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广情又笑了。自从一双腿子废了之后,他就常常笑,而且能笑就笑。“你听到了我的话,但不一定会听话。”
叶红说:“我在等另一句话。”
“你不妨问问刑房的石暮题,”哈广情说:“虽然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个人。”
叶红是不喜欢石暮题。
他不喜欢俗人。
石暮题空有个雅名,却是个俗人。
俗不可耐的人。石暮题对他刻意结纳,有次过年,还到叶府去送烤鸭、醉鸡,甚至还有礼酒年糕。在一次偶然的碰见里,石暮题便跟他提起一大堆达官贵人和大侠巨贾的名字,表示他交游广阔,面子够大,庸俗得令叶红一回到家,就洗脸换衣,才能进食。不过俗人往往也很有用。
俗人特别能办俗事。
办俗务也要有办俗务的人才:你叫一个沙场杀敌的大将军去杀一只鸡让大家果腹,他就未必能干得来。
何况,叶红记得石暮题跟他提起过龚侠怀。
他称龚侠怀为“龚大侠”,言下不胜仰慕:他大概以为平江府里所有的“大侠”,彼此都是刎颈之交吧!没想到那时候,叶红并不怎么看得起龚侠怀,他认为龚侠怀对他也差不多是这样的看法。
石暮题对这位宗室王孙、世家公子的来访,热烈得像笑里都着了火、眼里都点了灯。
叶红直截了当,提起龚侠怀的事。
石暮题的眼色,立即就像他名字中间的那个字一样,但碍着叶红面上,他仍是抖擞精神地说:“我也听过这件案子……不过,这案子的公文并没有转到我手上。据我所知,龚大侠是‘新四大名捕’拘提的要犯,很可能是赵肃我承办的……明儿我跟你去问问看。……”然后他皱着眉头说,“如果这件案子不是交由我……恐怕在下难有尽力之处。……万一龚……侠怀是朝廷方面或史相爷要拿的人,那么沈清濂必定执行甚厉,我这个小小的执吏,芝麻小官,实在帮不上忙了……希望公子到时能包涵则个。”
叶红明白石暮题的人虽然可厌,但他说的倒也不是推托之辞,史弥远秉政,文臣武将,尽是他心腹手下。他一向任小人、逐君子,擅权害政,党羽遍布,累岁连兵,海内愤痛,莫敢一言。如果是史弥远要办之人,要治之罪,授意下去,由安抚史沈清濂批案拘提龚侠怀,谈说说、容敌亲、易关西、何九烈等奉文状向刑部签发驾帖,抓拿龚侠怀,再押送执吏赵肃我审理。沈清镰是史弥远的亲信,而“谈、何、容、易”又是史弥远的人,赵肃我则是沈清镰一手培植的部属这样的案子,自是谁都插不上手。
问题是:这只是猜测。
究竟捉拿龚侠怀是谁的主意?叶红也还弄不清楚。
“叶公子跟龚侠怀是远亲?”
“不是。”
“是至交吧?”
“非也。”
“那么……”石暮题深思熟虑地道,“公子出面,还是不如龚大侠亲人出头为他申诉陈情为妥。第一,龚侠怀是江湖人,叶公子是世家子弟……”
“我也是江湖人。”叶红明白石暮题的好意,但他不想接受这个曲意维护。
“第二,”石暮题微微一笑,不以为仵,“为了使事情不会太复杂,反使大理寺注视,多生枝节,还是由龚大侠近亲至交来陈诉此案,公子暗中打点就是了。”
这点叶红很同意。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每一行也有每一行的行规,一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脾气一样。
如果要办事,而且想把事情办好,就得要遵照办事的方式:正如不能以骑马的方式来骑驴,摇橹的方法来御舟,一支钥匙是不能开启所有的门的。
“我就担心……龚侠怀好像没有什么亲人在这里。”叶红始终不能释怀,“他在牢里,不知如何?”
石暮题经验丰富,他马上明自了叶红的意思,“好,过两天我会托人过去看看。”然后语重心长他说:“……我也听说在龚大侠出事之后,‘诡丽八尺门’正闹得一团乱。怎么搞的?这时候再不以霹雳手段沉着应付,龚侠怀这一辈子就没指望哪!”
他的表情像拿起一根针,正在看着针眼穿线似的说,“我倒是觉得,公子这般高情厚义,不如去跟他们那一帮人先行计议,研判一下究竟因何出事?龚大侠曾得罪过些什么人?如何着手营救?找谁出面?……这样总比茫无头绪的好。”
俟石暮题送叶红跨出门槛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经意他说:“据说贵府藏有一尊邬落石的‘苏子观音像’,那天陆倔武陆大人跟我提起,大家都不胜钦羡……哈哈哈。”
果然是俗人。叶红连眼也不抬他说:“好,改天我着人送呈石先生雅赏。”
据说邬落石的“苏子观音图”价值连城,可是叶红并不在意。在他看来,别说一幅画,就算是珍玩古董,也抵不上一条人命何况那是一条好汉的性命。这世间,有些人,活着如蛆繁生;有些人,则是死一个少一个。
他走出石府大门,觉得天寒得心都冻了。
举目苍茫,因为太冷,连市肆也一片萧条。
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有喊杀声传来,一忽儿就逼近眉睫。
那是二嫂亭、羊棚桥的方向。那儿原有六、七座勾栏瓦子,平时是人烟稠密、铺席并盛,喧繁热闹之地,更是朝欢暮嬉,几至通宵达旦,正是浪子骚人勾留所在。许是因为太冷了,或因兵祸延绵,以致景致十分冷落,有三两途人,都把颊颈埋在衣襟里匆匆而行。实在是太冷了。是不是就是因为太冷了,还是因为北风正以它全面的萧飒与凄厉一刀刀地刮着大地的雪砧,才让人误听为杀伐之声?
叶红停了下来,凝神看了好一会。
他的视力不大好,远的看不清楚,可是感觉还要比视力超前三十丈,目力不能及之处,他就用敏锐的感觉来弥补。久了之后,他觉得自己感觉要比看到的还多。
远处有酒旗幡飞。
再远的地方有高楼。
“临风快”下面的字已被一座牌坊几角屋檐遮去,虽然叶红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字。
实在是太冷了。
叶红就在这时候听到笛声。
这时候,他刚刚走过“朱衣桥”。
太冷了。他一面走着,一面自他丹田内运起一股真气,像熔解了的金子一样,刚坚而柔顺地从小腹胞中穴里任督二脉升起。一道出会阳经,沿腹部经穴而行,通过胸、头而至承浆穴,然后环绕口唇,上至龈交穴,再分注于双目下,与督脉相交。另一道则注入阴经,自腰背正中线上行,到颈后的风府穴转注脑内,再沿头部中线经百会,越前额下行至鼻梁,再通龈交穴。任督二脉合经五十二穴。两道气流合一之后,像神龙吐珠一般地畅流顺进,舒泰无比。同时,他的双手与两脚的经脉也以意运气、以念调脉,松肩舒指。曲膝调穴,并默运“五蟾功”分别流注五脏。他一面走着,一面这样运气凝息,无非是想把身子热了起来。
他怕冷。
一旦太冷,身法就会迟滞。
手指也会冻僵。
就跟书法家、音乐家、雕刻家的手一样,一个练剑的人,爱剑不如去爱自己的一双手。
简单似有些感慨:“近两年来,公子很少这样到处奔走拜会造访,今天倒像是在一天里见了一个月的人。”
单简心里也是这句话:“公子跟龚大挟只有两面之缘,却为他的事破了例,我看龚大侠如果有知……”他这样一说,觉得好像是对一个死了的人说话似的,觉得不祥,便住了口。
叶红忽低声疾道:“你们要小心。”
简单和单简脸上不动声色,心里都暗吃一惊。
他们都知道叶红的警告跟他的剑一样,是决不会空发,也不会误发的。
“有人跟踪咱们。”
简单和单简都没有转身、回首。
但他们的眼已在留意一切可能伏有危机的地方。
可是眼下只有凄寒二字,不见敌踪。
“现在还没到出来的时候吧,”叶红淡淡地说:“这人已跟踪了咱们好几天了。”
单简如箭矢般吐了一句:“卑鄙!”
“就算卑鄙也是理所当然的卑鄙。”叶红心平气和地道:“一个人既然想杀人,就难免会用上一些卑鄙手段。我们想不给人杀掉,也可以用一些卑鄙的方法到头来,就看是谁杀谁了。”
简单犹像了一下,才说:“他的目的是……?”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叶红好像不只说给简单和单简听,“龚侠怀的事我已插了香、上了祭品、拜了神,我是管定的了。”
北风在瓦巷那边发出尖锐的呼叫,好像正在孤寂地厉声呼唤着那一场迄今还没有及时赶到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