑牢。当天晚上,子桑岐便生了一场大病,族人惶恐,认为是子桑鸓的存在冲撞了神明,族中元老请示神明,得到天谕,二子相生相克,需献祭一人,方能将道圣天君的灵魂合二为一。族长因此下决心要破局,在瑶山族人眼中,火为神明之尊,可除世间污秽邪祟,荡尽魑魅魍魉,迎祥瑞吉贵,所以”

他顿了顿,“所以他们谋划将子桑鸓烧死在黑牢之中。”

赵玉屿默然不语,良久,所有的愤怒和哀婉化为一声嘲弄的轻笑:“一群疯子。”

烧死八岁的子桑鸓,再静静等待着子桑岐二十岁时的死亡。

这两个孩子在他们的眼中,从来都只是一件被献祭的物件,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有时候信仰会让人变疯狂,一旦有任何事情威胁到他们的信仰时,即便是至亲之人也会被毫不留情的铲除。瑶山族人一向以仙人后裔自诩,等待道圣仙君重归天位便是他们千百年来的信仰,所以他们不会容忍一丝一毫的差错。”

赵玉屿冷声道:“那后来呢?”

孩子望了眼牢房中一个熏黑的角落:“子桑岐无意中得知了弟弟要被烧死的消息,瞒过所有人偷偷潜入黑牢,骗子桑鸓换了衣服让他离开。”

赵玉屿一愣,转身望向他:“你说什么?”

孩子看向她,眼中波澜不惊:“当年被烧死的,是子桑岐。”

一瞬间,似乎剥开层层迷云惨雾窥探到了一切的真相,一直以来的困惑、不解、违和、异样,都在这一刹那有了契合的解释。

为什么她所遇到的子桑同原著中的子桑性格迥异。

为什么子桑的眼中总是阴翳森冷。

为什么子桑会说,他本应该死在火海之中。

那个温润、淡然、宽厚纯良,总是以笑待人的神使子桑,原来早就死在了八岁那年。

“可是为什么”

赵玉屿还是无

法理解,艰难问道,“为什么要替换,为什么不一起离开?”

“因为天命不可违。”

孩子淡淡道,“两个孩子的生命此消彼长,八岁的火灾是天命所定,既是没有瑶山的火,也会有其他的意外,逃不掉的。与其两个人魂归天位,不如按照天命留下一人。原本死去的那个人应当是身为七魄的子桑鸓,但子桑岐用自己的性命代替了子桑鸓,骗过了天道,所以子桑鸓才能多拥有十二年的寿命。”

赵玉屿怔怔道,半晌才消化他的话:“你是说当年的子桑岐知道这些,所以才会用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子桑的生路?可他不也才八岁吗?”

那孩子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的望向她:“你的魂魄和你的身体相契合吗?”

犹如惊雷乍响,赵玉屿双眼圆睁,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子桑岐的身体里不是八岁的他,而是,而是未来的他?”

“那一场大病让子桑岐回到了十一年前。”那孩子笑了笑,“或许都是天命。”

赵玉屿紧紧盯着他,忍不住上前一步靠近他,想要抓住他的手,却发现手掌穿透了他的身体,如遇虚物:“所以你是”

那孩子望向她,温润一笑:“我是他的哥哥。”

*

雪域之巅,祭坛牢笼外子桑琽满是褶皱的苍老面容露出极度痛苦,耷拉的眼皮下目光怨毒如幽幽鬼火:“是你!是你害死我儿,是你害死了真正的神子!你妄想鸠占鹊巢,顶替岐儿的位置!你这个孽障!”

子桑鸓瞧着他癫狂的模样,目露戏谑,像是逗狗一样啧舌道:“错了,你们的神子是你们亲手杀的,你们放了火,杀错了人却不想承担痛苦,便将一切都怪罪到我身上。可惜了,子桑岐已经死了。至于鸠占鹊巢,哈,谁稀罕受你们的摆布当你们的狗吗?”

他嗤笑一声,“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一群练了几十年连驭兽术都掌握不了的废物,还妄想操控我的人生,简直痴人说梦。”

子桑琽冷笑一声,手中权杖砸地,身后的族人将掩藏的草垛推上前堆在祭坛周围,抱出酒水倒在草垛上。

子桑琽亲自点起火把,拄着拐杖艰难走上前,与子桑鸓一笼之隔:“孽障,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火光倒映在子桑鸓的双眸中,他却没有丝毫的恐慌和绝望,而是不紧不慢的从腰间抽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玉笛,修长的手指爱抚着玉笛,似乎有些无奈又嘲弄:“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

他将玉笛缓缓放在唇边,眼中戏笑:“能杀我的从来都不是你,也不是所谓天道。能杀我的,唯有我自己。”

第50章

狭小的黑牢里,子桑岐望着熏黑的房间回忆着过往,徐徐而言。

“当年当我醒来时,我以为上苍怜悯,重新给了我一次机会,遂占卜一卦。但卦象却依旧是一子丧,一子生,我便知一切依旧无法改变。我既已活了二十年,也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死,便也了却了心愿。唯独一件放不下的事便是八岁那年因为无心之举害得子桑鸓葬身火海,这或许就是老天让我回到八岁那年的原因吧。”

他淡淡道,“既然只有一人能活,那就不该是我。我的人生并不快乐,十九年里我一直活在旁人的敬仰和爱戴之中,成为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神子,循规蹈矩的过着每一天,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原本我以为这是天命,可子桑鸓的出现让我发现自己其实一直身处牢笼之中。没有人真的关心我,即便是我的父母,他们热烈的爱着我,却只是因为我的身份而不是我这个人。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长老卦卜出七魄之婴的人是我,那子桑鸓的结局应当就是我的结局。”

他苦涩笑道:“所以上辈子在子桑鸓死后,我逃出了瑶山,去了很远的国度,仿佛在那里就可以逃避一切,忘记一切。可那些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命运不会改变,我便选择了断此生,逃脱天道的束缚,却没想到,这个世界轮回不止,我又回到了八岁那年。”

子桑岐望向她,目光温润而欣慰,明明是八岁孩子的外貌,却像是邻家的哥哥一般温柔而语:“我很庆幸,这一世他有你陪在身边。”

他笑了笑,“至少没有那么孤单。”

赵玉屿张开口,望着他神色复杂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原来,这才是她喜欢的子桑,是她拼了命想要拯救的人。

果然很温柔,温柔得让人不知所措。

因为无心之举酿成的悲剧是他日日夜夜无法忘却的痛,所以当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时,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牺牲自己换取弟弟的性命。

哪怕葬身火海,哪怕不得往生,他也义无反顾的选择自己认为对的路。

他的皮囊看似柔软,但他的骨血却比任何人都要倔强执拗。

可是现在,在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上,八岁那年的火灾已成过去,如今的子桑岐只是一缕见不得天光的残魂。

赵玉屿深吸一口气,心中唤出系统:“系统,不是要救子桑吗,还魂丹可以给子桑岐使用吗?”

【对不起宿主,子桑岐的身体已经被摧毁,还魂丹于他无用。而且正如子桑岐所言,在这个世界的时间线里,子桑鸓已经代替了他的存在,所以现在的子桑鸓才是真正会影响到结局的神使,也是你需要攻略的对象。】

果然如此。

在八岁那年两个孩子互换衣服的那刻,命运已经改变。

赵玉屿垂下眼眸,虽然猜到了结果却依旧难掩心中的遗憾和沮丧,望着那双温柔如春水的眼眸,珍重问道:“我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去做。

子桑岐摇了摇头:“不,我很好,我的心愿都已完成,之所以带你来到这里,只是想让你了解真正的子桑鸓,他虽然性格顽劣,却并非是他一个人的错。若父亲能视他为子,若族人能以寻常目光待他,若这世上有人教会他如何去爱人,如何去爱己,如果有人能在他绝望之时拼劲全力去为他一搏,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有些歉意的笑了笑,“我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很自私,但作为哥哥,还是希望弟弟能够活下去。当我发现你的灵魂同这个世界的人并不相同时,我就觉得或许一切都会有转机,所以带你来到这里。”

他弯起嘴角,“希望你在知道一切之后,凭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论结局如何,我都感谢你。”

她想做的事情?

赵玉屿一愣。她来到这个世界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拯救何附子和子桑,即便没有系统,她也依旧为此而努力。

原著中的子桑岐选择了在宫变中替怀有身孕的何附子挡了致命一箭。

因为他一直活在害死弟弟的痛苦中,活在父母虚假的爱和世人狂热崇拜的恐慌里,在内心不断的挣扎和拉扯中苦苦折磨了自己十九年后,最终选择解脱。

那子桑鸓呢?

赵玉屿忆起船窗边,子桑鸓绝望而平静的说出幼鸟的死讯,他哀哀地看着那只鸟,像是透过它看到了浩浩未来中的自己,那是对他自己命定结局的哀悼。

所以那时在小木屋中子桑才会说,有的人注定葬身在火海中,但却不是现在。

那……那是什么时候。

赵玉屿双眼迷茫,忽而,她望着屋中熏黑烟绕的狰狞痕迹,犹如惊雷炸地,震撼而不可置信的艰难道:“子桑他难道,他想要……”

子桑岐眼中

怜惜和无奈,声音轻柔却饱含着鼓励和希冀:“去找他吧,至少他的结局不应当是被愧疚和恨意困在这里,让他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至少这一世不要留下遗憾。”

“谢谢。”

听到这话赵玉屿鼻子微酸,走上前虚抱了抱他的身体,子桑岐身子微微一顿,有些不适应的腼腆。

他从未被人如此拥抱过,即便自己的母亲从小到大也未曾这般对他,唯有上辈子去世之前,他身中流箭靠在那怀有身孕的女子怀中,才感受过一丝温暖。

子桑岐转身望向仓促留下一句感谢后便匆匆跑出黑牢的少女,扬起嘴角温润一笑。

希望你能同子桑鸓一起,真正摆脱命运的纠葛,凭着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快一点,再快一点……

赵玉屿穿过昏暗的山洞,穿过冰晶的雪洞,拼了命地向外跑。

脑海中闪现着这些日子以来子桑的怪异之处。

难怪,难怪当初子桑选择独自离开,难怪他在听到瑶山来信时笑得绝望而空洞;难怪来到瑶山之后,他每次望向自己的目光都含着说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从一开始就抱了必死的决心,要回到这始作俑者的残酷牢笼中,亲手结束一切。

雪洞的光亮就在眼前,晕眩的洞口处似有隐隐鹤鸣,赵玉屿一刻不停喘着气拼命奔向出口,在拥抱阳光的那一刻向着自由和呼啸的风雪一跃而下,大声呼唤。

“小白!”

*

彩旗猎猎飒动,宛若把把锋刀悬于头顶。

祭坛四周一片鲜红,滚热的鲜血如溪水汩汩融化了皑皑白雪,像是溶进洁白衣袍中的大片污渍。

子桑琽瞪大苍老而枯黄的浑浊眼眸,难以置信地望着遍地的族人尸体,一遍遍摇头,一遍遍地说服自己:“不,这不可能,你竟然能操控人,你竟然能操控人身!”

方才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他亲眼看着身旁原本想要烧死子桑的族人们忽然目眦欲裂,双眼猩红如牛,如饿狼抢食般猛然将旁边的人扑倒在地,殴打不止,直至死亡。

而后,活下来的那方再继续寻找着剩下的族人,撕咬、滚打、怒骂,仇恨懵逼了他们的双眼,不论他如何斥责阻止也无法停止,他们像是失控的野兽一般将对手活活咬死,直至最后一个人倒下。

操控野兽的人成为了厮杀的野兽,不出片刻,血流成河,满地残肢断耳,每具尸体都双眼突起,口含鲜血,染红了瑶山之巅终年皑皑白雪。

子桑把玩着手中的玉笛,瞥着满地尸体轻飘飘道:“只是一个小游戏而已,我十岁那年便会了。”

他略带嘲弄,衣袖掩住嘴角状若惊讶戏谑:“呀,怎么这么震惊,难不成身为瑶山族长的你,都快入土的人了居然还未曾悟出这么简单的心法吗?”

子桑双手环胸,将玉笛靠在胳膊上漫不经心地敲了敲,叹了口气道:“你这废物今日临死前也算是能饱饱眼福,能看到渴求已久的瑶山秘术,还不该对我感恩戴德。”

“孽畜,孽畜!”

子桑琽浑身发抖,却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他像是濒死的老狼,挣扎着拾起地上的火把,拄着拐杖朝祭坛颤颤巍巍地走去,抖着手想要用火把点燃草垛。

子桑指间灵活的转动着玉笛,摇了摇头悠然道:“我说过,能杀死我的只有我自己。不过既然你这么想我死,我便给你一个机会,也算是了却了你的心愿。”

他眼中闪过一丝诡谲,再次抬起玉笛置于唇边,阴森诡异的曲调从笛孔中毒蛇般缓缓扭出,缠绕住子桑琽的四肢,引诱着他前行。

子桑琽双目瞪如铜铃,眼睁睁望着自己的手举起火把,却并非掷向草垛,而是点燃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停下来,停下来!

他心中疯狂的呐喊,可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火舌舔舐着衣角,顺着狐裘一点一点攀爬到他的胸膛,衣袖和发梢。

他想要扑灭身上的火,却只能僵硬着四肢立于原地一动不动,他张开口想要呼救,却只能发出老鸦般嘶哑的惨叫。

烈火焚身的疼痛将他裹挟在绝望和无助中,如同当年黑暗中生活了八年的子桑鸓,和火海中蜷缩在角落里对天道无望的子桑岐。

“啊——啊——!!!”

猩红的火焰吞噬了他的肌肤,子桑琽发出一声声惨烈的哀嚎,透过扭曲而模糊的火焰,他惊恐地看到了子桑鸓肆意而顽劣的笑容,还有笑容中滑落的泪水。

他笑得张狂快意,大仇得报的快意,可眼底却溢出绝望和哀戚。

子桑琽动了动口,但火焰烧毁了他的喉咙,让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瞪大眼睛,眼球凸起,血丝狰狞,死死盯着一步之遥的子桑,最终,犹如死鱼直挺挺地倒在草垛之中。

没人知道他最终那一刻想说的是什么,也无人在意。

他身上的火很快便顺着草垛和烈酒蔓延了整个牢笼的四周,用焦灼的尸臭味形成一道浓烟烈火的火墙,与世界隔绝。

子桑深吸一口气,像是一瞬间卸去了这十年的重担和日日夜夜无休无尽的噩梦,也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身子后仰,双手撑着地面伸长了腿随意坐在地上,滚滚浓烟让喉咙有些干疼,忍不住低咳几声,口中溢出几丝血腥味,转瞬便被咽下。

子桑望着四周窒息的烈烈火海,忽然想知道,当年八岁的子桑岐在黑牢之中被火海包围时是何种感受。

他会不会后悔和自己换了衣服,会不会后悔一时好奇发现了那座黑牢,会不会后悔打开了那扇破败的铁门。

子桑岐,我欠了你一条命,现在还给你。

灼热的火浪滚滚涌来,像是要将天地烧熔殆尽,常年噩梦中的火焰将周遭裹挟,子桑却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至少在迎接终点的那刻,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而不是什么狗屁天道。

可是为什么……

子桑抬眸望向黑漆牢笼外的条条天空。

今日风雪,未见日光。

他心中忽然有些遗憾,似乎透过火光映天的牢笼深深望去,望到了那些在小木屋前的空地上同赵玉屿并肩而坐的日子。

那时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穿透层层树荫落下的细碎阳光。

阳光下,赵玉屿一边烤着他们刚抓上来的鱼,一边轻哼着他至今不知名的歌谣。

回忆着那首歌的曲调,子桑闭上眼学着赵玉屿的模样轻轻哼唱,仿佛依旧身处在奉仙宫濛濛的清晨,身后有个姑娘在笑着帮他梳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