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就想跟您说,异样我没看出来,但是这么整齐……就……不对头。明明平时虽然不邋遢,但是这个屋子从来没这么……我不是说她乱啊,是她比较随意,您明白我意思吧?”
把带回来的梳子交给鉴定科,我直接回家了。如果赶得及,我还想给我儿子读个睡前故事,虽然他早已过了那个年纪。他现在这脑子转得快得让我瞠目结舌。
就譬如上礼拜,我招呼他去跳绳。我被请家长了,不为别的,他体育课逃课。真不像我儿子,我,四肢那是相当发达;他,八百米都跑不下来。他学习是真挺好,拔尖儿那种,我学习特别烂,要不是烂到一定程度,我爸也不会扭送我搞体育去,也不知道这都是怎么遗传的。
他一脸无辜地走过来对我说:“爸,我反省了一下,体育老师说我是对的,我是应该加强身体素质锻炼。您给我安排跳绳,我发自内心地接受了。以后除了周末休息,我都跟您一起跳绳,决不食言。您就是不在,我也自己去跳。”
我还挺高兴地说:“成啊!那走吧,今天爸爸在,咱俩下楼跳绳去!”
他嘿嘿一乐:“爸,今天礼拜几啊?”
我一寻思,礼拜六!这小浑蛋怎么说的——除了周末休息。
就这么着,我又让他给耍了,他这就可以名正言顺不去跳绳了。
到家,我姐给我留了饭,我洗了个手就开始扒拉,边吃边往我儿子屋里走,又让我逮个正着,他正在玩《王者荣耀》!
“藏!你还藏!”
“爸!打完这把,就打完这把,李昱刚叔叔带我呢!我不能掉队!”
我听到这话,都快七窍生烟!现在都几点了,李昱刚还带着我儿子打游戏!都是冤孽!虽然多几个人疼孩子本来是好事,可是疼也不是这么个疼法!
我摸出手机,直接给李昱刚拨了过去。
“哎,师父,怎么着?”
“你现在给我下线!省得我明天还得废把子力气把你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爸!你干吗呀!”
“嗻!”
“你个小兔崽子,回家了没有?”
“我跟宿舍就行。”
“赶紧滚蛋回家!最好明天也别让我瞧见你!小浑蛋,不跟家养病,干什么呢!”
世界立马安静下来了。我儿子瘪着嘴,一脸委屈道:“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啊!这才10点半!今天好不容易李昱刚叔叔有空!你说我就说我,你骂叔叔干吗!法西斯!大魔王!”
“别号,好好儿说话。”
“我不说!我讨厌你!你走,你去吃你的饭!跟猪似的,呼噜呼噜!”
我儿子把被子抡起来,把自己脑袋包了个严实。
“你听我说,首先你这个年龄,正是觉多的年龄;其次呢,你晚睡,早起就困难,你早上困,姑姑来叫你,你又发脾气,一发脾气,一天都心浮气躁,不利于你学习、生活。而且,姑姑被你吼,姑姑也会生气,那姑姑一天的好心情也没了。你这是双向伤害啊,儿子!”
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叹了口气,把饭碗撂下,伸手推了推他:“那咱们不说这些老生常谈。爸承认今天冲动了,说话不客气了,但这也是事出有因。”
他仍旧不为所动。
“你知道吗,你李昱刚叔叔受伤了,但是他怕耽误工作,坚持还要带伤上阵。他轻伤不下火线就够可以了,你也知道你爸我们抓坏人,那不是轻松活儿。你可倒好,还拉上他陪你打游戏,你说他能拒绝你吗?他不拒绝你,他更没时间休息了,那他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呀?”
点点转过了身,从被子里露出一双小眼睛:“他怎么受伤的?”
“他去抓坏人啊,坏人飞车逃跑,他跟其他叔叔就开着车奋力追,结果在高速公路上跟大挂车撞一起了。”
“啊?大挂车?就那种好长好长的车?”
“是啊。当时李昱刚叔叔他们开着小汽车追逃跑的坏蛋,坏蛋就躲避呀,他们就像蛇似的钻来钻去追赶……”
我怎么也没想到,何杰这个干案子不要命的敢死队队长成了我儿子今夜入睡的晚安故事的主角,也不知道娃会不会做噩梦。但他从小到大也没少听我们队上的奇人奇事,大抵也习惯了吧。
“爸爸,以后我也要当警察。”我儿子这么说的时候才五岁,我真挺哭笑不得。一方面我觉得我儿子以我为豪、以我做榜样我高兴,另一方面我又深知这真的不是啥好职业,就像老杨说的——警察干事真不靠谱!我冲锋陷阵,我勇往直前,正是我想我儿子活在一个安全的世界里,可我真没伟大到祭出他去维护世界安全。我是个警察,但我更是个父亲。他好好学习就够了,四肢也不用太发达,能使就行,我私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早上到单位我跟夏新亮、文君碰了碰。我这边应该可以排除姜明明被绑架抢劫的可能性,看过她暂住地的情况,我更倾向于熟人作案。他们呢?他们昨天没查下去。线索断了。
怎么回事呢?
张翠萍说自己被叫去了东星宾馆,在那儿被绑架的,绑上车,一路上被虐打、恐吓,威胁她让她交出身上所有的钱。那东星宾馆就是案发现场,他们俩就奔那儿去了,去了就蒙了。房间号是402,张翠萍出示了对话记录,不可能有误,可是当晚东星宾馆402房间根本无人入住!监控也调了,案发才不久,酒店还有记录,挨视频里反反复复地看,案发时间每个进出的人都能跟登记住宿的人对上号。换言之,绑架张翠萍的两个男人,好似幽灵。保险起见,他们还截图了每个进出人员给张翠萍辨认,张翠萍说这些都不是绑架她的人。
我问:“她怎么能确定?她不是没看见那两人的脸吗?”
文君说:“这你就不懂了,小姐这个行业,跟人都是肢体接触,这就培养了她们对人的第一印象是体格而不是人脸,这两个男人把她掳走,这期间又拽又抱又捂嘴,包括后来打她,肢体接触特别多。”这俩男人据张翠萍描述,一个矮壮一个瘦高,可是进出的人员当中,全然没有这两种体型的。
我想了想,是有点邪。
案发时间,402房间无人入住。酒店前台没有采集到可疑人员的影像。来无影去无踪了?必然不可能。既然张翠萍当晚确实被绑架了,那么就一定有绑匪潜伏在402房间。
“张翠萍是从哪儿被拖走的?楼梯间吧?那儿有没有摄像头?”
“没有,”文君起身,在白板上画了起来,“你看啊,它是这么一个结构。这儿,大门,进去就一个前台,然后就是电梯。很小。摄像头就在前台,正对着大门。”
“嗯。”
“就那种小宾馆,客人出入就只能乘坐电梯。但是在建筑物的后方,我简单画啊,这个位置,它有个户外的楼梯,作为消防疏散。这个地方平时别说客人,保洁都不会走。为什么呢?它锁着呢。说白了,是为了应付消防弄的这么一个摆设。”
“你们去看了吗?”我问夏新亮。
“去了,但是它在户外,案发又已经一周多了,这期间还下过雨,没什么有效的证据能够采集。我跟文君六层楼都走到了,锁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但是那个锁就是最简单的那种撞锁,开它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
我点了点头。
文君这时补充道:“他们肯定是从户外楼梯把人弄走的,张翠萍记得走楼梯的声音和发颤的感觉,那个楼梯是铁艺的,踩着它会响而且还有回弹感,跟她说的基本吻合。等于绑匪在室内把她控制住之后,用胶布贴了嘴,脑袋上套了布袋子给她带下去,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走楼梯她得自己走,那种震颤跟混凝土那种楼梯不一样,她能明显感觉到。”
“接下来我想去张翠萍逃脱的那个自助银行找找线索。”夏新亮说。
“嗯嗯。行。你就自己去吧,别给文君找麻烦了。”
“我约了张翠萍今天再见见,我过去找她,看看会不会有什么遗漏的,帮她再回忆回忆。”文君说道。
“行吗?”我问文君,“你这叫离岗吧?”
“有什么不行的。这年头你在哪儿别人也能找见你。再说了,档案室你还不知道嘛,十天半个月没人来。”
我回到办公室,李昱刚的位子空着,刚想着他可算听人劝吃饱饭了,喝了半杯茶的工夫,正琢磨联系一下梁子,跟他再收集收集姜明明的信息,还得联系技术员去姜明明的公寓勘探一下,他又“隆重”登场了。
“我不是跟你说今天别让我见着你嘛!”
我把手边的废纸揉成团,砍向了他脑袋。
“得见得见,”李昱刚跟我嘻嘻哈哈,“神探如我,甚有发现。”他说着,拉开椅子,示意我坐过去。
我不动:“说结果。”
“师父,我觉得您这点特别不好,老是盯着结果忽略过程。”
“我关心不了你的过程,你一说我就蒙圈。”他一说起来就忘乎所以,这术语那术语我听都没听过,更别提理解了。
“没意思,不求甚解。”李昱刚跟我眼前就演。
“赶紧着,我这还一堆事呢。”
“昨天夜里,友谊宾馆附近的一个摄像头采集到金钟旋了,虽然就是一闪而过吧,就那么一下儿。”
“哦?”
“今儿个一大早,我就联系了辖区派出所,我问他们友谊宾馆是不是报案说丢东西了。对方都蒙圈了,问我因何这么问,弄得我跟神经病似的。”
“那丢了吗?”
“他们不容我说完就把我电话给挂了。”
我捂脸。
“您别也拿我当神经病啊!我之所以这么问,是我昨儿连夜串并了近一年全市范围内的盗窃案。筛查之后,有了发现。这里面有一批都是一个路数,只丢东西不丢钱!多家宾馆发案多起,丢表的、丢笔记本电脑的、丢首饰的,全有。人都没抓着。因为发生的辖区不同,又都是些说大不大的盗窃案,至今也都跟那儿搁着。我捋了捋,作案特征比较明显,都是没有破坏性的入侵,丢失的全是物品,价值不一,但是没有现金失窃。”
“这年头也没人随身带现金了吧。”
“不不不,有两起都很离奇。一个是出纳携带了工程款,十六万,十六万一分没少,可是她金项链丢了。一个是旅游的人带着美金,美金没丢,可是她那香奈儿墨镜丢了。”
我皱眉。
“听着是不是特别不像盗窃案?我相信受害者更多,但是没报案。为啥呢?好些人可能都不会以为自己被盗了,就觉得是自己丢了。”
“那你把这些案子跟金钟旋联系起来……”
我想起来了,夏新亮说过的,“偷窃癖?”
“对!”
不是没道理。
“师父走不走?咱俩友谊宾馆玩儿一趟去?”
我看了看时间,那就走一趟吧。晚点儿我再联系梁子。姜明明的DNA交给技术部门去检测了,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结果,就是想比对各地有没有无名尸能跟姜明明匹配上。她八成是遭遇不测了,我有这种预感,那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肯定不是办法,先排除排除。
到友谊宾馆我们亮了警官证跟接待处的小姐询问是否发生盗窃案,小姐瞪大了眼睛:“还是报警了吗?”
还真让李昱刚猜对了。此时事主正跟大堂经理一起在会议室“解决问题”。入住的事主丢了一根金笔,别的什么都没丢,就丢了一根金笔。他起先没觉得是被盗了,怎么找也找不见,就怀疑是保洁人员之类干的,就找酒店去交涉了。我们进去,两方正争执不下。
详细问了事主之后,我也挺佩服这个金钟旋的,失主住六楼,他小子是怎么“随风潜入夜”的?
这回真得把这个金钟旋找出来了。我让李昱刚打了个车回队上,我奔看守所去了,还得找李明翔。
隔天,通过李明翔提供的几个关系人,我们筛选了一下,联系了一个他们共同的朋友,绰号叫马脸,有计算机犯罪前科。李昱刚一听就乐了,说要会会他,他还就把事办成了。
马脸是个黑瘦的小伙子,从前干码农的,见了我跟李昱刚很拘谨,岁数也不大,着实不像个坏孩子。听说我们在打听金钟旋,他很配合,马上就跟我们说了曾经跟金钟旋约在他小区附近的星巴克。金钟旋找他说是计算机忘了密码,他就帮着给办了。没过多久,金钟旋又约他,还是这事。马脸寻思着这人怎么回事呢,密码怎么老记不住,却发现根本不是同一台笔记本。马脸说:“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可是我又不好意思当面问,就帮他了,但是跟他说以后不能管了,毕竟现在片警经常去‘帮扶’他,让人知道就麻烦了。我怀疑‘竹竿儿’的电脑是偷的。”
李昱刚问他为什么折进去的,马脸打开了话匣子,说:“我冤死了。”原来他曾经在一家直播公司上班,做了个API接口,然后真正的犯罪分子使用了他的API接口,他完全不知道这帮人是谁、对公司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被抓了。虽然后来给取保候审了,但留了案底。更惨的是,他给抓进去之后,家里人急得还被诈骗了,非常狗血。他现在无业。他之所以去跟李明翔、金钟旋这些前科人员聚会联系,也是为着能跟他们互通有无,看能不能谁有路子找个什么工作。但去了几回他就发觉不靠谱了,他们那些“工作”,全不是正经工作。
李昱刚这孩子也是热心,说:“不然我给你找找工作吧,你有技术,只要老老实实,我还真能帮上你。”我不赞同他这个热心,不是咱不能帮前科人员,但我们得充分了解他再说,可还没等我救场,马脸拨浪鼓似的摇脑袋:“别了别了,我谢谢您了,我跟我妈保证了,这辈子再不吃这行饭。”
真是给吓破胆了。
他继续说道:“我妈也不让我离开她视线范围了,我不是老没找着工作吗,我姐夫也帮着,给我盘了楼下一个小卖店,我平时就跟我妈卖货,我自己学了配钥匙,再加上配门禁卡,日子也过得去。”
李昱刚说:“那也挺好的,反正你也有我电话了,一搜就是我微信号。真需要找工作,从阴影里走出来了,你随时找我。”
我什么也没说,当“家长”的,还是得给“孩子”相对自由的成长空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我相信他有自己的见解。
顺着马脸的线索,我们锁定了金钟旋的暂住地,让物业找来门卫一问,金钟旋就住在这个小区的3号楼2单元201房间。物业也派了一个姑娘跟我们一同前往,她敲门,我跟李昱刚贴墙站在门两侧。
金钟旋明显是还在睡觉,开门时候睡眼惺忪的,看见我俩,他倒是一下醒了,刚想开拔,李昱刚反应极快,一搂就控制住了他,就是我看李昱刚那脸,疼得一阵扭曲。我赶紧把金钟旋控制住,就说不让他出外勤嘛。
进去一看,我跟李昱刚都蒙了,直接上手铐吧。
金钟旋租的是一个三居室,里面有表、金笔、首饰、笔记本等,硬是把三居室给放满了!
没想到我跟李昱刚愣破获了一起特大盗窃案。
把金钟旋押解回队上,他也不说话,我说:“你老实交代吧,说不说赃物全在呢,零口供一样办你,不如你积极配合,争取宽大。”
跟我们僵持了一个来钟头,这“竹竿儿”终于撂了。他不仅精通各类开锁技术,攀爬能力也特别强,就去各大宾馆偷,各种窗户锁都拦不住他,也是个神人。他常年偷,也不卖,就是有这个瘾。
问讯完了之后,还得上他们家去搜,包括他父母家,这都要取证。我就问金钟旋的家庭情况。爸爸、妈妈,他都说了,然后特别嘱咐我们道:“我爷爷跟我父母住呢,平时他们不在,老是爷爷在。他年纪大了,求你们别惊着他。他这辈子真挺辛苦的,退休之前是个中将。”
中将?我一听,严肃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中将啊?”
他回我:“开国以前的。”
这不仅是年纪大不大的问题了,年纪肯定大,主要人家带头衔儿,还是开国之前的大功臣!这小子,爷爷、爹妈都那么出息,到他这儿基因怎么突变了?
从队上出来往金钟旋家里去,我也没敢再多叫人,还特别嘱咐了李昱刚到时候注意点,尤其说话要注意方式方法。就这样,我们俩怀着崇敬之心就奔他家去了。
把门一敲,老头儿出来了,我一看,花白的头发,是爷爷本人无疑了。穿一个长袖大背心,上面全是窟窿,我不由得更敬佩了几分——革命老前辈就是简朴!
我们把情况跟他一说,尽量温和委婉,老头儿气性大:“这小兔崽子!丢人!”
就赶紧劝呗,别让老前辈太激动。我们就和他聊天:“听说您是开国前的中将,什么时候授的啊?”
“1945年。提这干啥啊,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一想不对,这年岁对不上:“闲聊嘛。您是海军、陆军啊,哪个战区的?”
老头子一脸看精神病的神情:“亨得利表行的!”
崩溃。
中将?钟匠!修钟的匠。
这一通走完,李昱刚撸胳膊挽袖子说:“回去我就揍金钟旋一顿,这不是耍人嘛!”
我说:“你别激动,也是咱们自己误会了。”确实,这个真得严肃对待。
上车,我习惯性看了眼手机,一看,梁子给我来过三通电话。这是有情况啊!我忙得就没顾上找他!我赶紧回拨,没想到,没听见梁子的声音,倒是听见了另一把低沉的男声:“刘子承啊?在哪儿呢?”
“你谁啊?”
“我,重案宫立国。”
我一下就蒙了。
“你来趟队上行吗?我这儿这个犯罪嫌疑人坚持声称你能证明他清白。”
啥情况啊?我挂了电话还蒙着。宫立国把梁子抓了?他还成嫌疑人了?
“咋了师父?”
“干了!”我赶紧回看通话记录。
我们驱车出来那会儿,我接了个骚扰电话,李昱刚还给抢过去了,对方问:“是刘先生吗?”
李昱刚说:“我是你李大爷。”
那应该是宫立国手底下的人吧?
干吗不直称刘警官!梁子不知道我全名,就知道我姓刘,这事闹的。
除了梁子给我来过电话,检验科也给我打过电话,我拨回去,就听见小杨清脆的声音:“喂?”
“小杨儿,我,老刘。”
“哎,大刘儿啊,我跟你说,你送检的DNA跟一个无名女尸,或者说无名尸块对上了!”