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寒舟终于讶异抬头,舟丽清湛的双眸猝然对上一双如碎墨凝结,逐渐聚焦的眼睛。
没等他反应过来,眼睛主人猛地坐起——
锵然一声,寒刃出鞘。
眼前刀光一闪,下一瞬,刀已架在颈间,寒气逼人。
贺寒舟几乎下意识要出手,但察觉没有杀意后,又硬生生止住。
无视颈侧寒刃,他偏头去看刚坐起的人。
对方正剧烈喘气,神情却空茫,显然拔刀只是醒来后的本能反应。
只见谢云逍痴痴呆呆地站在门口,整个人面色酡红,喘着粗气,大不成个样子。
他直勾勾地地瞧着贺寒舟,眼中似乎闪烁着属于禽兽的光芒。
贺寒舟皱眉地打量了一下他,冲快出云祥居的吴大道:
“先别走,请一个兽医怕是不够。”
“……”
第 36 章 合欢散
谢云逍在没有药物加持下,脑中的黄色内存占有率已经超标。
如今在这催情香的化学催化剂的作用下,他越发像接近于禽兽了。
他垂涎欲滴的盯着贺寒舟,眼中都是炽热的火苗,他满脑子的都是需要打上河蟹的思想废料。
往日的贺寒舟已经非常的要命。
如今整个人在谢云逍的眼中更是像是加了一层粉红色的旖旎滤镜一般。
谢云逍感到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大,只看了几眼贺寒舟便要把持不住。
好在,残存的理智在不停地将他往回拉。
两相拉扯之下,他呆立在原地,默不吭声地持续沸腾着。
军中大比的场地,设在平日士兵们训练的校场,也是战时点兵的地方。
此刻,北风卷地,营旗猎猎。
校场四周已经围上木栏,近千名士兵在场地中央,两两对站成十数个方形人阵。
几十名士兵站在高台上,同时吹角,一时雄浑角声响彻北地,似呜声长鸣。
陈将军一身甲衣,与数名营中将领一同登上高台。
霎时,外围的士兵高举手中武器,齐声长喝。场地中央,参加大比的士兵也握拳高喝,喊声震彻天地。
谢云逍站在人群中,同样握拳举起,视线却不自觉飘向场地外。
校场外围,不少流放来的女眷也站在围栏外,远远观看,其中不乏一些年轻女眷。应都是因婚配令的缘故,想借此机会,相看个勇武又样貌不错的对象。
贺寒舟昨天发了一天寒,寅时才睡。今天醒来,手脚虽然暖和了,但一出被窝,仍忍不住打颤。
他给自己煮了碗姜汤喝下,又多加一件灰扑扑的厚棉袍,感觉不那么冷了,才放下心,撩开门帘出去。
结果刚到外面,就被一阵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他忙将手缩进袖中,跺了跺脚,快步往校场走。
走起来,走起来就暖和了。他心中默念,脚步也越来越快。
到了校场外围,就见徐阿婶和小阿云都在。两人见他来了,忙给他让个位置。
“怎么这么晚?差点以为你不来了。”徐阿婶说。
贺寒舟摇头:“今天起得有些晚。”角楼窗沿外是坠满点点孔明灯的天幕,一盏盏飞掠过雕梁画栋、玉宇琼楼,如漫天遍地的星火。
谢云逍顿了顿,轻笑一声,歪了歪头看着贺寒舟,说:“对我这么好?”
他的眼眸明亮,里头印着点点灯火光,贺寒舟看着他瞳孔里的自己,借了谢云逍的风,同样也熠熠生辉。
若自己在他心里,当真也是如此模样就好了。
贺寒舟的指腹抚了抚圈着谢云逍的扳指,说:“嗯,所以不可以弄丢。”
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凉凉的,给谢云逍的灵台点了一点清明,但只有一点,尚且不至于彻底挥散掉他眼底朦胧的醉意。
“看在你这么用心准备的份上。”谢云逍抬起手,在贺寒舟的头上揉了揉,“好说,世子爷答应你就是。”
头顶算不上轻柔的动作让贺寒舟失笑,还以为方才有一瞬,谢云逍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可现在看着,显然是他察觉错了。
塞上白这样的烈酒,入口便得了辣味,被碰的唇刺痛,喉咙也刺痛,一下便知需得适可而止,不染愁却恰恰相反,酒味清淡且是甜口,极易令人贪杯不止,后劲上来,不知不觉间便使人醉得深了。
一如眼前这人。
贺寒舟望得专注,心里感叹,原来谢云逍醉了是这番模样。
醉意朦胧的薄纱也藏不住谢云逍盈盈亮的眼眸,红痣灼人,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贺寒舟,不设防备,浑然不觉贺寒舟有多想将他揽过来亲。
想到林闲总是能见到这样的谢云逍,贺寒舟心里便止不住地升起戾气,他不得不闭上眼,以免被谢云逍察觉到自己晦暗的情绪。
下回不能再让他喝醉了,贺寒舟想。
翌日清晨,天色未亮,谢康已经梳洗好也换了衣裳,手里提着灯,步履匆匆地进了寒檀院。
他是照着春休前来叫谢云逍起床的时辰过来的,没有早也没有晚,钟伯在前院厨房里守着师傅准备早点,等他伺候好谢云逍穿衣洗漱,便能先用上一口热粥垫一垫后,再去上朝。
只是,谢康今日过了垂花门,进到谢云逍居住的内院后,便发现主屋的窗上已经映起了光。
谢康诧异了一瞬,没料想谢云逍今日起得如此早,步子更快,匆匆走到门外,抬手敲了敲。
谢康问:“爷,您已经起了?”
里头传来一声闷闷的“嗯”,听着确实像起了,谢康这才推开门,地龙熏出的热意扑面,温热了他一路过来身上沾着的冷凝露气。
谢康随手将灯挂了起来,走进屏风里,却见床榻上隆着一大团,禁不住弯了弯嘴角。
谢云逍起了,却也没有完全起,他头疼得不行,半夜里总是醒一阵睡一阵,后来听见鸡鸣声,便干脆披上外衣下床去点了灯。
屋里亮了起来,他本想坐在桌案边看一会儿书,却又宁不下心,一是因为脑袋疼,二便是,手上被套的那个扳指。
这个时候的谢云逍早已酒醒,虽不太记得今夜回来前所有的事,但倒是还记得扳指是贺寒舟给的生辰礼。
皇帝给重臣送礼庆生并不奇怪,但寻常也只是送了了事,但谢云逍记得和扳指一起来的那句话,贺寒舟给了他一道诺言。
他盯着扳指看了一会儿,便将扳指从手上拔了下来,又翻找出来一个明黄色的荷包,放进去仔细装好,暂时放进桌案的小抽屉里,打算等下朝回来后,再放进书房的暗格。
这东西倒真的得收拾好,谢云逍想,皇帝的许诺可不是随便能得的,空口无凭,也没道圣旨落在手里,只得一个可以交换的物件,他自然不能弄丢了。
收好了扳指,困意重新回到身上,这会儿脑袋倒是不疼,谢云逍懒洋洋打了哈欠,没有去熄灯,就这样随手扔掉外衣,钻进还暖着的被窝里,面对着床里的方向,很快睡着了。
运气好,这次睡了许久才又觉得头疼,醒来时眼皮沉沉,如挂了两箱金子那样重,还没缓过劲,便听见了谢康的敲门声。
这么些年,谢云逍是第一次尝到宿醉的滋味,他酒量好,和林闲吃酒也不至于醉成这样,心里一面将不然愁列入不可多饮的名单里,一面又草草划掉,直接打入不可饮的大牢。
谢康捡起他夜里扔在地上的外衣,走到床边,毫不犹豫地掀开谢云逍的被子,说:“好了,爷,再不起来,早朝便要迟了。”
胡说八道,谢云逍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谢康从来都是提前来的,他多赖两刻钟去上朝都来得及。
“嘶——”谢云逍翻了个身,捞起另一个枕头盖在自己头上,说,“爷想告个假,康哥儿去隔壁拦一拦张太医,请他同陛下说我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今日便不来了。”
“早知如此,那昨夜何必用那么多酒。”谢康不答,冷淡地绕开了谢云逍的话,走到一旁将手里的衣裳挂好,端了屋里的铜盆准备去打热水来,“衣裳已经熏着了,爷,属下给您一刻钟。”
谢云逍啧了一声,认命地从床上坐起来,长发披散在肩上,颊边的几缕扑簌簌地顺着颈窝落下,半挡住了他的侧脸。
下回不能再喝醉了,谢云逍想。
说完,视线便望向场地,寻找谢云逍身影。
高台上,陈将军已经坐定。
看着底下一个个士气昂扬的士兵,他大为满意,抬手止住喝声。
军中在冬日举行大比,一是要选拔人才,二就是要练兵。
北边的胡人常在秋冬南下,但永丰镇是个小地方,并非军事要地,到了冬日,多被敌人小股骚扰,没什么大的战事。
北地天寒,没有战事,再不练兵的话,这些士兵就要懈怠了。
陈将军满意看着下方众人,向传令兵示意。
“咚”一声,铜锣敲响。
传令兵大步走下去,宣读大比的规矩。
此次大比共分三项,上午比的是拳脚功夫,下午是骑射。
骑射又分两项,其中一项是常规射靶,考校箭法;另一项,则是陈将军亲自拿出一个彩头,绑在不远处一座小山山腰的一株松树梢上。
参赛的士兵骑马奔去,谁第一个射下彩头,谁就是头名,期间可以搏斗、阻碍他人,也可互相帮助,这考校的就是骑术、箭法、身手等各方面了。
眼下先比第一项,传令兵宣读完,很快回高台上复命。
陈将军全程含笑,只在目光扫见蒋校尉时,笑意减淡,宣布道:“开始吧。”
随着他声音落下,“咚”的一声,铜锣再次敲响。
传令兵高声唱喝:“开始!”
“什么?那我也押他三个铜钱。”
刚刚非要耍赖让自己给他揉揉,怎么突然又这样,这谢云逍又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他蹙眉道:
“你怎么了?”
谢云逍的声音似含在了嘴里,有些含糊不清地说了句话,让人听不分明。
贺寒舟又不耐烦地问了一遍。
谢云逍哼哼唧唧半天,才瓮声瓮气道:
“没什么,就是牛牛出了点问题。”
贺寒舟:“……”
这又是什么东西?
第 37 章 你不要吃醋嘛
谢云逍一直背对着自己,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贺寒舟也没有兴致问“牛牛”是什么,八成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他冷哼了一声便先离开了。
罕见的是,谢云逍竟然一点也没有挽留。
贺寒舟不知怎么,心中有些不舒服起来了。
*
蒋百夫长身形高大,昂首阔步,来到帐前站定,一双虎目扫向帐中,再度开口:“到底哪个谢云逍?”
营帐内一片安静,几个刚要出来的伤兵也下意识退了回去,无人敢应声。
“都哑巴了?”蒋百夫长又喝。
他身量高,嗓音洪亮,喝起来时,声音竟有些震耳。
周遭仍无人敢说话,几个曾被他“教训”过的伤兵,甚至下意识缩了头。
直到身后的徐洪扯扯他衣服,指着坐在营帐门口位置的谢云逍,压低声音道:“百夫长,他就是谢云逍。”
蒋百夫长一双利眼立刻看过去——
谢云逍稳稳坐在帐门口,不紧不慢地吃饭,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无所觉。
蒋百夫长大跨步上前,眯起双目,俯视道:“你是谢云逍?”
谢云逍仿若未闻,仍不紧不慢地吃饭。
蒋百夫长:“就是你要跟沈舟成亲?怎么,我之前放出的话,你没听到?”
营帐众人闻言顿时震惊,谢云逍竟然要跟沈姑娘成亲?他可……真敢啊?
张河不禁敬佩他的胆量,加上沈姑娘是自己的恩人,谢云逍这么做,明显是帮沈姑娘,敬佩之余,又多了几分感谢。
陈青此时也瘸着腿,站到人群后,闻言更是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谢云逍竟然要和沈姑娘成亲?这小子的美梦还真让他给实现了?
营帐门口,谢云逍仍像什么都没听见,依旧吃饭。
蒋百夫长终于怒道:“怎么?你是聋了还是傻子?听不见还是听不懂?”
说完见他仍不理会,忽然猛一抬脚,踢向饭盆,口中骂道:“什么狗食?真是低贱的人,就配吃低贱东西!”
“哐当”一声!徐阿婶在旁叹气:“唉,女郎也真心大,这么重要的事都不放在心上,我听说那蒋百夫长前几日又横插一竿,跑去找谢云逍麻烦,还跟他打赌……”
贺寒舟耳中听着,心思却全在校场上。终于,他看见了站在场地东南位置的谢云逍,唇角不觉露出一抹笑。
很奇怪,明明士兵们都穿着同样的甲衣,但谢云逍好像就是站得比其他人都笔直,身姿如青松翠竹,显眼又与众不同。以至于场地上那么多人,他只看几眼,就找到了对方。
谢云逍此刻终于也看见他,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动,这几天总压得他心头沉闷的石块也被搬开,心情骤然轻松,绷成直线的唇角也不自觉扬起。
他握着拳,忽然和其他士兵一样,高喝出声,目光却直直落在贺寒舟方向。
旁边士兵被他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一跳,忍不住压低声道:“兄弟,忽然这么卖力干什么?仔细喊坏嗓子。”
谢云逍仿佛没听见,他只看见沈姑娘朝他笑了,沈姑娘又朝他挥手了……
他不由喝声愈响。关宁不知何时又上来了,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贺寒舟,贺寒舟抖开,声音惊动了谢云逍。
他看过去,视线落在了贺寒舟手上的披风上。
是一件正红的披风,下摆滚边的地方绣着一串小团的兔子,灵动乖巧。
贺寒舟披在谢云逍肩上,双臂环过他的肩落到他的胸前,替他系好绳扣,在他耳边说:“谢哥哥,生辰喜乐。”
谢云逍似乎从未回神,醉意被这番场景挥退了几分,说:“……你如何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
贺寒舟说,又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赫然是那日贺知雨在公主府里扔进他怀里的那只。
他从里头拿出一枚白玉扳指,夜晚不如白日里看得分明,却也能从温润色泽里看出这枚扳指的不菲。
他牵过谢云逍的手,替他套上,说:“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便准备了很多,灯是,披风是,扳指也是——”
说着,贺寒舟顿了顿,看着谢云逍的眼睛,又道:“扳指你千万收好,戴着它,我什么都愿意答应你。”
军营专为伤兵做的稍微有些油水荤腥的好饭,就这么连盆一起摔在满是泥土的地上,连同那颗谢云逍一直没舍得吃的鸡蛋——光滑的蛋白摔裂开,在地上滚了一圈,沾满尘土。
谢云逍目光紧紧盯着那颗滚动的鸡蛋,直到它停下,视线也跟着停下,五指渐渐捏紧。
“嗤,一个穷酸小兵也敢跟我抢,没把我之前的话放在耳中是吧?”蒋百夫长仍在嘲讽,转头对徐洪、牛峰二人道,“你们两个,把他给我带走,此人目无军纪,无视长官,我要亲自教教他军中规——”
话未说完,忽觉身旁谢云逍站起,蒋百夫长转回头:“怎么——”
音还未落,一记狠厉拳风直袭面门。谢云逍周身气势冷厉,出手迅如闪电。
“百夫长小心!”身后徐洪二人忙喊。
蒋百夫长也不是废物,忙侧身闪避,但拳风来得更快,他只闪到一半,就被一拳砸在脸上,登时剧痛袭来,嘴角破裂。
蒋百夫长痛得“啊”一声,神情怒极,刚要还手,却又被一拳砸来,比方才力道更重。他甚至不及反应,就被这拳撂倒,疼得眼冒金星。
谢云逍神色冷厉,骤然俯身,眼中带着森冷寒意,目光骇人。他一把抓住对方头发,手似铁爪,将头一把扯起,接着又猛地贯下,重重砸在地面。
“咚!”“……是我不争气,辜负了谢哥哥。”贺寒舟,半合着眼,视线落在旁的虚无的地方,“或许我当真当不得皇帝。”
“休要胡说。”谢云逍说,“陛下做得很好。”
“可是,谢哥哥。”贺寒舟说,声音蓦的大了一些,但旋即就像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又弱了下来,“……我只要想到自己要坐在那里,一句话、一个点头、一个抬手,就能决定天下百姓的疾苦,就觉得惶恐不安,浑身发凉,几乎要晕过去,那张椅子会吃了我的,我不敢坐。”
谢云逍只觉得荒谬,古往今来,天下多少人为了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兄弟阋墙、父子反目,都只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
但偏偏贺寒舟说不敢。
谢云逍眯了眯眼,仔细端详着他的神情,可根本从里头找不到一丝说谎的痕迹。
甚至,他的目光和他被册封为太子那日一样,畏惧着、惶恐不安,谢云逍不得不承认,大半年了,贺寒舟根本一点长进都没有。
谢云逍叹了气,说:“但你是陛下,又有林先生在,还有别的大人,他们会辅佐你治理好这个天下。”
“……那谢哥哥不能陪我么?”贺寒舟直直地望着他,“我想你也在,我会更安心。”
“不能,陛下。”谢云逍说,目光柔和,却说着对贺寒舟来说,如坠冰窖的话,“您仁慈,大赦天下,臣是要回家的。”
霎时,蒋百夫长眼前一黑,脑后的血很快浸湿头发。他本能抬脚去踹,刚好踹到谢云逍腿伤。
谢云逍闷哼一声踉跄,被蒋百夫长寻到契机翻身,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招招狠厉,竟都是冲着要命去的。
眨眼间,两人已连过十几招,后面的徐洪、牛峰这才反应过来,忙拔刀上前欲帮。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张河见状忙喊,“他们打架,你们拔刀,怎么,欺负人啊?”
谢云逍余光也看见二人动作,立刻右腿一绞,将蒋百夫长带到,出手迅速扼咽喉。但蒋百夫长也连带将他拽下,双指如勾,直取眼睛。
谢云逍丝毫不避,目如寒星。
他喘着粗气,无视将要上前的徐、牛二人,直直盯着蒋百夫长,语带鄙视,说出那句贺寒舟之前说过的话:“怎么,你就这点能耐,只敢仗着人多的时候出手?”
蒋百夫长闻言怒极,面色红涨,手也停住。
谢云逍又继续:“你要真有本事,不妨等到大比时,我们到校场上较量,看到底谁厉害,谁……更有资格娶沈姑娘!”
他喘着气,神情俊冷,额上的血流下遮住眼睛,目光却如燃烧火炬,一字一句说出那句心中真正想说的话。
张虎这时也匆匆赶到,见蒋百夫长手下两人都已拔刀,谢云逍虽略占优势,但弯刀仍在腰间,恐不及拔出,忙道:“营中禁止械斗,你们这是要公然违抗陈将军的命令?”
蒋百夫长死死咬牙,目眦欲裂,怒瞪上方的谢云逍。
今日吃了这么大个亏,他自是不想善罢甘休。但他又极为自负,觉得在这营中,他身手能排第三,也就他大哥和陈将军能排前二,至于眼前这小子,不过是靠刚才偷袭,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才略占上风。
正如贺寒舟所说,此人极好面子,当着这么的多人的面,自不愿意承认自己只能仗势欺人,且营中的确不准械斗……
想到这,他咬咬牙,对徐、牛二人道:“你俩退下。”
徐洪、牛峰听他这么一说,神情犹豫着收刀。
谢云逍见状,双眸微眯,也渐渐松开锁着他咽喉的五指。
蒋百夫长同样收回鹰勾似的双指,他一个翻身爬起,掸去身上尘土,狠狠看向谢云逍,压着怒意:“好,你小子有种,咱们就校场上见。到时我赢了,我娶沈姑娘,你输了,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爷爷!”
萧必安心中啧啧出声,他一阖折扇,行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同辈礼。
“寒舟公子久仰久仰~萧必安这厢有礼~”
贺寒舟还没来及说什么,他身旁一身装备的谢云逍已采取了紧急行动。
他没好气地将头上的雨笠一把摘了下来,呼呼往萧必安甩雨点子。
萧必安被他攻击地一身的狼狈,怒道:
“喂喂!作什么啊?!你这个钓鱼翁有病是不是……嗯?谢大傻怎的是你?!”
谢云逍阴阳怪气道:
“哼当然是老子,萧二你还是一样的傻北。”
竟然当着老子的面作开屏的孔雀,勾引我老婆!
第 38 章 老公
萧必安跳开一步。
他拍拍身上的水珠,愤愤道:
“谢大傻你还好意思说我,穿得像个想不开的钓鱼佬似的,这身行头简直丢人,我要是寒舟公子,我都不愿意和你并排走,太跌份!”
“去去去,你那叫不懂得欣赏,没品味!寒舟咱走,不跟这种没有品味的人讲话~”
萧必安气笑了。
“我没有品味?你还好意思说我没有品味?!小爷我从品味上已经相当包容,不信你问问寒舟公子,就你这套土得掉渣……”
谢云逍没好气地打断他道:
“什么寒舟公子、寒舟公子的,去去去,别瞎叫,寒舟也是你叫的……媳妇我们走!”
“……谢哥哥,对不起,我、我连累你了。”贺寒舟笑得牵强,眉眼间具是落寞,“这位子本就不配我想,娘娘只是说了实话罢了,你不要生气。”
谢云逍眼神复杂看着他,眉头紧紧皱着,只是两三年不见,贺寒舟竟然成了这么个性子,这到底得受了那两人多少欺负和打压。
林海潮略略惊讶,看了贺寒舟一眼,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接着,贺寒舟又看向魏妃,笑了笑,说:“陛下福泽绵长,身体康健,和娘娘感情甚笃,日子长了,未必不能诞下新的皇子,只当这个位置,暂且是我替他保管着。”
“贺寒舟——”谢康在浴房的池子给谢云逍放好沐身的热水,烘热的房间里连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谢云逍自己给自己宽着衣,听到后皱眉:“是不是我传染给你了?张太医还没有走,去让他给你把把脉。”
谢康摇摇头,又去将沐浴要用的东西都拿来放在谢云逍手好拿的地方,说:“爷不用担心,我好着呢。”
他开始习武时便是跟着谢云逍一起的,虽不如谢云逍那样习得好,却也是把身体底子打出来了,那日去山里他没有泡温泉,前两天清荷塘也没有下水,还不至于被传染风寒。
“让你去便去。”谢云逍却不听,“连我都中招了,康哥儿也不可托大。”
谢康倒是有闲心和他打趣,说:“那是世子爷您太不注意,哪有人大冬天里浸了热水又立马站在寒气里,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谢云逍轻哼,说:“那是你不曾见过我在虎岭关用雪洗澡的时候,行了,我自己沐浴,你去找张太医。”
他得意时的神态漂亮得人间难觅,谢康见了,想起一事,问:“爷,既然上元那天要去宫里,那那日的画像还要画么?”
上元节在家里点灯过生辰,这些年来已经是谢云逍的习惯,那天画上一副画像,装裱妥当后,随信寄回荆城。
每年点灯,每年寄画,即便是在虎岭关那些年,也不曾断过。
无非是在雁都的谢府里为他点灯,而虎岭关军营里的画师为他画像。
今年却要断一样。
谢云逍说:“像要画,那日我早些起来,要辛苦你费时间了。”
他在雁都府里画的像,去虎岭关前的两年和回来后的这几年,都是出自谢康的手。
谢康笑了笑,说:“听令是我分内的事,世子爷何必道谢。”
“即是分内事,又何不快去?”谢云逍哼了一声,“康哥儿难不成还要挑挑拣拣,这件事听得,另一件便听不得了?”
“好,我这便去。”谢康说,走前又不放心地叮嘱,说,“爷别泡太久,早些出来喝药。”
谢云逍嫌他烦,连头一起埋进了水里,泛着乳色的水面一圈圈漾开,轻轻拨动了洒在上头的鹅黄色的梅花,飘荡摇晃。
上元节晴好,谢云逍的风寒也彻底好了个干净,因着要画像,便挑了沈妤喜好的衣裳款式和冠簪,隆重十分,也比平时更让人移不开眼。
选在荷塘边,谢康画了一早晨和半个下午才搁了笔,谢云逍还想换身衣服再进宫去,却是来不及了。
他便这样穿着一身雪色狐裘和云锦做的衣,上头绣着荷花银暗纹,头戴金镶玉冠,腰间是同套的玉石腰带,发束得整齐,俨然一副仔细呵护养出来的矜贵模样。
谢德子不方便载他进宫,便让谢康架了马车。
宫道宽敞,贺寒舟又早早吩咐下去许他今日直接乘马车到辰阳宫,故而一路未被阻拦,倒是比谢云逍想的要早了一会儿到了皇帝寝宫外。
他也有好一阵不曾来过了,下了车,才发现贺寒舟竟然是亲自在宫门出等着他。
贺寒舟也未曾想过,谢云逍只是下了车,稀松平常地朝自己走来而已,他竟是他走了多久,便乱了多久的呼吸。
以至于待谢云逍走进,贺寒舟如临大敌般,攥紧了手。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抱一抱他。
“娘娘,”林海潮打断了谢云逍,走到了中间将两人和魏妃隔开,躬身作揖,说,“今日之事,不会传到陛下的耳朵里,三殿下没有母妃,还需得娘娘多仰仗。”
这是主动递了台阶给她下,但魏妃也听出了里头含着的威胁之意,林海潮只忠于皇帝和储君,贺寒舟愿意不计较,那这次他便当不知道,但若她依依不饶,那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来时想要给贺寒舟给自己泄愤,却偏偏另外兜了一肚子没地方灭的火,魏妃在心里狠狠记下这一笔,不甘不愿地带着人回自己的宫里了。
过了一会儿,御花园里又清净了起来。谢云逍抬起的手原本是打算推开他的,但想了想,终究是怕贺寒舟觉得自己只是说了一些话安慰他,会委屈,片刻后,还是落在了少年的后背上。
轻轻拍了拍。
谢云逍偏今天起得早,心里记着要紧事儿,都不用谢康来叫他,天擦亮,便下了榻。
挑了件黑色的窄袖穿上,随便从抽屉里摸了一根白玉簪将头发盘在顶,和昨天一样了,额两侧各落了一缕碎发,簪稳了,便回去榻边,也不套袜,赤着脚穿上木屐,便开了门朝廊桥去。
门扇的风掀动了屋檐下的竹篾风铃,清脆叮当。
贺寒舟慌慌张张地再次想去看谢云逍的伤,说:“谢哥哥,让我看看,疼不疼?”
他屏着呼吸望着谢云逍的侧脸,上面都出印子了,那几道指甲痕迹更是触目惊心。
“我无事。”谢云逍说,这对他来说连小伤都算不上,“倒是你,要当皇帝的人了,怎么能如此软弱?”
“我……”贺寒舟被反问得一窒,脸上又出现了早晨在太和殿上的无措,“……我不敢……我做不好的……”
谢云逍点了点他的眉心,恨铁不成钢,说:“有林先生教你,还怕当不好?”
贺寒舟仿佛被他的手指烫到,禁不住战栗了一下,抿了抿唇,抬起眼期期艾艾地看着他说:“……那谢哥哥也会帮我么?”
谢云逍最不习惯这样的眼神,他看了一眼林海潮,见林海潮向他点头,才软下声,语气里带了点哄小孩子的意思,揉了揉贺寒舟的头,说:“既然你还愿意叫我一声‘谢哥哥’,帮你而已,小事一桩。”
话音刚落,贺寒舟忽然张开手圈住他的腰,抱了过来,这个年纪的贺寒舟比他要矮一些,下颌靠在他的肩上,温热呼吸抚过他的耳侧。
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圈在他腰上的手收紧,清溪冷香扑满谢云逍的鼻息,觉得脸上被魏妃打过的地方也不是那么疼了。
沿着屋檐一直走,过了书房便能上廊桥,拱形的,最高处的台面下已经是荷塘了,支着一支支早已枯黄的莲蓬,和残缺荷叶。
谢府只有一边挨着另一户人的院子,廊桥恰好是在另一头,望出园子去是一片山,每一季都有花开,颜色不尽相同,位置也错错落落,还挺有闲趣。
不过今天走过这里,谢云逍没有和平时那样停一停,径自过去,步子甚至有些快。
待他的身形穿过了最高的廊桥台面,山侧升起日轮,天幕是大亮前的暗橘色。
谢云逍走到廊桥尽头,正巧看见谢康带着人将几口水缸搬到了池边成竖排,第一口缸正好挨着梅树,没有占清淤要用到的地方。
谢云逍踩上第一块荷塘面的石墩,朝那边问:“康哥儿,舀好水了?”
谢康没想到这个点能见到谢云逍自己起来,看着那个利落踩过一块块石墩,已经上了湖心亭的翩然身影愣了愣,才醒回来。
谢康说:“才搬来呢,正要舀水。”
谢云逍点了点头,继续沿着另一侧的石墩到了谢康这边,小厮正好将水瓢摆了过来,谢康原是打算他们一人负责一口缸,也没想过谢云逍会帮忙,便照着先前分好的人数,给每个小厮都派了一个。
谢云逍跟在他后头,小厮们纷纷垂着头,一边接过谢康递来的水瓢,一边给谢云逍请安。
直到谢康派完最后一个,并让他们自去填上自己的缸子后,谢云逍才意识到没他的份。
“不不不,不会,我不会带的。”
贺寒舟嘴角勾起一抹笑,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谢云逍的跟前。
谢云逍则有些紧张,他双手护在胸前,结结巴巴道:
“做什么啊寒舟?”
贺寒舟抬起头冲他浅浅一笑,谢云逍被近距离的美貌冲击地一呆。
只听贺寒舟轻启唇瓣,轻声说道:
“老公,带我去好不好?”
谢云逍:“……”
操……
第 39 章 哭什么
谢云逍即将北上,萧必安等人硬拉着谢云逍、贺寒舟去喝一场“壮行酒”。
谢云逍本不要去的,没想到贺寒舟倒被劝着去了,他只好臊眉耷眼地也跟着去了。
虽说是践行,但几杯酒下来,气氛都热合起来了。
贺寒舟浅饮了一杯。
他神色平静,脸色微微泛红,气色瞧着倒像好了不少。
但他身旁的谢云逍却一脸的倒霉相,整个人十分的萎靡。
他二人并排坐,一个泰然自若,一个沮丧颓废,对比十分明显。
揣摩圣意这件事上,谢云逍颇有信心,自觉朝中无人能出自己左右。
方才贺知雨同他亲近了些,又是在说驸马的事,论起来自己才是当下的那个外人,却偏偏和公主附耳相谈避开了陛下,贺寒舟会不悦,倒是不难猜。
只是,谢云逍觉得,贺寒舟的情绪未免太外露了一些。谢云逍拍拍谢康的肩,说:“给我也拿一把瓢呗,康哥儿。”
谢康莫名地望着他:“没有准备爷的。”
“……那我起来这么早作何。”谢云逍瘪了瘪嘴,说,“我还想帮忙呢。”
再如何,许由调职,贺知雨也并非是私下里背着贺寒舟来找他的,而是当着面,贺寒舟却变脸变得如此迅速且明显,实在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模样。
这个念头刚过,谢云逍便皱了眉,不禁想起贺寒舟刚刚当上太子的时候。
先帝的子嗣不多,三位皇子两位公主,皇后嫡子贺寒漱逼宫未成,被贺寒珏提前发现并布了瓮中捉鳖的局,贺寒漱下狱被赐死,皇后被废,她的娘家全数被罢了官,跟着王府的妇孺幼童及仆从一起发去了边关。
曾经朝堂里的半边天,说倒就倒了干净。
而贺寒珏以为自此再无阻碍,趁此机会将贺寒漱的残党连根拔起,换上了自己的人,却不想半年后,一封带着他通敌叛国铁证的密信就被送到了先帝的桌案上。
密信送到先帝桌案上之前,虎岭关毫无预兆地被敌人突袭,军营里头夜才刚刚办了篝火宴,大家都喝了酒,警惕心散了许多,哪怕发现得及时,仍旧是被打得猝不及防,战事激烈,陈敬被擒时竟只有当时在他附近的谢云逍发现。
主将是军队的镇魂枪,谢云逍当机立断,带着手里二十人的先锋营将士追了出去,就靠着这些人,生生把陈敬从敌人手里带了回来。
战事结束,陈敬上书为谢云逍请赏封将。
圣旨路遥遥,陈敬说或许这次有机会用功换取回荆城的机会,谢云逍面上不显,心里却暗暗盼了好久,圣旨到虎岭关的那天,接旨的路上他走得比谁都快。
谢云逍从“奉天承运”开始期盼,宣旨太监尖细造作的嗓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他的目光慢慢黯淡下来,直到最后落下“钦此”,那双素来清澈明亮的眼睛早已无光。
圣旨上,他手里的人各个得了该得的,只有他,除了一句“调任回京”外,连陈敬替他讨的赏都未曾提起。
那时候的虎岭关下着雪,谢云逍却仿佛从未见过一样,否则怎么会觉得被糊了眼,什么路都看不见。
临行前夜,陈敬叫他去喝酒,说了很多话,谢云逍放纵自己喝晕了一些,酒醒之后,只记得出帐前的那一句。
“也好。”陈敬说,手里空掉的酒坛被他随意扔到一旁,砰地碎开,“下回碰到谢孟宗,还能好好吃酒。”
后来,谢云逍再也没见过虎岭关那样早又那样大的风雪。
回到雁都的隔天,贺寒舟被册封为太子,林海潮特意一大早就到谢府来接谢云逍一起进宫听封,太和殿上,隔了几年,他终于又见到了贺寒舟。
那会儿谢云逍心里还是有些气的,他记得自己从虎岭关寄给他的那些没有回音的信。
但——关他何事。温泉腾腾的雾气盖住了山里的寒意和笼盖的雾气,扑通一声,印出近乎透色的、雾蒙蒙的颀长人影。
长发束成道士样式,两额前各垂着一缕利落碎发,刚才溅起的水珠落了一些在头上,摇头甩了甩,碎发更错落了一些,眉间的红痣被晃动连成了丝线。
谢云逍撩了温水,抬手拍拍后颈,侧扬起的头让脖颈拉出修长的形,半湿的短袖袍在腰腹上贴了一圈,举起又放下的动作牵动着薄却紧实的肌肉,水珠顺着锁骨中间滑下,越过舒张的沟壑,没入不生丛林的山顶。
“爷,要泡便好生坐进水里。”谢康端着托盘从后头的屋里出来,看见只穿了短袖袍和五分裤的谢云逍湿漉漉地站着,眼里具是无奈,“下次给王爷和王妃去信,不如便说您喜欢大冬天钻进山里浇湿自己,等着风寒顺着路找上门?”
谢云逍半回头,对面山与山之间接驳处着藕荷色的橙红,点亮了他身上细小的水珠,亮莹莹一片,似点漆。
轻笑一声,如风吹过:“你真扫兴。”
说归说,谢云逍还是依言坐进了温泉里。
他本就习武,在边关军营里,锻炼得虽不如寻常将军那样肌肉虬结,肉眼看就知道是孔武有力,但拿雪洗澡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回雁都的六年间虽有懈怠,却也不至于只是站这一会儿,便会被风寒欺身。
谢康将托盘放在他的手边,上面放着一叠刚刚蒸好的糯米点心,白白胖胖一个,里头是肉馅,是咸味的。
他将竹筷递过去:“只给您蒸了六个,再多会撑。”
谢云逍接过,夹起一个咬掉半个,浓郁的咸香让他终于觉得饿了,很快便吃掉剩下的一半。
“你的呢?”他问谢康。
“谢谢关心,刚才在厨房里提前吃了两个垫着。”谢康说,去一旁取下厚狐裘放在一旁的躺椅上,又拿来干净的擦身的巾帕放到谢云逍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说,“拖您的福,我需要再睡一会儿。”
他起身,似乎又觉得叮嘱不够,便又说:“下回再想溜出来,爷不妨直接同我说,免得药下得太过,到这会儿都散不干净。”
谢云逍尴尬地捏了捏鼻子,湿透的手背上覆着的寒筋衬得肤色更加白皙,暴露了他便是昨夜驾车的人。
四下静谧,只有两人的说话声,难免让谢云逍不如平日里那样警觉,因此没能察觉院门外越来越近的嘎吱踩雪声。
“哈哈,这不是晓得你肯定不同意嘛。”谢云逍说,找补着,“康哥儿这么乖,没有拿到陛下手谕,哪里会——”
吱呀一声,只是掩起的院门被轻轻推开,在此刻显得格外突兀。
“陛下驾到——”
噗呲一声,关宁这回倒是真真惊落了雪,砸在屋檐下,雀儿扑扇翅膀,一只接一只地四处逃飞。
日出的一线灿光落在院门后的那道人影上,手里抱着四五支开着的红梅,谢云逍瞳孔缩了缩,匆忙站起来想要请安,水哗啦响了一阵,才又想起此刻的衣衫不整。
贺寒舟看着水雾里的人,淡淡一笑。
“谢尚书如何不继续说了?”贺寒舟走进,站在池边从上而下地望着他,“担心朕会治你的罪?”
偌大的皇宫,又不是他一人就能替贺寒舟暖得起来的。
谢云逍说:“说来还是宫里人少,多一些,陛下便不会这么觉得了。”
说完,刚才还喊他“谢哥哥”的贺寒舟顿时肃然起来,也退开了一些。
恰好能看见两人身后的梅瓶。
贺寒舟说:“连你也要在今天气朕。”
他脸上蕴着怒,薄唇抿着,绷直成一条线。
背后靠在池壁上,手肘搁到温泉池边缘,指节曲起,斜撑着头。
乳白的水晃荡在胸膛下,晨光落下细碎金箔,也印了一些在贺寒舟身上,阴影有深有浅,光斑跟着细小的水波浮动,明明拨动了水声,却总觉得四下里更安静了。
精雕细琢的眉眼本是偏向柔和的,却从来没有让人升起过亲近感。
“昨天宫宴结束,远宁公主跟朕说想要留在和安宫陪魏太妃,朕允了。”贺寒舟说,深拧的眉上能看出他到现在还在不悦,“她倒好,朕明明免了今日的请安,偏要带着她公主府的女眷到辰阳宫,说是新年礼,送来替朕拍排忧。”
“算盘响得朕都睡不着。”
谢云逍悟了,这才是贺寒舟一大早从宫里出来奔他府上的理由。
方才那些什么宫里太静、想送饺子给他讨新年彩头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看着贺寒舟,大概两息的时间,叹了口气,说:“方才陛下不是还说宫里太静。”
贺寒舟睁开眼,斜睨了他,眼神里含着警告,让谢云逍莫要再说下去。
谢云逍还是说了。
谢云逍终是忍不住流下了崩溃的泪水。
贺寒舟见他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谢云逍听见他的笑声,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贺寒舟又板上了脸。
“哭什么?”
谢云逍立即努力憋住自己眼眶的湿意,但显然收效甚微。
“没,就是太高兴了。”
嘤嘤嘤……
贺寒舟忍俊不禁,他走了过去,轻轻擦掉谢云逍眼角的泪花。
谢云逍当即一呆。
只见贺寒舟粉色的唇瓣旁绽开一丝浅浅的笑容。
“别怕,我会对你负责的。”
“!!!”
第 40 章 同乘马车
谢云逍领旨北上治水,朝野皆有震荡。
世人多赞其临危受命,敢为人所不敢为。
幕后黑手佟晖自是心满意足,他料定谢云逍冀州之行必不会有好下场。
而朝中支持谢云逍的那一派,心情都很复杂。
他们虽感慨谢云逍心怀苍生、敢为人先,但对他此行的结果却持悲观心态。
因此谢云逍出京之时,为免伤感,并无昔日同僚赶来相送,反而另外有些看热闹的人聚在客栈二楼张望。
他一一交代完,转头又看向已经愣住的胡郎中,忽而一笑,道:“胡老先生,可否借针一用?”
说着,视线望向他身后背着药箱的小孙子胡圆儿。
胡圆儿不过十岁年纪,长得圆头圆脑,见他笑着看向自己,一时竟呆愣住。
胡郎中心知救人要紧,不管信与不信,都忙点头说:“好好,胡圆儿,快把药箱拿来。”
说完却见孙儿愣着没动,不由一巴掌拍他身上,催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药箱给我。”
“哦哦!”胡圆儿这才回神,着急忙慌地放下背着的药箱。
胡郎中拿出的并非缝合用针,贺寒舟也不意外,现今大周虽已有人用针缕缝合治疗外伤,但永丰镇地处西北,位置偏远,恐怕还未听闻。
贺寒舟也是在梦中知道这些,好在胡郎中的针稍加改动,也能凑合用。
他先将针改好,和刀、剪等用具一起放进沸水中煮,接着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药瓶。药瓶打开,里面是一团浸着药水的细线。
此线名为桑皮线,顾名思义,是取桑树根皮,剥出有筋纹的柔软内层,锤制而成。
桑皮有清热解毒之效,由它制成的线细滑如丝,不易折断,能促进伤口愈合。且在缝合后,线会随伤口愈合融进肉中,不需再拆出,最适合缝断肠。①
永丰镇不缺桑树,这种线的制法也简单,贺寒舟自那场预知的梦中醒来,便按梦中办法制了这些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
他先将细线取出,放在蒸汽上熏软,接着取出针,将细线绑在针尾,神情专注。
“竟是要用线缝?”胡郎中一直在旁观看,心中暗暗惊讶,接着又迟疑,“可这人肠不是布匹衣料,直接缝有用吗?”
正在药庐熬药的徐阿婶这时也匆匆赶来,应是听说了贺寒舟的事,脸上掩不住焦急和担心。
贺寒舟朝她笑笑,示意不用担心,接着对胡郎中道:“等会儿还要再麻烦老先生,在旁帮我递一下刀、剪之类。”
胡郎中连忙点头,说两个“好”字。他借用的这个身份姓沈,祖父也确实曾是宫中太医,只不过他的医术却不是跟对方所学,而是梦中那位跟他一起流落西羌的中原游医。
像张河这种破肚断肠的伤,他梦中不仅看过游医给人治,还在对方指点下,用死人的身体试着缝合过很多次。后来他辗转回到中原,跟父亲的旧部一起在西南与胡人艰难作战,也曾为身边受过这类伤的士兵缝合过。
不过,也并非每次都能把人救活。那位游医教他时,跟他说这种伤要视程度轻重,有的能救,有的则不能。
他方才仔细观察过张河的伤,对救活对方有四成把握——如果能有梦中那种熟练程度的话,这个把握还可以更高些。
“我祖父曾是宫中太医,”清落的嗓音再次响起,人群中,贺寒舟镇静看着众人,再度开口,“我跟他学过医,可以试试救这个人。”
语气一贯地镇定,说辞也是之前骗胡郎中的那套。
胡郎中却不知,以为他真的只是略通皮毛,风寒方子大抵也是祖父教的,不由压低声音劝:“姑娘,这事可不能随便夸口,万一救不活——”
须知那些医术高明的郎中,都要大量给病人看病,累积经验。
一个曾养在深闺的女郎,就算因祖父缘故,学了些医,也不会有多少病人给她治。何况这种在战场上才常见到的伤,更不是一个闺阁小女郎能轻易接触到。
且他行医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肚破肠断还能救。
只是他话没说完,张虎就已经踉跄起身,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拨开人群冲过来。
“女郎,您救救我弟弟,求您救救我弟弟,不管能不能救活,我张虎都不忘您的大恩大德!”说着又要扑通下跪。
贺寒舟如今是罪眷身份,忙侧身避开,道:“不用如此,先将你弟弟抬到光亮处,别让人围着。另外叫人杀鸡取血,准备烈酒、盐水……”
此时张虎等人已经把张河抬到光亮处,鸡血、盐水等也都备好。几人都紧张望向贺寒舟,焦灼等他过去。
其他伤兵没见过这种场面,也好奇围在四周,因张虎等人不让靠近,只能伸长脖子看。
贺寒舟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平静,在众人瞩目下,一步步走到张河躺着的木板前。
虽然梦中已经缝合过很多次,但现实中并没有,他不敢保证真能成功。
他以为自己会心慌,会手不稳,但拿起针线的那一刻,心中意外地平静,手也像梦中已经缝合过很多次那样平稳。
也许那些并不是梦,是他曾经经历。
贺寒舟缓缓呼出气,平稳呼吸后,看向伤口位置。
张河此刻仍被人按紧四肢,疼得面部近乎狰狞,发红的眼睛因充血显得凸出,充满哀求与渴望地望着贺寒舟。
他腰腹处的衣料已经被剪开拿掉,伤口附近也被用烈酒擦拭过。
贺寒舟目光沉静,检视过他的伤口后,在身旁人紧张的注视下,找到肠断开的两端,迅速下针缝合。
他落针的手很快,且稳,每一针都精准无误。刚开始两针还有些生疏,但很快便像曾缝合过很多次,手法变得熟练,如行云流水。
还在按着张河手脚的张虎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盯着针线灵巧穿梭,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张河很快疼昏过去,偌大的伤兵营一片寂静,针落可闻声。
贺寒舟神情专注凝肃,垂下的眼睫纤长浓密,眉目间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剪刀。”针线走完,他忽然开口。
语气沉稳冷静,头并未抬起,只手伸向旁边的胡郎中。
胡郎中正看得出神,闻声陡然回神,忙将细剪递来。尽管心中有诸多疑问想说,但此刻他也不敢大声喘气。
贺寒舟利落剪断线,迅速将鸡血涂在缝合位置。针线难免留下孔洞,鸡血快速凝结,能巩固缝合效果。②
到此才只是做完第一部分,接下来还要缝合腹部伤口。且腹部伤口需从内到外,层层缝合。贺寒舟的针法依旧是跟那位游医所学,做隔角状缝合。③
这是极耗费心神的事,他全程专注,沉浸在忘我的世界里。不知不觉,时间已快至正午。
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许是太过专注,竟像梦中一样,直接对身旁人说:“擦汗。”
旁边人都愣住,张虎最先反应过来,忙拿起块布巾。
只是还没来得及擦,徐阿婶就赶紧抢过去道:“还是我来吧。”
帮忙擦过后,她心中庆幸想:幸亏我过来了,不然女郎一个姑娘家,怎好让这大汉给擦汗。
贺寒舟全然不知这些,最后一针缝完,他剪断细线,心神骤然放松,眼前竟又忽地一黑。
“小女郎!”
“沈姑娘!!”
周围一阵惊呼,贺寒舟却已短暂失去意识。
还是徐阿婶眼疾手快,见他摇晃要倒,急忙伸手,先一步扶住他,心中忍不住又“阿弥陀佛”念叨:幸亏我过来了,不然女郎现在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毕竟,总不好教这些个军汉扶着抱着。
虽说徐阿婶不久前才建议贺寒舟嫁个厉害的武官,但她打眼瞅着,眼前这几个都不太可。首先官不够大,吓不退蒋百夫长;其次个个都五大三粗,不够俊俏,不妥不妥。
贺寒舟只失去片刻意识,很快就醒来。约莫是风寒未好,又耗费心神的缘故,他方才脸色白得像雪,额上也满是冷汗,被胡郎中灌了小半碗糖水,才渐渐恢复血色。
见他睁开眼,围着的胡郎中等人都松一口气。
张虎最是紧张,见他没事,总算把心放下,接着又一脸焦急,似乎想问什么,但顾忌贺寒舟刚醒,不好意思打扰。
贺寒舟没让他等太久,将剩下半碗糖水喝完,便抬头叮嘱:“等你弟弟醒来,先熬些米粥给他喝,切不可直接进饭。”
张虎一听,心中顿松,激动问:“小女郎,不不,恩人,我弟弟他是不是没事了?已经救回来了?”
贺寒舟闻言却摇头,道:“现下还不能确定,不过只要能熬过接下来几日,就没事。”
虽然不是肯定回答,但已经比之前胡郎中直接下“死刑”判定的结果要好太多。
张虎虽还未彻底放下心,也激动得忍不住又一阵千恩万谢。
胡郎中心中更是惊异震撼,没想到他真能把人救回来。
他迫不及待想请教,但还没开口,周围士兵就先忍不住聚拢来,尤其那些个伤兵,个个七嘴八舌,吵得简直像一群乌鸦——
“沈姑娘,你真把那小子救回来了?”
“沈姑娘,你那救人的法子,也能缝别的伤口吗?”
“沈姑娘,你看我这手臂的伤是不是也能缝?”
普通的“撒开”、“放手”之类的话,此时对谢云逍的脸皮已经不能形成攻击力了。
只听他寒着脸,冷冷地发出了一个“滚”字。
如他所料,谢云逍果然受到了震撼。
但与他料想不同的是,谢云逍短暂地震惊之后并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更加鬼迷日眼了起来。
谢云逍他面红耳赤的,心中的小人在尖叫。
糟糕,老婆骂的好爽,想被再骂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